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 周其仁
首先怎么理解中国经济从之前的高速增长转向6%~7%中高速的增长?要先理解全球的格局。
假定有两个经济体,一个富有,一个贫穷。富国拥有10万元资本,300个人。穷国拥有10元钱资本,3 000个人。前者类比的是欧美和日本,后者类比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这两个经济体中间之前由一道蓝墙隔开,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穷国就是没资本,没资本就没有提高生产率的手段,很大程度靠人力、靠自然力,经济进步就很慢。富国资本雄厚,可以转化为生产力,所以两国贫富差距会越拉越大。
现在把蓝墙打通,就是改革开放,把这个壁垒打开。打开以后:两个经济体加到一起算,资本总量就变成10万零10元钱,人口总量是3 300人。要素的相对比例都发生了变化,用我们熟悉的话就是“竞争格局发生了变化”。
第一,富国的资本总量只增加了10元钱,但是人口总量加了3 000人,原来300人用10万元钱,现在3 300人用十万零十元钱,所以资本的稀缺程度提高了。为什么全球化以后,华尔街可以赚到很多钱,道理就在这里。
第二,富国有科技,3 300人来抢科技成果,科技的稀缺性也提高了。但是富国经济的麻烦是,原来只有300人,现在要3 300人一起竞争工作机会,劳动者的竞争加强了。这个过程中,富国的劳动者蓝领、下层白领难受了,因为他们要面临3 000个原来收入很低的人的冲击。所以发达国家失业率特别是年轻人的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道理也在这里。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达国家的橄榄型社会结构被破坏,全球化以后两极分化严重,基尼系数上升。华尔街、硅谷赚到了大钱,但中间有很大一部分人群很失落,制造业工人、中下阶层,在全球化过程中面临的压力要超过他们得到的好处。当然好处也有,就是中国的产品很便宜,美国享受到了稳定的物价,所以,穷人实际的生活水平降低得不会那么严重。但是和华尔街、硅谷一比,相对收入的落差就出来了。
发达国家都是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高的基尼系数降下来,然后又涨上去,并带来了社会矛盾。因为很多美国的大妈大叔离金融和高科技比较远,人数上又是大头,就会有愤怒感,所以在全球化高涨当中发生了“占领华尔街”运动。
在现在的全球格局中,各个国家的发展水平是不一样的。我们的人均GDP从1978年的200美元,升到现在的8 000美元,其中深圳是25 000美元。而美国呢,从1978年的13 500美元升到现在也就5万美元。
所以,在所有大的变化中,并不是每一个人、每一个集团、每一个板块都可以获得同等收益,正是因为收益有高有低,有得有失,所以社会矛盾就会产生。
这里还要谈到一个术语:比较优势。李嘉图的理论,说的其实就是各国扬长避短,选择自己生产率高的东西干,这样整个社会的总体产出就高。但是萨缪尔森后来的研究结论说这不对,因为中国什么都搞,搞完袜子搞汽车,搞完汽车搞飞机,搞的大家优势趋同了,逼得发达国家不知道干什么了。萨缪尔森去世前就问了一个问题:原来造自行车的现在开始造飞机,原来造飞机的造什么呢?他的结论就是:在共同的比较优势下,一方可能永久损害另一方的利益。
从外部看,我们现在的经济下行首先就因为全球的外需收缩,我们在高速增长当中是高度依赖外需的,所以受的影响更大。
从内部看我们现在面临的经济形势:是成本在变化,并且核心是体制成本的重新上升。
中国高歌猛进的全球化,就是因为有成本优势。改革开放前中国是个穷国,一开放发现穷就是“竞争力”。穷就是工资低,工资低就是成本低。同样一个产品成本低要价就低,全世界的买家都是一样的,物美价廉当然买你的。
但是现在这个成本在变化,劳动力成本、土地、能源,所有的价格都在经济高速增长中变化,最典型的例子是福耀玻璃的曹德旺在美国设厂。
成本变化最大的是什么呢?是体制成本。
仅仅把中国崛起归因于劳动力便宜并不准确,因为劳动力便宜并不能完全解释中国的崛起。没改革开放前,劳动力更便宜,那个时候没有中国奇迹,现在看非洲很多国家的劳动力比中国还便宜。不是要素便宜就能够变成竞争力,要素变成产品才有竞争力,要素变成产品要组织,组织要在一个体系中运行。这就引申出来体制的问题。
所以,让中国经济崛起的真正秘密不是原来穷,而是把原来导致穷的封闭变成开放,在开放当中允许组织创新,进行体制改革。比如,如果不包产到户,农民就不可能解放出来,没有生产积极性,依然还会是“十亿人口八亿农民,八亿农民搞饭吃饭还不够吃”。
有了体制改革,才有下面的一环扣一环。劳动力解放出来去哪里就业?这又逼出了民营企业。产能出来了,市场在哪里?所以又逼出了WTO谈判,中国加入WTO以后,把世界市场打开了,把原来的障碍打开了。进了WTO,一开始还是“奖出限进”,后来尝到了甜头,全部杀进去,这才冲到了全球化的前沿。
所以,中国的成本优势不完全是原来的劳动力便宜,主要是第二项优势,通过改革,把原来奇高无比的制度成本大幅降下来了。
体制成本下降,加上原来的要素成本低廉,结合到一起再加第三个力量——学习曲线。最终构成了后来的“中国故事”。
但是现在新问题来了。新问题是成本又上来了,原来的成本优势消失了。现在我们一般讲成本优势消失讲的都是劳动力成本在涨,这个问题当然存在,但是被大家忽略的是:我们的体制成本重新在高速增长当中,举头向上。
1995~2012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我们的名义GDP增长了8.6倍,全国工资总额涨了8.8倍,税收涨16.7倍,政府除税收以外的收入涨了18.8倍,法定五险一金增长了28.7倍,最关键的是土地,政府独家供地获得的土地出让金,涨了64倍!
