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瓜沙古道,鱼泉驿。
“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汉家壮士胡笳唱,过得敦煌无人烟。列位看官,且来听我讲这一出《敦煌变》!”
鱼泉驿是从瓜州到敦煌的第二站,背靠祁连山,门前便是三百里瓜沙驿道。陇右沙碛地带因为条件所限,做不到中原的三十里一驿,便在有水源处建立驿站。
苦水从山中流出,在山下汇聚成泉,泉中有鱼,名曰鱼泉。
陇右道是大唐的边境,驿站和烽戍往往一体,鱼泉驿也不例外,驿站本身就是一座夯土的四方城堡,夯土版筑的堡墙极为厚实,上面是平整的城道,四角筑着角楼。驿站背靠的山丘上高耸着两座烽燧,驻扎有一支三十人的戍卒。 烽燧用来守御边疆,一旦有警,昼则点烟,夜则生火。瓜沙驿道三百里,共有八座烽驿,顷刻间警讯便能传到州城。
而边疆的驿站与中原不同,因地域广阔,上百里无人烟,除了官府的传驿公务之外,还兼具往来商旅歇脚饮水的功能,只不过商旅行人必须提交公验、过所,以供勘合,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缉捕送官。
鱼泉驿的城门外就是鱼泉,泉水边长着些古老的胡杨和红柳。胡杨的树荫下,铺着十几张羊毛毡毯,一群歇脚的商旅正坐在毡毯上,一边吃喝,一边听着俗讲师讲唱变文。
那俗讲师名叫刘师老,有五十余岁,相貌清癯,三绺长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盘膝坐在毡毯上,膝盖上横放着羯鼓,两手拍打,正摇头晃脑地讲唱。在他身后,坐着一名女子,低眉垂眼,怀中抱着琵琶,一旦刘师老讲到关键处,女子纤细的手指轻拢慢捻,便有流水般的“铮铮”琴声来应和。这便是他的唱导师,亦是他的徒弟烟娘。
他讲的《敦煌变》却是东晋时的敦煌太守,后来在敦煌建都,立了西凉国的西凉太祖、武昭王李暠。刘师老苍凉的嗓音,讲述着两百年前的敦煌旧事,激烈时羯鼓声声,哀伤时琵琶呜咽,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这变文甚长,一段讲完,刘师老喝酒休息,便问道:“列位可知道,这敦煌是谁的敦煌?”
“自然是朝廷的敦煌!”一名士子答道。
“这当然不错。”刘师老笑眯眯的,“不过什么是朝廷?对州郡来说,朝廷无非是一座衙门而已。”
“难道是胡人的敦煌?”一名客商问。
刘师老冷笑:“如今可不是武德年间,昭武九胡只是商贾而已,吐谷浑的慕容氏被打得不敢北望,东西突厥被阻隔碛北,胡人又有什么了不得?”他手一拍,“咚”的一声鼓响,“这敦煌真正的主人,自然便是八大门阀士族!”
有人恍然失笑,有人却颇为不解:“在下来自凉州,正要去敦煌采办些买卖,还请老丈讲讲这敦煌人物。”
刘师老笑道:“敦煌八大士族便是李氏、张氏、索氏、氾氏、令狐氏、宋氏、阴氏、翟氏,这八大士族自从两汉起便是累世公卿,在敦煌传承不绝。列位都知道,山东有五大门阀世家,李、崔、卢、郑、王,号称五姓士族,可五姓士族从北魏孝文帝品评士族,订下甲乙丙丁四等姓氏,至今也不到两百年。且说这敦煌张氏,乃是西汉司隶校尉张襄之后,只因那张襄得罪了权臣霍光,这才举家迁到了敦煌,至今已传承七百年!再看那索氏,乃是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因为直谏被汉武帝从了边,看到如今更有七百四十年!氾氏,是西汉成帝的御史中丞氾雄,也是在朝廷里失了势,迁徙到敦煌,至今六百五十年。而那翟氏,先祖则是西汉丞相翟方进,只因后来王莽篡汉,东郡太守翟义与令狐氏的祖先、建威将军令狐迈起兵反莽,两人兵败被杀后,子孙逃奔敦煌,至今也有六百二十一年……”
这时,在鱼泉边喂饮马匹的一名年轻僧人牵着马走了过来。他把马拴在树杈上,盘膝坐在人群里认真地听着。
刘师老道:“这八大士族累世为官,五百年婚姻相连,子孙遍布敦煌、瓜州乃至陇右,从州郡刺史到衙门小吏,无不是八姓之人充任,掌握了畜牧、农田、行商坐贩、百工行会,更有两姓建国,出了两家帝王!”
