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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帖

昔有一画家,作画一幅。其他画家皆用各种贵重颜料,浓墨重彩,力图使画面醒目。然而该画家只用一种颜色,画面现出奇异的红光。别的画家走来问:“卿何处得来此色?”他微微一笑,依然垂头作画。画面越发红艳,而画家的面色愈见惨白。一天终于死于画前,营葬时,解其衣观之,见左胸有一疵。人皆曰:“彼于此得彼色矣!”未几,人皆忘其人,而画永葆其生命。

——节译自欧利文·希拉伊奈尔 女士所著《画家的秘诀》

哀音

你曾经在静寂的夜晚,倾听过江湖艺人弹奏的琴声吗?我虽不是个生来感情脆弱的人,但每每听到那种哀音,总是止不住泪流涔涔。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但听到那样的哀音,我便回肠九转。

古人说,所有美妙的音乐,都使听者感到悲戚。确乎如此。小提琴的呜咽,笛声的哀怨,琴声的萧凉,从钢琴、琵琶类到一般卑俗的乐器,平心静听的时候,总会唤起我心中的哀思。哭泣可以减轻痛苦,哀乐比泪水更能安慰人心。呜呼,我本东西南北人。我曾经夜泊于赤马关外,和着潮声而慷慨悲歌;我曾经客旅于北越,夜闻民歌俚曲而悲泣。我曾经于月明风清之夜,耳听着中国海上的欸乃之声;又曾经在一个雪天的清晨,行进于南萨的道上,听赶马人的歌唱。这些都打动了我的心扉。然而都不如那街头断续的琴声更使我肝肠寸断。

一个可以听到百里之外声响的降霜的夜,一个月色溶溶、明净如水的夜,白天的骚动都一齐变得死寂了。在这幽静的都市之夜,忽然响起了弹三弦的声音。那琴声忽高忽低,渐次向远方流去,不一会儿,又消失了。打开窗户,只见满地月色。你且静下心来,听一听这一刹那的声音吧。弹拨者似乎在无心弹拨,然而在我听来,三条琴弦似乎牵系着人们心上的亿万条神经。其音一个高昂,一个低徊,如人欷歔。仿佛自亚当以来的人间所有苦闷烦恼,一时集中起来,对天哭诉。一曲人生行路难,不能不使我愁肠百结。啊,我为此哭了。我不知眼泪为何而下。我自悲乎?悲人所悲乎?不知,不知,只是此时此地痛感人类苦痛烦恼罢了。

上苍使才华横溢的诗人歌不尽人间悲曲,上苍使巷闾无名的村妇代别人对天悲诉。有言之悲不为悲。我在这哀音之中感受到无数不可名状的苦恼,无数的鲜血,无数的眼泪。因而,闻之使人哀痛不已。

容我妄言。每当听到江湖艺人的一曲演唱,仿佛听到有罪的孩子的母亲伏膝悲泣;仿佛感到热恋的人们正在追寻令人沉迷的爱情。“The still, sad music of humanity.” 我每诵读这样的句子,就想起这种哀音来。

可怜儿

太阳落到伊豆山头了。叶山海滨,金色的波涛时涨时退。

我散步返回长者崎。

我低着头走去,忽听沙滩簌簌有声,两个大小不等的影子横在眼前。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人。

年长者是一位保姆打扮的妇人,四十光景。另外一个是七八岁的女孩子,模样儿很清秀。蓬松的头发从中分开,在白皙的额头上叠成波浪形。她身着紫花的外衣,脚踏红带子的防雪鞋。

老妇人沉默无言,少女也沉默无言。少女美丽的面孔上,带着一种小孩子不应有的悲伤凄凉的神色。

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向下海的渔夫的妻子打听,她低声答道:“那是秋田先生家的阿芳啊。”

秋田!是那位最近因家庭矛盾而自杀的秋田子爵夫人的女儿吗?

