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大二那年的七月起,直到次年一月,多崎作几乎只想着死这一件事。其间他迎来了二十岁生日,但那道刻痕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些日日夜夜里,自我了断对他来说似乎最为自然、合情合理。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那时没有迈出最后一步。那个时候要跨越隔断生死的门槛,分明比吃下一只生鸡蛋还简单。
作没有尝试自杀,或许是因为死的念头太纯粹太强烈,与之相配的死亡方式无法在内心世界呈现出具体的意象。不如说具体性是次要问题。假如当时在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扇通向死亡的门,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开。不必深思熟虑,那可以说就是日常生活的延续。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在近旁找到那样一扇门。
也许那时死去就好了,多崎作常常想。那样的话,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那似乎是件诱人的事。眼前这个世界不存在了,这里被视为现实的东西变得不再真实。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然不复存在,同样,这个世界对自己来说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同时,作并不明白为何那时一定要把自己逼向死亡的境地,直至咫尺之间。就算有具体的理由,可对死的憧憬为何拥有那般强大的力量,居然纠缠自己将近半年之久?纠缠,没错,就是准确的说法。就像被巨鲸吞入腹中幸存下来的《圣经》人物,作掉落进死亡的胃囊,在黑暗淤滞的空洞里送走一个个没有日期的日日夜夜。
他作为一位梦游者,或是一位尚未察觉自己已然死去的死者,度过了那段时光。旭日初升时便醒来,刷牙,把一旁的衣服套上身,坐电车赶往大学,听课做笔记。如同遭受狂风袭击的人死死抱住路灯不放,他只是遵循眼前的时间表行动。除非有事,否则不和别人说话。回到独居的房间里,瘫在地板上倚墙呆坐,想着或死或生的失落。在他面前,黑暗的深渊张开巨口,直通地心。眼前浮现出化作坚硬云朵旋转的虚无,耳际传来压迫鼓膜的深深沉寂。
不思考死亡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其实不难。不看报,不听音乐,甚至感觉不到性欲。世间发生的事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厌倦了闭门不出,便走出门去,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游逛。或是走到火车站坐在长椅上,久久地望着列车来来去去。
每天早上淋浴,仔细地洗头。每周洗两次衣服。清洁也是他死抱不放的支柱之一。洗衣、洗澡和刷牙。几乎不注意吃饭。午饭在大学食堂里吃,然后基本不再像样地吃东西。饥肠难耐时就去附近的超市买苹果和蔬菜。或是干嚼几片白面包,拿起盒装牛奶直接喝下去。到了就寝时间,像服药般喝上一小杯威士忌。所幸他酒力不济,少许威士忌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睡去。那时他连梦都不做。就算做梦,也是刚一浮现,便沿着意识那没有扶手的光滑斜面,朝虚无之境直直地飞速滑落。
多崎作如此强烈地被死吸引,起因十分明确。有一天,四位相交多年的密友忽然向他宣告: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斩钉截铁,毫无妥协余地,又突如其来。而且没说明为何一定要他接受如此严厉的通牒。他也没有特意询问。
四人是高中时代的挚友,此时作已经离开故乡,在东京读大学。因此尽管被小团体驱逐,在日常生活中也没有不便的地方,并不会在街头尴尬地迎面撞上他们。但这种话说到底无非是空头理论。与四人相距遥远,作感受到的痛楚反而被夸大,变得更迫切。疏远与孤独化作长达数百公里的电缆,被巨大的绞车吱吱作响地卷起。难以判读的信息通过那根绷得紧紧的线,不分昼夜地传输过来。那声音仿佛掠过林间的疾风,一面变换着强度,一面断断续续地蜇咬他的耳朵。
他们五人是名古屋郊外一所公立高中的同班同学,三个男生,两个女生。一年级夏天因为参加义工活动成为朋友,虽然历经升级、重新分班,他们仍是关系亲密的小团体。那次活动是学校布置的社会课暑假作业,在规定时间结束后,小团体继续按照自身意愿自发地活动。