年轻僧人插嘴:“施主说的除了西凉武昭王李暠,可还有那前凉太祖张轨?”
刘师老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法师好学问!”
年轻僧人沉吟:“大唐皇室追谥西魏八柱国的李虎为景皇帝,庙号太祖。而李虎又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六世孙,这岂不是说,敦煌李氏也是唐室宗亲了?”
刘师老一拍羯鼓,兴奋道:“正是!老朽久居敦煌,平日里在瓜州、西沙州各地讲唱。此次返回敦煌,便是李氏要为西凉武昭王立庙,老朽受邀来做几天俗讲!”
周围的商旅中响起一片艳羡和赞叹。
“你们这些僧人,哪个是玄奘?”
众人正说话间,忽然鱼泉驿长带着几名驿丁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卷公文。
那名年轻的僧人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贫僧就是。”
“果然就是你!”驿长大喜,“来人,拿下!”
众驿丁一拥而上,用绳索将玄奘牢牢地捆住。周围众人都喧哗起来,驿长威严地扫视着众人,展开手中公文念道:“有僧人玄奘,欲违背禁边令偷越国境,潜赴西蕃,所在州县须严加访查,捉拿入官。凉州都督李大亮。”
原来,从山西霍邑回到长安后,玄奘便矢志西游,向李世民再三上表,请求出关,李世民也不见他,直接命有司驳回。
玄奘无奈,便悄悄离开长安,前往西域。不料到了凉州以后,一些人久闻玄奘的名声,请他开讲《般若经》,玄奘只好开坛讲了一个月的经,轰动凉州。这时却有人知道了玄奘要西游的意图,密报给凉州都督李大亮。此时大唐朝廷已决定对东突厥开战,为防止情报泄露,颁下禁边令,严禁一切人等私自出关。李大亮一听就急了,玄奘这样的名僧一旦落入突厥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当即严令玄奘返回长安。
玄奘不愿放弃,在凉州佛门的庇护下,连夜离开凉州。李大亮顿时大怒,不但派人追赶捉拿,还下发公文给沿途各县。从凉州到瓜州一千五百多里,玄奘昼伏夜行,和李大亮捉迷藏一般,突破凉州关隘,潜行到了瓜州。
玄奘受到瓜州刺史独孤达的热情接待,供养优渥,但玄奘名气太大,独孤达也不敢违背禁令放他出关。才住了几天,李大亮没抓着玄奘,竟然把公文发到了瓜州。独孤达这下子难办了,暗示心腹州吏李昌去找玄奘,让他看了公文,当着玄奘的面把公文撕毁。 玄奘知道瓜州官府没法公然庇护自己了,向李昌请教如何出关。
李昌告诉他,瓜州出关极为艰险,不但要渡过水疾河宽的疏勒河,还要闯过五座烽燧,再穿过八百里莫贺延碛,九死一生。
李昌建议他去西沙州的州治敦煌,从敦煌有一条古道,叫矟竿道,可以直通西域的伊吾国。料想李大亮不会把公文发到西沙州去,玄奘便可以避开官府缉拿。
他这么一说,玄奘倒想起一件事,他有一名好友如今正在敦煌做官,或许可以得到那人的协助。玄奘当即离开瓜州,沿着瓜沙驿道前往敦煌,却不料到了这瓜州下辖的最后一座驿站鱼泉驿,仍然被李大亮的公文给追上了。
那驿长绑了玄奘正要带走,周围的商旅行人却围了上来,一个个朝着玄奘礼拜。俗讲师刘师老更是一跳而起,惊喜交加:“原来您便是玄奘法师?老朽在凉州时就听过您的大名,却不想在这里遇见!”
