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与其他场所不同。首先,森林是立体的。林中的树木包围着你,在你的身边赫然耸立,从四面八方向你逼近。森林隔断了视线,使你晕头晕脑,迷失方向,使你感到渺小、慌乱、脆弱,如同一个小孩迷失在一大群大人的腿中间。站在一片沙漠里或者大草原上,你知道你是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站在一片森林里,你只能感觉到它的大,森林是一个广阔的、无特征的未知之地。还有,它是有生命的。
所以,森林是怪异的。它远远不只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可以庇护野兽以及名叫齐克和费斯特斯的这些有武器的、在遗传方面有问题的人,它具有某种天生的险恶—— 一种不可言喻的东西,使你每走一步都感到一种厄运即将临头的气氛,并且使你深切意识到你已脱离你所熟悉的环境,必须时刻竖起耳朵才行。尽管你告诉自己,这些想法是荒谬的,然而你无法完全抛开你正在受到监视的感觉。你命令自己坦然处之(上帝呀,这只不过是一片森林罢了),但是实际上你比拔出手枪来的唐·诺茨还要神经紧张。突然发出的每一种声音—— 一根巨枝掉下来的嘎吱声、一头奔鹿发出的冲击声——都使得你惊恐地转过身,强压住一声“求上帝保佑”。不管你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是哪儿制造出来的,那地方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光滑润泽、这样敏捷地随时准备好喷出一股暖暖的肾上腺素液。即便在睡觉,你也是一根盘成一圈的弹簧。
美国的森林300年来一直使人们感到不安,那个自命不凡、令人讨厌的亨利·大卫·梭罗认为自然是壮丽的,只要他可以踱到镇上吃吃蛋糕,喝喝大麦酒——那当然壮丽啦!然而当他在1846年访问卡塔丁,体验到真正的莽原的时候,他感到极其不安。这儿可不是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郊区那个有杂草丛生的果园和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的小道的冒充莽原的驯服天地,而是一处严峻、压抑、原始的荒野,“严酷和荒凉……野蛮而沉闷”,只适合“与岩石和野兽的血缘比我们更近的人”。借用一位传记作家的话来说,这次体验使得他“几乎变得歇斯底里”。
然而,即便是远比梭罗强壮,比他更加适合莽原生活的人,对于莽原的奇特而显而易见的危险也有清醒的认识。丹尼尔·布恩不仅与熊搏斗过,而且尝试过与母熊约会,他把阿巴拉契亚山南部的一些角落描述为:“是如此荒凉和可怕,以致不可能不带着恐惧观察这些地方。”连丹尼尔也感到不安了,你就知道走路是该小心点了。
第一批欧洲人到达新大陆的时候,在后来成为美国本土四十八州的地盘上有大约9.5亿英亩 林地。卡茨和我现在行走的查塔胡奇森林,是从亚拉巴马州南部延伸到加拿大,以及从大西洋岸一直连接遥远的密苏里河草原的一片广袤、连绵不断的茂密丛林的一部分。
这片大森林的大部分目前已经消失,但是遗留下来的部分比你想象的更加令人惊叹。查塔胡奇森林是一直延伸到大雾山以外、两边扩展到四个州的400万英亩(6000平方英里)的联邦所属森林的一部分。在美国地图上,它是不起眼的一个绿点,但是步行起来,它的规模十分庞大。卡茨和我花了4天时间才穿越一条国道,8天后才到达一个小镇。
我们就这样行走着,我们登上山岭,穿越深深的、被人遗忘的山谷,走上人迹稀少的山脊,放眼望去,前面有更多的山脊。我们翻过长草的圆丘,走上嶙峋、曲折的下坡路,并且走在一条18英寸宽、隔一段路就有在灰皮树干上刮出来的长方形白色路标(2英寸宽,6英寸长)的小道上,穿过一英里又一英里无尽的阴暗、深邃、寂静的森林,我们做的事就是走路。
与大部分发达地区相比,美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个森林之国,本土四十八州三分之一的景观被林木覆盖——总面积达到7.28亿英亩,仅缅因州就有1000万英亩的林地无人居住。也就是说,在面积远大于比利时国土的1.56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没有一个常住居民,美国总共只有百分之二的面积是有建筑物的。
