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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杂笔

家兄居官时,曾戏以为赠:

青云,白云,

青云白云一个样。

我想做白云,

在空中自由飞翔。

元旦

早起,打一点新水 洗洗脸。吃罢年饭,登上樱山,眺望富士,山峰潜在云中,不可一见。

下山过逗子村,人家的茶花树上,开放着三四十朵花儿。同茶花相邻的梅树,枝头上斑斑点点,状如蝴蝶的彩翅。仔细一看,梅花已经开了。

向阳的地方,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朵堇菜花和蒲公英。

小船上插着旗,松上坠满彩饰。村里的孩子穿着节日的盛装,有的打羽毛毽子,有的放纸鸢。虽然有些冷清,但毕竟是新年啊。

一月一日记

冬威

雪尚未消融。土地冻了,河水结冰。万象皆禁口不语,几乎不见一点生意。

穿过砂山的松林,来到野外。北风飘飘吹鬓,握着手杖的手僵直了。空中冻云漫漫。目光所到之处,山野,田地,一片枯寂。走过原野小桥的时候,阴沉沉的天空,细雪如粉,纷纷而降,不久即止。

“冬”乎哉?茅舍戴雪,龟缩于寒野之上。田地半是冰冻。树林里如怒涛狂吼,那是“冬”的声音。干枯的芦苇挂着残雪,沙沙作响。干透了,枯透了,那声音仿佛撕裂了我的心灵。

春,再不会来了吗?

村口上,一个女子正在踏雪采摘冬菜。村边,茶花泛红,梅花渐发。

一月十日记

霜晨

洗手盆里结着厚厚的冰。到外面一看,道旁打捞上来的海藻上,白霜似雪。田越川水面上蒙着一层薄冰。涨潮了,冰层啪啦啪啦炸裂了。断裂的冰片,随着潮水漂到了上游。

走进河边的芦苇丛中,踏着冰冻的泥土,分开挂满白霜的芦苇,惊起五六只鹬鸟,飞入对岸的芦苇丛中。苇丛尽头,是农家的后院。一只提网悬在朝阳下,像紫色的轻纱闪闪发光。网眼里犹如素羽、白银,耀目争辉,那是挂着的冰片。

太阳渐渐升起,河两岸的冰霜渐渐消融。随着冰霜的消融,碧蓝的天空,焦枯的芦苇,灰黄的松树以及那提网的颜色,都一一显现出来了。满载海藻的小船,冲开冰层,溯流而上。岸上的农夫为了买海藻在讨价还价。这是麦子的好肥料。一船海藻约值三四十文。

一月十六日

伊豆山火

傍晚立于海滨,半天里火光数点。星吗?太红;渔火吗?过高。那是什么?啊,那是伊豆的山火。

白天望去,大海对面,远近各处,香烟袅袅。夜里,便是如此火红。山火乎?山火乎?是住在大海对面人家焚烧的吗?是住在海对面的“人”,隔着十里宽的水面,为了向这边的“人”传送生活的消息而燃烧的烽火吗?

一月二十日

霁日

今日的阳光像水晶一般明丽、和暖。

河上笼罩着水蒸气,道路似铁,田地里一片白霜。洗手盆的冰碎了。净手,向后山望去,“咳嗽之神”的祠堂下,五六个男人一边烧火,一边聊天。青烟掠过山巅,消散于朝阳灿烂的天空。

不一会儿,他们上山砍伐白茅。沙啦沙啦,白茅山顶像拔掉头发一般,从上到下,剪成了半面秃头。山边两户人家的三四个孩子,高高兴兴地玩耍。行人见面都说:“今天真暖和啊!”

午后,潮退了。河口的浅滩上,女孩子们在采摘青色的紫菜,捡拾牡蛎。河面上的苇丛中,有人收割芦苇,传来簌簌的响声。

山阴的水田里依然结着白茫茫的冰,向阳的地方次第消融,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今晨有人在“咳嗽之神”祠堂边焚火,走到那里一看,木瓜已经含苞。枇杷的花事已接近尾声。

男男女女满背着干枯的松叶和竹叶,手中拿着耙子,走下山来。

邻家不断传来劈柴的声音。

一月二十五日

初午

初午鼓声咚咚。

梅花已经六七分,麦苗只有二三寸。

村村插着“奉献稻荷大明神”的旗帜。

男女儿童换上鲜洁的衣裳来往于途。家家请客。人人尽醉。

二月一日

立春

今日立春。

潮退,沙广,海狭,水低。

傍晚到海滨漫步。

太阳就要下山,西边天空笼罩着淡蓝的雾霭。

太阳隐在梦幻般的夕霭里,泛着朦胧的黄色。

潮落方显沙滩广。镫摺鼻和鸣鹤鼻两座岩礁,黑森森地向海里伸延。有人立于岩上,长只有一寸。帆只有一分宽,点点漂游于视野的最远处。海水溶溶,凝如膏油,滔滔奔流,在沙滩边缘卷着涟漪,然后缓缓消融在沙里。日光茫茫,在海中微微流动。鸣鹤鼻礁石的影子,像一张鳄鱼皮印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狭窄的地方影子凹陷;宽阔的地方影子隆起成圆形。天睡了。太阳睡了。海睡了。山睡了。山影睡了。帆影睡了。人睡了。立春的傍晚,大地,天空,荡然融为一体了。

二月四日

雪天

晨起一看,满天满地都是雪。

午前,细雪纷纷霏霏;午后,鹅毛大雪飘飘扬扬,从早到晚,下个不停。

打开格子门,纷乱的玉屑斜飞进来。后山也罩在茫茫雪雾之中。一阵大风吹来,积雪满天飞舞。午后愈降愈猛,路上连马车也走不通了。积雪沉沉,压弯了树枝。不知什么树折断了,传来两三次清脆的响声。

铺天盖地,一片银白,独有前川河,一线灰黑。几十只鸥鸟飞来游嬉,时时有两三只离开水面,尽情地展开羽翼,迎着风雪搏击,然而,每次都被大风压下来,重新落到河面上。

尽日都是霏霏蒙蒙的,天地被大雪埋没了,人被风雪封锁了,纷纷扬扬地迎来了黑夜。

夜十时,打起灯笼向外面一看,飞雪依然纷纷而降。

二月十六日

晴雪的日子

夜里,风雪停了。白天,晴雪似玉。

太阳冉冉升起,熏蒸着积雪。屋檐的雪先融化了,雪水像雨点一般滴落下来,汇成小河。泛起的泡沫,似圆形的小船,顺流而下。闭上格子门,点点滴滴的影子频频打在白纸上,噼噼啪啪,疑为雨声。开门一看,水滴从蓝天上零落下来,银光闪耀,像粒粒珍珠。雪压伏着夹竹桃,渐渐地有些化了,随着压力的减轻,夹竹桃抖掉残雪,重新直起腰来。

富士山上下臃肿,像包裹在棉花里。日光照着峰顶,雾气蒸腾。相豆的群山一派洁白,令人惊叹。仿佛正从四五十里之外向这边蹒跚而来。

初春的雨

午前春阴,午后春雨,和暖,闲适,且宁静。

逗子的梅花多为老树。八幡的树林里,一位背着孩子的老婆婆,正在捡松叶、松籽和松枝。雨从松、杉、榉的间隙里漏下来,沙沙沙,敲打着枯叶杂陈的沙土。

从村庄来到野外,麦苗郁郁青青,路边的枯草也泛起片片绿意。春雨潇潇,神武寺的山青烟迷离。樱花山头只有斑斑白雪,然而,这山,这树,这房舍,这田园,无不在春雨里尽情洗浴。河边干枯的芦苇被草草割去了,剩下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河床开阔了,被辟为宽广的田圃。春雨淋在一只渔网上。

梅花渍香,茶花流红,麦苗绿润,山色空蒙。这是一场催春的雨啊!