那些商旅也嚷嚷:“是啊,鲁驿官,公文上也说了玄奘法师是意欲偷越国境,这不也没出去嘛!或许他老人家只是到莫高窟朝佛呢!”
驿长大怒:“都嚷嚷什么?这是凉州都督李大亮的命令,谁敢不听?”
众人顿时哑然。
便在这时,忽然鱼泉驿门口传来一声冷笑:“李大亮居然管到我瓜沙肃三州,真是好大的威风!”
众人都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鱼泉驿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马,由一名校尉统率,足有上百人,一个个全身披甲,挂着横刀,马背上则带着弓箭,竟是一支精锐军队。
最前面几匹骏马上坐着几名身穿家常服饰的男子,最前男子年有四旬,穿着宽袖大裾的圆领袍服,只不过却是用紫色大科的绫罗所制,腰上挂着玉带钩。这分明是朝廷三品以上高官的服饰,而他旁边那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服饰颜色居然也是紫色大科,腰挂玉带钩。
众人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注意到队伍里打出来的旗帜,上面绣着:左领军卫大将军,督瓜、沙、肃三州诸军事,临江郡王。
驿长顿时明白了,吓得扑倒在地:“小吏拜见大王!”
驿站中的众人也吓得急忙跪拜。
原来此人便是瓜州都督,临江郡王李琰!
这李琰是太上皇李渊的侄儿,皇帝李世民的堂兄,贞观元年上任瓜州都督,总督瓜州、西沙州、肃州三州的军事,负责守御大唐西部边疆。都督府在瓜州,因此他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辖下的西沙州和肃州行县,检查各州、镇、守捉以及府兵武备,却与玄奘前后脚到了这鱼泉驿。
旁边的世子李澶跳下马,搀扶着父亲下马。
李琰沉着脸来到驿长面前,劈手拿过公文,看了一眼,嚓嚓嚓撕了个粉碎。那驿长浑身颤抖,却不敢说话。
“您便是玄奘法师?”李琰笑着朝玄奘拱手,“上个月我到肃州行县,便听说李大亮在缉捕法师,后来知晓法师去了瓜州,便匆忙忙离开肃州,想在瓜州拜见法师。问了独孤达,才知道法师去了敦煌,这才一路紧赶慢赶,所幸没有再次失之交臂!”
玄奘苦笑:“贫僧也是迫于无奈,请大王恕罪。”
“你有什么罪?”李琰大声,“怕你出境,那便好言好语地规劝,好生供养着便是,李大亮这厮,又是派骑兵追缉,又是发公文缉拿,简直是岂有此理!”
旁边的世子李澶从身上抽出横刀,割断了绑绳,插嘴道:“法师,您是陛下的至交,刚刚在霍邑救了陛下,乃是我李家的恩人,哪能这般对待?阿爷,您得好好参那李大亮一本!”
“自然要参他。”李琰笑道,“不过得等法师离开国境,要不然陛下知道法师在我这里,岂不要逼我把法师送回长安?”
玄奘惊喜:“大王愿意帮助贫僧前去伊吾国?”
李琰顿时尴尬起来:“这个……法师,我也不瞒你。李大亮敢这么做,恐怕也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担忧你的安危,定然是不肯放你西游的。若是知道我把你送走,这……怕是不好交代。”
“贫僧明白了,定然不牵连大王。”玄奘苦笑。
李琰摆了摆手,让跪着的众人都起来。那驿长赶忙招呼手下,收拾驿站,打扫房间,安排士卒们刷马喂饮。庖厨那边也开始忙碌,准备酒食。
驿站的驿舍极为简陋,不过李琰往来多次,也不以为意,邀请玄奘到自己房间内闲坐,李澶亲自在一旁伺候。房内正堂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坐榻,有一尺高下,四周也没有围栏和角柱,只是在上面铺了张竹席,颇为简陋。驿长亲自送了些瓜果和葡萄酒,李澶心细,知道内地的僧人不饮酒,特意让人送了一壶葡萄汁。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李琰笑着,“瓜州这个地方没别的好处,就是蜜瓜格外香甜,也因了这东西才叫瓜州。”
李琰言词虽然文雅,为人却豪爽,也不讲究形象,抓起瓜就啃,直啃得汁水淋漓,连啃了两块才心满意足。
“阿爷,”李澶有些尴尬,“法师在呢!”