我回头瞧了瞧,她俩走进那座大岩石的阴影里,紫花外衣的衣袖隐约可见。

我低着头漫步,沙滩上留下一串小型防雪鞋的足迹。

我依然低着头漫步。

夕阳的光辉洒满了海洋、山野。今天又寂寥地度过去了。海滨没有一个人影。波涛连续地涌来,在脚下碎了,于是又一次涌来,又碎了。

渔船从三段洋面上驶过,那欸乃之声,在傍晚的天空凄凉地回荡。

我的眼睛热了,泪珠扑簌扑簌落在沙滩上。

可怜的孩子!你的母亲是个美人,她是被恳求做了秋田子爵夫人的。谁曾料想,凤凰落架不如鸡。

丈夫是世家贵族,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他三次换妻,十一次换妾,眠花卧柳,调戏民女,昼夜待在别墅里,醉生梦死,全家尽为之苦恼。

夫人嫁给他,生下女儿芳子。

她很少博得丈夫的欢心。丈夫的放荡行径给夫人带来了长久的不幸。

妾从她身上夺去了丈夫的宠爱。丈夫同她断绝了关系。前妻之女时常欺侮她。寻求爱情,未得;渴望自由,也未得。请求离婚,没有准许。遭受怀疑、诋毁、虐待、幽闭。她对这个世界绝望了,最后于某月某日在叶山别墅仓库的二楼上使用短刀自裁了!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孩子!

一边走一边想,不觉来到森户桥上。夕阳映在诹访台高耸的建筑物上,圆形的墙壁一派明净。不用问,那就是那人的别墅了。左手可以看到夫人自杀的那个房间,夕阳照在玻璃窗上,金光耀眼。

我凭栏站在桥上。一只乌鸦从桥对面的松树上飞起来,哑哑地鸣叫着,掠过那座别墅,向远处山峦冲去。

太阳沉没了。

光明如梦幻般地消泯了。冥冥暮色掩没了世界。我在黄昏里默然伫立。

海运桥

不写年,不写日,没有前,没有后。

我正想渡过位于东京日本桥区第一国立银行附近的海运桥,无意中看到桥脚的公共厕所旁边有一群人。

一个四十五六岁的装束鄙俗的妇女,蓬头垢面,身穿灰褐色的布单衣,脚趿两只不一样的木屐,背着刚刚两岁的女儿,手里牵着五岁的男孩,低着头站在那儿。警察正在向她盘问着什么。

忽然,那妇女簌簌掉泪了。她一只手牵着儿子,另一只手兜着背上的孩子,满脸泪水,也没办法揩一下。

背上的孩子昏昏欲睡,手里的孩子带着怪讶的神情望着母亲。另外两个男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他们都心不在焉地望着河水。

我心中不禁恻然,走近去倾听警察的问话。原来她的丈夫离家出走,不知去向。由于付不起房钱,今天从大杂院被赶了出来,正走投无路呢。

还有几个过路人站着听他们谈话,不久便急急离开。一个乘在华美人力车上的绅士,向这边瞥了一眼,接着就急速驶过,车声辘辘,一直走进了银行的大门。

我摸摸袖底,囊中没有分文。我叹了口气,向河对岸望去。第一银行的建筑物宛如城堡,屋顶的旗帜在高空里忽拉拉飘飞。

那里金钱万贯。可是——啊,可是——

二十余年前的往昔,一个童子被一个大人牵着手,从肥后 的木山这个村镇经过。

当时是明治十年,童子到亲戚家里躲避战争

木山镇是萨摩军的大本营,这里设立了医院,到处都可以看到萨摩人。大小不同的步枪像稻草一般堆积起来。有的披着满是泥污的蓝毛毯,一边捉虱子,一边打瞌睡。有的缝补撕坏了的短裤。有的一边擦拭武器,一边高声谈话。童子左顾右盼,耳边响着听不懂的萨摩方言,胆战心惊地牵着大人的手向前走。这些连吃败仗、缺少弹药粮草、运命日蹙的士兵,哪里还有心思取乐呢?然而到处都听到他们在高声地谈笑。在童子眼里,这帮人似贼非贼,似鬼非鬼。对面走来一个男子,穿着褪了色的灰色西服,脚趿木屐,红色的刀鞘里插着长刀。他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脖颈上,右手握着一束盛开的山樱,信步走来。忽然,旁边店里一个磨刀的男子喊住了他。于是他把这束樱花送到那人的鼻子底下,匆匆忙忙说了几句什么,呵呵地笑起来。然后他把樱花送给恰好打身边经过的童子。

“样子太可怕了吧?哈哈哈。”

说罢,大笑而去。

童子拿着樱花走了四里多路,随后把花扔进路旁的小河。

那童子就是现在还记得此事的我。腰里挎着朱红刀鞘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呢?他现在怎么样了?至今杳无消息。二十年来,每当看到樱花,那个腰挎朱红刀鞘的男子便不知从何处飞奔而来,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

