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开始于本顿·麦凯—— 一位温和良善、心地极好的空想家,他在1921年启动了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修筑一条通往他的朋友—— 一家主流建筑刊物的编辑查尔斯·哈里斯·惠特克的住处的长途徒步旅行小道。如果说麦凯当时的生活境况不怎么好,那就太轻描淡写了。此前十年里,他在哈佛和国家森林署的职务被撤掉了,最后,为了有个较好的地方安置他,美国劳工部给了他一张写字台,派给他一项含糊不清的任务——提出提高效率和士气的想法。他在那儿恪尽职守地提出了一些雄心勃勃但无法实施的提议,这些提议让人感觉好玩,被大度地阅读之后,随即往废纸篓里一扔。1921年4月,他的妻子杰西·哈代·斯塔布斯—— 一位知名的和平主义者和主张妇女参政者——纵身跳下纽约东河的一座桥,淹死了。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只过了十个星期,本顿·麦凯向惠特克提出了修筑阿巴拉契亚小道的想法,这项提议于次年10月登载在惠特克主编的《美国建筑师协会会刊》这份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刊物的论坛栏里。修筑徒步旅行小道只是麦凯宏大设想的一部分,他把阿巴拉契亚小道看作连接山顶工作营网络的一条线,成千上万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的城市工人将前来,本着无私的精神参与有益身心的劳动,在大自然中恢复精力。沿途将修建旅舍、宾馆,以及季节性的教学中心,最终建立起永久性的森林村庄——“产权自有的”社区,村民们将依靠基于林业、耕作和手工艺的合作性“非工业活动”来谋生。麦凯心醉神迷地描述说,整个社区将是一处“避开唯利是图世界的隐遁之地”。
麦凯提出他的想法的时候,美国东部已经有了几个徒步旅行俱乐部——仅举几例,比如青山俱乐部、达特茅斯俱乐部,以及历史悠久的阿巴拉契亚山俱乐部等。这些机构大多由社会地位高的人掌管,维护主要位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数百英里的山间和林地的小道。1925年,各大俱乐部的代表在华盛顿聚会,成立了阿巴拉契亚小道会议,以便修建一条1200英里长的小道,将东部最高的两座山峰,即北卡罗来纳州6684英尺高的米契尔山和新罕布什尔州略低(只低396英尺)的华盛顿山连接起来。不过,实际上在此后五年里没有任何动作,这主要是因为麦凯一心在细化和扩展他的设想,其结果是他本人和这项计划与现实世界几乎不搭界。
直到1930年,一位热心的徒步旅行者,名叫迈伦·埃弗瑞的华盛顿年轻海事律师,接管了开发这个项目的事务,这项工作才真正开始,但是却突然进展神速。埃弗瑞显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正如与他同时代的一个人说的,他从缅因州到佐治亚州留下了两个遗迹:“一个是受伤的感情和挫伤的自我,另一个就是阿巴拉契亚小道。”他不能容忍麦凯和麦凯的“装神弄鬼的警句”,两个人始终合不来。1935年,两个人为了开发一条穿越谢南多亚国家公园的小道吵翻了(埃弗瑞想根据情况修建一条观景公路,麦凯则认为这样做是背叛基本原则),从此两人不再说话。
这条小道的成功修建一向归功于麦凯,可是这多半是因为他活到了96岁的高龄,长了一头白发。在他的晚年,他经常会应邀在阳光明媚的山坡上举行的典礼上说几句话。而埃弗瑞在1952年就去世了,比麦凯早了整整25年,当时的阿巴拉契亚小道还鲜为人知,但是实际上这是埃弗瑞修筑的小道。他制定了修建规划,软硬兼施地要那些俱乐部派出志愿工作人员,并且亲自指挥了几百英里的道路的修建。他将规划长度从1200英里延长到远远超出2000英里,而且他在修建规划完成之前,亲自踏勘过小道的每一寸。在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他利用志愿劳力,修建了一条穿越高山莽原的2000英里的小道,即便是军队,也修建不了这么多。
阿巴拉契亚小道在缅因州一个偏远角落伐平了2英里长的森林之后,于1937年8月14日正式竣工。奇怪的是,这条世界上最长的徒步旅行道路的建成竟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埃弗瑞不是个善于大肆宣扬的人,而麦凯这时已经意气消沉地退休了,没有什么报刊注意到这个成就,没有举行任何正式典礼来庆祝小道的贯通。