归途经过富士见桥畔,见两只小船漂浮河面之上,盖着草席。是刚刚淘过米吧,牛乳般的泔水,从倾倒的木桶里淌出,点点滴滴,融汇在春潮里消失了。春潮带雨,清流急湍,如膏似玉。海洋上水天蒙蒙,春帆一点,穿雨而来。

二月二十三日

初春的山

登后山。

春空烟迷,四山霞飞,谁也夺不去的春天来临了。

大海沆荡,同天空融为一体。海水滔滔奔流,水面上映着富士山头的白雪,闪闪灼灼。渔舟比鸥鸟还小。

村村仍是一派荒寂的冬景。然而,云霞已经低吻着地面,春光充满了每个角落。山下,一只鸢鸟悠然盘旋。山崖,田地,到处都萌出了绿茸茸的款冬。榛树已垂着一串花朵。春兰也早已开花。春,在枯草枯叶之间,簇簇萌动了。

二月二十八日

三月桃花节

阳历三月,桃花尚未开,春云蔽日,空气浓于酒。

经过逗子的村庄时,梅花正白,花事即将过去。茶花的花朵比叶子多,而且已经开始零落了。弹棉花的弓声,鸡叫声,悠悠然充满了春天的村庄。

田里的水微温,杂草泛着青色。土地复活了,它饱吮着水中丰富的养分,扑喳扑喳地响着。它在满足地吟唱。

麦苗越发浓绿了。菜花初绽。田畔的野蔷薇,一簇簇吐着嫩芽。

昨天暖雨,箱根、足柄两山上的雪融了。富士的山麓也脱去了白衣。

三月三日

春之海

坐在不动堂上,眺望大海。

春海融融,波光荡漾。有的地方,像巨大的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一般,滑滑地闪着白光。有的地方,像聚着亿万只有鳞的生物,一齐颤抖着,泛起碧青的颜色。近岸的海水透明,像被明矾打过,圆圆的石子闪着紫色的影子,横卧水中。茶褐色的水藻缠绕着岩头,像梳理好的头发。没有什么波纹,只有那远处晃动的海涛,仿佛熨烫着大海的衣褶,接二连三地席卷而来。撞在岩石上的碎了。撞入岩穴的,发出洪亮的声响。漫入小石子堆的,似乎在窃窃私语。

对面有一条小船,船桨时时落在船舷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一个男人在捕捉章鱼和海虾,他蹚着浅水,脚下泛起银光闪闪的水花。

三月十三日

春分时节

今日进入春分时节。

梅花历乱,绿麦已经分蘖。菜花盛开,茶花纷纷零落,遍地艳红。

走到野外,田埂上长满了土笔、芹菜、荠菜、鸡儿肠、野蒜,蓬蓬簇簇,简直没有立足的空儿。油菜的苔子上开了花,款冬刚刚撑起青青的小伞。阴影下边,紫槿羞答答的,花朵甚是娇美。蒲公英将那一轮轮小太阳,慷慨地撒在田埂之上。木瓜也张开了红唇。

听一听田里的流水声吧。溶溶的,滑滑的,包孕着无限的春意。刚刚长到半寸长的小蝌蚪,在温暖的水里游动。农民已经开始犁田了。

河边,枯叶老根之间,开着硕大的茅草花,竹笋刚刚长出,像无数根芦芽吐着绯红色。

田野里可以听到云雀欢叫。近日来,在我邻家的榉树上,每天都有黄莺鸣啭。

三月十八日

参拜伊势神宫

书窗外面,马铃叮咚,笑语声喧。向外一瞧,三四匹马,装饰着红、白、紫等五彩缤纷的布条,背上驮着行旅打扮的男子,围着一群男女老幼,吵吵嚷嚷向车站方向走去。原来这是为首次参拜伊势神宫的人们举行庆祝仪式。

特戏作小诗如下:

参拜伊势神宫

一、麦苗迎风长,苞穗尚未卷。

桃树花正开,油菜花正鲜。

二、参拜伊势宫,时日在眼前。

车站五十三 ,步行需十天。

今日乘火车,一日能走完。

三、古式小礼帽,横戴头上边。

大红毛毯子,屁股底下垫。

马铃叮咚响,英武又果敢。

四、“哎呀太郎作,这就出发吗?”

“原来是松君,去去就回还,

你要买何物,尽管对我言。”

五、“东西我不买,只想把你劝,

伊势有松阪,多为女儿天,

误入烟花地,再也难回还。

哎哟哎唉哟,再也难回还。”

六、“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

马铃叮咚响,渐入云霞间。

三月二十五日

海岸落潮

一块平坦的磐石,上面简直可以建造一座房子。今天,它露出水面,沐浴着阳光。附着在岩石上的海草,经太阳一照,闪烁着光亮。仿佛在默祷着什么。岩石的裂缝里,残留着忘记退去的潮水,被阳光晒热了,浮游着许多无名的小鱼。快步飞跨着一块块岩石,来到海岸的尽头。这里潭深水净,绿如碧玉。各种水草随着激荡的海浪,摇曳披靡,采下日光的金丝,在水底编织出美丽的锦缎。栖息于岸边的各种鱼类,游出岩石,钻进水藻丛里。经过这儿,就会看到绯红的海松,朱红的海盘车,紫色的甲蠃,绿色的水母,茶色的雨虎等。这些既像动物又像植物的东西,在水里到处闪耀着五彩的颜色。水里的春天比陆上的春天更加美好。

嗅着潮香,站在岩上眺望,采拾鹿菜、紫菜、海贝、蝾螺、珠贝、甲蠃的女人们,分散于海岩之上,间或杂着衣饰华丽的男女儿童。这时的海岸仿佛开满了鲜花。捕捉章鱼的男子,一手拎着盛油的竹筒,那是澄清海水用的;一手握着铁矛,从一块岩石飞向另一块岩石。对面的小船熟练地从礁石间隙里穿行。渔夫把头插入竹筒窥视海底,一边同水手谈话。岩石那边的大海,狭长如带,忽而同深远的碧空相离,忽而又泛着银光,和天空连成一气。春帆二三,远远掠过伊豆的山峦。这平滑的岩礁和陆地之间,积聚着一泓潮水,自然成池,山影浸绿。渔家子女五六人,手制小帆船,放行池水之上。微风初起,吹鼓了船帆,迅速驶抵对岸。孩子们拍手欢呼。风止了,小船停于中流,孩子们投石击之。其中有个哑巴,年纪稍长,看到自己制作的小船顺利停靠在对岸,于是扯起别人的衣袖指着那边,嘻嘻笑了。那样子十分可爱。

四月二日

沙滨落潮

去金泽看牡丹,回来时,到野岛一游。从野岛到夏岛径直有四里长的沙岸,上面有许多拾贝的人。对于这一带的农妇渔女来说,这里的沙滩正是她们衣食的来源地。从老太太到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律顶着头巾,攀着红衣带,光着脚,一副短腰窄袖的打扮。她们右手握着铁铲翻沙子,左手灵巧地拾掇掘出的海贝。有的在一尺多长的竹筷子上绑着尖利的东西,在沙滩上挖洞,掏取马刀贝。得到的有吹盐贝、蛤蜊,最多的是文蛤、海螺、马刀、马珂等。有时,海蟹和对虾也钻到沙子下面,这些挖到的也不少。吹盐贝,顾名思义,当你掘出它来时,便会喷出一口咸水,露出可憎的样子,似乎在嘲弄你。马刀贝见到洞穴,一下子扎进去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对虾呢,退潮时来不及逃遁,就钻进沙子,想做倔强的隐士,一旦被挖出来,就乖乖地当了俘虏,像出家的和尚似的,模样儿实在可笑。

放眼远望,沙滩恰好形成一个大圆盘,周围的碧海犹如翠带缠绕。苍碧的远山为大海镶上一条蓝边。圆盘上覆盖着淡紫的细沙,随处都有落潮时残留的水窝,清浅不足以濡湿脚踵。小蟹奋跑,小鱼竞游,到处可以听到扑哧扑哧的响声。那是小蟹在低语吗?那是沙在同太阳谈话吗?静观大沙盘上,拾贝的人点点如蚁,或俯或伏,或弓或屈,像螃蟹一样掘着沙石,紫沙簌簌地被翻捡一遍,盖上了黑黑的一层。有的唱歌,有的沉默。远的呼喊,近的低语。不时有人站起来伸展一下腰肢。拾贝队伍的先头,越过沙盘,越过如带的大海,直抵白云悠悠的蓝天。