兄弟

宇都宫车站仍是一片昏暗。

我坐在火车上,眼下正前往吾妻山喷火口探险的途中。

忽然,铃声长鸣,灯光闪烁,窗外人声鼎沸。

我打车窗向外张望。

月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四十二三岁,面色青白,颧骨高耸,没精打采。薄薄的嘴唇,两颊长满络腮胡子,横七竖八。他头戴旧的船形帽,穿着平纹布棉袄,系着围裙,手中拎着一个包裹。另一个三十四五岁,皮肤黝黑,满脸麻子,没有眉毛,厚嘴唇,沉重的眼睑下面目光如电。他穿着对襟的毛料外衣,脚上套一双草鞋。

忽然,拎包裹的男子猛地跳上火车,麻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袖子扯掉了,接着又揪住那只包裹。

“你要干什么?”

“哎,你想溜吗?”麻子咬牙切齿,要把那只包裹夺下来。

跑过来五六个铁路员工。

“怎么啦?怎么啦?”

列车的车窗塞满了人头。

“这家伙是小偷,借我的东西不还就想逃走。哼!”麻子一个劲儿拽那包裹。

那男子脚步踉跄上了车:“放开我!不是说等回来再商量的吗?各位,你们不知道这里的内情。喂,放开我!”

“哼,你老是撒谎骗人。骗子,畜生!”

第二遍铃声响了。

站长来了。警察也来了。

“怎么啦?”

“到底怎么啦?”

“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

“是这么回事,我在同他说几句话。”

“什么说几句话?骗子,畜生,小偷,哼!”

“不要嚷啦!”

人来人往,一片嘈杂。

警察强行把那麻子拉走了。

麻子一步一回头:“哼,记住,我和你不是什么兄弟啦!畜生,你算什么哥哥,骗子!”

他两眼直冒火,咬着嘴唇,跟在警察后面走了。

他们竟是兄弟关系。

我不由悚然一惊。

那个拎包裹的男子恰好坐在我的对面,车上的人都一齐注视着他。他诚惶诚恐环视一下周围:“我的这个弟弟,为着一点小事,在别人面前大吵大嚷。唉!”说罢,把那只松散的包裹放在膝头上重新扎好。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车内变得寂静无声了。

我家的财富

房子不过三十三平方,庭院也只有十平方。人说,这里既褊狭,又简陋。屋陋,尚得容膝;院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遐思,可以想得很远,很远。

日月之神长照,一年四季,风、雨、霜、雪,轮番光顾,兴味不浅。蝶儿来这里欢舞,蝉儿来这里鸣叫,小鸟来这里玩耍,秋蛩来这里低吟。静观宇宙之大,其财富大多包容在这座十平方的院子里。

院里有一棵老李。到了春四月,树上开满青白的花朵。碰到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邻家多花树,飞花随风落到我的院里,红雨霏霏,白雪纷纷,眼见着满院披上花的衣衫。仔细一看,有桃花,有樱花,有山茶花,有棠棣花,有李花。

院角上长着一株栀子。五月黄昏,春阴不晴,白花盛开,清香阵阵。主人沉默寡言,妻子也很少开口。这样的花生在我家,最为相宜。

老李背后有棵梧桐,绿干亭亭,绝无斜出,似乎告诫人们:“要像我一般正直!”

梧叶和水盆旁边的八角金盘,叶片宽阔,有了它,我家的雨声也多起来。

李子熟了,每当沾满白粉的琥珀般的玉球咕噜噜滚到地面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个男孩,我拾起一个给他,那该多高兴啊!

蝉声凄切之中,世界进入秋季。山茶花开了,三尺高的红枫像燃着一团火。房东留下的一株黄菊也开了。名苑之花固然娇美,然而,秋天里优雅闲寂的情趣,却荟萃在我家的庭树上了。假若我是诗翁蜕岩 ,我将吟咏:“独怜细菊近荆扉。”使我惭愧的是,我不能唱出“海内文章落布衣”的诗句来。

屋后有一株银杏。每逢深秋,一树金黄,朔风乍起,落叶翩翩,恰如仙女玉扇坠地。夜半梦醒,疑为雨声,早起开门一看,一夜过后,满庭灿烂。屋顶、房檐、水盆,无处不是落叶,片片红枫相间其中。我把黄金翠锦都铺到院子里了。

