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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军部队势如破竹,不断逼向总头目彼得留拉的各个部队,逼得他们节节败退。戈卢勃的部队也被调往前线。城里只留下警备司令部和为数不多的后方警卫。

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利用这段短暂的平静时期,犹太居民安葬了被害亲人的尸体。生活的希望又重新出现在犹太居民区里那些低矮的小屋中。

每天一到夜深人静之时,就会听到从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声,看来,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仍在战斗着。

铁路工人纷纷从车站跑到乡下去谋求工作。

中学停课了。

城里全面戒严了。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在如此漆黑的夜晚,即使你睁大了双眼,也难以透过黑暗看清什么。人们只能摸着黑走路,还要警惕不小心掉到水里摔破脑袋的危险。市民们都清楚,在这样的晚上,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而且轻易别点灯。灯光也许会招来不速之客,待在黑暗中反而更安全。但总是有不安分的人,非要出门,那就悉听尊便,让他出门好了,反正这也不关小市民什么事。小市民自己才不会出去乱跑呢。请绝对放心,他们肯定不会出门的。

此时,就有一个身影在这样的夜色中匆匆行走。

这个身影停在了柯察金家的小房前,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见无人回应,就又敲了几下,敲得更响,更用力了。

此时,保尔正沉浸在梦魇中。他梦见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怕怪物正拿着机枪瞄准他,他想脱身逃走,却无路可逃,紧接着,那个怪物就朝他嗒嗒嗒地开起枪来。

外面敲窗户的声音持续不断,玻璃被震得直晃。保尔被敲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来到窗前,想看清是谁在外面敲窗户。可是,除了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外,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他独自一人在家。母亲去他的姐姐家还没回来,他的姐夫是一家糖厂的机车司机。而他的哥哥阿尔焦姆在邻村当铁匠,靠抡锤打铁挣钱度日。

这么说,应该是阿尔焦姆在敲窗户。保尔准备去开窗户。

开窗前,保尔还是问了问那个人影:“谁在那儿?”

那个人影在窗外微微晃动一下,然后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回答道:“是我,朱赫来。”

话音刚落,他把双手按在窗台上,将身子向上一撑,于是他的脸就出现在了保尔的眼前。

他压低声音问道:“小兄弟,我来你家借住一宿,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保尔语气亲密地说道,“这还用问吗?你就直接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那又高又壮的身子从窗外费劲地钻了进来。

进来后,他回头关好窗户,不过没有马上从窗边走开。

他站在窗边,屏气凝神地听着窗外的动静。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乌云里探出头来,将月光洒在大路上。朱赫来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着道路两边的情况,见无可疑之处,他便转过身,问保尔:“咱们不会吵醒你母亲吧?她已经睡了吗?”

保尔告诉朱赫来,家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朱赫来听了才变得自在些,他放开声音说:“小兄弟,那帮坏家伙正在查我呢。车站上的工人最近接二连三地奋起反抗,为此他们想逮捕我。屠杀犹太人时,如果咱们弟兄们再齐心些,就可以好好收拾一顿那帮灰狗子了。但是你知道,人们现在还没有赴汤蹈火的决心,所以这一次没有组织成功。现在我被敌人死死地盯住了。这帮家伙为了抓我,已经设了两次埋伏。今天我就险些被他们抓住。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准备从后门回家,不过我先在板棚跟前站着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有个人躲在花园里的大树底下,身子紧贴着大树,不过刺刀露了出来,让我发现了马脚,否则我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我就直接跑到你家来了。小兄弟,我想在你家躲避几天,你不会不同意吧?同意就好……”

于是,朱赫来就吭哧吭哧地脱下他那双溅满污泥的长靴子。

朱赫来的到来可乐坏了保尔。由于发电站最近停工,所以保尔觉得一个人待在这所空房子里无聊极了。

保尔和朱赫来在床上躺了下来。保尔立刻进入了梦乡,而朱赫来却躺在床上,抽了很长时间的烟。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下了床,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窗前,然后朝窗外看了一阵,见街上没有什么异样情况,他才又回到床上躺下。由于近日来他过度疲乏,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枪上,把那只沉甸甸的手枪握得热乎乎的。

朱赫来那天深夜的突然造访以及之后与保尔共同生活的八天,对保尔的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保尔生平第一次从这个水兵口中听到那么多振奋人心的、机密而新鲜的事情。这八天的经历对于保尔这个年轻锅炉工的成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由于朱赫来已经遭到两次埋伏,所以现在他只能像困在笼中的猛兽那样,暂时躲在保尔家中,不能再出去开展工作了。于是,他就利用这段被迫闲在家中的时间,把自己对蹂躏乌克兰大地的“黄蓝旗军队”的满腔怒火和刻骨仇恨,都传给了如饥似渴地听他讲述的保尔。

朱赫来的讲述具体生动,简单明了。他对任何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他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充满坚定的信心。保尔从他口中弄明白了,那些打着红色名头的各种党派,像什么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等,其实都是工人阶级的死对头;只有布尔什维克党才是真正为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的、始终同所有地主财阀进行顽强斗争的人民政党。

以前保尔在党派名称这个问题上总是稀里糊涂的。

身材魁梧、健壮有力的费奥多尔·朱赫来,现在是一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于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这个曾久经风浪考验的波罗的海舰队水兵,将残酷的生活真理讲给年轻的保尔听。保尔被他的讲述吸引住了,两眼着迷般地盯着朱赫来。