除了义工活动,休息日里大伙儿一起去远足,打网球,到知多半岛游泳,聚在某个人家里一同复习备考。要不就是(这种情况其实最多)不挑场所,大伙儿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没有预设讨论的主题,话题却总是无穷无尽。
五个人邂逅纯属偶然。当作暑假作业的义工活动有好几项,其中有一项是到招收跟不上正常课程的小学生(多为厌学儿童)的课外学堂帮忙。那所课外学堂由天主教会开设,三十五人的班级中,选择这一项的只有他们五个。他们参加了三天在名古屋近郊举办的夏令营,跟孩子们成了好朋友。
在夏令营工作的间隙,他们见缝插针地谈心,了解彼此的想法与人品。大家真诚相对,畅谈自己的理想,倾吐内心烦恼。当夏令营结束时,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此时此刻在正确的场所,结交了正确的朋友”。自己需要另外四个人,同时也被另外四个人需要——就有这样一种和谐感。很像 偶然 引起的幸福的化学融合。就算凑齐相同的材料,将一切都准备齐全,只怕都无法获得相同的结果。
从那以后,他们还是大概每个月两次利用周末去那所课外学堂,教孩子们学习,读书给他们听,跟他们一起运动、做游戏。还给院子除草,给墙壁涂漆,修补游戏设施。这种活动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有约莫两年半。
但是三男两女的结构,也许从一开始就多少隐含着紧张的因素。比如说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便会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这种可能肯定常常像小而硬的伞云,笼罩在他们头顶。但实际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甚至连可能发生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或许该说是偶然,五人都是大城市郊外“中上等家庭”的孩子。父母是所谓“团块世代” ,父亲不是专业技术人士,就是在一流企业供职。在孩子的教育上不吝投资。家庭至少在表面上平稳安定,没有父母离异的情况,母亲也大多守在家里。他们上的是重点学校,成绩总体都很好。就生活环境来说,五人之间的共同点要比不同点多得多。
而且除了多崎作,其他四人还偶然有个小小的共同点:名字里都带有颜色。两个男生的姓氏是赤松和青海,两个女生姓白根和黑野。唯独多崎作与色彩无缘。为此,作从一开始就体会到了微妙的疏离。名字里带不带颜色之类,自然是与人格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深感懊恼,甚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很受伤。其余的人一个个都理所当然似的,很快以色彩称呼彼此。“赤”、“青”、“白”、“黑”,就像这样。而他仅仅被喊成“作”。作好多次认真地想过,要是自己拥有一个带颜色的姓氏该多好!那样一来,一切就完美无缺了。
赤的成绩出类拔萃。似乎没怎么拼命学习,却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但他并没有自命不凡,而是退后一步,颇为顾及身边人的感受,简直像为自己的聪颖过人感到羞愧一般。只是有身材矮小的人(他的身高最终没超过一米六)常见的那种性子,一旦作出决断,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轻易让步。遇上不合情理的规则,或是能力上有问题的教师,他常常真心动怒。天生不服输,网球比赛一落败就心情不爽。倒不是说败相难看输不起,可话明显少多了。其余四人觉得他这样的急性子很有意思,常常取笑他。到最后他自己也笑出声来。他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经济学院的教授。
青是橄榄球部的前锋,体格无可挑剔。三年级时做过校队队长。他肩膀宽阔,胸脯厚实,宽额头阔嘴巴,还有个分量十足的鼻头。是个热血球员,身上总是新伤不断。他不太适合踏踏实实的学习,但性格爽朗,人见人爱。说话时总直视对方双眼,声音洪亮。食量大得惊人,不管什么东西都吃得津津有味。很少说人坏话,能迅速记住别人的名字和长相。别人说话时他虚心倾听,拿手好戏是统筹与协调。他在橄榄球开赛前大声激励结成圆阵的伙伴的情形,作至今记忆犹新。
他大吼道:“听好了,接下来我们会赢。对我们来讲,关键是 怎样 去赢、赢 多少分 。我们没有输球这个选项。听好了,输球这个选项, 我们没有 !”