美国森林中大约2.4亿英亩属于政府所有,其中大部分——1.91亿英亩,分成150多块土地——由美国森林署掌管,分为国家森林、国家草原和国家娱乐区。所有这些名称听起来像是无人涉足、十分环保的,但事实上,大量由森林署掌管的土地被列入了“多种用途”,对这个词语的宽松解释就是允许开展任何暴烈的活动,诸如开采金属矿藏、石油和天然气啦,建立滑雪胜地(有137个)啦,开发共有公寓啦,开雪车啦,举办非公路汽车赛啦,以及砍伐许多许多林木啦,这些活动与森林的宁静似乎是极其不相称的。
森林署实在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机构,许多人因为它的名称里有“森林”一词,以为它跟维护森林有点关系,其实不然——尽管原来的计划是这样的。在一个世纪之前,当人们对美国森林的砍伐速率感到震惊的时候,这个单位被设想成某种林地银行——美国木材的一个永久性储藏所——它的任务是代表国家管理和保护这些资源,这些林地并不被打算开辟为公园。私人公司可以获准开采矿藏和砍伐木材,但是要采取一种节制、明智和可持续的方式。
事实上,森林署所做的大部分事情是修路,我不是在开玩笑。美国国家森林里有37.8万英里的道路,听起来这像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但是请你这么看吧——这是美国州际公路系统全部里程的八倍,这是世界上在一个单一机构控制下的最大的公路系统。森林署拥有的公路工程师的人数,在全世界政府机构中排名第二,说这些人喜爱修筑公路不足以表明他们的敬业程度。给他们看任何地方的一片林地,他们就会若有所思地长时间打量它,最后说:“你知道,我们可以在这里修一条路。”美国森林署公开宣称的目标,是到下个世纪中期为止再修筑58万英里森林道路。
森林署修筑这些道路,完全不是因为黄色机器在森林里发出嘈杂声使他们乐不可支,而是为了使私营木材公司涉足原先到达不了的林地。由森林署管理的1.5亿英亩的可伐木林地中,大约三分之二储备着以待将来使用,其余三分之一——4900万英亩,大致与两个俄亥俄州的面积相当——可供伐木。森林署允许大面积的林地被砍伐干净,其中包括(举一个最近的但令人痛心的例子)俄勒冈州恩普夸国家公园里的209英亩千年红杉树。
1987年,森林署漫不经心地宣布,将允许私营木材利益集团每年从紧邻大雾山国家公园的历史悠久、树木葱茏的皮斯加国家森林中运出几百英亩的木材,其中80%是以用它的花言巧语称为“科学林业”(对于你我来说就是“砍光”)的方式取得的。这不仅是对景观的野蛮破坏,而且会引起后果严重的大规模水土流失现象,水会冲刷土壤,夺走其中的营养物质,扰乱下游地区(有时一直延伸数英里)的生态。这不是科学,这是洗劫。
然而,森林署仍然在继续运作。截至20世纪80年代末——这个情况太反常了,我实在难以忍受——这个机构是美国木材工业唯一的重大责任人,砍掉的树木比补种的多,更有甚者,它是以极其奢侈的低效率工作的。它的租赁安排中的80%是亏本的,而且往往数额巨大。在一桩典型的交易中,森林署以平均每棵树约2美元的价格出售爱达荷州塔尔国家公园里的有百年树龄的美国黑松,而在此前用于勘测林地、订立合同,当然还有修筑道路的费用则相当于每棵树4美元。根据荒地协会提供的资料,从1989年到1997年,这个机构平均每年损失2.42亿美元——共计将近20亿美元。这件事太令人沮丧了,我想就此打住,回到正在穿越查塔胡奇森林这个失落的世界的我们这两位孤独的主人公身上吧。
我们此刻正在穿越的森林其实只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1890年,一位来自辛辛那提的名叫亨利·C.巴格莱的铁路界人士来到佐治亚州的这个地区,看到雄伟的白松和白杨,被它们挺拔的雄姿和数量之多深深打动,决定把它们全数砍下。这些树木的价值巨大,同时,将木材运到北方的工场能使他的货车车皮保持运行。于是,在此后30年里,佐治亚州北部几乎所有山头都变成了阳光普照的树桩场。截至1920年,南方的木材商每年运走154亿板英尺 的木材。直到20世纪30年代,正式规划了查塔胡奇森林,大自然又被请回来了。
在一个不适宜的季节,森林里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凝固了的暴力,每一块林间空地和每一个溪谷都似乎刚经历过某种巨大的灾变,每隔五六十码就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树横躺在小道上,它们四仰八叉的树根周围常常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另外几十棵树木倒在山坡上腐烂,而且看起来,每隔三四棵树就有一棵危险地靠在旁边的树上,好像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倒下来似的,似乎它们在万物规划中的唯一目的就是长到足够大小,可以在倒下来时发出一声伴着四溅的木片的巨响。我总是碰到不稳当地重重倒在小道上的大树,我会犹豫一下,然后从下面迅速穿过,害怕它选在这个时间把我压垮,并且想象几分钟之后卡茨过来,看着我乱扭的腿说:“该死,布莱森,你在那下面干吗?”不过,没有一棵树倒下来,每个地方的树都一动不动,超自然地寂静。除了溪流偶尔传来的汩汩流水声和风吹树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几乎万籁俱寂。