他们修建的小道没有悠久的历史,不是印第安人的小道或者殖民时代的邮道,甚至没有刻意寻找最秀丽的景色、最高的山岭或者最引人注目的地标。最后,它在米契尔山附近不知所终,不过它还是穿过华盛顿山,然后再延伸350英里到达缅因州的卡塔丁山。(埃弗瑞是在缅因州长大的,并在那儿进行过最初的徒步旅行,所以坚持了这个方案。)基本上,小道的走向取决于哪儿可以修路,沿途大部分是无人开发,甚至还没有取名的高山荒岭以及被世人遗忘的山谷。这条小道距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南端实际上还有150英里,距北端还有将近700英里,工作营、农舍、学校和教学中心根本就没有建造起来。
不过,麦凯原来的许多设想保留了下来。整条2100英里的小道,连同支道、步行桥梁、指示牌、树标和宿营地,都是由志愿者管理的——事实上,阿巴拉契亚小道据说是世界上最长的由志愿者管理的事业。直到现在,它仍然光荣地没有沾染上唯利是图的风气。阿巴拉契亚小道会议直到1968年才雇用了第一批领薪资的雇员,而且它保留着作为一个服务大众、热忱奉献的友好组织的气氛。如今,阿巴拉契亚小道不再是最长的徒步旅行小道了——太平洋翠园小道和大陆分界线小道(两条小道都在西部)要稍微长一些——但是它一直是第一条和最伟大的一条,它拥有很多朋友,它理应有这么多朋友。
差不多从它开放的那天起,这条小道就不得不经常改道。首先,在弗吉尼亚州境内的118英里小道的改道,是为了给穿越谢南多亚国家公园的天际线车道的修建让路。其后到1958年,佐治亚州奥格勒索普山及其周围地区的过度开发,使得小道南端20英里的路程必须砍掉,并将小道的起点移到受保护的查塔胡奇国家森林莽原里的斯普林格山。10年后,缅因州阿巴拉契亚小道俱乐部将小道的263英里——占这条小道在缅因州长度的一半——改道,使它离开伐木区回到莽原去。即便是现在,这条小道每一年的路径也从来不是完全相同的。
也许,徒步走完阿巴拉契亚小道最困难的部分是走上这条小道,在小道的两端尤其如此。南端的出发点斯普林格山离阿米卡洛拉州立公园这个地点最近的公路有7英里,而从阿米卡洛拉州立公园到其他地点又有一大段路。从离莽原世界最近的出口亚特兰大出发,你可以选乘一天一班的火车或一天两班的长途汽车去盖恩斯维尔,可是事实上你仍然还得走40英里再加7英里才能到达小道的起点。(缅因州卡塔丁山的问题更大。)
幸好有人可以在亚特兰大接你,收一点儿费送你去阿米卡洛拉。就这样,卡茨和我把自己交给了一位个子高大、态度友好、戴着一顶棒球帽、名叫威斯·维森的人手中,他同意把我们从亚特兰大机场送到我们前往斯普林格的出发点阿米卡洛拉瀑布旅舍,收费60美元。
每年从3月初到4月底,约有两千名徒步旅行者从斯普林格出发,大多数人是打算一直走到卡塔丁山的,而实际做到的不超过10%。一半人没能坚持走过弗吉尼亚州中部,也就是不到全部旅程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人走到下一个州北卡罗来纳州就不再往前走了,多达20%的人在第一个星期就退出了,这些情况维森都看在眼里。
“去年,我把一个人送到小道的开始处。”正当我们的车子穿过渐渐暗下来的松林驶向佐治亚州北部崎岖的群山的时候,他这样告诉我们,“三天之后,他从伍迪山峡的付费电话处——那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付费电话处——打电话给我,说他想回家去,说小道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样,于是我用车把他送回了机场。过了两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说是他太太要他回来,因为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购买装备上面了,她可不想轻易让他说不走就不走了,所以我又把他送到小道的开始处。三天后,他再次从伍迪山峡打电话给我,说他想去机场。‘那么,你太太怎么办?’我说。他说:‘这次我不回家啦。’”
“伍迪山峡有多远?”我问道。
“离斯普林格21英里路,看上去不太远,对吗?我是说,他可是千里迢迢从俄亥俄州来的。”
“那么他为什么这么早就退出不走了?”