“我们没有!”选手们大声呐喊,在球场上四处散开。
但他们高中的橄榄球队并不强大。青运动能力出众,是个聪明的选手,可整支球队的水平只能说是马马虎虎,经常草草败给用奖学金吸引全国各地优秀选手的私立高中强队。然而一旦比赛结束,青却不太介意胜败。“重要的是追求胜利的意志。”他常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所向无敌。既会有胜利,也会有失败。”
“还有遇雨顺延。”爱挖苦人的黑说。
青悲哀地摇摇头。“你把橄榄球跟棒球网球混为一谈了。橄榄球可不会遇雨顺延。”
“下雨也得照样比赛吗?”白惊讶地问。她几乎对所有体育项目都没有兴趣和认知。
“真的哦。”赤一本正经地插话,“橄榄球比赛不管下多大的雨也不停赛,所以每年都有许多选手在比赛中淹死。”
“多残酷呀!”白说。
“真够傻的,真是的。这种鬼话当然是开玩笑了。”黑不屑地说。
“跑题了。”青说,“我想说,输得高明也是一种运动能力。”
“而且你每天都为此刻苦训练。”黑说。
白五官端正,让人想起古典风格的日本偶人。她体态修长,有模特般的身材。头发又长又美,光润乌黑。她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经常情不自禁地回首张望。但她似乎对自己的美貌有点束手无策。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性格,很不习惯无端地引人注目。弹一手美妙动听的钢琴,却不肯在陌生人面前炫耀,只有在课外学堂耐心地教孩子们弹钢琴时才显得无比幸福。作从未在其他场合见过白如此心旷神怡的样子。她说,好多孩子也许不适合普通的学习,却拥有音乐天赋,这样埋没未免可惜。然而那家课外学堂只有一架近乎古董的立式钢琴,于是他们五个为了弄到一架新钢琴,热心地开展募捐活动。大伙儿都去打暑期工,还跑到乐器行求助。经过长期努力,终于弄来一架三角大钢琴。那是高三春天的事。他们这种踏实的义工活动引起关注,还上了报纸。
白平素沉默寡言,但很喜欢动物,一说起狗儿猫儿,表情就陡然一变,谈兴大发。她声称将来的梦想是做个兽医,可作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用锋利的手术刀切开拉布拉多猎犬的肚子,或是将手伸进马肛门的情景。如果去念专业学校,当然得进行这种实习。白的父亲在名古屋市区经营一家妇产科医院。
说起黑的容貌,比姿色平平要略高一点,不过表情生动,活泼可爱。她身材高大,体态丰满,十六岁时胸部就很大。自立心强,性格坚韧,说话语速快,脑筋也同样转得快。文科功课成绩优秀,数学和物理却很糟糕。她父亲在名古屋开了一家税务师事务所,看来她根本帮不上忙。作经常帮她做数学作业。黑常说些尖酸挖苦的话,却有种开朗的幽默感,跟她聊天既愉快又刺激。她还是个热心的阅读爱好者,总是手不释卷。
白和黑初中时就同班,早在五个人形成小团体前就很熟悉了。她们俩站在一起时,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富有艺术才华却性格内敛的出众美人,和聪明伶俐总爱挖苦人的谐星。别具一格又魅力十足的组合。
如此想来,小团体中唯独多崎作没有鲜明的特征与个性。成绩也就是中等偏上。对学习没有太大兴趣,但上课时总是全神贯注听讲,最起码的预习和复习也从不落下。不知为何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就像餐前一定要洗手、饭后必定要刷牙一样。因此虽说从未取得过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每门功课都能轻轻松松及格。父母不会有事没事就絮絮叨叨追问学习成绩,也没逼他去念补习学校或给他找家教。
作不讨厌运动,但也没有加入体育社团积极参与活动。时不时地和家人朋友去打打网球滑滑雪,或是去泳池游泳。仅此而已。他五官端正,但无非是(偶尔也有人这么说)“没有明显破绽”罢了。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经常感到难以救药的无聊。对艺术没有浓厚兴趣,也没有这类爱好与特长。相对而言话很少,经常脸红,不善于社交,跟初次见面的人在一起会坐立不安。
硬要举出他的特点的话,就是五个人中他家大概最富有,而且有位姨妈是资深演员,虽然低调却也算家喻户晓。但说到作本人,他并没有能向人夸示的显著鲜明的特质。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感觉。一切都很中庸。或者说色彩稀薄。
