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肆-

凉风呼啸的夜,楼毓带三百精兵一路追踪努尔扎木军队的踪迹。努尔扎木落荒而逃,身边已经只剩下部分忠心追随的下属,从马蹄印判断,在前方的交叉路口,又分成了两路。

楼毓率百余人朝左边的小径追过去,行了几里,道路越来越崎岖,不得不弃了马。小道两旁荆棘丛生,茂密的老树枝丫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从四面八方探过来,一路寂静,耳边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将军,前方有烛火。”开路的探子来禀报。

楼毓压低声音,命部下全速前进。众人熄灭了手中的蜡烛,借着朦胧的月光朝前方奔去,林间掩映着漆黑的暗影,如一尾尾在水中飞速游弋的鱼。

不久之后,楼毓果然在两排榕树后面发现了努尔扎木的身影,两个身影在用叶岐方言交流。

楼毓朝身后的人比了几个手势,让他们绕道从其他三面包抄过去,自己则直接从正面进攻。

寂静的山林像是突然有璀璨的烟花炸开,顷刻间变得沸反盈天,喊打喊杀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息。

楼毓直奔人群中的努尔扎木而去,手中的匕首迅猛地划破拦路人的胸膛,一个纵身跃起,脚踩来人的肩膀,刀刃直指努尔扎木的双瞳。

努尔扎木闪身一退,凶险地避开了她的匕首。冰冷的刀刃擦着他的脖子而过,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狂风卷起树叶凄厉作响,冷铁的撞击声如同鬼魅的哀鸣。楼毓占了先机,逼得努尔扎木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她朝着北方大喊一声:“这将是最后一战!生擒努尔扎木,把叶岐人彻底赶出我南詹,我们就可以北上回家了!”

她身后的精兵顿时精神抖擞,跟随她大呼:“生擒努尔扎木!”

努尔扎木气急,劈向楼毓的一招一式都用了全力。他身材魁梧,力气极大,虽然身上已经被楼毓扎出了好几个鲜血淋漓的洞,却也逮住机会,扎实地给了楼毓一拳,几乎废掉了她右半边肩膀。

楼毓忍痛,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全然不顾右肩的伤势,迎难而上,左手绕过他腋下,匕首从袖口滑下,直直地扎进他后颈。

努尔扎木目眦尽裂,俨然不敢相信地望向楼毓,他的手费力地抬起,又无力地垂下去,双膝跪地,却迟迟没有倒下。

最后楼毓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诡异的笑,叫她心中忽生寒意。

努尔扎木死了,其余的叶岐兵纷纷放下武器投降。连最后的隐患也已经根除,楼毓却没法安下心来。

楼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按原路返回。”

她右边胳膊垂在身侧,命人给自己接上之后,砍了几截树枝固定好,继续赶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楼毓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如同陷入迷障,怎么也走不出去,转来转去,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槐树下,努尔扎木的尸体像一面旗帜一样横躺着,昭示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徘徊在起点周围。

半圆的月亮渐渐躲进了云层后,渗出来的光线越来越暗。跟在楼毓身边的还剩下五十来人,押住二十多个叶岐俘虏,众人虽未多说什么,但一个个的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

深夜气温骤降,风刮在脸上像隆冬里的冰凌从皮肉上割过,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随着时间逝去,双手双脚渐渐变得僵硬和麻木,没有了知觉,机械性地行走。

楼毓抓过一个叶岐兵问:“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也不知道啊,是努尔将军说……说……”

“他说什么?”楼毓逼问。

“他说来这里准没有错,大家谁也走不出去,同归于尽……”

楼毓这才明白,努尔扎木逃窜于此,本就是他的计划。而她,中计了。

曹山地形崎岖,多奇山峻岭。

有一处地方,名叫坡子岭,多黑色矾石和漆树。山中多野兽,多迷障,夜深时起雾,如仙境,又似地狱,一旦有人入内,无人生还。关于坡子岭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但那些都只存在于当地老人所讲的传说里。