森林之所以寂静,是因为春天还没有来临。在平常的年份里,我们会在丰裕而情趣盎然的春天走进南部山区,穿过一个虫声唧唧、鸟啼恰恰、十分活跃、灿烂丰饶的新生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着新鲜宜人的空气,以及你拂开低矮的绿枝时所闻到的那种浓郁、柔和、沁人心脾的叶绿素气味。最重要的,还有无数争奇斗艳的野花,勇敢地钻出林中地面的腐叶堆,开放在每一根细枝上,铺满了每一处阳光和煦的山坡和河岸——延龄草、牡丹花、天南星、曼德拉草、紫罗兰、雪蓝花、毛茛和血根草、矮种鸢尾花、耧斗菜和木本酢浆草,以及无数欢乐摇曳的其他奇花异草。阿巴拉契亚山南部有1500种野花,仅佐治亚州北部的森林里就有40个罕见品种。看了这些美景,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心情舒畅。然而在严酷的3月的森林里却看不到这些,我们顶着铅色的天空,踏着铁一般坚硬的土地,跋涉在这个只有光秃秃的树木的寒冷、寂静的世界里。
我们制订了一个简单的行程计划。每天清晨,我们在第一线阳光照射下来的时候起身,一边发抖一边摩擦手臂,煮咖啡,拆下帐篷,吃几把葡萄干,然后出发,走向肃静的森林。我们从大约7点半开始,行走四个钟头,我们俩很少一起行走——我们的步速配合不起来——但是每过几个钟头,我会坐在一根树木上(总是先察看一下周围的下层林丛,听听有没有熊或者野猪的声响),等待卡茨赶上来,确保一切都平安无事。有时候其他徒步旅行者赶上来,告诉我卡茨在哪儿,他的进展情况怎么样——差不多总是慢吞吞、游游逛逛的。小道对他比对我来说更艰难,该称赞他的是,他努力做到不骂骂咧咧,我没有一刻忘记他可不是非得来这儿不可的。
我曾经想过我们俩超过其他的人,可是这儿合理散布着其他徒步旅行者——有三名新泽西州拉特杰斯大学的学生,一对背着小小的背包徒步旅行到遥远的弗吉尼亚州去参加女儿的婚礼、身体棒得惊人的老夫妻,一个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名叫乔纳森的笨拙的男青年——在森林的这个位置,我们这些人加起来有二十三四个,全是往北走的。由于每个人走路的速率不同,并且在不同的时间休息,每天你能有三四次碰到一些或所有与你一起徒步旅行的人,特别是在四下一望,景色尽收眼底的山顶上,或者是在水流清澄的溪流旁,最经常的乃是在小道旁边空地上在建的木棚里。这些木棚彼此之间距离很远,并非总是正好相当于徒步旅行一天的路程,因此,你至少能够了解一点点有关你的旅伴们的情况,如果你晚上在木棚里遇见他们,就会了解得相当多了。你成了一个非正式团体的一部分,一个由不同年龄、不同行业,但是都体验着同样的天气、同样的不舒适、同样的风景、同样的徒步前往缅因州的奇怪而冲动的人组成的松散、和谐的集体。
然而,即便是在繁忙的时候,森林仍然会给你一种强烈的遗世独立的感觉。当我一连几小时看不到一个人影时,我体会到的便是长时间的彻底孤寂。许多时候,我等待卡茨好久,连一个别的徒步旅行者也没有走过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把背包放下,回头去找他,看看他还好不好,这总是使他很高兴。有时候,他会骄傲地扛着我的手杖,那是我停下来系鞋带或调整背包时靠在树上的。我们似乎在相互照看,那感觉真是非常好,我无法用别的话来形容了。
4点钟左右,我们找个地方扎营,把帐篷支起来。一个人去汲水并且过滤,另一个人则煮一锅热腾腾的面条。有时候,我俩会聊聊天,但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一种知己相对无言的状态中。到了6点钟,天色暗下来,寒冷和疲劳把我们驱入各自的帐篷。据我所知,卡茨马上就睡着了。我则借着我那盏小矿灯的光,读上一个来小时的书。小矿灯的功效并不令人满意,灯光在书页上投射出古怪的同心圆光圈,好像自行车车灯一样,直到我露在睡袋外面的肩膀和手臂感到寒冷,并且由于凑近亮光把书捧在一个别扭的角度而感到沉重为止。于是我就沉浸到黑暗之中,躺在那儿倾听夜的森林所特有的那种明显、清晰的声响:风的呼啸声、树叶的沙沙声、树枝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无穷无尽的咕哝声、躁动声,犹如熄灯之后的一个康复病房,直到我最后沉入梦乡。到了早晨,我们就起来,边发抖边摩擦手臂,无言地重复各种小小的杂活,整理好背包背起来,再次闯进枝干虬结的大森林。
