笈之小文

风罗坊芭蕉

百骸九窍 之中有物。且自名为风罗坊。风罗者即形容其身犹如风吹即破的薄衣一般脆弱。彼好俳谐之狂句 久矣，已为毕生之事业。有时倦怠而欲抛掷，有时奋进自励，企图夸耀于他人。有时首鼠两端，心烦意乱，不能安住。其间曾打算立身处世，但为此种事业所阻，有时又想学佛以晓晤自愚。然而亦为此种事业所破。终于无能无艺，只是专此一道。西行之于和歌，宗祇之于连歌，雪舟之于绘画，利休之于茶道，虽各有所能，其贯道之物一也 。然而，此类风雅人物，顺应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者无处不花，所思者无处不月。若人所见者不是花，则若夷狄，若心所思者不似花之优雅，则类鸟兽。出夷狄而离鸟兽，顺造化而归于造化。

十月之初，天欲雨而不稳，身如风叶心不宁。

时雨 初降早起程，谁人呼我是游子？

山茶花开映宿馆，住了一馆又一馆。

岩城之住人名长太郎者 ，作以上句和之，并于其角亭 为我饯行。

冬令出行春归来，吉野花红咏新句。

此句为露沾公 所吟赠，以此作为饯别之初句。随后，故友、亲朋、门人、相识等，或带诗歌文章来访，或裹以草鞋之资以表心意。我无需费力集三月之粮，纸衣、棉袄等物，帽子、布袜之类皆蒙见赠而齐备，无虑霜雪之寒苦。或招饮于游船之上，或开宴于别墅之内。有的持酒肴至草庵，祝我旅途平安，其情依依难舍。此种排场，仿佛大人物出行，好不风光。

论起纪行文学，纪贯之、鸭长明、阿佛尼，皆能属文而尽其情，余只可仿佛为之，未能改其糟粕，非我等浅智短才之笔所能及也。“其日降雨，昼转晴，各处生长松树，彼处有一条河流过”等，此种平常事谁都可为之，然而，若无黄山谷、苏东坡诗中的奇文异事，则无需写成纪行文。但各处风景留于心底，山馆、野亭之愁苦，过后则成话题。将此录下，而为亲近风云之便。心中所存诸事，不论前后，皆写于此，犹似醉者之呓语，梦者之谵言，姑妄听之。

泊于鸣海

星崎 夜暗不见星，只闻声声千鸟鸣。

飞鸟井雅章公 宿此馆，曾吟一歌：“都城遥远鸣海潟，茫茫大海中间隔。”公告我，彼亲自将此歌写下来分赠住居者。我亦吟咏一句：

去京千里行过半，浓云广布天欲雪。

三河国保美 ，欲访杜国 隐者之地。初，致书越人 使邀请之，由鸣海又回原来之路，行二十五里，当夜泊于吉田。

夜半二人眠不得，寒气阵阵侵我身。

天津绳手 处，田中有小径，风自海上吹来，乃严寒之地也。

冬日天寒朔风冷，马上人影冻不动。

由保美村至伊良古崎有一里 多行程。此乃属三河国之地，和伊势隔海相望。不知何故，《万叶集》中却将这里归入伊势名胜之中。于此地岬上捡拾海贝以做棋子。世上盛行“伊良湖白”之说。这里有丘名骨山，乃为猎鹰之所。因属南海之滨，鹰最先由此经过，想起古歌中有吟咏伊良湖鹰者，颇有感兴。此时正巧有一只鹰掠过。