树叶尽落,顿生凄凉之感。然而,日光月影渐渐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国家和个人

家家户户挂着国旗。到处都有凯旋门。

日清战争 结束,今天是大元帅陛下由广岛凯旋的日子。

新桥车站附近人山人海。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有的谩骂,有的嘲笑。人头攒动。“奉迎圣驾”的红、紫、白、蓝的彩旗,在五月的天空随风飘扬,充满了爱国忠君的空气。

忽然,两三台堆满稻草的货车,冲开人群,硬是闯了过去。警官一喝,车子立即停下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嘀咕。“干什么呀,畜生!有什么好看的!哇啦哇啦嚷什么?畜生,车夫又怎么啦?”

我惊愕地回头瞧瞧,回头瞧了又是一阵愕然。

我的背后站着一个散工模样的人,须发蓬乱,面色黄中带黑,透出奇怪的光亮;颧骨突露,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一点活气,只是闪着一种饿狼般凶狠的光。他穿着褴褛的单衣,袒露着胸脯,腰中扎着绳子,光着脚板。

没有比饥饿更可悲的,也没有比饥饿更可怕的。饥饿可以迫使人吃人。饥饿可以毁掉整个巴士底狱。

爱国,忠君,任凭你去说。

但愿不要使陛下的臣民们遭受饥饿。

断崖

从某小祠到某渔村有一条小道。路上有一处断崖。其间二百多丈长的羊肠小径,从绝壁边通过。上是悬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会从数十丈高的绝壁上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岩石撞碎头颅,被乱如女鬼头发的海藻缠住手脚。身子一旦堕入冰冷的深潭,就会浑身麻木,默默死去,无人知晓。

断崖,断崖,人生处处多断崖!

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个人站在这绝壁边的小道上。

后边是“我”,前边是“他”。他是我的朋友,竹马之友——也是我的敌人,不共戴天之敌。

他和我同乡,生于同年同月,共同荡一只秋千,共同读一所小学,共同争夺一位少女。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还亲。而今却变成仇敌——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赛马中同样的马,从同一个起跑线上出发,是因为足力不同吗?一旦奔跑起来,那匹马落后了,这匹马先进了。有的偏离跑道,越出了范围,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无事跑到前头,获得优胜的是极少数。人生也是这样。

在人生的赛马场上,“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他踏着坦荡的路,获取了现今的地位。他的家丰盈富足,他的父母疼爱他。他从小学经初中、高中、大学,又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学位。他有了地位,得到了官职,聚敛了这么多财富。而财富往往使人赢得难于到手的名誉。

当“他”沿着成功的阶梯攀登的时候,“我”却顺着失败的阶梯下滑。家中的财富在一个时候失掉了。父母不久也相继去世。年龄未到十三岁,就只得独立生活了。然而,我有一个不朽的欲念。我要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可是正当我临近毕业的时候,剥蚀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袭上身来。一位好心肠的洋人,可怜我的病体,在他回国时,把我带到那个气候和暖、空气清新的国家去了。病状逐渐减轻。我在这位恩人的监督下,准备功课打算投考大学,谁知恩人突然得急症死了。于是我孑然一身,飘流异乡。我屈身去做佣人,挣了钱想寻个求学的地方。这时,病又犯了,心想,死也得化作故乡之土,只得返回故国。在走投无路、欲死未死的当儿,又找到了一个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译,跟着一个洋人,来到了海水浴场。而且同二十年前的“他”相遇了。

二十年前,我俩在小学校的大门前分手,二十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明治天下一名地位煊赫的要人,而我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译。二十年的岁月,把他捧上成功的宝座,把我推进失败的洞穴。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成功能把一切都变成金钱。失败者低垂的头颅尽遭蹂躏。胜利者的一举一动都被称为美德。“他”以未曾忘记故旧而自诩,对我以“你”相称,谈起往事乐呵呵的,一旦提到新鲜事儿,就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他却显得洋洋自得,满脸挂着轻蔑的神色。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我被邀请去参观他的避暑住居。他儿女满堂,夫人出来行礼,长得如花似玉。谁能想到这就是我同“他”当年争夺的那位少女。

我能心悦诚服吗?