在第四天傍晚,我们交了一个朋友。我们坐在小道旁边一块小小空地上,我们的帐篷已经搭好,正在吃面,体味着歇下来的那种极度愉快。这时,一位穿着红色外衣、胖胖的戴眼镜的姑娘背着超大号背包走过来了。她皱起脸,眯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下,好像是个老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或者是个视力不好的人。我们互相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天气怎么样、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之类。接着,她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合的暮色,声称她想和我们在同一块地方扎营。
她的名字叫玛丽·埃伦,来自佛罗里达州。就像卡茨日后一直用的一种特别的领教过厉害的语调所描述的那样,她实在是一件重活。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除了擤鼻涕的时候(她经常这样做),这时她捏住自己的鼻子,发出一系列震天动地、让人吃惊的擤鼻声,足以使一条狗逃离沙发,跑到隔壁房间的桌子底下躲起来。我早就知道与世界上每一个最蠢的人共度一段时间是上帝为我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而玛丽·埃伦证明,就是在阿巴拉契亚山的森林里,我也逃不脱这个宿命,她从我们相见的第一分钟起就表现出是个稀罕人物。
“你们俩吃的是什么呀?”她说着,嘎吱一声在一根空树干上坐下来,抬起头盯着我们的碗看,“是面条?犯大错啦,面条没什么能量。”她擤了一下鼻子,“这是一顶名牌帐篷吗?”
我看看我的帐篷:“我不知道。”
“犯大错啦,他们一定是看到你朝野营装备店走过来啦,你花多少钱买的?”
“我不知道。”
“太多啦,应该是这么多,你该买一顶三季帐篷才对。”
“这是一顶三季帐篷啊。”
“恕我直言,可我觉得在3月份不带上一顶三季帐篷就上这儿来似乎太愚蠢了。”她擤了一下鼻子。
“这是一顶三季帐篷啊。”
“你还没有被冻死算你走运,你应当回去把那个卖给你帐篷的人揍一顿,因为他卖给你那玩意儿简直是……呃,玩忽职守。”
“真的,这是一顶三季帐篷啊。”
她擤了一下鼻子,不耐烦地摇摇头。“那才是一顶三季帐篷。”她指着卡茨的帐篷说。
“那顶帐篷与这顶完全相同呀。”
她再次瞥了一眼:“随它去吧,你们今天走了多少英里了?”
“10英里左右。”实际上我们走了8.4英里,但是路程包括几处艰险的悬崖,其中有一处有名的、名为“布道岩”的险峻峭壁,是从斯普林格山徒步以来的最高点,所以,我们奖励了自己几英里路程,为的是激励士气。
“10英里?就这点?你们男士看来实在不像话,我走了14.2英里了。”
“就凭你的一张嘴?”卡茨说,从他的面碗上方抬起头来看。
她狠狠地眯着眼盯住他。
“当然,我的全身也同样这么说。”她偷偷朝我瞟了一眼,好像是说,你这位朋友有严重怪癖还是怎么的?她清清耳朵,“我是从古奇山口出发的。”
“我们也是呀,那么只有8.4英里。”
她拼命摇头,好像在驱赶一只特别缠人的苍蝇:“14.2英里。”
“不对,真的,只有8.4英里。”
“对不起,可是我刚刚走过,我想我应该知道的。”突然,她叫起来,“上帝,这是天伯伦牌高帮鞋吗?特大错误,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
谈话就这样继续了下去。后来,我到外面去刷洗我们的饭碗,并且把食品袋吊起来。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在张罗自己的晚餐,但是仍然在跟卡茨说话。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她在说,“恕我直言,你太胖了。”
卡茨大为惊异,平静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太胖了,你应当先减肥,再到这儿来。你该做点训练,因为你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呃……心脏病什么的。”
“心脏病什么的?”