只有一样不知能不能称作爱好:多崎作最爱做的事是眺望火车站。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懂事起直到现在,他始终如一地沉迷于火车站。不管是新干线的超大型车站,还是乡下的单线小站,甚至是纯属实用的货物集散站,只要是火车站就行。有关火车站的一切事物,都强烈地魅惑着他的心。
小时候和大家一样热衷铁道模型,然而真正勾起他兴趣的,不是制作精巧的机车头与车厢,不是错综复杂逶迤绵延的铁道线,更不是苦心设计的立体模型,而是像附属品般被搁置一旁的普通车站模型。他喜欢观察列车驶过这样的车站,或是徐徐减速,准确无误地停靠在站台边。想象着乘客熙来攘往的身影,聆听站内广播和发车铃声,浮想站员敏捷利落的身手。现实与空想在脑海中交错混杂,过度的兴奋甚至让他浑身颤抖。可为什么会对火车站如此痴迷,他却无法向周围的人一五一十说清楚。就算能说清,结果也无非是被当成怪孩子。连他自己都推测过:没准自己身上是有些东西 不正常 。
尽管没有引人注目的个性与特质,而且每每有追求中庸的倾向,但自己(好像)与周围的人不尽相似,身上有些难说是普通的部分。这种蕴含着矛盾的自我认识,从少年时代起直到三十六岁的今天,在人生中处处给他带来惶惑与迷乱。有时很微妙,有时相对深刻一些、强烈一些。
至于被那个友人团体接纳的原因,作时时感到疑惑。自己是否 在真正意义上 被大家需要?如果没有自己,其余四人会不会反而更亲密无间、快快乐乐地相处下去?他们会不会只是出于偶然,还未觉察到这一点?难道想到这些不是时间的问题?多崎作越想越糊涂。追求自身的价值,正像测量没有计量单位的物质,指针不会发出 铿然 一响,停顿在某个位置上。
但他以外的四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在作看来,他们似乎发自内心地享受着五人共同行动。似乎非得五个人不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如同正五边形是由长度相等的五条边构成一样。他们的表情显然在如此诉说。
能成为那个五边形不可或缺的部件,多崎作自然感到高兴,也为之骄傲。他打心眼里喜欢其他四人,更无比喜爱这种一体感。就像小树从地下汲取养分一般,作从这个小团体中接受青春期必需的养分,充当成长的珍贵食粮,或是珍藏在体内以备不时之需。尽管如此,他心底却时常有种恐惧,担心有朝一日被这个亲密的共同体筛落或排挤,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告别朋友后一人独处时,这种不安常常冒出头来,仿佛阴暗不祥的礁石在落潮后露出海面。
“你那么小就开始喜欢车站了呀。”木元沙罗钦佩地说。
作点点头。略显慎重。他不愿被她看成工科院校或职场中常见的呆瓜专家型 宅男 。但说不定结局就是这样。
“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就喜欢车站。”他承认。
“真是始终不渝的人生啊。”她说道。虽然有些调侃,但听不出否定的余响。
“干吗是车站?非得是车站不可吗?这些我没办法解释清楚。”
沙罗微笑。“那一定就是天职喽。”
“也许吧。”作答道。
怎么会说起这种事情?作想。 那 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可能的话,很想把这种记忆一笔勾销。但沙罗不知何故很想打听作高中时代的故事。他是个怎样的高中生?做过什么事?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自然地在谈论那个亲密无间的五人小团体。色彩丰富的四个人,加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两人坐在惠比寿外沿的一家小酒吧里。本来预约了沙罗熟悉的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吃晚饭,但她说午饭吃得太晚没食欲,便取消预约,改成找个地方喝杯鸡尾酒,吃点奶酪和坚果之类的东西。作也不觉得肚子饿,没有异议。他本来食量就小。
沙罗比作大两岁,在一家大型旅行社供职,专做海外旅行团的策划工作。当然经常去海外出差。作在一家覆盖西关东地区的铁路公司负责设计与管理车站建筑的部门工作——果然是天职。两人虽说没有直接关联,但都算和运输业相关的专业人士。他们在作的上司庆贺新居落成的家庭晚宴上经人介绍相识,然后交换了电子邮箱。这是第四次约会。第三次约会时,吃完饭后去作的家里做了爱。到那次为止,进展极其自然。今天距那次已有一个星期。微妙的阶段。照此发展下去,两人的关系大概会进一步加深。他三十六岁,她三十八岁,理所当然,与高中生谈的恋爱不能同日而语。