“他说小道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样,那些人都这么说。就在上个星期,我碰到三位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女士——中年妇女,真的很优秀,有点喜欢傻笑,可是,你知道,我把她们送到地点下车,她们的情绪都很高涨。大约4小时后,她们打电话来说想回家。她们是从加利福尼亚州来这儿的,这你知道,天知道她们花了多少钱买了飞机票和装备——我是说,她们有你见过的最好的东西,全是崭新的,最高级的——她们走了大约1.5英里就放弃了,说小道并不是她们所期望的那样。”
“她们的期望是怎样的?”
“谁知道?或许是自动扶梯吧。这儿是山岭、石头、森林和一条小道,用不着做一大堆科学研究就能知道的。可是,要是你知道有多少人半途而废,你会大吃一惊的。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认识一个人,噢,大约六个星期之前,他本应退出,却没有退出,他走完了小道。他是一个人从缅因州走过来的,在路上走了八个月,比大部分人花的时间都长,我想他在最后几个星期里路上什么人也没有碰到。他走完了小道之后,完全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可怜虫。我是同他的太太一起去接他的,他一下子扑到太太的怀里开始哭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到机场的路上他就一直那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做完任何事感到这么如释重负的,我一直在想:嗬,你知道,先生,徒步走完阿巴拉契亚小道可是一件自愿的事啊。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说,你把人们送到这儿下车的时候,能不能算得出他们会不会成功走完呢?”
“通常能够的。”
“那么你认为我们能不能成功?”卡茨说。
他来回打量着我们俩。“哦,你们当然能够成功。”他回答道,可是他的表情显示出另一种答案。
阿米卡洛拉瀑布旅舍是高踞于山坡上的一栋高山住所,连接着一条蜿蜒在树林里的长长的道路。曼彻斯特机场的那个人确实看到过正确的天气预报,当我们从汽车里跨出来时,寒风刺骨,冷得非常厉害,变化莫测的冷风像是从四面八方直冲出来,嗖嗖地钻进袖口和裤管里。“我的天哪!”卡茨惊恐地大叫起来,好像有人刚刚朝他头上倒了一桶冰水,并且迅速地逃进屋里。我付了钱,跟着他进屋。
旅舍式样十分时髦,而且里面非常暖和,有一个开放的大堂,在显眼的地方设有一个石壁炉,还有你在假日酒店里能看到的那种毫无特色的舒服的房间。我俩分头进入自己的房间,说好7点钟再见面。我从走廊上的一个售货机里买了一瓶可乐,洗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奢侈的淋浴,用了许多块毛巾,然后钻进干爽的被褥里(我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再次享受这种舒适),看着天气频道里那些愉快的、没心没肺的人报告令人沮丧的天气情况,几乎没有睡着。
我天没亮就起身,坐在窗前朝外望,暗淡的黎明吝啬地显露出周围的景色:一大片荒凉的、几乎无边无际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覆盖着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和贫瘠的尘土一样的雪,看上去并不险恶——这里不是喜马拉雅山脉——可它看上去不像你特别想走进的地方。
我去吃早餐的时候,太阳跃了出来,让世界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光明。我走到室外测试气温,寒冷令人一阵惊跳,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劲风仍然十分凛冽。干硬的小雪珠犹如聚苯乙烯做的小球,成团地追逐飞舞,入口处墙上挂着的一个大温度计的读数是11华氏度(约-12℃)。
“这是佐治亚州这段时间从来没有过的最冷的日子。”一位旅舍工作人员从停车场匆匆走进来的时候这样说,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接着她停下脚步说:“你是来徒步旅行的吗?”
“是的。”
“噢,最好别传出去呀。祝你走运,冷啊……”她躲进屋里。
使我惊讶的是,我产生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渴望。我做好了徒步旅行的准备,毕竟,我等待几个月为的就是这一天,即使这一天几乎全是不祥之兆,我想看看外面什么样。今天,在整个美国,人们正步履沉重地去上班,承受交通阻塞之苦,陷入废气的包围,而我正要进入森林行走,我太乐意这样做了。
我在餐厅见到了卡茨,他的样子也同样生龙活虎,值得赞扬。这是因为他交上了一个朋友—— 一个名叫瑞叶特的女服务员,她用一种显然卖弄风情的方式为他用餐服务。瑞叶特身高6英尺,长着一张能把小孩吓哭的脸,但是她看上去脾气很好,端咖啡也十分殷勤。
“哦,我喜欢爱吃薄煎饼的男人。”瑞叶特甜言蜜语地说。
“噢,宝贝,我真的爱吃这些薄煎饼。”卡茨回答道,由于糖汁和早晨的愉快情绪而容光焕发。
她走开去为一名坐在远处的顾客服务了,卡茨带着一种父亲似的自豪看着她走过去。“她长得够丑的,对不?”他说,自相矛盾地展颜一笑。
我想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呃,只是跟别的女人比起来。”
卡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突然带着一种可怕的神色盯住我看:“你知道,如今我找女人的标准是什么?心脏在跳,四肢齐全就行。”
“我理解。”
“而且这只是我的出发点,你得明白。关于四肢我也是好商量的,你认为我搞得上她吗?”