“你知道,如果你的心脏停下来,你就……呃……会死掉。”
“你是说心脏病发作?”
“就是啊。”
应当指出,玛丽·埃伦身上的肉也不少,而在那一刻,她正在不明智地探过身去从她的背包里拿东西,展示出一个宽阔的后背,足以供一个军事基地的放映员在那上面放映电影。这是对卡茨的克制力的一次有趣的考验,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撒尿去了,在和我擦身而过时,他从嘴角吐出由三个低沉、沮丧的词组成的一句现成的咒骂,犹如夜间货车的鸣笛声。
第二天,与往常一样,我俩冒着寒冷起身,感到沮丧,开始料理我们的日常小事,但是这回有了额外的负担,那就是我们每做一件事都得被人审视、评论。当我们吃着葡萄干,喝着漂着小片卫生纸的咖啡的时候,玛丽·埃伦大吃着包括燕麦片、草莓小烘饼、杂拌果仁在内的多道食品组成的早餐,还有十来块小巧克力,她把这些巧克力在她身边的原木上排成一长条。我俩像失去父母的小难民那样眼巴巴望着,她一边用食物把嘴巴塞得鼓鼓的,一边就我们在伙食、装备和整体男子汉气概方面的种种缺点数落我们。
接着——现在是三人行了——我们出发,走进森林。玛丽·埃伦有时跟我走在一起,有时跟卡茨走在一起,总是跟着我们之间的一个。显而易见的是,尽管她大话连篇,却明摆着缺乏经验,不适合走小道(仅举一例,她一点儿也不懂如何看地图),并且在莽原里一人独处时就感到不安,我禁不住为她感到有点难过。另外,我开始发现她颇有点儿滑稽,她说话特别啰唆、冗长。她会说这样的话,诸如“那儿有一条有水的河”,以及“现在差不多是上午10点钟了”。有一次在提到佛罗里达州中部的冬天时,她严肃地告诉我:“我们那儿在冬天通常有一次或者两次结霜,可是今年已经有两三次了。”卡茨显然害怕跟她一块儿走,对于她要他加快步伐的不倦敦促表现出畏缩。
有一次,天气很给面子——感觉更像秋天而不是春天,又惬意又温和。到了10点钟,气温处于舒适的60多华氏度(约16摄氏度)。自从离开阿米卡洛拉以来,我第一次脱掉了外衣,然而不无困惑地意识到我根本没地方放这件衣服,我把它用一根带子绑在我的背包上面。
我们辛苦跋涉,翻过了血山——山高4461英尺,是小道在佐治亚州境内最高峻、难走的山峰——接着开始走一段险陡、令人兴奋的通往尼尔斯山口的2英里长的下坡道。之所以感到兴奋,是因为尼尔斯山有一个商店,在一个叫瓦拉西-伊旅馆的地点,在那儿可以买到三明治和冰激凌。在1点半左右,我们听到一种新的声音——机动车的声音,几分钟后,我们走出森林,踏上美国第19号和第129号公路。尽管这条路有两个号码,但它实际上是穿过林木覆盖的无名地点的一个高高山口的一条偏僻道路。公路的正对面是瓦拉西-伊旅馆,这是在大萧条时期由平民保护军(一种失业人员的大军)建造起来的一座漂亮的石头建筑,目前综合开设着徒步旅行用具商店、食品店、书店和青年旅舍。我们穿过大路——简直是急速蹿过去的——走进这个建筑。
现在说在森林里仅仅过了5天,看到像一条人工修筑的公路、飞驰而过的汽车以及像样的建筑之类的东西就会感到激动、陌生,可能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如此。仅仅走进门口,来到室内,被墙壁和天花板所包围,就令人感到新奇。而瓦拉西-伊旅馆的物品,唉,我无法形容它是多么美妙。里面仅仅放着一个不大的冰箱,塞满了新鲜的三明治、汽水、纸盒包装的果汁,以及奶酪之类的食品。卡茨和我盯着这个冰箱看了好久,被震撼得哑口无言了。我开始认识到,阿巴拉契亚小道的生活的突出特点是匮乏,这个体验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你自己彻底抛弃日常生活的种种方便,以至于最普通的东西——加工过的奶酪、一罐外包装缀满冷凝水滴的饮料——都会使你充满惊奇和感恩之心。如同第一次品尝可口可乐,因为一块白面包而使你接近极乐境界,那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体验。如果你问我,我就说,让一切不舒服的体验最后变得值得。