多么闲静的景致!海,远而细,帆亦细;山渺而碧,云亦碧。数百名男女老幼群集沙滩之上,翻沙拾贝,愉快地劳作着,地上随处摆着木桶、竹筐等容器。山影静卧在沙滩岸的水洼里,一切都沉浸于融融的春光之中。一旦再次满潮的时候,或肩筐,或握铲,或背篓,或拎桶,纷然而归。“还在拾吗?”有人高声呼喊。“危险,涨潮啦!”有人提醒着孩子。晚来的人仍然无动于衷,汲汲不怠。

不一会儿,海潮从四方涌来,开始向沙盘进袭了,如带的海水渐次扩展,最先冲击着沙盘中央采贝人的双脚,继而将人们一个个驱赶上岸。沙浸人退,潮奔海涌。淡紫的沙盘眼看着缩小了,一小时过后,再也不见沙岸的影子。大海漫漫涨到我的脚边,海水荡起了雪白的浪花。帆影悠悠,怡然自乐。

四月十一日

花月夜

打开窗户,十六的月亮升上了樱树的梢头。空中碧霞淡淡,白云团团。靠近月亮的,银光迸射,离开稍远的,轻柔如棉。

春星迷离地点缀着夜空。微茫的月色,映在花上。浓密的树枝,锁着月光,黑黝黝连成一片。独有疏朗的一枝,直指月亮,光闪闪的,别有一番风情。淡光薄影,落花点点满庭芳,步行于地宛如走在天上。

向海滨一望。沙洲茫茫,一片银白,不知何处,有人在唱小调儿。

已而,雨霏霏而降,片刻乃止。

春云笼月,夜色泛白,樱花淡而若无,蛙声阵阵,四方愈显岑寂。

四月十五日

新树

夜来,春雨渐止,九时许,满天的云朵散了,又薄,又细,如棉,似纱,继而化为轻烟,以至完全消失,天空一碧如玉。

阳光如雨一般照射下来,绿叶映着窗纸,碧影绰约。

看到浓密的影子,可知绿叶之茂盛。

静静望去,一庭新树,沐浴在阳光之下,浮绿泛金,欣欣向荣。仿佛将满天的日光全部集中到院子里来了。你看,那枝枝叶叶,水灵灵地映着碧空,将淡紫的影子印在地面上。

樱树长出了嫩叶,一两点残花稀稀疏疏,掩映在绿叶丛中,不时飘飞下来,像翩翻的彩蝶。树下,落英和红萼,片片点点,连同影子一起贴着地面。一只白鸡,披着斑驳的树影,啄食落花。

看,树枝之间,张着一面蛛网,绿、黄、红三色交映。看,飞虫如雪,纷纷绕树而飞,蜂虻嗡嘤,映着阳光翻舞。自然界适逢这样的丽日,显出十分满足的样子。

一只蝴蝶忙忙碌碌,妄图追回已逝的春天,它执着地憧憬着百花盛开的日子吗?

风徐徐吹来,新树轻轻抚摩着碧空,不停地点头。满地的树影微微颤动。新树之间晾晒的衣物,也把影子投在地上,翩翩舞动。

靠近落叶树的邻家,距离新树较远。隔墙能听到咿咿哑哑的织机声。

太阳落了。青灰的云挂在新树梢头。

晚风送爽,新树在高空微微抖动,麦地静静滚起了绿波。暮气苍苍,天色向晚。

回望后山,松林之上,十四的月亮硕大如盆,尚未散射出强光。漫步田野,豆叶豆花,香气袭衣。

天上,空气、风、月,所有的一切,像水一样淡,像水一样清,像水一样不停地流动。

四月二十日

暮春之野

青叶茂密,村村埋在绿树丛里。芦荻长大,河面变得狭小了。

站在河的上游,观看落日在村庄那面沉没下去。太阳已经接近小坪山峰。山色青青,村里苍郁的树梢,泛出暗紫的颜色。晚潮渐渐涨了上来,河水倒流,满河水泡,像浮着团团白雪,掠过水中芦苇的影子,向上游漂去。河对岸张着提网,人躲在青芦之中窥探,每提起网来,网眼便映着斜阳闪着紫金色的光芒。水珠像粒粒珍珠滴进河里。

不久,太阳摇荡着一轮红球落到山顶。残照把树林的上空涂抹得一片通红,河水也泛着红光。海潮将河床涨满了,于是,晚霞流丹,青芦载影,白泡映玉,丛林浸翠,流水漫漫,欲将小板桥淹没。鱼儿时时在林影里跳跃,碧青的水上涌起一阵雪白的浪花。

晚风拂拂,残照的影子渐渐淡薄,芦和影合为一体,唱着清歌迎迓着暮色。不知何处的寺院,敲响了暮钟,钟声渺渺,在原野上回响。

片刻,大地被沉沉的夜幕掩没了。透过人家的门窗,可以看到火红的灯光。

五月十日

苍苍茫茫的夜晚

最沉静的莫过于收割完麦子后的农家的黄昏。

游览了神武寺,及至傍晚,一个人沿田间小路返回。太阳包裹在苍黑的暮云里落山了。云隙里迸射出的一抹火红的残照也随之消失了。田野,村庄,山边,升起了烧麦秸的缕缕青烟,蓬蓬地散开了。山野,村庄,茫茫苍苍。

静立远望,暮云晚山,暗影重合,水田渺渺,白烟迷离。望着望着,烧稻草的烟雾从一块水田蔓延到另一块水田。田里一片蛙声。

夕阳落,雾霭满,万物消融,恍惚如入无我之境。没有人语,没有杂声,没有灯影。

唯有苍苍茫茫,茫茫苍苍。

多么幽寂的夜晚!

独立黄昏,侧耳倾听,只有咯咯吱吱的蛙鸣。

这是真正的“夜”的声音。

六月七日

晚山百合

傍晚,登后山。青茅在夕风里震颤,百合花清香四溢。山丘之上,月影朦胧。太阳已经躲到大山的右面,残曛犹明。天上横曳着金黄的云朵,宛如彩旗翻舞,由西向北延伸。富士山刺破淡蓝的暮云,微微露出了峰顶。海水泛着紫色的暗影,一帆徐徐而过,在海面上飘动。

远望村庄,此时镶嵌于村与村之间的金色的麦田,不知何时已经收割完毕,现出灰黑的底子。水田多半插了秧,满布新绿的秧田和刚刚灌满水的闪着白光的田地,参差交互。一条小河,水窄如带,宛转流去,银光闪烁。麦子收获完了,村庄绿树环合,一片苍黑。这里,那里,腾起烧麦秸的青烟。烟雾眼见着包围了村庄,侵袭了山冈。这期间,黄昏趁势升腾而起。轻风送来一阵蛙声。

天黑,从山上下来,夹径青茅,苍碧一色。点点百合,如夜空迷茫的星辰,闪着惨白的光。晚风拂拂,山野黄昏,暗香盈袖。

山端月影,渐次明丽了。

六月十三日

梅雨时节

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鸦声蛙鸣,争唱雨晴。

趁着雨歇,走出门外,踏着厚厚的杂有麦秸的淤泥,在村子里穿行。人们站在绿叶簇簇的房前采摘梅子,女人在地里种植甘薯。

田里大都插了秧,苗稀水涨,田田嫩黄。蛙声四塞。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汩汩有声。只有梅雨时节才会听到如此浩荡的水声啊!

河流如膏脂,碧潮满满,一捆金黄的麦秸,上下浮沉着漂走了。岸边的芦苇,有一些吐穗了。孩子们折断芦苇铺在地上,坐着钓鱼。

空气沉闷而凝重。看,村里的炊烟,潮湿得难以飞升,只能化作雾霭在地上爬行。看,山野变得深蓝重绿,仿佛滴下一滴水来,也会化成漫漶的色彩。

山上传来枭鸟的叫声。

雨又沙沙沙地下起来了。

六月十八日

梅雨放晴,忽而已是夏天。

打开格子门,垂帘而坐。帘外山青,穿着洁白衣衫的人来来往往。

富士山也换上了夏装。碧衣翩翩,神清气爽,头上仅仅挽着两三条雪带。铺绿垫翠的相模滩,吹来习习海风。你感受到它的凉意了吗?