“我认为你可能得排队挂号。”
他头脑清醒地点点头:“咱们吃完饭就离开这儿可能是个好主意。”
我听了这话非常开心,我喝了一杯咖啡,我俩就离开去整理我们的东西。但是10分钟后,当我们俩在外面碰头,整装待发的时候,卡茨看上去一副苦恼相。“咱们在这儿再过一夜吧。”他说。
“什么?你在开玩笑吗?”他的话使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这儿暖和,外面冷。”
“咱们一定得上路。”
他望着森林:“在外面,咱们会冻死的。”
我也望着森林:“是的,很可能会,但咱们还是得上路。”
我背起背包,背包的重量让我朝后打了一个趔趄(要过好几天,我才能用接近直立的方式背起背包),我拉紧背包带,开始跋涉。走到森林边上,我朝后瞥了一下,以确定卡茨跟在我的后面。在我的面前展现着一个冬天的枯树组成的空阔、荒凉的世界。我似有预感地踏上小道,这里是遗留至今、当初从奥格勒索普山途经此地通往斯普林格山的老阿巴拉契亚小道的一段。
日期是1996年3月9日,我们上路了。
这条路线通往一个长满林木的山谷,山谷里有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边上结着脆冰。小路沿着溪流延伸了约莫半英里,然后陡然升高,把我们带入更加茂密的森林中。我们很快就明白,这里是第一座大山霜山的山脚,走路立刻变得费力气了。阳光照耀着,天空碧蓝碧蓝的,可是地面上的一切都是褐色的,褐色的树木、褐色的泥土、冻结的褐色树叶,而且冷得毫不留情。我努力地向上攀登了大约100英尺,然后停下脚步,眼珠暴突,喘着粗气,心脏吓人地怦怦乱跳。卡茨已经落在后面了,喘得比我还厉害,我下定决心继续前进。
简直苦透啦,徒步旅行的最初几天总是这样的,我已经不成样子,不可救药啦。背包超重太多,实在太重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艰苦、准备这么不足的情况,每走一步都是一场奋斗。
最艰难的事莫过于,当你不断地发现前面总是有更多的山要爬的时候,你该怎样平息这种气馁情绪。与避开一座山相比,攀登一座山的问题在于你几乎永远也不能确切地知道前面的情况怎么样。又是四周围着的屏风似的林木,眼前不断远去的高坡轮廓,又是你自身跋涉的疲累,使你渐渐搞不清究竟走了多少路。每次你好不容易攀登上你认为肯定是峰顶的地点,却发现上面还有更多的山,不过是斜坡的角度使你先前看不见罢了,而且过了这个坡,还有另一个,过了另一个,又是一个一个,接连不断,直到山山相连,居然长到似乎不可能为止。终于,你到达一个高度,能够看到最高的树木的树顶了,一眼望去,除了明净的蓝天之外一无所有,你那动摇的心激奋起来——差不多要到了!然而这只是一场无情的欺骗。不管你奋力走了多少路,可望而不可即的最高峰一直往后退着,因此,每当天穹露出一角让你得以一瞥的时候,你总是郁闷地看到,最高的树木依旧像先前那样遥不可及。你仍然得跌跌撞撞地前进——你还能怎么样呢?