第一次见面,作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的容貌。她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美人。颧骨突出,显得性格倔强。鼻翼薄薄的,鼻头略尖了些。但那张脸上有某种 生动 的东西,是它勾起了作的注意。她的眼睛平时是细细的,要辨认东西时会猛然睁大,露出一对毫无怯意、充满好奇的黑眼珠。
通常意识不到,但作的身体上有一处极敏感的部位,是在背部某处。那是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柔软微妙的部分,平时被东西覆盖,从外表看不见。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由于某种微小的变动,那个部位会裸露出来,被某个人的指尖按住。于是作的内心世界就有某样东西开始动起来,体内分泌出某种特殊的物质。那种物质混进血液,被输送到身体每个角落。那里生出的刺激是肉体性的,同时也是意象性的。
初次遇见沙罗,他就有种感觉,仿佛一只无名的手从某处伸来,指尖牢牢按住了背部那个开关。相识那天,两人聊了很长时间,他却几乎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只记住了背部那突如其来的触感,还有它给身心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奇妙刺激。有些部分松弛下来,有些则被卡住勒紧。就是这种感觉。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多崎作连续想了很多天它的意义。然而思考没有形态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作的拿手戏。他发了封邮件,约沙罗一起吃饭。为了弄清那种触感与刺激的意义。
如同喜欢沙罗的外表,作对她的衣着也很有好感。装饰极少,剪裁自然而美观,一看就知道十分合身舒适。虽然给人简朴的印象,可是连作也能想到这身衣服是花费不少时间挑选,支付不菲的价钱买来的。首饰和妆容也很相配,典雅而节制。作对自己的穿着不太讲究,但一直喜欢看很会穿衣服的女人,就像欣赏美妙动听的音乐。
两个姐姐也喜欢打扮,她们出门赴约前常常抓住当时年龄还小的作,问他对她们的穿着打扮的意见。不知怎的还相当认真。哎,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样搭配好不好呀?他每次都直率地表达身为男子汉的意见。姐姐们很多时候都尊重弟弟的意见,他感到开心,不知不觉便养成了这种习惯。
作啜饮着淡淡的高杯酒,脑中偷偷想象把沙罗这身衣裙剥去的情形。解开后领钩,轻轻拉开拉链。尽管只体验过一次,但跟她做爱既惬意又充实。无论穿着还是脱去衣服,她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五岁。肤色白皙,乳房不大,却长成好看的圆形。慢慢地抚摸她的肌肤当然美妙,射精后搂着她的身体,心中也充满温柔。不过,当然不止这些。作心知肚明。这是人与人的结合。既然有所收获,就必须有所付出。
“你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多崎作问道。
沙罗摇摇头。“我念高中时的事就无所谓啦。没什么意思。以后再找时间跟你说说也没关系。但这会儿我想听听你的事。你那个密友五人组后来怎么样了?”
作抓起一把干果,往嘴巴里塞了几颗。
“我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说出口,但是有几个无言的约定。其中之一是‘尽量五个人一起行动’。比如说要尽量避免谁和谁两个单独干什么。不然,团体说不定最后就会四分五裂。我们必须是个有向心力的团体。该怎么说呢,我们试图维持一个和谐有序的共同体。”
“和谐有序的共同体?”可以听出纯粹的惊讶。
作的脸庞微微涨红。“高中生嘛,难免有各种古怪的想法。”
沙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稍稍歪了歪脑袋。“我倒不觉得古怪。可是那个共同体的目的是什么?”