楼毓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身涉险境。

下半夜起了浓雾,饶是她手底下的兵骁勇善战,也逐渐没有体力再支撑,只能下令原地休息。众人如同昏迷了一般,到第二天正午才一个一个清醒过来。

强烈的日光照射在楼毓的眼皮上,她在一阵强光中睁开眼睛,右手传来一阵剧痛,脑中一片空白,顿了几秒,她才想起自己在何地。

大雾已经退去,视野变得开阔,她环视四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昨夜分明是被困在山林之中,现在却置身于一片苍茫的草原之上。大地苍茫,一望无际,荒无人烟,只有及膝的野草在日光和风下舒展。

眼前的情形太过不可思议,只是睡了几个时辰,他们怎么可能就到了草原上?众人困惑不已。

楼毓猜测,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幻象,但抬头所见的太阳总该是真的,能够用来判断方向。

她领着众人朝北方前行,身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清洗用药,已经化脓,疼痛难以抑制。在没有水和食物补给的情况下,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众人的体力就已经支撑不住。

“将军,我们是不是走不出去了?”当有第一个人开始这么问的时候,就说明军心已经不稳了。

几十双眼睛望向楼毓,戴着半边面具的年轻将军第一次无言以对。她完好的左手握着匕首,背在身后瑟瑟发抖,面上却不露一分端倪,屹立如松。嘴唇在日光的曝晒之下,变得干裂,鲜红的血渍在墨色的衣袍上干涸,水分蒸发之后,杀戮的气息依旧残留。她声音嘶哑:“继续赶路。”

问话的人把头颅低下去,不敢再说话:“是。”

太阳落山后,四周变暗,天幕从一角开始逐渐染成钴蓝色,好像一块巨大的布帛掉进染缸中,一点点被染料浸润。

草原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群山的轮廓开始慢慢显露,他们又回到了昨夜的山林之中。

白天所见,果然是幻象。

听见溪涧声,众人找到水源之后,似乎在绝望之中感受到了一丝希望。

但这一丝希望很快又被残酷的现实所掐灭。

每一个日出日落,楼毓都用匕首在袖口上割一道划痕,用来记载时间。如此已经过去七日,他们经历了无数个幻境,有时是置身沙漠,有时是孤岛或者草原,突然间大雨滂沱,又忽然被烈日炙烤,甚至转眼间鹅毛大雪纷纷而至,冻得人失去知觉。只有晚间的时候,幻境消失,他们会回到坡子岭中。

所有人七日未进食,楼毓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两个叶岐战俘体力不支饿死之后,有人向她请示,是否可食人肉。

她道:“不可。”

可她也知道,这时候,活下去,是人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和渴求。

当楼毓夜晚在溪涧旁看见两具新鲜的骸骨,草丛上还摊着血淋淋的人皮时,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胃中一片翻腾,隐隐作呕。

她大发雷霆,把始作俑者揪出来严惩了一番。

之所以在人前动怒,是为了狠狠告诫众人,她明白,这只是开始,并不意味着结束。人连最起码的底线都丧失了之后,无法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比现在所处的环境更恐怖的,是人。

今日他们吃倒下的俘虏,明日或许就会生剐剩下的叶岐兵,再然后是自己人,互相残杀和谋害。楼毓若不加以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再过五日后,队伍中的叶岐人只剩下八个,其余的无故失踪,大家心知肚明。

楼毓恐怕已经是生存者当中,唯一一个还未吃过一口肉的人。她身负重伤,疮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死死吊着最后一口气,强弩之末而已。她再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也无力再命令任何人。

如今她其实是人群中最危险的那个,因为只有她还在坚守底线,而身边围绕的是一群丧失了心智的野兽。

楼毓不得不时时保持着警惕,她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下属前来禀告,她便用凶狠的眼神吓退他们,不得靠近。

翌日天明时,天空再次奇异地飘起了大雪,眼前浮现出一座座冰川。脚下积累的厚雪仿佛永远不会融化,寒冷的风从衣袍中灌入,入侵五脏六腑。

楼毓发现,她动不了了。

她再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四肢好像被人斩断,毫无知觉,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靠在一根巨大的冰凌上,面具上覆满了飘落的雪花,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白茫茫的前方,失去了焦点。她心里想着,这次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楼渊的身影。