李琰恍然:“喔,澶儿提醒得是,倒忘了招呼法师,来,吃吃吃。”
李澶哭笑不得,无奈地看了玄奘一眼。玄奘笑着也抓起一块蜜瓜:“贫僧也爱吃这蜜瓜,在瓜州这几天,见那许多人吃瓜,倒也总结出吃瓜的讲究。”
“哦?怎么讲?”李琰感兴趣。
玄奘严肃:“大口啃,呱唧唇,带瓤嚼,不擦嘴。”
李琰和李澶面面相觑,随即捧腹大笑:“法师,这可真是……大道至简,振聋发聩。”笑完了,李琰感慨,“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澶儿的意思,无非是嫌我身为郡王,吃相却不太文雅罢了。”
“儿子哪敢。”李澶赔笑。
李琰“哼”了一声:“法师可知道,我大唐得天下和历代有什么不同吗?”
“倍为艰辛。”玄奘道。
“法师这是客气话。”李琰笑道,“比起两汉的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我大唐定鼎天下容易许多了,可有一样不同,西汉亡是权臣篡权,东汉崩是诸侯割据,西晋灭是八王之乱,北魏分是权臣分裂,北周亡是权臣篡权,只有这隋朝,是亡在了黎民造反、百姓起事!”
“的确是如此。”玄奘想了想,默默点头。
“我从太原就跟着太上皇起事,武德四年与河间王攻打萧铣,又随着太子……隐太子平定河北的刘黑闼。”李琰追忆着往事,“那河北真是平了又叛,叛了又平,随后又叛,一拨拨的乱民在刘黑闼的大旗下,唱着‘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一个个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就是这群乱民,打败了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杀李玄通,败李勣,生擒薛万均、薛万彻,斩罗士信、李道玄。李元吉吓得闻风丧胆,直到陛下和隐太子两次亲征,才算平定了下来。不瞒法师,当时我也被刘黑闼打得大败,弃城而逃。我痛定思痛,从此明白,隋朝之后,这天下就不再是门阀士族、公卿贵胄的天下了。”
玄奘忽然想起了武德七年,那个占据大兴善寺、挑战天下论师的挚友吕晟,也是出身寒门,藐视皇权贵胄,连科举取士都不肯相信,试图夺下六科魁首,要检验大唐变革的诚意。
玄奘低声道:“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上古的尧舜正是知道了民众的力量,才不敢虐民,协和万邦。”
“是啊!”李琰道,“所以从那以后,我在军中与军卒同吃同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言俚语,从不计较这所谓郡王身份。既然被陛下遣到这陇右黄沙之地,那我便是这陇右人,瓜州人,吃蜜瓜,喝羊奶,住土坯墙,这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李澶忽然向父亲致拜:“阿爷,是我见识浅薄了。多谢阿爷教诲。”
李琰摇头:“我没什么教诲你的,你没经历过,不知道隋末大崩的恐惧。我只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对这黎民百姓有所敬畏,不要把这火山给压榨崩了。要不然改朝换代,连你阿爷我的坟都能给人刨了。”
玄奘笑道:“大王这话说得可重了。如今我大唐方兴,陛下是一代英主,又是历经了隋末乱世之人,断然不会轻视民力的。”
“那倒是。这陛下呀——”李琰叹了口气,“法师,我想问问你,今年六月你和陛下在霍邑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事?”