今日在后山,首次听到茅蜩的鸣叫。清新悦耳,如摇银铃。

白日衔山,晚凉渐生。有人外出到河边垂钓。笑语喧哗,笛韵悠扬。小孩在放焰火。

夏季开始了。

七月十日

凉夕

日落。坐在石垣上,垂着双脚钓鱼。面前,残照溢满河川;背后,青芦飒飒震颤。

潮水渐涨,溯流而上。河水澄碧,状如无物。水底更加鲜明。小小鳗鱼在水藻里奋力穿行。当年刚刚出生的黑鲷,在碧玉般的水中结队循游,水底印着惝恍的影子。虾虎鱼从石垣缝里游出来,躲开举螯来袭的螃蟹,转头逃遁。小虾顺着木桩向上爬行。攀附着石垣的寄居虫,像跳水一般咕噜咕噜坠落下来。

向下游望去,下游反倒像上游一样。那里山峦映在深水之中,碧影迷离。河水伴着凉风一起向这边流泻。涨潮时,“夕阳明灭乱流中”。残照的影子恍惚地映在水中,随波逐流。鱼群搅水,那波纹随即被流水抹消。河底毵毵细草,一经流水梳理,正要伴着流水而去。几队小鱼也随着顺流而下。

河水涨到我的垂着的足尖时,残照已经消逝,潮满河平。鱼儿在水里欢跳,那声音就像投进的石子一般。

七月二十日

立秋

秋,今日来了。

芙蓉开了,寒蝉叫了,太阳赫然散发着热力。秋思已经弥漫天地了。

八月八日

迎魂火

今日八月十三日,这一带照阳历计算,整整晚一个月份。作为年里一大祭日,今天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

太阳落了。晚风伴潮汐而生。河口泊着日本式小船,桅杆上挑着一弯初八的月亮,光洁如银,像残缺的白璧。

我的房东老太太,拿着一束稻草走到河边,那里面塞着杉树叶。擦着火柴点上火,稻草便熊熊燃烧起来。老太太将钵子里的水浇到地上,再把切成小块的茄子投进火中,合掌祷告:

“爷爷、孙儿,请驾着这火来吧……请吧,请吧,请到家里来吧。”

两年前失掉母亲接着又失掉父亲的五岁的儿童,也合着小手朝火堆膜拜。

河边随处都燃着火。我走到其中一堆火的前面。只见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捏着线香,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这位老太太,去年失去了她的老伴。

火势渐渐小了,不久变成了灰烬。潮汐拍击着石垣发出阵阵声响。月亮、天空虽然不能言语,似乎也一起凝望着这个世界。

死者不会知道吧?“不。”——听到吗?晚风这样轻声回答。

八月十三日

泛舟河上

泛舟御最期川河上,溯流而上。

斜日西坠,残阳照水。山上,蝉鸣嘒嘒。

小船伴着暮色一起向上游而来。夕潮漫漫,青青芦洲,一半浸在水中。舟行所至,冈峦耸翠,碧影卧波。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的水纹。

日暮,水白,两岸昏黑。铃虫、松虫、蟋蟀,夹河齐鸣。山色冥蒙,枭鸟呜咽。空中传来白鹭的叫声。

八月二十日

夏去秋来

女萝花开,柿子泛黄,甘薯渐渐变甜了。寒蝉尽鸣,松虫、铃虫夜唱,它们共话秋的来临。听,粟、稻、芦的穗子,正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微雨沙沙,时降时停。这声音正为今年的夏季送行呢。

八月二十八日

秋分

今日秋分。

晨起外出,白露满地。稻穗、粟穗、芒草花、芦花,无不浸在露水中。虫声如流水。

彼岸节中日 ,附近的男女老幼到藤泽和镰仓参拜寺院。归客如织。河边钓虾虎鱼者,比肩列坐。

午后,斜阳悠悠,碧潮满川,行人满路,日光满天,伯劳鸣声满耳。无风而气清,秋满心间。

日没。无花果下,叶影黯淡。芙蓉秋夕共凋残。空中雁声传。

十五夜,雨打月,今宵复照人间。庭中细沙疑为霜,树影森森遮地面。

院里胡枝子白花映月,好似雪光闪。

九月二十三日

钓鲹

“阿叔,去钓鱼吗?”

星期天,正在吃午饭,外面的帘子揭开了,邻里的小姑娘来邀。这女孩的父亲是东京人,长期住在逗子,他有一只小船,时常到远海钓鱼。

我搭讪了两句,急忙放下筷子,腋下挟着鱼竿、鱼篓和铺垫,来到河边。船已备好了,船主——姑且叫甲某吧——正在徐徐解缆。另一位老爷子上身穿着单衣,外面罩着旧的警服外套。他是茶馆老板,也是个钓鱼迷,权且称他乙某。

出了河口,斜穿湾内,走了二里多路,便到了鲹场。这里只有三四丈深,水底是岩石,水藻纵横,是鲹鱼聚居的地方。附近,这种地方屈指可数。离开这样的地方,一天也钓不上一条。甲某握着橹,不停地望着山岭思索着,不一会儿,他点点头抛了锚。原来渔夫常把山谷、树木、房舍当作寻找渔场的标记。我问渔夫在哪里钓鲹。渔夫指指山上的松树,告诉我:

“瞧,那里不是有棵大松树吗?就以它为标记吧。”

据说钓鲹最合适的时候是九、十、十一三个月。现在最好钓的是当年长到四五寸的幼鲹,有时也能钓到身长一尺以上、长到两三岁的圆鲹和母鲹。然而,这时节的鲹鱼身子绵软,尤其口部更为细嫩,用力重了,鱼鳃撕裂,鱼就会脱钩逃走。

鱼钩选用钓鲹鱼用的,鱼饵多用小沙丁鱼。鲹鱼本身切成碎块也可以作为钓饵。时间一般选在早晨或晚间,水越深越好。这对于钓任何鱼来说都一样。

一艘小船照管三个地方,三人分别下了钓丝。不知道因为时间尚早还是因为水太清,只钓得两三条近岸的小鱼,连个鲹鱼的影子也未见着。甲某用深水镜观察海底,喊道:“黑鲷来啦,黑鲷来啦!”连忙用鱼渣和熟白薯搓成饵,装在钓丝上放进水里。鱼还是不上钩。黑鲷本是一种很贪馋的鱼,凡是用虾米、蚯蚓、小蟹、牛肉、白薯,乃至上方地方 经常食用的鲱鱼、酱和面粉调制成的,它都爱吃。但是,今天水太清,日光穿过碧玉般的流水,仍然十分明亮,使黑鲷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通过深水镜可以看到,五六条脊背黝黑的鱼围着钓饵转来转去,非常想吃,可就是不敢靠近。这时,船尾有人打了个呵欠,甲某首先把系着铃铛的铁丝插在船边,拴上钓丝(鱼一旦上钩,铃铛就响),开始抽起烟来。乙某也打了个呵欠,从旧皮包里掏出烟盒。我也伸了伸懒腰,恍恍惚惚闭上眼睛。不久又睁开来,眺望着海面。

已经过三点了吧,太阳西斜,海上横着一条银白的柱子。正是好时候呀,北风从大陆吹来,冷飕飕地掠过海面。细细的波浪轻轻敲打着船底。鱼鳞似的云朵,从天心向东南方飘浮,宛如碧蓝的天际荡起银白的波涛。云影在海面上飘浮,摇曳多姿。富士、江之岛、足柄、箱根、真鹤岬以及伊豆的天城山,屹立于夕阳的光辉之中,历历可数。向左首一望,近是叶山,远是三崎,三浦半岛纵向而卧,看上去很短。天城和三崎之间,伊豆大岛依稀可辨。这里,那里,点缀着五六片白帆。大岛的尖端处,有一个恰似用笔尖点的圆点,抑或是钓松鱼的小船吧。名岛那边,捕捉章鱼的船桨不时像银针一般腾空闪耀。离开这里三十多丈处,泊着一只小船,伸着长竿正在钓针鱼。当鱼竿上举时,针鱼光闪闪地跳进舱里。不知从何处荡来一片竹叶,上面有两只黑蚁。仔细一看,是小船。那像黑蚁一样的是两个船夫,正在奋力摇橹。随着船橹的运动,他们的黑影时而交叉成X,时而分离为H。就在这一离一合的过程中,逐渐变大起来。

秋来了,秋来了,秋真的来了。背后逗子的群山,似乎彻底地变成苍黑色了,岿然不动。山边传来伯劳频频的鸣声。还可以听到从叶山驶往逗子车站的马车的喇叭声。也许看到人们没有带猎枪吧,两三丈以外,一只海鸥不时掠过水面,偷吃鱼饵。“人们太不中用啦!”——它嘲弄般地向这边飞来,昂首挺胸地漂浮在波浪上。

不知不觉间,那一叶扁舟驶近了,在离我们的船二十多丈远的地方下了锚,开始钓鱼。另有一艘钓针鱼的船,停在旁边。我们启了碇,换了换地方。

“怎么样?老爷子,这里鲹鱼多吗?”