“团体最初的目的就是刚才说过的,去给招收在学习能力和学习热情上有问题的孩子的课外学堂帮忙。这就是出发点,当然这对我们来说始终都有重要意义。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是个共同体的事实也许就成了目的。”
“它的存在和存续就是目的。”
“大概是。”
沙罗紧紧地眯起眼睛,说:“跟宇宙一样。”
“我不太了解宇宙的事儿。”作说,“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那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彼此间发生的特殊的化学变化,就像在风中擦燃火柴不让它熄灭。”
“化学变化?”
“偶然发生的场的力量。再也不会重现的东西。”
“就像宇宙大爆炸?”
“我也不太了解宇宙大爆炸的事儿。”作说。
沙罗啜了一口莫吉托,从几个角度观察薄荷叶的形状,然后说:
“哎,我说呀,我一直念私立女校,老实说,对公立学校里那种男女混合的小团体没什么了解。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们五个人,为了让那个共同体 有序地 存续下来,竭尽所能把它弄成一个禁欲的东西。可以这么理解吗?”
“不清楚禁欲这个词是不是恰当。我觉得好像没那么夸张。但我们的确很注意,努力不把异性关系带进来。”
“可是没有明确地说出口。”沙罗说。
作点点头。“没有明说。没有规则手册之类的东西。”
“那你自己呢?整天待在一块儿,有没有对白和黑动过心?听你一说,觉得她们俩都很有魅力呢。”
“那两个女孩真的很有魅力,哪一个都是。要说没动过心,那是说瞎话。但我尽量不去想她们两个。”
“是 尽量 吗?”
“是尽量。”作回答道,觉得脸颊又开始涨红,“没办法不想的时候,我就把她们俩放在一起想。”
“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想?”
作略微停顿,寻找合适的措辞。“我也解释不清楚。该怎么说呢,就是当作一种虚拟的存在。一种没有肉体的观念性的存在。”
沙罗钦佩地哼了几声,然后想了想这个问题。似乎要说什么,又改了主意,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你高中一毕业就考进东京的大学,离开了名古屋,是吧?”
“是呀。”作说道,“自那以来一直生活在东京。”
“另外四个人怎么样了?”
“除了我,他们四个都考进了当地的大学。赤考进了名古屋大学经济学院,就是他父亲当教授的那个学院。黑考进了一所英文系很出名的私立女大。青拿到推荐,进了一家以橄榄球著称的名牌私立大学的商学院。白最终被身边的人说服,放弃报考兽医学校,进了音乐大学钢琴系。每个人上的学校都在可以从家去上学的范围内。只有我一个人考进了东京的工科大学。”
“你怎么想到要离家去东京呢?”
“很简单。因为以‘车站建筑第一权威’著称的教授就在那所大学。车站建筑很特殊,跟普通建筑的建造方法不一样,就算考进普通工科大学学习土木工程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得跟着专家学习才行。”
“限定目的,能使人生变得简洁。”沙罗说。
作也同意这个说法。
她又问道:“那么,他们四个人留在名古屋,是不愿看到那个美丽的共同体就此解散吗?”
“三年级时,我们五个曾经讨论将来的去向。除我之外的四个人都说打算留在名古屋,念当地的大学。没有明说,但他们这么做显然是不想让小团体解散。”
以赤的成绩,哪怕是东京大学也肯定能轻轻松松考上,父母和老师也拼命劝他这么做。青也是,凭他的运动能力,准能被推荐到闻名全国的学校。黑的性格适合大城市更讲究、更有知性刺激的自由生活,本该考到东京的私立大学去。名古屋固然是大城市,但谈到文化方面,跟东京相比,不可否认有点大型地方城市的印象。可是他们偏偏都选择留在名古屋。每个人都把要读的大学降低了一级。大概只有白一个人,就算没有小团体的存在,从一开始也没打算离开名古屋。她不是那种积极地要走出去寻求刺激的类型。
“你打算怎么办?他们问我时,我回答说还没定下来。可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下决心到东京念大学了。如果可能,我当然也想留在名古屋,在当地考进一所说得过去的大学,马马虎虎对付着念书,跟大家亲亲热热待在一块儿。在各种意义上这么做更轻松,家里也希望我这样做。他们暗中期待我大学毕业后继承父亲经营的公司。但我明白,要是不去东京,今后大概会懊悔。无论如何,我就是想进那位教授的研究会。”
“这样啊。”沙罗说,“于是你去了东京,那其余的人又是怎么想这件事?”