“阿七,阿七……”她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喊了两声,喊完之后倏然想起,楼渊现在正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幕良,他已娶了娇妻,自己与他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是他不要她的。那她便,也无须再留恋了。

到头来,世间竟没有什么好挂念的,她就这样活了二十来年,好像平白走了一遭。

等等——

楼毓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一个人,周谙。

他说,我等你回来。这话平淡,自那人口中说出来却好像很深情。被人等着,也是件幸福的事,好像还没有人这样等过她。

楼毓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给他妄生花的解药呢,这样即便她死了,那个在尘世间唯一等过她的人却能够活下去了。

待到毒解了,周谙那一身七七八八的病,多加调养,总有一日会好。他也许会长命百岁,日后儿孙绕膝,一辈子活得幸福美满。

越来越多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涌出来,就像天空中簌簌而下的雪,仿佛要淹没她,淹没万物。

众人见楼毓静坐不动,当下起了歹心,前来询问:“将军……”

楼毓睁开眼睛,鹰隼般的目光凌厉地从他面上扫过,却不说话。询问者见状心下一喜,猜测她多半没了力气,只是又不敢轻举妄动。若他们能从这里走出去,日后楼毓也不会轻饶他们,不如趁现在,把这个隐患彻底解决。她虽然是将军,但此时,不过如一粒草芥。

“将军……”

楼毓依旧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一劫逃不过去了,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等待对方手中的刀划破她的皮肉。

她没有战死沙场,最后竟要被困死在临广的一座小小山岭中。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面前忽然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几乎要与白雪融为一体。他早有预谋般,踢倒两人之后,背起楼毓就跑。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融在一起,片刻间消失于大雪之中,不见了踪迹。

楼毓又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她无意识地喃喃:“周谙……”

背着她的人脚步一顿,扭过头来看她,温声宽慰她:“阿毓,再坚持一下。你一直很坚强,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说完他加快了脚步,找到一处港湾躲避风雪。

苍茫的雪地上,那一行脚印转眼间便被遮盖,好似没有人的踪迹。

楼毓陷入昏迷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痛苦的。沉重的意识里,她本能地想要拒绝这一切,不愿意醒过来,耳边却有人在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带着劝哄的意味,坚持不懈。

让楼毓觉得烦。

涣散的神志慢慢回笼,她竟感受到一丝暖意,下意识地朝温暖源靠过去。

周谙看着她这无意识的动作,不由得笑了笑,再一次抱紧了她。他又给她喂了一次药丸之后,瞳中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我不会让你死的。”

即便眼前所见之景,只是幻境,但倘若一生之中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大概一生都无法忘怀。浩瀚的雪原上,只有她和他,相依为命。

楼毓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冰天雪地的幻境消失,她依旧被困在坡子岭。离她不远处架着一堆火,在熊熊燃烧着,猩红的火苗在眼中跳跃,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靠在另一个人身上,和他相互依偎着,属于他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楼毓缓缓抬头,看见了周谙熟悉的脸。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左手,轻轻抚摸他的眉眼。手上皲裂的粗粝疮口,很快扰醒了周谙,楼毓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他已经醒了。

周谙愣了愣,反手握住她。

“我还活着?”楼毓声音喑哑地问。

“对,你还活着,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周谙抵着她的额头,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他拿过身边的酒囊,把里面的羊奶一点一点喂入楼毓口中,连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四肢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知觉,她迟缓地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痛袭来。

倘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就真的熬不下去了,楼毓想。

周谙见她神思恍惚,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慰道:“这一处山洞很隐秘,你的那些部下应该找不过来。再者,他们互相残杀,指不定已经全死了。”

楼毓却反问他:“你怎么来了?”

周谙往火势渐弱的火堆上加了一根枯枝,忽明忽暗的光映照着他无瑕的脸,眉眼中隐隐透着的青灰越发严重,让楼毓想到山谷中快要凋零的白梅。

他身上的妄生花毒已经浸入骨髓,再不解毒,恐怕命不久矣了——这或许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周谙怎么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倏然冷了声音:“我救了你,你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猜疑我,阿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甘愿委身下嫁于相府,扮作周玄谦参军,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你做这些努力,难道不是为了解药吗?”楼毓扯了扯嘴角,笑容讽刺又轻蔑。

周谙被她的笑激得一怔,如有雷霆落于心上。

偏生,她说的却又是真的,让人无言以对。

沉默在无声无息地蔓延。

辽远的夜空之上,闪烁的星子和月亮遥遥相对。火光照亮了这个并不宽敞的山洞,凄厉的山风偶尔席卷而过,像幽居的山鬼发出的悲鸣,仔细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良久,周谙拨弄了两下树枝,问:“什么时候发现,周玄谦是我?”