当过了好久好久,你终于到达露出真容的真正高原世界——那儿清冷的风带着松脂的气味,草树虬结苍劲,被风吹得偃伏下来——并且终于登上大山开阔的顶峰的时候,哎呀,你已经万忧皆消了。你四肢摊开仰卧在片麻岩斜坡上,被重重的背包拉得紧贴山岩,在那儿躺上几分钟,以一种杳远的、神游一样的方式回忆起,打从你4岁那年获得第一个放大镜起,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地衣,事实上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自然界的任何东西。最后,你疲累地吁了一口气,翻过身子,解下背包,努力站起来,这时你意识到——依然是以一种杳远的、头晕目眩、似乎身在别处的奇特的方式——面前的景观是多么夺人心魄:渺无人迹、一望无际的长满林木的群山,向四面八方展开,这儿真的可能就是天堂,景色壮丽,毫无疑问。但是你无法躲避的想法是,你必须在这片景色中行走,到现在你只走了短短一段路程而已,走完全程还早着呢。
你将地图与眼前的景观加以比较,注意到小道在前方将折下一个陡峭的山谷——其实是一个峡谷——它将把你带到比这座山更加陡峭、更加令人生畏的一座高山。当你攀登那座乖戾的折磨人的山峰的时候,你应当从吃完早餐之后起已经走过1.7英里的路了,而你的行程计划表(是在厨房台子上冒冒失失制定,经过大约两秒钟的考虑写下来的)要求在午餐之前走8.9英里,在晚餐之前走16.8英里,要求明天走的路就更长了。
但是也许天还在下雨,是一种寒冷、无情的斜雨,邻近的山峰上方响着雷,打着闪电。也许你又冷又饿,身上的气味臭得你自己也没法闻。也许你想躺下来,像地衣那样——不是真的死掉,只是一动不动地躺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可是当然,一切都在前面等着我。今天,我没有别的事,只需在晴好干燥的天气里,走在7英里标记完善的小道上,攀越四座中等的山峰。看上去任务似乎并不重,可实际上简直苦透啦。
我不知道确切是什么时候与卡茨失散的,但一定是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一开始,我总是等他赶上来。他走一步骂一声,拖着脚走上三四步就停下来擦一下眉毛,对前途十分悲观,那情景怎么看都令人心酸。后来,我等他自己慢慢走上来,只是为了确认他仍然在走,没有突发心肌梗死倒在路边,或者厌恶地把他的背包往地上一扔,去找威斯·维森了。我会等啊等,最后他的身影会出现在树间,喘着粗气,行动慢得令人无法相信,并且怒气冲冲地大声自语着。在攀登第三座大山,即3400英尺高的黑山的半途,我站着等了好长一会儿,一度想要回去,但是最后还是转过身,艰难地继续行走——我自己的小痛苦已经够多了。
7英里路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的。背着背包,对身体倍儿棒的人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知道要是带上一个进门再也不肯走一步的小孩到动物园或者游乐园去,是个什么感觉吗?你把他轻轻举到你的肩膀上,在一段时间里——几分钟里——让他待在那儿确实相当有趣。你假装要把他摔下来,让他的头朝着下面的某个物体撞过去,但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方向(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后来你开始感到不舒服了,你感到脖子一阵刺痛,两块肩胛骨之间有紧绷的感觉。这种感觉渐渐渗透,扩散,直到明显使你不舒服,于是你向小吉米宣布,你不得不把他放下来一会儿。
当然啦,小吉米大哭大闹,不肯走一步路,于是你的伴侣因为你走了还不到400码而向你投来不屑的一瞥,脸上一副“我早该嫁给那个橄榄球四分卫”的神色。可是,唉,难受啊。非常难受,真的,我理解。
好啦,那么现在请想象一下,有两个小吉米藏在你肩上的背包里,或者好一点儿,你的背包里放的是件不会动但是挺沉的东西,一件不希望被你举起来、在你把它拎起来的时候就清楚表明它希望重重地坐到地上的东西——比方说,一袋水泥或者一箱子医学课本——反正是件40磅重的玩意儿。请你想象一下,走路的时候背包往下的拉力,就像一架下行的电梯。请你想象一下,背上这么重的背包走上几小时、几天,而且不是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在考虑哪个周到的歇脚点还设有长凳和点心亭,而是走在高低不平的小道上,遍布尖锐的石头和顽固的树根,或是步履蹒跚地走在上山道上,大量的压力转移到你那两条苍白、哆嗦的大腿上。现在,请你把头往后转过去,直到你的脖子发紧为止;请你注视着2英里之外的一点,那里是你第一次攀登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是陡险的4682英尺。还有许多像这样的山呢,可别对我说7英里路不算远。噢,还有呢,你又不是非走不可,你不是在军队里,你现在就可以退出,回家去和家人团圆,躺在床上。