“唉,好容易才诓得两三条哪。”小船上的渔夫回答。

“两三条?看咱的吧。”——那人垂下钓丝等着。这时十丈开外的水面,突然有什么东西不停飞动。

“是梭鱼吗?”甲某问道。

“不,是对虾,鲈鱼追赶它们呢。”

回答的话音刚落,一只小船早已拔锚摇橹驶过来,迅速伸出钓竿,也想“诓”得几条鲈鱼上来。谁知都未能如愿,便划回原地,继续钓鲹了。

俗话说,秋天的太阳像水桶落井,当它接近箱根的驹之岳峰顶时,富士山头早已一片暗紫。风全然息了。落日的余晖映着河水,金波荡漾。百劳不再啼鸣,陆上初次听到乌鸦的哑哑叫声。多么静谧的秋日的黄昏!天高海渺,风平浪静。夕阳的光辉独自充满这个空间。

忽然哐啷一声。甲某钓丝系着的铃铛响了一下,接着又连连响了好几下。来啦!于是抽着钓丝,向那末梢一看,果然一个蓝背、银腹、大眼、巨口的五寸长的家伙,哗啦哗啦游过来了。眼看着自己手指的钓丝一抖。上钩啦!用手一拉钓丝,很重。是个大家伙!提起一看,果然是条圆鲹,足有一尺多长。

哈,到底钓着了。三只小船平行摆开,下饵、投丝、起竿,真可谓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屏住呼吸,在暮色暝暝的水上忙碌着。时而投丝,时而起竿。邻边船上扑咚一声响起铅锤落水的声音,这边船上,钓丝擦着船舷咯咯作响。钓上来的鱼在船板上蹦跳着,哗啦哗啦掉到竹篓里。

“啊,这回是个大的,快,快拿端网来!”甲某急忙叫喊。

捞起来一看,嗬,简直大得叫人吃惊。

“妈的,到底钓着啦!”乙某在船里自言自语。我一看,他钓了一条黑鲷。黑鲷先生,刚才你围着钓饵打转不敢吃,现在天也黑了,你的眼珠也混了。

一阵喧闹过后,又恢复了沉默。钓了一些时候,大概叶山的寺院开始撞钟了。暮钟沉重的声音响彻了海面。

“怎么样,该结束啦!”甲某望望天空。

“是吗?”兴致未尽地叹息了一声。抬头一看,不觉太阳已经沉没。由富士到相豆的群山,在日落后淡黄的天空泛起了湛蓝的波浪,那轮廓依然十分清晰。附近叶山和逗子诸峰已经是夕霭如织了。用潮水洗一洗手,其温如汤。然而,海上的空气渐次变冷。乙某把旧外套的领子也竖了起来。大岛早已消失了踪影。钓松鱼的那只小船也不见了,想必已经返回。“哎唉,哎唉,哎唉。”远处传来摇橹的吆喝声。

其余两只小船也已起碇,一只向小坪,一只返归新宿。我们也收拾好渔具,告别富士,冲开紫色的河水,缓缓划行。天色已经昏黑,海面依然明朗。前方、海滨、松林、人家,到处升起晚炊的烟雾。山野茫茫,融成了一体,只剩下一片朦胧。橹声吱呀,间或传来两三声响亮的雁叫。

接近河口时,舟行于山影之上。受惊的鱼儿蹦跳出水,在黑森森的水面上划出一轮轮白圈儿。火光闪闪烁烁,远处传来犬吠。小船驶上退潮后的浅滩,只见岸上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是爸爸吗?”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喊。她就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她的母亲也站在那儿。

“打只灯笼来。”甲某一边喊一边把船系好。他用端网把竹篓的鱼捞出来,分装成三只篮子。出钓的时间虽短,但也弄到七八十条,个个活蹦乱跳的。

“再见,累坏了吧?”

拿起鱼竿、坐垫,拎着沉重的篮子,回头望了望。右侧便是黑黝黝的鸣鹤岬。今日出钓的海面,眼下依然泛着白光。富士山隐约可见,峰顶有一颗亮星,在淡紫色的天空闪烁明灭。

十月三日

同大海作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至今我未曾持枪抵挡过敌军的进击。这回第一次同大海作战。

创作战争题材的小说,必须首先交代清楚战场的地形。相模滩的海面向正南开放,吞吐着太平洋。逗子湾位于滩的东南隅,开口朝向西偏南,吞吐着相模滩。田越川又朝向南偏西,吞吐着逗子湾的水。这个河口地带的两岸,有二十来户人家。自己侨居于东岸,门前沿河有通往三崎的公路。路边的一段高地上,右有堂屋,左有小竹林,中间是前院,院里有藤架。再向后还有一段高地,是我们全家的寓所。顺便说一句,听说这座小竹林绝不能毁掉,这是当今房东从祖父那辈起就留下的遗言。

五日降雨以来,田越川的河水迅速上涨。六日傍晚,船一只也没有了。有的拖上了陆地,有的逃遁到很远的水面去了。七日晨,涨潮的时候,水一点点漫上通往三崎的公路。皇太子殿下行幸沼津之前,曾经指挥土木工人,不断在这一带打木桩,填砂石,眼看着垫上木板可以通行了。正午时分,雨稍稍停了。闷热而恶浊的空气包裹着整个房子。打开门窗,一团像澡堂里水蒸气般的湿雾直向脸上扑来,座位旁边书橱上的玻璃,眼看着流汗了。出外一看,天空、海洋、河流一片混浊,眼看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近处的人不住仰头看天,还有人匆忙关闭门窗。我跑进老龙庵——这里是家父隐居的地方,一百多丈之外便是河的上游。这是因为地势高,不必担心水的威胁。——关上门,下了闩,锁好插销,防备风吹来。我刚走回来,风就刮起来了。是南风,雨也袭来了。挡雨窗漏出一道隙缝,雨点像子弹砸到窗上。坐下读书时,风声、浪声、雨声,包围着屋子,仿佛坐在孤舟里一样。

约莫二时许,堂屋里跑出三四个孩子,吧嗒吧嗒向这里奔逃。前院里传来房东的叫骂声。我连忙站起开门,不由大吃一惊,海水已涌到放鞋子的台阶下了。房东和女儿站在满院的水里,正在放置防波的圆木,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也来帮忙。”

我一声高叫,将衣服紧紧缠在腰中,然后跳下来。海水抛下陆地飒然而退了。多么惊人的力量!道路石垣上压着三尺多长的石条,简直像小石子一般,被大水冲得咕噜咕噜直打转。

“看,又来啦!”

雨猛,风狂。这时,我想起雨果《渡海滩》中主人公格里亚特在孤岛上冒着暴风雨搬弄防洪器材进行抢险的一节,于是,我也着手制造防洪工具了。就像面对着炮弹的袭击筑起的障壁。左首的竹丛是坚强的堡垒。令人焦虑的是从竹丛到堂屋这段空地。把所有的杉木捆成一束,再绑到藤架上。我又和房东二人滚来一块二百多斤重的巨石,作为基础。房东还不放心,又忽然看到路上那块被大水冲跑的石条,就势跑了过去。

“来啦,来啦,先生!”