玄奘把霍邑县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番,至于泥犁狱的真假就含糊了过去,所涉及的裴寂等朝廷大员更是绝口不提,只说了崔珏和法雅阴谋作乱。
李琰认真地盯着他:“法师,当时陛下果真没有杀裴相公的心思吗?”
玄奘瞧着李琰焦虑的神情,心头顿时悚然一惊,急忙道:“陛下并没有与我谈过裴相。”
“明白了。”李琰忽然意兴阑珊,但也知道玄奘断然不肯猜测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两人又闲聊一番,玄奘告辞出去。李琰命李澶亲自陪着玄奘,安排一应食宿。
这一夜,玄奘就在鱼泉驿歇息。
大漠,明月,沙碛,古城。祁连山上烽燧高挂,山泉里波光月影。玄奘坐在鱼泉边上,望着沙漠里的泉水,泉水中的星空,一闪一闪之间,仿佛模糊了宇宙与大地的界限。
“法师,”李澶从馆舍里走了出来,坐在玄奘边上,“法师,我能不能陪您去学佛?”
玄奘愣了:“你要出家?”
李澶尴尬:“出家……阿爷定然是不许的。听说您要出关西游,我想如果能陪您走一走西游路,去一趟天竺,也许阿爷会同意。”
“若是比起西游,只怕你阿爷倒宁愿让你出家了。”玄奘笑了。
“为什么?”李澶诧异。
“因为西游路九死一生,而出家却不会死。”玄奘道。
李澶愕然,挠着头皮:“这……居然如此艰险?”
“是啊!”玄奘凝望着明月升起的方向,“自古以来西游的僧侣不知凡几,可到头来我们只知道法显,因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
李澶也惊着了,半晌不说话。
“世子,为什么想要学佛呢?”玄奘问。
李澶苦涩:“法师可知道我阿爷为什么要来瓜州做都督吗?”
玄奘想了想:“唐室郡王挂地方州府的都督衔也是惯例吧?瓜州是西陲重镇,处于东西突厥和大唐的交错地带,陛下想必也希望由宗室诸王来镇守。”
“这倒不错,只可惜,做瓜州都督并不是陛下对我阿爷的器重,而是贬谪。”李澶苦笑道。
玄奘有些惊讶。
李澶道:“我阿爷比陛下大十几岁,从小和隐太子建成交好,包括前任的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幽州都督庐江王李瑗,都被陛下视为隐太子一党。玄武门之变后,李瑗谋反被诛,李幼良被赐死,我阿爷虽然被贬到这偏僻之地,却好歹活了命。可是阿爷日夜不安,每次长安有书信来,拆信之前总是手指颤抖,仿佛长安城上有一把剑悬在他头顶。我身为人子,替阿爷难受的同时也觉着世事荒诞,若是寻常人家,同宗族、堂兄弟那是何等亲密,可在这帝王天家,兄弟却是最令你惧怕的那个人。法师,不知佛家可能使我得解脱?”