“从一开始。”

“为什么?”周谙不解。

楼毓点了点鼻尖:“味道,你身上的味道瞒不过我。那夜在军营,你扮作小兵与我初见时,我便起了疑心。”

“竟是在这里露了马脚。”说完他自顾自地淡淡笑了一声,“原来你与我已经相熟到这种地步了,你居然连我身上的味道都记住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明明是十足十暧昧的话语,盘旋在两人之间却只剩冷寂的秋风,灌入洞中来。

不远处有岩石滴水的声音,楼毓侧耳听着,在心中一下一下数着,寂寥地打发时间。天亮以后,外面的浓雾散开,他们不知又要经历怎样的险境。她的灵魂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生命如坠落的水滴般逐渐逝去。

怀中还揣着那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

楼毓把匕首掏出来,放在火上烤了许久之后,手柄上镶嵌的一颗琉璃珠子自然脱落于掌心中。她左手五指用力一捏,珠子碎裂,好似糖衣被剥落,只余里面一粒丹红的药丸。

周谙久觅不得的妄生花解药,就在眼前。

楼毓交予他手中,口中哈着寒气:“解药给你了,你我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跟着我了,不管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统统收起来吧周谙,我都不要。”

“你在心中,便是这样想我的?”周谙问,“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粒解药?”

楼毓的眼睛望着洞口幽暗的月光,心想你再不走,天又要亮了。到时候我们俩,一个伤患,一个病秧子,到底是谁拖累谁呢?想到这里,心肠难免又硬了几分。

“你走吧!”楼毓道。

阵阵跫音远去,如同秋叶被风吹散,很快,那个雪白的身影在楼毓眼中变成一团模糊,像是起了雾。

楼毓认命地垂下眼帘,面前的枯枝烧尽了,再过片刻就会熄灭。周谙一个人,走出去的概率应该大很多了,他应该能活下去吧?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了,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居然还记挂着旁人的生死。

恍惚中,刚消失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楼毓惊诧地朝着声源望去,本已经走远的周谙复又出现在她眼前,手中抓着一把草药,倏地弯腰凑过来:“怎的这么望着我,不认识了吗?阿毓……”

“你……”

“我没有走。你赶我,我也不会走。”他捏了捏楼毓的下巴,分明看准她此刻没有力气,要占她便宜,登徒子般勾着薄薄的唇调笑道,“我这人,除非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否则别人还勉强不了我。”

不待楼毓反应,他便松开了手,仿佛没事人一般,神色自若,再添了一把柴火。借着火光,他把采来的草药用石头细细捣碎。

“为什么要回来?”楼毓不解地问。

周谙靠过来,一层一层替她脱了外袍和内衫,雪白的背脊暴露在带着寒意的空气中,他嗓音冰凉:“你我既然拜了堂,我现在做这些,于你的名节也无碍,你无须介意。”

他存了心要气一气楼毓,用手指将草药敷在她的伤口上,不忘嘲讽两句:“将军这满身的伤,可真精彩,还好你嫁了我,要是嫁了寻常人家的夫婿,可要把别人吓着了。”

药汁渗入伤口,楼毓疼得一颤,满脸煞白,忍痛咬紧了下唇,无法言语。半晌,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个字来,固执地问:“为什么要回来?”