房东一连串呼喊着,我们好容易把那块大石条安放在防波堤上,还未来得及退出,后面一道巨大的波浪,押着河水倒灌而上,一跃掠过路面,迅猛地涌过刚刚建成的防波堤,在院子里四处泛滥。另一道巨流,斜着掠过防波堤,向堂屋的挡雨窗猛扑过去。一片窗板被冲倒,洪水从缝隙滔滔而入。房东女人赤着脚拼命朝里面搬弄家具,一面喊道:“怎么办呀?东西全都泡在水里啦!”

三日连绵雨未停,河水漫漫齐岸平。加之潮涨,更有暴风。风驱使海,海挟持风。一湾滩里水,一河湾内波。河水上涌,威胁着三十二户人家,实乃不堪忍受。

恰好,寄宿于山脚下人家的五六个青年人跑过来了。他们强健的手脚潜在波浪之间,抱来十四五块巨塔般的石条,排列在圆木之上,然后又在上面叠放一根大圆木,用粗绳交叉着捆绑起来。堂屋的挡雨窗,里外都用圆木支撑,像篱笆一样夹得紧紧的。其余地方结结实实竖起三个梯子。正面的防波堤虽然粗糙,总算建立起来了。且看胜败如何了。

来不及绞干被潮水打湿的衣服,把它挂在藤架的大柱子上,权且当作本营的帅旗,站在防波堤上一看,敌方势力好不雄威!

灰色的天空低低压在海面之上,腾起的水气若云若雾,不断向北方汹涌而去。经常在海上看到的富士和相豆的群山哪里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没有?大雨滂沱,远处的洋面锁在烟雾里,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海洋。八里之外,烟水跳荡,浊浪排空,银光四射。浪涛冲击着鸣鹤岬的石垣,水花迸射开去,腾起三丈多高的水雾。至于眼前河口的形势,更是蔚为壮观。平时,八月一日的大潮之际,高高雄踞于水面之上的沙洲,如今也尽没在深水之中,连一根草梢也看不见了。河口的咽喉地带,比平常宽出一倍。由于连降三天暴雨,河水猛涨,在河口处同潮水相撞。潮水依着风势,骎骎而来,在饱涨的河水的阻挡下,被压抑在河口的石垣之间,激荡、汇合、翻卷、咆哮,满含着十二分的怒气。此时,适值阵阵狂飚从天空袭来,大海像被巨神的手一撮而起,绵亘四五里远的黑魆魆的巨涛,抖动着银白的鬣毛,喷洒着白沫,一字长蛇阵直奔陆地涌来。这条巨涛北被小坪岬撞碎,南被鸣鹤岬的石垣撞碎,正面则被新宿的海滨柔情挽留住了。海水正在不得志之际,发现田越川河口倒是唯一的出路。这里防备薄弱,可以乘虚而入。一旦找到这个突破口,便排闼而入。河口的水大吃一惊,立即动员起来,派出先头部队,同来犯之敌一起争夺那狭隘的通道。两股水流互相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就连突袭平壤的清军白马队也比不过。只有当年滑铁卢战役中,一举攻入坚如铁石的英军阵地的法国装甲骑兵团,才有这般气势。因此,首当其冲的河两岸的石垣、筑坝、板壁和砖瓦纷纷崩坍。退潮时,各种崩坍毁坏的器物,刹那间又被席卷而去。我的寓所同河斜对着,左角被竹丛掩蔽住了,加之那道粗粗垒成的防波堤居然起了作用,多少阻挡了波涛的威力。可是,我室前面放鞋子的石台却始终泡在水里。堂屋门内泥土地面的水也快要没过脚踝了。

战场恐怕就是这番模样吧。危险里也会昂扬一种豪壮、誓死决一胜负的浩然之气。房东的女儿同前来半是助战半是看热闹的附近的女孩子们,一同站在防波堤上,向远海眺望。她们全不把狂风暴雨和浓重的水雾放在眼里。看到高山般的波涛向河口奔涌,她们便站在那里高喊:“来啦!”“这回真大啊!”等波浪抵达她们跟前,便一同轻捷地跳进水里。“快追,快追!”(大浪袭来时,齐声叫着追去,这是海村的风俗。)房东叫喊着张开两手,“呀,呀”地随着波浪追击。于是,助战的男女,以及从挡雨板的缝隙里窥视的小孩子,都一齐举手,高喊着追过去。心地险恶的波涛,在村民们的斥骂下,越过防波堤,留下一片泡沫,飒然而退了。人们都从高处跳下来,追逐着退潮的尾巴。也有的站在防波堤上,目送着潮水退去的情景,仿佛同大海玩捉迷藏的游戏。河的上游,左右两岸,也不断传来“呀,呀”的喧闹声。波浪被追逐着,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排成一字直线,穿过两岸的石垣、板壁和人墙,摇撼着富士见桥,终于艰难地飞越过上游五六十丈以外的某氏的宅邸。其余的波浪一直奔遥远的上游涌去。

雨住了,风也稍稍停歇了一会儿,又转从西南方向狂吹过来。被撕碎的树上的绿叶,纷纷飘飞,发出呼呼的吼声。波涛汹涌,风卷起直立的浪峰,飞洒出一片白烟。海和天,风和潮,沆荡一体,浩浩无边,再也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响。波涛不住卷来,道路上的海水深达行人的大腿,庭院里的水也足可以没胫。

在这样浩大的洪水里,脚夫义不容辞地挑着邮件跑来,又毫不停留地跳入水中。富士见桥头的土堤被冲垮了,通往向洲的通道全然断绝。

抢险战斗进入了高潮。

倚着树木向河口望去,山岳般的大浪重重叠叠地席卷而来,仿佛箱根的群山一齐拥向这里。我的住房的南边被竹林遮蔽了,看得不很分明,但还是能望见位于对面洲头的某氏的别墅。此时,那里正面的土墙已被冲毁,房屋明显地向前倾斜,只剩下一道横墙和两三棵松树。海浪山一般接二连三地压过来,只见松树频频点头,一个更大的浪迅猛地从树梢一跃而过,犹如瀑布下落,松树早已无影无踪了。唯有房屋向前低俯着,等待下一个巨浪的攫掠。与别墅相邻接的养神亭南角的石垣,波涛每袭来一次,就像儿童搭的积木一般簌簌崩溃,上边的石板只是颠簸一下,便颓丧地倒塌了。站在外客厅观看波浪的一个客人,拎着行李仓皇向里面奔逃。宛如观看鹫津、丸根城池陷落 一样。

由于受到人们剧烈的蚕食,如今大海猝然震怒了,千金之费和百日之劳都被它一举所破坏。不知是从哪家攫取来的青青郁郁的松树,门板、坛子、木桶、木板、木条,所有的东西都在浊浪里或浮或沉,被揉搓,被摆弄。大海将把夺取敌人的东西当成攻击的武器,打碎了敌方的城垣石板。村里的百姓本来都抛下手钩,设置了障碍,搬到了岸上。这回看到波浪来势汹汹,终于逃走了。大海竭尽全力在复仇。

前面的波涛刚退,身后又传来喊叫声:

“哦,里院也进水啦!”

海水又从储藏室和书房之间泛着泡沫,滔滔奔流而至,冲过邻家的回廊,卷过竹丛,从反方向袭来。真可谓腹背受敌。看看表,才三点半,离六点半涨潮时间,尚有三个小时。

这时,我自己也全傻了。那心境仿佛那位英军将领,立马树下,遥望着潮水般的法国精锐部队,一面看看表,自语道,“是布尔切 军队吗?现在是黑夜吗?”

雨猝然停了,风也暂时息了。伊豆那边的天空茫然地有些发亮,黄色的天空出现了淡漠的山影。

“唔,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啦!”