玄奘无法回答。
第二日一早,李琰便邀请玄奘跟自己出发去敦煌。刘师老和一些商旅也悄没声地跟随着出发,瓜沙一带不但时常有沙贼侵扰,还有东南方的吐谷浑越过祁连山劫掠,这些行商跟着军队自然是最保险的。上百名行商仆役,押着几十辆大车,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西南而去。
瓜沙驿道贴着祁连山西麓的大小山脉,沙碛路险,不过好在水源丰富,众人又走了两日,便从满目苍黄的沙碛走进了树木葱茏的绿洲。敦煌城外有一条甘泉水从东边的祁连山里流出,浩大河水向东北而去。千百年来,敦煌人在绿洲中挖了无数条水渠,引来甘泉水,灌溉着这片绿洲。
道路两侧,榆树、杨树、柳树连绵起伏,绿茵遍地,渠水幽幽流淌,清澈甘甜,对久困于沙漠中的旅人来说,那种惊喜、感激和敬畏简直令人想要跪下来亲吻这冒着香味的泥土。
路上是成片的农田园囿以及葡萄园,不少农人正在田里劳作,偶尔有牧歌响起,穿透了林叶。路边和园囿间时不时出现一座坞堡,夯土版筑,高大厚实,有如一座小城,那便是百姓聚居的村落。
李琰、李澶陪同玄奘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澶向玄奘介绍着:“敦煌自从汉武开边以来,就是历代中原王朝的边陲锁钥,天赐福地。这座方圆数百里的庞大绿洲,东面是险峻的祁连山,剩下的三面全是千里无人烟的戈壁沙漠,而这大漠之中,偏偏又有几条路径可以通行西域各国。
“往东连接瓜州和陇右,自然不必说了。往西边去,走汉玉门关或者阳关,可以到鄯善、于阗;走大碛路,经汉玉门关、楼兰故城可到达焉耆。往北边去,走矟竿道,可以到伊吾、高昌。往南面去,走南山道,可以抵达吐谷浑。
“如今我大唐国势日上,丝绸之路也渐渐繁华,敦煌作为四通八达之处,胡汉商旅往来不绝,东西方珍奇宝物荟萃一城,法师到了城中就知道了。”
玄奘惊奇:“世子好见识!”
李琰笑道:“澶儿跟随我在瓜州住了几年,不爱待在都督府中,就喜到处游逛,法师大可以向他询问西行之路。”
玄奘合十感谢。
众人一路聊着,走过一条条的水渠和木桥,便到了瓜沙驿道上最后一座驿站,州城驿。州城驿距离敦煌城有五里,和城池之间隔着一条甘泉水,敦煌的官员迎送、亲人离别往往都在这里。
李琰的车驾还没抵达州城驿,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已经率领州县衙门的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县令,以及城中士族的耆老们来到路边迎接。王君可甚至调动了兵马,一支足有五百人的镇兵在几名校尉的率领下,四周戒严,气氛凝重得令人不安。
李琰觉察出异样,却不动声色,含笑与迎候的官员和耆老们尽了礼仪,被众人迎入驿站,履行一些官场虚礼。
李澶不喜欢这场合,早早地就陪着玄奘进了驿站。两人沐浴更衣,洗掉了一路的沙尘和汗渍,刚回到内堂里坐下,就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李琰带着王君可走了进来。玄奘急忙起身合十。
“这位法师是——”王君可有些诧异。
李琰介绍:“这位便是长安的玄奘法师,本王有幸和法师在鱼泉驿偶遇,便一起来了敦煌。”
“玄奘法师?”王君可吃了一惊,迟疑道,“便是六月时和陛下……”
李琰笑着打断他:“便是那位法师!”
王君可急忙深深一揖:“下官久闻法师大名,崇慕万分,不料竟然在敦煌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玄奘也细细打量着王君可。
王君可如今约有四十岁,身材雄壮,面相却颇为瘦削,一双眼睛光芒四射,显得极为精悍。
玄奘合十:“贫僧也久闻当年瓦岗寨的大刀英雄王君可,十三人破一万贼兵,古今战例以寡破众,王刺史可谓前无古人。”
这话说得王君可心花怒放,他矜持地笑着。
王君可乃是隋末瓦岗寨的悍将,以一柄数十斤重的陌刀称雄瓦岗,与秦琼、单雄信、程咬金、李勣等人是过命的交情。李密战败后,王君可便随着秦琼、程咬金等人投奔了王世充。
但王世充任人唯亲,并不信任他们。趁着李世民和王世充对峙的军前阵上,秦琼做了个骇人听闻的举动,和程咬金、王君可、牛进达等数十人离开王世充的军阵,来到两军中间,众人下马朝着王世充跪拜。
秦琼说:“虽蒙您收留,我等却不能为您效力,请允许我等告辞!”