或者,你可以选择,你这可怜、悲伤的傻瓜哟,你可以穿越缅因州的高山、莽原,行走2169英里。于是,我在一个疲累、悲苦的私人小天地里,攀越巍巍群山,穿过无尽的林木的鸡尾酒会,几小时地跋涉着,心里一直在想:到现在我一定已经走了7英里路了,毫无疑问。然而,曲折的小道依然通向前方。
3点30分,我攀上在花岗岩上凿出的一段石阶,望见一片宽广的山崖展现在我的眼底,那就是斯普林格山的最高峰了。我放下背包,靠着一棵树颓然倒下,为自己的疲累感到震惊。景色十分秀丽,高耸的科胡达山起起伏伏,抹着一缕香烟色的淡青薄雾,袅袅飘向远方的地平线。太阳已经低低地挂在半空,我休息了约莫十分钟,然后起身四处眺望。有一块青铜铭牌被用螺丝固定在一块圆石上,宣布这里是阿巴拉契亚小道的起点,附近的一根柱子上有个木箱,里面有一根线,缚着一支圆珠笔和一个标准的线圈笔记本,它的内页因为潮气而卷了起来。这个笔记本是小道的登记册(不知怎的,我原以为它是用皮革装订的,像丧礼登记册那样严肃),里边满是热切的留言,几乎都是用年轻的笔迹写的。从1月1日以来有大约二十五页的留言——单是1月1日这一天就有八则。大部分留言写得匆忙而喜气洋洋——“3月2日。嘿,我们来了,妈呀,冷死了!咱们大家到卡塔丁再见!杰米和斯波特”——但是大约三分之一写得比较长,经过比较仔细的思考,内容诸如“我终于来到斯普林格了,我不知道今后几个星期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但是我对于主的信仰是坚定的,并且我知道我有全家的爱和支持。妈妈和普基,我这次旅行是为了你们”,等等。
我等待了卡茨三刻钟,然后去寻找他。天色正渐渐暗下来,空气带上了傍晚的寒意。我走啊走,走下山坡,穿过无穷无尽的树丛,回到我已经谢天谢地永远抛在脑后或者我曾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地点。我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接着仔细听,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继续走啊走,踏在几小时前我曾拼命跋涉踩过的落叶上,走下我现在只能模糊回忆起来的山坡。如果是我奶奶,可能会让我落下这么远的,我心里一直这么想。最后,我转过一个弯,发现他就在那儿,正磕磕绊绊地向我走来,头发散乱,掉了一只手套,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人都要接近歇斯底里的状态。
很难让他用连贯的语言把全部经过说出来,因为他正在大发雷霆,不过我猜想他在一阵暴怒中把他背包里的许多东西都扔下了悬崖,吊在他的背包外面的所有东西已经一件都没有了。
“你都扔掉了些什么?”我问道,尽量不表露出太多的惊讶。
“该死的重物,就是那些辣香肠、大米、红糖、斯帕姆午餐肉……我记不清了。多啦,该死的!”卡茨气得几乎成了个倔强症患者。瞧他那样子,好像他被小道出卖了,深受伤害。小道不是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我想。
我看到他的手套扔在30码后的小道上,走过去帮他捡回来了。
“好啦,”我回来时说,“你没有多少路要走了。”
“还有多远?”
“大概1英里。”
他愤愤地骂了一句。
“我来帮你背背包吧。”我把他的背包扛到我的肩上。现在背包并没有真的清空,但重量显然已经比较适度了,天知道他都扔了些什么。
暮色四合,我们俩爬上山,攀登最高峰。翻过最高峰几百码的地方,是一处野营地,在背靠着深色树木的一大片生着杂草的平地上,建有一座木棚。那儿有许多人,数量远远超过我原先以为的这个季节之初会有的人数。木棚是一栋带有斜屋顶的简易建筑,看上去十分拥挤。平地上分布着十来个帐篷,几乎到处都听得见小型野营锅的嗞嗞声,看得到升起的缕缕炊烟,以及瘦长的年轻人在活动。
我在空地的边上为我们俩找了个营址,远离众人,差不多单独在森林里。
“我不知道怎样搭起我的帐篷。”卡茨没好气地说。
“好吧,我来帮你搭。”你这软塌塌的没用的大男孩,我心想,突然感到非常累。
他坐在一根树干上,看着我把他的帐篷搭起来。我搭好后,他把他的垫布和睡袋塞进去,接着爬了进去。我忙着搭我自己的帐篷,手忙脚乱地把它弄成一个小小的家。当我完成工作,站直身子,我发现他的帐篷里没有动静。
“你睡觉了吗?”