男女老幼一齐喧呼起来。听到这一声喊叫,我的心情好像和惠灵顿听到普鲁士军队从法军的斜刺里打响了第一声号炮那样高兴。

战事早过了高潮,刚才的一吹,一浸,只是敌人最精湛的两手。敌方的旗仍在飘动,风还在吹。不过已经奄奄一息了。波浪依然很高,但也高不过刚才的了。不过这里面总带着强弩之末的那股劲儿。此刻,我从后边竹篱的破洞钻出去,跑到老龙庵一看,不出所料,松树的小枝折断了,花草俯伏着,道路大部被冲坏,但房子的基石一块未动,屹然站立在原处。

四时过后,风力愈加衰微。云层像大幕一般向北卷去。南方露出了青空。富士的头上虽然还戴着棉帽,但是它的姿影和相豆的群山却了然可见。后山突然传来了蝉声。房东却早已来到了这里,他坐在圆木上,把双脚伸到汹涌而来的海浪里洗濯着,抽着烟。前来帮忙的男子,一边嚼着饭团,一边同房东家的姑娘闲谈。

激战既罢,顿觉腹内空空。连忙更换了水淋淋的衣服,扒了一碗茶泡饭,向南邻一望——北邻的位置和防护都很好,所以平安无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某氏的别墅,石垣和板墙荡然无存,松树也连根拔掉了,树头插到廊缘下面了,这里的车夫的厕所歪斜得像比萨的斜塔。井栏冲毁了,滔滔的波浪在地板上任意来往。南邻的另外一家,南屋的房顶尽被大风刮走,台基全都浸在水里,支撑着半生不死的肢体。前面道路上的电杆倒地了,电线垂挂在水中,不住随水波飘荡。风停歇了,然而大海仍在发怒。眼下正是涨潮的时候,简直有些势不可挡,每每排闼而来,房子周围便是一片汪洋。远方一位身着紫色夹衣的少女,被波涛从别墅赶出来。拼命抓住下人的肩膀,一边眺望着眼前惨淡的光景。

望着望着,天色昏暗了。片刻,忽然又像回到了正午。空中赫然明丽起来,原来那是灿烂的晚霞。所谓“战余落日黄”,就是指的这种情景吧。霞光将满天满地烧得一片焦黄,唯有大海却奔涌着紫色的狂澜,镗鞳有声。洪水劫余的破屋,顶着满天云霞兀立在我的眼前,踏着刚刚退潮后残留的浊水,面对着此情此景,不觉有一种阴森森的寒气扑到身上来。

入夜,风渐止了。“大风过后海浩荡。”余怒未消的海洋,映着星光独自咆哮着。战事已告结束,大海终于败退了。可是,家家户户没有撤掉窗前的障壁,没有放松警惕。富士见桥畔,篝火彻夜燃烧。

第二天,八日晨,早起一看,老天故意捉弄人一般。回顾昨日的战场,目不忍视。自己虽然也参加了激战,但比起别处要显得轻松些。

距我的寓所前三四十丈远,道路消失了,变成了昔日的海滨。那里的别墅,基石被大浪吞没了,地上的沙土被卷走了,向前倾斜着。这里的客房有一半悬在空中,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大树根经洪水冲洗,长长地露在外面,像章鱼的脚。路上的石条被冲得远远的,颠扑在田地里。鸣鹤岬下新筑的石垣,有三四十丈的一段,被波涛冲垮,化成了散乱的石滩。河口一下子变浅了,河心洲一夜之间换了个位置。

再向叶山方面走走,路中央全被打捞上来的木船阻塞了。这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倾圮的房屋支撑起来,那里的储藏室又倒了。清理杂乱的烂草,又把裸露的房子从头到尾洗刷一遍。别墅的山崖崩塌了,房子的半边看上去好像悬浮在空中。一些石匠从沙地掘出被掩埋的像俎板一般大小的条石,一块块数着。一位老爷子的鱼篓被大水冲走了,损失了足有二十两银钱。他驾船全神贯注地去寻找。有的人家,粮袋在波涛里直打转。有的人家,虽然距海尚有三四十丈,但也一下子被巨浪吞没了。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湿了,有的人嘴里直叨咕着什么。不管到哪里,都是这幅情景。凡是碰到人,总是说:“好大的一场暴风雨啊!”

听房东说,这是十四年来第一次大水。

秋渐深

走在野外的路上,你会看到,在收获粟米的大忙时节,已经开始收割稻子了。

荞麦如雪,甘薯地里盖满繁密的叶子。看吧,村里伯劳鸣叫,红红黄黄的柿子,像星星闪闪放光。

君子兰、鸭跖草、野菊、红蓼,它们的种子或果实如粟,如稻,如乌麦。踏着草丛里的虫鸣前行,青蛙跳,螽斯飞,有时还能看到螃蟹沙沙爬行。

走在山间路上,芒草、萱草牵吾衣,着实可爱。

山里的秋渐渐深了。且不说什么树先着了色,什么叶子开始凋零。我感到树林渐疏了,山骨渐寒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听起来渐枯了,每棵树一天天透明了。默然迈步,可以听到咕噜咕噜东西落地的声响,那是小鸟蹬落了石子,或是栗子自动掉下地来。其余呢,静悄悄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十月十一日

富士戴雪

富士戴雪,戴着清凛的雪。

秋空何其高爽。相模滩带着风威的怒号何其豪壮。可曾看见,在这海天之间玲珑而立的富士的秀色?

从绝顶到山肩,银白的雪包裹着青碧的山肤,上头不露一丝缝隙,下面镶着一道花边儿。雪色明净,纤尘不染,同日光相辉映,衬着水一般澄碧的晚秋的天空。踏上伊豆的群山,俯瞰雪浪万顷、水声滔滔的相模滩,顿感皎洁秀丽,神威十倍。

峰顶一片雪,不仅为富士增添十倍的秀艳和神采,更能为四周的壮美风景起到点睛之妙。

东海之景因有富士而越发生气勃勃,富士山因有雪光而愈见神韵风流。

十月十六日

寒风

今天的风,是初起的寒风。

遥望天空,没有一丝云,从天心到地平线水一般青春一碧,日光晶晶,无所不至。而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越刮越大,吹过大海,掠过高山,不停地横扫着树叶。天空的颜色,树叶的响声,所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干枯的意味,这使人想起秋已深了。

太阳被风吹落了。抬眼一看,十二的月亮不知不觉已升上后山,犹洞然而无光。真叫人担心,猛烈的寒风会不会把月亮吹熄。

七时许,出外一看,月明如昼,凌乎于寒风之上。

地面上敷着银白的霜。踏着树影参差的黑魆魆的道路向河口走去,只见前面江心洲一带,白浪映月,水面上如有银蛇飞行。

十时许,寒风依然未歇。海涛声,门窗的摇晃声,树梢的呼啸声,同蛙声交混在一起,在屋子周围轰响。开门一看,满天满地皆月色。

十月十七日

寒风过后

寒风像忘记什么似的停息了。庭前的樱树刚才还在风中摇晃,沙沙作响,如今却静如画图,就连那树枝之间的蛛网也看不到一丝的震颤。风收集的落叶,这里一堆,那里一簇,静静地伏在地面,默默无声。

站在院里,仰望天空,从地平线到天心,没有一丝云,晶莹玲珑,明镜般洁净,碧玉般温馨,深渊般饱含着光辉,比名工锻造的利剑更加清寒爽洁。高深澄明,简直可以一眼看到上帝的圣座。

今日真正是晚秋时节最典型的一天。两天大雨,两天大风,经过雨洗风扫,天地干干净净,天空日渐高爽,空气日渐清澄,太阳日渐明亮。莹莹宇宙,宛如一块玉璧,大自然再不会有比这更加完美的秋日了。

十月十八日

月下白菊

沐浴着如墨的树影,独自站在月夜的庭院之中,可以闻到月下白菊的幽香,可以听到花和月的窃窃私语。俯身攀折一枝,露水瀼瀼,月影也随之簌簌零落下来。

朝来的雨止了,风息了,月夜的静谧实难用言语形容。是被什么惊动了呢?井畔的无花果叶子一阵喧哗,其后满院静寂,月和影一起睡了。

只有檐沟昏暗的阴影里,滴滴嗒嗒,偶尔传来一两声低语。

十一月十二日

暮秋

踏着柿树的落叶,登上后山。

黄茅萧萧乱舞,青碧的龙胆,朱红的棘子,点缀着道路。

从山上遥望,田里已经收获完毕,麦绿初染,村庄瘦瘠,晚秋的原野一片宁静。五六只乌鸦,站在山间的树枝上,向对面的村庄连连鸣叫着,哑哑之声响遍山野。

十一月十五日

透明凛冽

碧空无半点云翳,透明且凛冽。向天投石,戛然有声,是天在鸣响吗?