不幸虽是命中注定,但背负着不幸的包袱这是容易的吗?不实现志愿决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飘零,将半死不活的身子寄于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现在“我”的前边站着“他”。我记得过去的“他”,我看到“他”正在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他在嘲笑这样的包袱。怒骂可以忍受,冷笑无法忍受。天在对我冷笑,“他”在对我冷笑。

不是说天是有情的吗?我心中怎能不愤怒呢?

某月某日,“他”和“我”站在绝壁的道路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两步。他在饶舌,我在沉默。他甩着肥胖的肩膀走着,我拖着枯瘦的身体一步一步喘息,咳嗽。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向绝壁下面张望。悬崖十仞,碧潭百尺。只要动一下指头,壁上的“人”就会化作潭底的“鬼”。

我掉转头,眼睛依然望着潭下。我终于冷笑了,瞧着他那宽阔的背,一直凝视着,一直冷笑着。

突然一阵响动。一声惊叫进入我的耳孔,他的身子已经滑下崖头。为了不使自己坠落下去,他拼命抓住一把茅草。手虽然抓住了茅草,身子却悬在空中。

“你!”

就在这一秒之内,他那苍白的脸上,骤然掠过恐怖、失望和哀怨之情。

就在这一秒之内,我站在绝壁之上,心中顿时涌起过去和未来复仇的快感、同情。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搏击着。

我俯视着他,伫立不动。

“你!”他哀叫着拽住那把茅草。茅草发出沙沙响声,根子眼看要拔掉了。

刹那之间,我扒在绝壁的小道上,顾不得病弱的身子,鼓足力气把他拖了上来。

我面红耳赤,他脸色苍白。一分钟后,我俩相向站在绝壁之上。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片刻,伸出血淋淋的手同我相握。

我缩回手来,抚摩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胸,站起身来,又瞧了瞧颤抖的手。

得救的,是他,不是我吗?

我再一次熟视着自己的手。手上没有任何污点。

翌日,我独自站在绝壁的道路上,感谢上天,是它搭救了我。

断崖十仞,碧潭百尺。

啊,昨天我不就是站在这座断崖之上的吗?这难道不就是站在我一生的断崖之上吗?

晚秋初冬

霜落,朔风乍起。庭中红叶、门前银杏不时飞舞着,白天看起来像掠过书窗的鸟影;晚间扑打着屋檐,虽是晴夜,却使人想起雨景。晨起一看,满庭皆落叶。举目仰望,枫树露出枯瘦的枝头,遍地如彩锦,树梢上还剩下被北风留下的两三片或三四片叶子,在朝阳里闪光。银杏树直到昨天还是一片金色的云,今晨却骨瘦形销了。那残叶好像晚春的黄蝶,这里那里点缀着。

这个时节的白昼是静谧的。清晨的霜,傍晚的风,都使人感到寒凉。然而在白天,湛蓝的天空高爽、明净;阳光清澄、美丽。当窗读书,虽身居都市,亦觉得异常的幽静。偶尔有物影映在格子门上,开门一望,院子的李树,叶子落了,枝条交错,纵横于蓝天之上。梧桐坠下一片硕大的枯叶,静静躺在地上,在太阳下闪光。

庭院寂静,经霜打过的菊花低着头,将影子布在地上。鸟雀啄食后残留的南天竹的果实,在八角金盘下泛着红光。失去了华美的姿态,使它显得多么寂寥。两三只麻雀飞到院里觅食。廊椽下一只老猫躺着晒太阳。一只苍蝇飞来,在格子门上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内宅里也很清静。栗、银杏、桑、枫、朴等树木,都落叶了。月夜,满地树影,参差斑驳,任你脚踏,也分不开它们。院内各处,升起了焚烧枯叶的炊烟,茶花飘香的傍晚,阵雨敲打着栗树的落叶,当暮色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如果是西行 ,准会吟咏几首歌的。暮雨潇潇,落在过路人的伞盖上,声音骤然加剧,整个世界仿佛尽在雨中了。这一夜,我默然独坐,顾影自怜。

月色朦胧的夜晚,踏着白花花的银杏树落叶,站在院中。月光渐渐昏暗,树隙间哗啦哗啦落下两三点水滴——阵雨!刚一这样想,雨早已住了。月亮又出现了。此种情趣向谁叙说?

月光没有了,寒星满天。这时候,我寂然伫立树下,夜气凝聚而不动了。良久,大气稍稍震颤着,头上的枯枝摩戛有声,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片刻,乃止。莫非星星絮语?