“睡了。”他用一种表示肯定的吼叫声回答。
“就这样?你休息了?不吃晚饭了?”
“对。”
我站立了一会儿,心绪烦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太累了,连火都发不出。说到吃,我也累得顾不上饿了。我爬进我的帐篷,带进一瓶水和一本书,摆出我的电筒和小刀,以便夜间照明和自卫,最后摇摇晃晃地钻进睡袋,我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到放平身子的舒坦。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好过。
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我的帐篷内壁附着一层奇怪的片状结晶,很快我就明白了,这是我在夜间呼出的水汽凝结在帐篷上形成的,好似被收藏进一本呼吸纪念物剪贴簿。我的水瓶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看上去倒挺有令人惬意的硬汉作风。我兴趣盎然地查看这个瓶子,好像它是一种罕见的矿藏似的。我躺在睡袋里,舒适得令人惊讶,一点儿也不急于投身愚蠢的登山活动,所以我就躺在那儿,如同接到了一项不得擅动的严格命令。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卡茨正在外面走来走去,像是哪儿疼痛似的低声哼唧,并且在干什么活——他可不像这么勤劳的人。
过了一两分钟,他过来了,在我的帐篷旁边蹲下来,他的身子在帐篷上投下一个黑影。他没有问我是不是醒了或者别的什么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你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完全像个浑蛋?”
“不错,你是的,斯蒂芬。”
他安静了一会儿。“我在煮咖啡。”我猜想这是他表示歉意的方式。
“你做得很好。”
“外面冷得要命。”
“里面也是。”
“我的水瓶冻住了。”
“我的也是。”
我拉开拉链,从我的“尼龙子宫”里跳出来,着地时我的关节在嘎嘎作响。我穿着长内裤站在室外,看上去十分奇特。卡茨在野营炉旁边蹲着,正在煮一锅水,我们俩看来是仅有的醒来的野营者。天气很冷,不过也许比上一天稍微暖和那么一点儿,刚出山的太阳透过林木照过来,看上去谨慎地预示着晴天。
“你觉得怎么样?”他说。
我试探地屈伸着双腿:“不太坏,真的。”
“我也这么想。”
他把水倒进滤球。“今天我要表现得好点。”他保证说。
“那好。”我隔着他的肩膀望过去,“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我问,“你干吗用卫生纸过滤咖啡?”
“我,噢……我把滤纸扔掉了。”
我发出一声不太像笑的声音:“滤纸的重量不会超过2盎司。”
“我知道,可是它最该扔掉,飘得到处都是,”他滴下更多的水,“不过卫生纸看似还顶用。”
我们看着水滴下去,心里升起一种奇特的自豪感,这些是我们在莽原的第一顿点心。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杯里浸着咖啡渣和小片的粉红色卫生纸,可咖啡是滚烫的,这是最主要的呀。
他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黄糖也扔了,所以燕麦片粥里没糖可放了。”
“啊!实际上,没有燕麦片用来做燕麦片粥了,我把它留在新罕布什尔州了。”
他瞅着我。“真的吗?”接着补充一句,好像是录以备考,“我喜欢吃燕麦片。”
“来点奶酪怎么样?”
他摇摇头:“扔了。”
“花生?”
“扔了。”
“斯帕姆午餐肉?”
“真的扔了。”
听起来事态有点严重了。“那么大香肠呢?”
“噢,那玩意儿我在阿米卡洛拉吃掉了。”他说,好像已经是好几星期之前的事了,接着突然用宽宏大量的让步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哎,我有一杯咖啡和几块‘小德比’糕点就很满意了。”
我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我把‘小德比’也留下了。”
他的脸拉长了:“你把‘小德比’留下了?”
我抱歉地点点头。
“一点儿不剩吗?”
我点点头。
他吐了一口粗气,事态确实很严重——除了其他之外,这是对他心平气和的保证的严峻挑战,我俩决定最好盘点一下存货。我们在铺地布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我们的补给品放在一起。东西匮乏得令人吃惊—— 一点儿干面、一包大米、葡萄干、咖啡、盐、数量不少的块状糖果,以及卫生纸,差不多就是这些东西了。
我们吃了士力架巧克力和咖啡当早餐,捆扎好我们的帐篷,背上我们的背包,踉跄了一下,再次出发了。
“我没法相信你留下了‘小德比’。”卡茨说,马上又落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