卡茨和我每人买了两块鸡蛋沙拉三明治、一些土豆片、巧克力和汽水,走到后面的一个野餐桌旁。我俩就在那儿一边贪馋地咂嘴,一边欢天喜地地评论着将它们一扫而空了,接着回到冰箱旁,惊异地盯着更多的食品看。我们发现,瓦拉西-伊旅馆收少量费用,向真正的徒步旅行者提供其他服务——洗衣中心啦,淋浴啦,租借毛巾啦,等等——我们贪婪地全都尝试了一遍。淋浴器是一个滴滴答答漏水的老式东西,但是水非常热,我从来没有,我是说从来没有享受过比这更加畅快的洁身服务。我极为满意地望着积了5天的油泥随着水流流下我的双腿,流进排水孔,并且怀着一种吃惊的感恩心情注意到我的身体变得明显光滑细洁。我们洗了两大堆衣物,洗干净了我们的杯子、锅碗,买了明信片寄出去,往家里打了电话,并且在店里补充了大量新鲜食品和包装食品。
瓦拉西-伊旅馆是由一位名叫贾斯廷的英国人和他的美国太太佩姬经营的,整个下午,我们在旅馆里穿进穿出,不断跟他们交谈。佩姬告诉我,从1月1日以来,已经有一千名徒步旅行者来过他们的店铺,而徒步旅行的季节还没有真正开始呢。他们是一对和蔼可亲的夫妻,特别是佩姬,我感觉到,他们花了许多时间跟人们谈话,劝说他们不要半途而废。就在前一天,一位萨里来的青年曾经请他们叫一辆出租车载他去亚特兰大。佩姬几乎已经说服了他,让他坚持下来,可是最后他受不了了,轻轻地哭泣着,还是恳求他们让他回家去。
我自己的感觉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继续走下去。太阳照耀着,我全身干净,恢复了精神,我们的背包里有充足的食品。我已经与我的太太通过电话,让她知道一切平安无事。最主要的是,我正在变得健康,我肯定自己已经减少了将近10磅体重,我已经准备好继续走。卡茨也是浑身整洁,容光焕发,看上去清爽帅气。我们俩在门廊里把买来的物品包装好,并且不约而同愉快而惊讶地意识到玛丽·埃伦不再是我们这一行的一员了。我把头伸进门去,问店主夫妻是否看到过她。
“噢,我想她在差不多一小时前离开了。”佩姬说。
情况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到我们再次出发时,已经过了4点钟了。贾斯廷说过,往前走大约一个小时的路,有一片天然的草地,是个理想的野营地点。在下午的阳光的照射下,小道一副热烈欢迎大家的姿态——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河谷对面是粗犷辽阔的棕色山脉——而草地确实是个理想的野营地点。我们搭起了帐篷,吃了一些我们买来当作晚餐的三明治、土豆片,喝了一些汽水。
接着,我充满自豪感地端出来一个小小的惊喜——两盒女主人牌杯形蛋糕,就好像是自己烤的一样。
卡茨脸上露出喜色,像诺尔曼·洛克威尔画的图画里的那个过生日的男孩。
“哦,哇噢!”
“那家店里没有小德比牌糕点。”我抱歉地说。
“嗐,”他说,“嗐。”他说不出更加动人的话了,卡茨爱吃糕点啊。
我们两人吃掉了三块杯形蛋糕,将最后的一块留在树干上,回头我们好欣赏。我们俩靠在树干上,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抽着烟,感到休息好了,心满意足,还聊了一会儿——简言之,非常像我在家时惬意的时候所想象的场景——这时,卡茨轻轻地叹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玛丽·埃伦兴致勃勃地从反方向沿着小道向我们大踏步走来。
“我正在纳闷你们两位男士去哪儿了,”她责怪道,“你们呀,实在太慢啦,本来咱们可以轻易再走4英里路的。我看哪,从现在起,我不得不瞧着点你们俩啦——哎,这是一块女主人牌蛋糕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者说,没等卡茨抓起一根木棍把她揍死,她就说:“呃,我倒不妨来一块。”紧接着,两口就把蛋糕吃下去了,因为这事,卡茨好几天都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