月光如霜,布满地面。秋风在如海的天空里咆哮。夜里,人声顿绝,仿佛听到一种至高无上的音响。

夏兴

十二岁那年夏天,曾经在京都栂尾的寺院里避暑。寺下面有一道清流,一处积满流水的碧潭,潭上突露着岩石。

炎阳如火的一天,同两三个朋友一起到附近的村子买西瓜。说是要放在溪流里冰一冰,有的抱着西瓜从岩上跳下去,有的为了争夺西瓜打起水仗。潭里沸腾了,泛起了雪白的浪花。正当三个人眼花缭乱之际,流水悄悄把那翠绿的玉球夺走了,漂漂荡荡地冲走了。大家争相去捞,西瓜撞在岩角上,碎了。每人抢到一块,边吃边游。这样的西瓜多半都是水。

故乡姐姐家,有清冷如冰的井水。水井旁边,绿叶翠蔓,弥天蔽日。南瓜地里,处处开着黄花。下午两点,蝉声聒耳。当感到眼睫千钧重的时候,便光着脚走到井畔,汲一桶水置于高架上。砍去南瓜弯曲的蔓子,水桶上插一根导管,然后赤条条从头浇到脚。这样的事至今难以忘怀。

下了富士山,和朋友各骑一匹马,由中畑向御殿场奔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山丹、车轮百合、瞿麦、桔梗等夏秋花草,杂在浅茅丛中开放,仿佛走在画图之中。叫牵马的小姑娘折来一捆,载于马首,爱其色香。最后,一边走,一边将一束束野花拍打着前边马背上戴着海水浴帽的朋友的脊梁。

离开中畑时,已近中午,日光赫然照下来,骑在马上汗流浃背。走了四里光景,忽地传来殷殷的雷声,爱鹰山边涌现一团黑云,眼看向东南方扩散。风带着水气,飒飒扑面而来。抬眼仰望,炽热的阳光已经消失,地上也没有了万物的影子,原野、森林,一片昏暗。马打着响鼻,快活地走着。

“烟生原野草,雨降晚凉天。”

我这时才懂得西行这首诗的妙趣。

上文提到的姐姐家,位于燃烧着不知火的海滨 ,靠近天草 。这里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水深而澄如碧玉,在岛屿之间回旋流动。或形成河流,或形成湖泊,悠悠然如游戏一般。陆地和岛屿,岛与岛之间狭小的地带,两边的人可以低声对话,相熟的孩子们可以借助水盆渡来渡去,真可谓“岛间海为涧,渡船小于瓜”。

江村八月碧鲈肥。亲戚知友三四人,驾一叶小舟,载着钓竿、锅釜、米、盆碗、酱油等物出海了。头顶炎阳照,水上微风吹。拣个岛影沉静的地方泊下小舟,各人都垂下钓丝,船老大的钓钩上喜获尺把长的一条鲷鱼和两三条幼小的碧鲈,而我们这些外行人的钓钩上,只挂着一点可怜的杂鱼。真叫人气不过哩!日近中午,把对面的钓舟唤来,买一条更大的碧鲈,将船挽于岛旁的松树上,趁船老大做饭的当儿,曲肱躺下。阳光炫目,少女们用衣袖掩在脸上。身子下面,海水呱嗒呱嗒舔着舱底,摇摇晃晃好像躺在摇篮之中。不知不觉间,梦绕魂游,早已出了三十多里远。突然,雷鸣贯耳,睁眼一看,船老大正高声呼喊:“客人,饭好啦!快起来吧!”

竹箅上的碗里盛着米饭和汤汁,大碟子里装满了生鱼片。一只小钵里盛着酱油。用潮水煮的米饭,略带咸味,却很香甜。船老大用生锈的菜刀大块大块切成的鲷鱼和鲈鱼,那鱼片比木匠用斧头砍下的木片还要大,但却是那般香甜可口。吃罢饭,借用岛上人家的井水润润咽喉,回去脱掉衣裳,从船上向海里一跃,游上一遭儿,再睡上一觉。太阳西斜了,微风鼓浪,这时再把小船换个地方,钓上一阵。太阳更加西斜,最后落山了。海岛一个接一个昏暗了,光闪闪的水面流着溶溶的紫霭,不久又变成了白色。