伊良湖崎畔，喜见一鹰飞。

修筑后的热田神宫

神镜又重磨，明亮映飞雪。

蓬左 人们来迎，稍作休息。

起看今朝雪，箱根何人越？

应召赴俳谐之会

旅中无丽服，赏雪着纸衣。

相邀去赏雪，哪怕跌断脚。

某人俳谐之会

闻香寻梅去，盛开库房边。

此间，美浓大垣、岐阜等地有风流人物来访，每每佳作连篇。过了十二月十日，离名古屋回故乡。

旅途辗转近年关，世上家家除煤烟。

“路过桑名远更远”，由古人吟咏过的日永之里，雇马登策杖坡。翻鞍落马。

翻越策杖坡，人从马上落。

因为心中怏怏，试作一句，终未写入季语。

老大还故里，手捧初生肚脐，岁暮思亲游子泣。

除夕之夜，送旧迎新，饮酒守岁，元旦酣眠。

初二花之春，切莫梦不醒。

初春

立春尚九日，绿色满山野。

枯草待春来，叶端阳气生。

伊贺国阿波庄，有俊乘上人 之旧迹。护峰山新大佛寺，如今只留寺名于千年之后，伽蓝已经崩塌，仅存基石。僧坊变成田畴，一丈六尺的大佛像沉埋于绿苔之中，仅留佛头，至今还可目睹拜谒。俊乘上人之像，一如往昔，眼前所见之形状无可怀疑，不禁黯然泪下也。石头莲台和狮子之座等，仍高踞于茂密的荒草之上。那位释迦牟尼圆寂时，娑罗双树林一夜之间枯死，其遗迹也是如此吧？彼种情景如在目前。

荒草丛中有石座，佛身当与浮云齐。

眼前樱花开烂漫，想起当年参诣事。

伊势山田

未知何种花，幽香阵阵来。

寒风吹我身，裸体何能为？

菩提山

借问野外掘芋人，山寺 如何变荒凉？

龙尚舍

青青嫩苇叶，此地叫何名？

网代民部雪堂 之会

梅树育梅花，代代皆风雅。

草庵之会

菜园植芋薯，门外草色青。

神垣之内没有一株梅树，我问神官，此中必有缘故吧？神官说：“倒也没有多大缘由，境内自然不种什么梅树，只是子良之馆后头有一棵。”

童女性高洁，梅花伴伊开。

适逢涅槃会，神垣拜佛尊。

三月过半，心神不定，想起樱花盛景，引我前往。正要去观赏吉野樱花时，相约于伊良湖崎之一人，来伊势迎我 。他说要随我一起品味旅宿之情趣，一面为我做童仆，一面当途中之帮手，自名万菊丸。此乃真像一个童仆的称号，甚是有趣。临出门时，聊作戏语，于草笠内侧题一行字：“乾坤无住同行二人。”

桧笠啊桧笠，去赏吉野樱。

桧笠啊桧笠，伴我吉野行。　　万菊丸

旅具多而道途远，将一切尽皆舍弃。仅留纸衣一枚做寝具，雨衣一件，还有砚、笔、纸、药等，再加上饭盒箱，裹做一包，背在身上。即使空手，也已腿脚乏力，身上疲惫。步履迟缓，艰难备尝。

旅愁暮春长，宿馆藤花放。

初濑

春夜长谷寺，堂隅居何人？

潺潺樱花雨，寺僧履籍籍。　　万菊丸

葛城山

闻言山神丑，平明花里看。

三轮多武峰

脐岭，由多武峰至龙门必由之路也。

人在岭上歇，云雀山下鸣。

龙门

花开龙门瀑，土产送酒仙。

吉野多美景，说与醉中人。

西河

瀑水滔滔下，山花纷纷落。

蜻蛉瀑

布留瀑位于距布留宫二十五里之深山中，大和之国。

布引瀑，摄津之国，位于生田川上。

箕面瀑，位于通向胜尾寺途中。

樱花

日行五六里，一路看花喜。

看花日已暮，明朝独空树。

举扇且歌舞，落花杯中浮。

苔清水

春雨潇潇下，树树清水流。

于樱花烂漫之吉野滞留三日，目睹朝夕美景，望残月之清雅，情满胸怀。想到摄政公 之御歌，心向往之，继而陶醉于西行折枝之咏。最后又忆起贞室 即兴之咏：“花香满山野，徒有赞叹声。”而我却吟不出一句来。一味缄口不语，实在遗憾。出门时决意为吉野樱花写一首名句，此种风流仅此而已。想到此实感无趣。