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周谙狭长精致的眉目,听他幽幽问道:“你除了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回来,可还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

楼毓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药效上来,她尚且还能动弹的左手握紧了身下的枯草。周谙见状,终究不忍,替她包扎完右臂的伤口,弯腰倾身过去:“痛的话,就咬我。”

楼毓无动于衷,面具下的眼睛始终倔强地望着他。

周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忽而拥住她。

他似是妥协了,声音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比如——我对你动心了,爱上你了。找你,救你,回来,都是出自真心。”

楼毓更多的是迷茫:“对我动心?”听语气,似乎很难相信会有一个男人寄情于她。

“阿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满满的感慨和怜惜在深夜中织成了针脚细密的网,于无形中笼罩在楼毓头顶,困住了她。她嗅着周谙身上温醇淡雅的药香,神经渐渐舒缓,莫名地放松下来。

火堆里噼里啪啦,蹦出几点火星子。山洞深处传来水滴的声音,宛如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发出来的动静。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吓傻了吧?”周谙打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身体挨在一起,楼毓能感受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他一直没有松开。

周谙顾及她身上的伤,并未抱得有多紧,却像一道不容挣脱的桎梏。

楼毓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迷惘地眨着眼睛看向洞口,外面的月光浅浅地漏了进来。又听周谙道:“挑这个时机告白,果然是最好的。”他声音有些得意,“你便是不愿意,也不能奈我何。”

乘人之危,还如此理直气壮。楼毓不气,反倒有些想笑,被他搅乱的一池心绪,此时更加理不清。

其实,她现在还有左手能动,能持匕首。只要她愿意,此刻若要乘人不备取人性命,还有五成概率可以办到。可是她没有,经历了十多天的绝望之后,有一簇希望的火光被送至眼前,她不想也不愿意熄灭它。

她被熟悉的药香抚慰,任由自己靠在周谙肩上。

这对楼毓来说,绝对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觉。从未有人,给过她依靠。幼时还在临广流浪时,楼宁教会她的就是独自生存。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不要试图去依赖任何人,哪怕连至亲也不可以。从生下来便被父亲抛弃,跟随母姓的孩子,又以男人的身份存于世,还能妄想着依靠谁呢?

即便当初全心全意信赖着楼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依附于他。

周谙于她,虽有夫妻的名分,但他们心知肚明,那场亲事有多荒唐。仔细深究起来,他们也不过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她身上藏了多少秘密,周谙身上也就藏了多少秘密。

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能有多可信呢?可这时,楼毓却不想再管那些,就放任一次,跟着自己的心走。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半路遇到茶棚,坐下来歇一歇。

楼毓靠在周谙身上,眯着眼睛打了会儿盹。

半梦半醒间,楼毓想起天亮之后坡子岭又会陷入迷障之中,到时不知又会面临怎样的险境,忽而就睡意全消,她猛地坐起来,不慎牵扯到右臂上的伤口,痛得“嘶”了一声,又瞬间倒回了周谙身上。

周谙被她这么一折腾,顿时也清醒了,扶住她问:“怎么了?”

楼毓的目光还望着洞口。

“这地方闯进来容易,走出去难如登天。你昨天也见识到了,一会儿冰川,一会儿雪原的,天亮之后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那时候想要再走出去,就更难了……”

“走出去是难,可谁说一定要用走的?”周谙反问她。

手指触碰到楼毓额头,烫得灼人,周谙一颗心又提起来,心想怎么又烧起来了?楼毓脑袋昏昏沉沉,自己反倒不在意,依旧惦记着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走的,难道还能飞出去?”

周谙挑了下眉,没有否认。

“天一亮,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接我们出去。你现在只要安心养伤就好了。”

楼毓头更晕了。

她无从分辨周谙话里的真伪。

周谙没有骗她,洞口墨一般浓重的夜色逐渐消散之后,外面传来了寻人的动静。那声音遥遥响起,仿佛从半空中传下。

周谙背着楼毓从洞口出去,楼毓的高烧反反复复,她强撑着一口气,昏过去之前,费力睁着眼睛,似乎看到云层和朝阳的霞光下,有人乘着木鸢盘旋于万丈金光中。她忽而没有由来地想起当朝已薨逝的太子归横,那个她在话本里听过无数次的天才少年,五岁精通机关偃术,十二岁身患癔症,自焚于东宫,令世人惋惜。

想着想着,黑暗如凛冽的山风席卷而来。 EJuFQZiqdTrb4zh5vqpXFpQN7xekuhswu9+F2Cp0qMKw6rXgiHM9tKbBieuf2ni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