“我当然不知道大家的 真实 想法。不过我猜他们大概很失望。因为我的离开,五个人之间最初的那种一体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化学反应也消失了。”
“要不然就是变成了性质不同的东西。我当然是说,或多或少。”
然而他们得知作的决心已定,没有表示挽留,反倒是鼓励他。东京嘛,坐新干线也就一个半小时,不是随时都可以回来吗。况且第一志愿也未必就能录取。他们半开玩笑地说。当真要考上那所大学,作必须前所未有地——不,几乎是生来头一次——刻苦用功才成。
“那么,高中毕业后,那个五人团体经历了怎样的演变?”沙罗问道。
“一开始非常顺利。春秋两季的连休、暑假,还有元旦假期,只要大学一放假,我就立刻赶回名古屋,尽量跟大伙儿待得久一点。我们和以前一样亲密。”
作回乡期间,也是因为久别重逢,大家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在作离开后便四个人行动。然而只要作一回乡,就恢复原先的五人制(有人因事到不齐时,自然会变成三人或四人)。留在当地的四个人像时间从不曾间断一般,自然地接纳了作。至少作没有气氛有微妙的不同呀、产生了肉眼看不见的隔阂之类的感觉。他为此高兴,所以并不在意自己在东京一个朋友都没有。
沙罗眯起眼睛盯着作,问:“你在东京连一个朋友也没交吗?”
“我没有顺利地交到朋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作说,“我原本就不擅长社交,但也不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我生来还是头一回单独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过得相当愉快。东京这地方铁路网密布,车站不计其数,单是一个个看过来就费了好多时间。我跑到各种各样的车站,调查它们的结构,画简单的素描,把注意到的事情记在笔记本上。”
“好像很开心嘛。”沙罗说。
然而大学里的日子并不算有趣。通识课程中很少有专业领域的内容,大部分课程平庸乏味。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考进大学,作几乎门门功课都去听,还热心地学德语和法语,跑到英语会话练习室学习。自己适合学语言也是个新发现。然而他在周围没有遇到一个能引起兴趣的人。与高中时代邂逅的多姿多彩、令人激情洋溢的四位男女相比,人人看去都缺乏活力,呆板又缺少个性。一次也没遇到渴望深交、能多说说话的人,所以在东京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度过的。拜其所赐,倒比从前多读了很多书。
“你不寂寞吗?”沙罗问。
“当然会感到孤独啦。但也不怎么寂寞。当时的我甚至以为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状态。”
他年纪尚轻,对世事知之甚少。而且东京这个新地方与此前的生活环境在许多方面差异太大。那差异远远超出他事先的预想。规模大得过头,内容的多彩多样也差距悬殊。不论做什么都有太多选择,人们以奇妙的方式说话,时间流逝得太快,所以把握不好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平衡。最主要的是那时候他还有退路,可以抽身回去。从东京站坐上新干线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就能回到“和谐有序的亲密空间”。在那里,时间平稳地流淌,可以推心置腹的友人在等着他。
沙罗问道:“那么 现在的 你又怎么样?把握好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平衡了吗?”
“我在现在的公司里工作了十四年。对公司没有什么不满,工作内容让我感到满意,跟同事也相处得很好。以前和几个女人交往过,每个都无果而终。不过这里面,呃,也有种种缘故。不全怪我。”
“所以说,虽然孤独,但不太寂寞。”
时间还早,除了他们没有其他客人。店内轻声播放着爵士钢琴三重奏。
“可能吧。”作犹豫片刻,说道。
“但已经没有可以抽身的退路了,是吧?那个对你来说和谐而有序的亲密空间。”
他想了想。虽然没有重新思考的必要。“已经没有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说。
得知那个空间已然消失,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