高野

山中闻雉鸣，眷眷父母情。

落花满禅院，唯我俗人身。

和歌浦

我来和歌浦，追索春未逝。

纪三井寺

伤其足踵似西行。想起天龙之渡。借马时，上人之事浮于心中。山野海滨之美景见造化之功。追慕飘忽无依道人之迹，探问风流雅士之情。行旅之身，无器物之恋，两手空空，无途中之累。缓步而行胜于坐轿，枵腹晚食甘于吃肉。道程无限期，朝发不定时。一日仅有二愿：只求宿馆舒适，草鞋合脚，如此而已。一时有一时之爱好，一日有一日之情趣。途中若遇稍解风雅之人，则其乐无比。平素迂腐顽固、不与为伍之人，一旦相逢于乡间小道，或于茅舍颓败之家遇见风雅之人，则宛若瓦里拾玉、泥中得金。书之于文，述之于友，此又是行旅之一乐矣。

更衣

脱去一夹衣，纳入背囊中。

欲将身上棉，卖掉换夏衣。　　万菊丸

灌佛之日 ，于奈良各处参诣，见鹿产幼崽，适逢其日，甚是有趣。

灌佛之吉日，喜逢鹿生子。

招提寺鉴真和尚来朝之时，于船中度过七十余难，盐风入目，终至于盲。拜尊像而得句：

绿叶滴翠，为君拭去眼中泪。

奈良别旧友

鹿角初长成，与君别离时。

大阪某人之所

八桥杜若花，旅中一话题。

须磨

须磨夏月夜，庵主知何处？

望月犹不足，值此须磨夏。

四月中旬之天空，尚残朦胧之色。短夜月雅，山野嫩叶簇簇。天欲曙而杜鹃啼。黎明自海上来。上野一带麦浪渐红，渔人宅畔芥子花开，若隐若现。

遥望芥子花，好似渔人面。

此地分东须磨、西须磨和滨须磨，犹不见以何为其生业。古歌中有“煮藻为盐”之咏，如今似乎已无此种事。海岸有以网捕 鱼者，散乱晒于沙滩之上，乌鸦飞来叼之而去。渔人憎其行引弓射之—今日已无其术矣。若仍存古战场之遗迹，此事亦会有之乎？愈想愈觉罪孽深重。因怀恋往昔，遂登铁拐峰。所请向导为一孩童，厌其借口偷懒，一路好言相劝。我提议：“到山麓茶店略进饮食。”这孩童不得不应允。乡下孩子十六岁才可为人做向导，彼今年还差四岁，就攀登数百丈高山和羊肠险阻之山道，好几次险些滑落下去。紧紧抓住草茎竹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渐入云门。这一切皆托这位无可指望的引路导师之福也。

须磨渔人矢，远方杜鹃鸣。

杜鹃飞鸣去，岛影一漂浮。

青叶须磨寺 ，何处听吹笛？

明石夜泊

月明照海夏夜短，章鱼投壶梦难成。

《源氏物语》中有“此地之秋”句。诚然，这须磨浦的真趣当在秋日。如今是夏天，无悲愁空寂可言。若值秋令，所作俳句或可表达我心情之一端，亦不觉心匠之拙矣。淡路岛伸手可及，须磨、明石海面分列左右。“吴楚东南” 之咏当似此地之风景乎？善体物者察之，以为种种名胜之境也。又，后方隔一山有田井之田畴，相传为松风、村雨 之故里。白尾根有通往丹波之道路。钵伏崖、逆落谷等处仅留险名，由钟悬松向下俯视，一谷、内里之遗迹尽在目下。当时之战乱，源平之相争，时时浮现心中，历历如在眼前。二位尼君 ，抱奉皇子 ，女院 以裳裹足，跌伏于船篷之中；内侍、局 、女嬬、曹子之类，艰难搬运各种道具，琵琶、琴等裹于被褥之中，投入船内；天皇所食之物散落于海成为鱼饵，栉笥纷乱，似海藻，渔人亦弃之不顾……回想此情此景，千岁之悲，留于须磨之浦。借问素波之音，仍深藏几多闲愁？ fUhpAYulVe30GUCZvZcAKuz9fg9J3TmxyShwPvfXcaZzAfDm3bRYNC8a1TCBvJ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