风停息了,摇动的空气莹然凝结了。此刻的空气铮铮如金,传递物响,不像春天那样,音波悠悠,充满天地。却好比用三棱飞箭射空气,空气戛然有声,瞬间即止。

十一月二十日

晚秋佳日

今日是艳阳天。

早晨起来,在井边洗了脸。空中泛出微微的紫色,但山边依然有些昏暗。鸡在窝里摸着黑啼叫,麻雀却早已在树梢欢歌。晓风泠泠,拂面而来。

走到河畔,潮干了,浅了。水面上浮着的船似乎仍在梦中。几户人家的大门仍然关闭着。残月的微光洒在沙滩上。踏着月影走近河口,观看富士日出。

富士尚带着薄蓝色屹立着。相模滩没有一星光亮。除了西天一抹微红的光之外,所见之处,无不带有一种凄清的冷色。鸣鹤岬方向,赶马人坐在马车上,合着嘎嘎的马蹄声,哼着小调,那裂冰似的声音震荡着早晨的空气。

西天的红霞渐渐下落,已经沉到富士山背面去了,山头尚有一点红色。看着看着,那峰顶的白雪像经手指一抹,带着淡而浊的朱色。定睛注视,雪上的斑点,一秒一秒逐渐扩展,逐渐清澄,逐渐明亮,最终暴出了浅红的光芒。雪吸收了朝阳投射的红色,眼见着向四面浸润,富士到底出现在绯红的光彩里了。一只鸢鸟从鸣鹤岬飞来,掠过富士山腰,吧哒吧哒拍击着羽翼,滑翔了一阵,又吧哒吧哒拍击着羽翼,迅速地飞走了。

再伫立观望下去,红霞已经波及相豆的群山,回顾北方,小坪山一带的天空,全然变红了,河水像流淌着满河的胭脂。相模滩点点帆影。近处是清冷的暗灰,远处是一派金黄。

傍晚,又来到河滩观看落日。这里正是早晨望富士的所在。太阳正向鸣鹤岬右侧沉落,白光灿烂,目不能视。鸣鹤岬背负着落日渐渐暗了。石垣也黑沉沉的。石垣下面泊着一只船,桅杆中间悬挂着卷起的船帆,被日光映衬得黑糊糊的。桅杆顶端斜坠着两三条帆网,向着阳光的一面泛着金色。

水干,沙广。一个农民站在落霞闪耀的河里洗木桶。前面沙洲有个拾贝的小孩子,黑黝黝的身影映在水中。

放眼远望,富士和相豆诸山沉浸在苍茫的紫霭里。不一会儿,太阳摇晃着双肩渐渐下沉。起初,四周迸射出银白的光轮,慢慢地,白光消失了,金色的天空腾起一个历历可见的圆圆的黄球,一秒一秒向下坠落。随着太阳的西沉,山的紫色渐渐加浓了。

不久,太阳接近伊豆山峰,接着慢慢残缺了,然后变成一弯金梳,一粒光点,终于进入地下了。刚才在夕阳的照射下,欣欣向荣的家家户户的西南面,如今忽地变得冷凄凄的,仿佛使人感到,乾坤的生命就要完结了。不是吗?光明就是生命啊!

然而,落日尚有余晖,相豆的群山变得浓紫,接着又变成蓝色。日落后的天边由金黄变得朱红,再变成焦褐色。其余的由浅黄变得缥碧,变得绛紫。一颗亮星出现在落日离去的天际。

残曛烛天,暮空照水。站在秀丽的黄昏下,感到自然界真是一片清新,美不胜收。

十一月二十四日

时雨 天气

今天是时雨天气。

哗哗地下一阵儿,停一阵儿;停一阵儿,再下一阵儿。客栈的娘儿们一会儿晒东西,一会儿又收东西,忙得不可开交。自然界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心绪总有些不大安定吧。“碌碌尘世多所思,潇潇阵雨应时来。” 可见古人吟咏之妙。

太阳被裹在轻纱般的薄光里。山野茫茫,落叶的树木湿漉漉的。空气郁闷,凝重,恰似春阴时节,有的只是寂寥之感。

十一月二十七日

寒星

寒星满天。深黑的屋顶,深黑的山峰,到处都有灿烂的星光。榉树的叶子脱了,树梢像大扫帚一般摩挲着天空,每一根枝条都挑着星星。静立于院中,听夜风像狂涛掠过山顶。邻家夜舂,宛如远处殷殷的雷声。

十二月五日

寒月

夜九时,开门,寒月如昼。风吹动着千万棵落光叶子的树木,飘飘飒飒,在空明的霜夜里飞舞。地上的影子随树木一起摇荡。到处是散乱的落叶,在月光下闪耀。走在上面,簌簌有声,如踏玉屑。

举首仰望,高空无云,寒光千万里。天风呼号,大海怒吼,山野骚动,乾坤皆发出悲壮的轰鸣。侧耳倾听,寒蛩鸣于篱下,其声将绝。可曾听到,有人踏着月色如霜的道路,迎风走来,屐声戛然,如闻金石之音?可曾看到,月下湘海浩荡无垠,洁白的富士娉婷玉立?

月光长照,寒风劲吹,大地怒吼,大海咆哮,浩浩复浩浩。

何其壮大,这自然的节奏!这月,这风,几乎使我不能安眠。

十二月十日

湘海朔风

蓦然觉得这个静寂的世界喧嚣了,急忙走出去一看,朔风已经来临。淡紫而又碧青的湘海,被阵阵狂风掀起银白的浪花,汹涌激荡,银光起伏。须臾,相模滩在狂涛巨浪里咆哮起来。滔滔海水,大有把沿岸一带山岩席卷而去之势。看吧。朔风飒飒,水沫飘扬。看吧,海岸上尘沙飞旋,烟雾升腾。看吧,狂风吹走了落叶和小鸟的叫声。看吧,海滨上一个渔夫掩着面、弓着身子飞跑,又忽而停在一处了。看吧,小坪山上,黄茅萧萧,如波浪摇荡不息,山顶的松树被风吹得弯弯的,几乎就要折断了。

碧空朗朗,日色晶晶。富士和相豆的群山岿然屹立在海滩的对面,历历在目。我十分怪讶,这风究竟来自何方?眼睛所到之处,大海、群山、行人、草木,都失却了自持力,有的狂奔,有的悲鸣,有的骚动。

大风狂吹之中,黄昏到来了。落日杲杲,伊豆、相模的群山,富士的高岭,浑然变紫了。三浦半岛一带,夕阳似火,熊熊燃烧。相模滩时而金涛紫澜;时而朱波碧浪,汹涌咆哮,浩荡之声,充满天地。

十二月十三日

寒树

细雪纷霏,雪霁,日出。冷气逼人。北风刺肤,终日不歇。

日暮,天紫。高大的榉树木叶尽脱,树干坚硬,如老将铮铮铁骨。树梢高渺,千万枝条像细丝一般纵横交错,揶揄着紫色的天空。仿佛严寒侵凌着每一根筋骨。头上有苍茫的月。天空像结了冰一般。

十二月二十日

冬至

今日冬至。

踏着霜打的枯草,站在野外。只见满眼荒寒,凄清萧条;枯芦当风颤抖,沙沙作响。河边杨柳没有一片叶子,鹡鸰在树上啼叫。河水干涸,细流涓涓。似乎在低声絮语:这一年眼看又要过去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除夕

晴不晴,阴不阴,雨不雨,郁郁沉沉到年关。我的门前树起了门松 ,那是从山上砍来的。停泊在河里的小船上也有松树,也有稻草绳

天下无事,我家无事,无客,无债鬼,亦无余财。淡淡焉,静静焉,度过新年。

十二月三十一日 RQ0wFBhF0Dngr+qdgPC9BZHhWT8XO8cybduVDRVC3UY4oL+OSAm8AUHwyC1h9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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