然后众人视万军如无物,从容上马,驰向李世民的队伍。王世充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阻挠。
王君可归了大唐之后,便跟随李世民平灭王世充,在偃师一战中,王君可先诈败,后设伏,亲自率领十三人突入敌将中军,斩将夺旗,击破郑军一万余人。事后李渊专门下诏盛赞王君可:卿以十三人破贼一万,自古以少制众,未之前闻。
王君可神情感慨:“如今在这陇右沙碛中待了三年,回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真是恍如梦中。”
众人笑着,在床榻上坐定,王君可命人上了瓜果酒水,然后屏退了外人。
玄奘见二人似乎有事要谈,想要告辞,李琰却挽留:“无妨,无妨,不是什么公务。”
玄奘只好坐下。
李琰喝了杯葡萄酒,皱眉道:“君可,本王只是例行秋季行县,你为何调动州里的镇兵?这实在有些张扬了!我方才看见带兵的校尉是西关镇将令狐瞻,怕是整个西关镇倾巢出动了吧?”
王君可笑着:“不止。子亭守捉我也调了两百人过来,守捉使翟述带着兵马在外围戒守。”
李琰愣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王君可苦笑:“下官也知道张扬,可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最近这些时日,敦煌城里不太平。”
“不太平?”李澶惊讶,“有你镇守城中,还有什么宵小敢为非作歹?莫非是吐谷浑或者突厥人有警?一路上没见着烽火呀!”
“当然不是吐谷浑和突厥入侵,那我倒不担心了。”王君可叹了口气,“敦煌城中,有天狼杀人!”
众人都愣住了。
玄奘不解:“什么叫天狼杀人?”
“法师有所不知。”王君可耐心解释,“武德九年我还没来上任的时候,这敦煌出了一头妖物,形状如狼,吃掉数十人,血洗甘泉大街。当时的刺史和县衙派人围捕,又被它吃了几人,后来出动军队,这妖狼逃入沙漠。”
“哎呀,此事我知道!”李澶兴奋起来,插嘴道,“贞观元年我随阿爷刚来到瓜州时就听说了,妖狼占据了沙漠中那座废弃几十年的汉代玉门关,自称奎木狼,说自己是天上奎宿下凡!”
“奎木狼?”玄奘惊异地道,“这名字好生奇怪。奎宿乃是二十八宿中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宿,却如何跟木和狼有关联?”
“这就不知了。”李澶道,“那妖物颇有些奇异的神通法术,渐渐地就有些愚昧的汉人胡人等受它蛊惑,前去投奔它。两三年之内,居然被它啸聚几百人,时常骚扰丝路,劫掠客商。我记得都督府还曾经给敦煌发文,严令剿灭。”
“是,是。”王君可有些尴尬,“下官接到都督的公文,就出兵剿过多次,可是那沙漠地形复杂,兵少了不济事,兵多了,它便逃进更西边的魔鬼城,每次都是劳师无功。”
“这么说……”李琰沉吟着,“这天狼如今来到敦煌城中肆虐?”
“是啊!”王君可愁眉不展,“半月前就出现在城中,吞杀了几人,下官派人围捕,可这奎木狼神通诡异,根本就拿不着它。县衙门的差役无能为力,下官便让令狐瞻的西关镇接管了城中的巡查警备之事。您这次来,下官担心奎木狼对您不利,便把翟述的子亭守捉也调了过来。”
李琰这才明白。他深知朝廷对自己的猜忌,在瓜州便事事低调,从不张扬,今日见王君可如此大张旗鼓,就深感不安,这才把他叫进来询问。不过碰上这事,也不能说王君可做得不对,想必皇帝在州里的耳目也不会因此参自己,便安心下来。
众人又聊了一阵,玄奘便向二人告辞。他要打探偷渡边境的事情,自然不便一直跟着李琰,不如趁机离开,行动也方便。
李琰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阻拦,亲自送玄奘出了驿站。
李澶见玄奘牵着一匹瘦马,孑然一身,自由自在,不由好生羡慕:“阿爷,我想追随法师一段时日,可好?”