返舟还家,每响起一阵咿哑的橹声,空中就增添一些星星。星光映在水里,小船行于天上。黑魆魆的海岛,灯火明灭,阒无人声,只是到处充满了虫鸣。走着,走着,天空和大海都变得一片昏暗。橹声轧轧,溅起片片水花,犹如碧绿的磷火。小船两边的鲻鱼、鲈鱼等鱼类,倏忽远逝,水中泛起一道白光。夏夜易逝,归来后,但见江村寂寂,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喧嚣的虫声。

一天晚上,头疼发热,夜不成寐,遂起身漫步于庭院之中。黑树森森,月光下漏,青碧如雨。院里虫声四塞。行至井畔,放下井绳汲水,月光在水桶里摇曳闪烁。掬水入口,吸几片月光,遂将余下的倾覆于地,月影也跟着滴滴嗒嗒掉落下来。真是太美了!于是,打一桶,又打一桶。我把三桶水泼洒在地面上,然后,在虫声和树影之中伫立良久。

住在逗子时候,有一天,暑热甚剧,头戴着麦秆海水帽,赤条条地摇着小船,独自驶向前川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里是御最期川的两股支流汇合之处,水藻间有深水潭,是鱼的巢穴。把小船停在这里一看,有的坐在船上垂钓,有的读书,也有的摆下钓丝躺在舱板上睡午觉,等醒来一看,钓竿早已被鱼拖走了。有时也能钓到七寸长的虾虎鱼。

右边的支流相会处,有一块青芦洲。洲上遍生松树。松下草丛里的红百合、瞿麦、日扇等,都开着花,白天也能听到虫声。洲的四周尽是软沙。有时,把小舟泊于此处,登洲采摘一些红百合回来。有时,朝阳流紫,浅水的地方宛如没有水一般,仿佛日影一片,坠落水中,似有若无,似动非动。审视之,是青虾在巡游。它们通体透明,群集一处,青如水色,遽难辨认。它们一旦巡游,如黑影在水底移动,这时方可知晓。仔细一瞧。看芦根上,浅水沙滩上,也有它们在游动。伸手捉来,须臾便可捡到一篮子青虾。

水越混浊,所钓收获越多。多雨的日子,穿一件衬衫,立于河中,将钓竿插入水里,同水面保持四十度的斜角,静等鱼来。河水混浊成灰黄色,如膏油一般。钓竿和钓丝倒映水里,物和影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站在水中久了,双腿像木桩一般,有时有螃蟹什么的爬到腿上,倒也觉得好玩。

忽然,天空蓦地昏黑下来,一滴雨点落在水面上,画了一圈蛇眼纹。接着噼噼啪啪落得紧了,一圈圈水纹交织在一起。最后,大雨哗然有声,水面顿时荡起叠叠细浪。抬眼一望,空中的水晶帘一直垂到河面之上,小坪一带的山峦,薄暮冥冥,附近的松林若隐若现。不久,雨住了,河水越来越混浊了。松林吸饱了雨水,浓绿的树影映在河里。水珠顺着鱼竿和钓丝滴落,河面上荡起一圈波纹,不断向外扩大开去。

归来时,鱼篮里装满了鳗鱼和虾虎鱼。

大人小孩三四人到远海钓鱼。不一会儿,富士这面山麓紫铜色的云层底下,传来了殷殷雷鸣。然而,海上却静悄悄的,风平浪静。

向大岛方向眺望,听船老大说,骤雨就要来了。可我们眼里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向远海眺望。“来啦,来啦,到底来了呀!”船老大正说着,洋面上立时暗了下来。八里远之外,一只渔船下了帆狼狈驶来,周围的水面上荡起了粼粼细浪。骤雨掠过大海迅速降临。还未来得及调转航向,只见黑压压的云雾席卷而去。冷风飒飒扑面。小船四周蓦然腾起无数水波,银白的雨滴砸在竹箅上,一点,两点,——千万点。须臾之间,我们的一叶扁舟陷入黑风白雨的重围之中。

没有雨伞,即使有也无法撑开。三四个人扯着草席顶在头上,大人小孩一同在席子底下谈笑。蹲在舱底,电闪雷鸣,绕舟而至,雨水打湿了袖子和前襟,随后再把衣服绞干。 PAkKcGxgs3UHqtfJelVioYZGSa1p6k5j6vOCTVOIBAV/DQu1+Innty48PH0CAn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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