现在没有什么资本主义的大帽子,但是小绳索挺多的,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这些事情加到一起摩擦系数就变大了。高速增长的时候加大摩擦系数没有关系,但是外需一收缩,问题就来了。
还有对待新科技的态度,一波三折。
还有城市化,我们的行政区划是组织化的。城市建设说好也好,但是也有不少浪费,修了多少没人去的设施,耗了多少水泥钢铁,产生了多少的排放,然后又回到我们的肺部。要跟着人口和资源的流动来进行城市化,人们愿意去的地方好好建设,建中心城市、城市群、城市圈。人们不愿意待的地方还林、还环境,造青山绿水。
那么,怎么确保我们的成本优势?两个方法:降低体制成本和创新。
中国现在面临的状态可以形象地比喻成三明治,我们夹在中间,成本已经上来了,但是我们手里还没有多少独到性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的竞争就两句话,要么成本比别人低,要么手里有独到的东西。比如苹果卖到全世界,人们通宵排队买。他有你没有。现在我们40年改革开放高速成长的伟大成就,在全球格局中来看是夹在中间了,底下有印度、有越南,比我们成本低,招商引资的力度比我们当年还强。
在这种情况下,经济增长模式就会发生变化。现在要继续保持我们的成本优势,但是体制成本的降低光靠民间解决不了。没有党中央、国务院的领导,主动地发起一轮一轮的深化改革,体制成本很难降下来。
比如社保基金,我们现在很多的法定保障率定得比美国高。当初交那么多是没办法,当时国企大面积亏损,所以社保交费率定得比较高。但当时就有一句话,以后要把大型的赚钱的国有企业的资产划到社保去,用那个收益来抵社会保障。但是真要做的时候难度不小,十八届三中全会把这条写进去了,就是要划一批国有资产到社保基金,然后把法定保障率降下来。
我们的经验已经证明,体制成本下降,经济就会很好地发展,体制成本上升,整个国家民族就会被拖住。渐进改革的好处就是震荡低,不是一次性解决问题。但是渐进改革的难处是要“维持渐进”,所以体制改革一定要改到把体制成本再降下来为止。
既然体制成本短时间内降不下来,那么能不能把成本曲线往右推,尽可能延长它持续的时间。因为,这条成本曲线一定会上去的,但我们可以把整个成本曲线往右移,延长成本优势持续的时间。比如说工人很贵,那就生产附加值高的东西。所以对抗成本压力就是不断地右移我们的成本曲线,形成一条长期来看持续有竞争力的成本变动,这是商业世界的不二法门,也是经济体系竞争当中的不二法门。
降低成本的第一个突围方向,是刚才说的体制改革。而第二个突围方向是创新,通过创新来突破全球形成的新的僵局。引进新的产品,改变现有的品质,引进新的生产方法,开辟新的市场,夺取原料和半成品新的来源,创立新的经济组织,创新才能带来持续的经济增长。
创新很重要、很伟大,但是创新不是一定会发生的。成本曲线也不一定会右移,否则哪来这么多的过剩产能、僵尸企业、鸡肋企业,还有病危停滞的企业?创新是有条件的。
举例说,以色列800万人有3 500家初创公司,并且特拉维夫主导了美国硅谷的高精尖研发,美国没有一家大公司不在特拉维夫设立研发中心,他们靠的是人、想法、发明创造,靠的是对教育的重视。
总之,中国不创新、不改革,就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