“澶儿……”李琰神色复杂地望着儿子,“陪着阿爷在瓜州三年,真是苦了你了。法师这个人心性豁达,见识高深,你能追随他也好。只是他要西游天竺,你却万万不能去。”
李澶大喜:“儿子晓得!”急忙忙便牵了一匹马,朝玄奘追了过去,仿佛一只放飞的鸟雀。
“这个和尚我早闻大名了,今日一见真是更胜闻名。”王君可感慨道。
“也只有这样的僧人,才能得陛下那般垂青!”李琰笑道。
“京城里有消息传来,裴相公被抄家,流放静州了。”王君可目不转睛地望着玄奘的背影,淡淡地说道。
李琰霍然转头盯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从京里来的急递,是七月中的事。”王君可叹了口气,“裴相左支右绌,到底没有免了这结局。武德年间的名臣,也只剩下萧瑀还在中枢了,只不过如今也是第三次被罢相。”
李琰脸色铁青,却并不说话。
李琰是太子建成一党。武德朝的时候,裴寂权倾朝野,极受李渊宠信。李琰与裴寂关系不错,当年便是他替太子暗中勾通裴寂,裴寂才对建成多有照拂。玄武门之变后,庐江王李瑗、长乐王李幼良纷纷被杀,也多亏了裴寂帮忙,李琰才被贬到了瓜州,算是离开了朝廷的是非之地。
可如今,裴寂也倒了。
王君可似乎自言自语:“贞观三年以来,陇右真是焕然一新,陛下命李大亮做了凉州都督,替换宇文士及,又让张弼来甘州做了刺史,随后又遣牛进达来肃州做了刺史。整个陇右官场算是上上下下洗了一遍。”
“这只是配合朝廷攻伐东突厥而已。”李琰沉默半天,平静地道,“四月份,代州都督张公瑾上书,认为可以攻灭东突厥,陛下已经有意出兵。李大亮、张弼、牛进达都是悍将,让他们来陇右,要么是防备突厥寇边,要么是有意从陇右出一支奇兵。”
“都督说的是。”王君可笑着,“说起这张弼和牛进达,还都是我旧日瓦岗寨的袍泽。当年我跟着秦叔宝和程知节脱离王世充,投奔陛下,其中就有他们二人。”
李琰好奇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从未听你讲过当年事。”
“当年群雄璀璨,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啊!”王君可望着大漠,无限感慨,“说起这个张弼,和李大亮还有一段趣事。”
“张弼和李大亮?”李琰惊讶,“他们二人之前认识?”
“何止认识?”王君可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当年张弼是李密的心腹,大业十三年的时候,李大亮跟着隋将庞玉攻打瓦岗寨,结果庞玉兵败,李大亮也被俘虏。这张弼不知怎么的,一看见李大亮就极为惊异,下令斩了其他被俘的一百多名隋军,却单单留下了李大亮。”
李琰一脸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我当年还问过张弼。”王君可道,“张弼只说,他一看见此人就心生好感,不忍下手。后来张弼把李大亮保护在瓦岗寨中一连半年,和他相交莫逆。再后来瓦岗寨吃了几次败仗,情势日窘,张弼又私自释放了李大亮,让他去投奔了太上皇。”
李琰倒吸一口冷气:“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后来张弼跟随着我们投奔当今陛下之后,我们这些瓦岗一系不愿私下往来过于密切,我和张弼也就慢慢淡了。”王君可摇头不已,“听说李大亮和张弼两人明面上来往少了,可私下里却交情深厚。”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李琰不以为然,“说到底张弼是李大亮的救命恩人。”
“是啊!”王君可若无其事道,“这下子,陛下算是把三个与瓦岗关系深厚之人安排到了陇右,加上我,那就是四个人了,可见陛下对陇右的重视。”
这一刹那,李琰只觉晴天霹雳,冷水浇头,身体都颤抖起来。他瞥了王君可一眼,却见这位当年的瓦岗英雄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在闲谈。
李琰一闭眼,眼前一阵恍惚,瞬间就出现了陇右的舆图,从重镇凉州往西来,甘州、肃州、瓜州、西沙州,自己这个瓜州都督,赫然已经被三名瓦岗旧将给锁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