“小兄弟,我小的时候和你很像,”朱赫来说,“不知道这一身的力气往哪儿用,倔强的性格时不时地就表露出来。那时我家里十分穷困,所以看见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个个衣食无忧,我就恨得手痒痒,于是经常打他们,我下手从不留情。但是这么做起不了什么作用,只会被爸爸收拾一顿。单打独斗,扭转不了我们的生活。保夫鲁卡,你具备一切条件,完全可以锻炼成为一名为工人阶级事业而奋斗的优秀战士,只是你年纪不大,对阶级斗争的概念还不理解。小兄弟,我现在给你指明一条真正的人生道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我最看不惯那些苟且偷生、低三下四的家伙。现在,革命的烈火已经在各地燃烧起来了。奴隶们都揭竿而起,决定彻底推翻旧社会。但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的是坚强勇敢的阶级弟兄,而不是贪生怕死的纨绔少年,在战斗打响时,这些人不会像蟑螂那样,钻进墙缝逃之夭夭,而是能够顽强地拼搏到底。”

朱赫来用拳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而后他站了起来,把手插进口袋里,眉头紧锁,迈着大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无法开展工作让朱赫来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有些后悔,当初同意留在这座小城里,现在他认为,留在此地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前往前线,回到红军部队中。

在这座小城里,还有一个由九名党员组成的党小组,这个小组仍然可以继续开展工作。朱赫来心想:“假如我离开,他们的工作也可以照常进行。而我不能再无所事事地待着了。已经白白浪费了十个月,时间可不短啊。”

有一天,保尔突然问他:“费奥多尔,你是什么人?”

朱赫来站起身来,双手习惯性地插进口袋里。他一时没有搞清楚这句问话的意思,便反问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保尔低声对他说:“我觉得,你不是布尔什维克,就是共产党。”

朱赫来听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逗趣似的拍了拍自己穿着蓝白条水手衫的宽阔胸脯,说道:“小兄弟,我是什么人,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过布尔什维克和共产党是同一个政党,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么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杀死我的话,就千万不要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保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接着门就被推开了。朱赫来的手立刻伸进了口袋里,但旋即又拿了出来,他看见进来的人是谢廖沙·勃鲁扎克。只见谢廖沙的头上缠着绷带,他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脸色也十分苍白。瓦丽娅和克利姆卡随后也跟了进来。

“你好,我的小伙伴!”谢廖沙笑哈哈地把手向保尔递了过去。“我们三个一起来你家串串门。瓦丽娅不放心我单独过来,克利姆卡又不放心瓦丽娅一个人陪着我,所以我们三个就一起过来了。别看克利姆卡一脑袋红毛,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似的,头脑倒还不笨,知道一个人单独外出是有危险的。”

瓦丽娅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捂谢廖沙的嘴,说道:“胡说八道!他今天总是不停地挖苦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包容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对这个病号我能怎么办呢?他脑袋被砍了一刀,嘴巴难免要胡言乱语。”

克利姆卡这么一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谢廖沙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于是就倚在保尔的床上。三个好伙伴很快就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一向爱说爱笑的乐天派谢廖沙今天却显得忧郁、沮丧,他向朱赫来详细讲述了彼得留拉匪兵是怎样砍伤他的。

朱赫来很了解来保尔家聊天的这三个年轻人。他不止一次地去过谢廖沙·勃鲁扎克家,他很喜欢这几个年轻人——虽然他们在斗争的旋涡中,还未找到真正的出路,但是每个人都表现出了自己的阶级倾向。朱赫来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这几个少年的讲述,他们讲了自己怎么在家中把犹太工人藏起来,帮助他们躲过大屠杀的。这一天,朱赫来也讲了很多,他向这几个年轻人讲了布尔什维克,讲了列宁的事情,帮助他们每一个人认清当前的局势。

直到天黑,保尔才把伙伴们送走。

每天傍晚朱赫来都会出去,直到半夜才会回来,因为他要在离城之前,把今后的工作向留在这里的同志们交代好。

有一天晚上,朱赫来一宿未归。保尔清晨醒来时,发现他的床铺没有动过。

保尔心中隐隐约约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走出家门,然后把房门锁好,并把钥匙放在两人事先约好的地方,就去了克利姆卡家,希望能从他那儿打听到有关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亲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妇女,大脸盘上满是麻子,她正在洗衣服。当保尔向她打听朱赫来在哪儿时,她凶巴巴地说:“怎么,我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替你盯着朱赫来?就是因为他,因为这个该死的家伙,佐祖利哈被匪兵抄了家。这个节骨眼上,你找他做什么呀?瞧你们这一伙都是什么人哪?狐朋狗友地凑在一起,克利姆卡,你……”她一边气哄哄地洗着衣服,一边说道。

克利姆卡母亲的嘴巴一向不饶人,喜欢唠叨个不停。

保尔离开克利姆卡家,又来到谢廖沙这儿。保尔向谢廖沙诉说着自己的担心。瓦丽娅听后,插话道:“你担心什么?他有可能住在哪个熟人家了。”但是,她的语气中明显透着不自信。

保尔在勃鲁扎克家一直坐立不安,于是便要回家,虽然朋友们一再挽留他吃饭,但他还是走了。

保尔往家走时,期盼着一进屋,就能见到朱赫来。

但是,房门仍然紧锁未开。保尔的心情异常沉重,脚步停了下来:他真不想迈进这个空无一人的屋子。

保尔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接着在莫名的冲动下,他走进了板棚。他爬上棚顶,拨开蜘蛛网,把手伸到一处隐秘的角落里,从中掏出一支包在破布里的沉甸甸的“曼利赫尔”手枪。

保尔走出板棚,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支手枪,略带紧张地朝车站方向走去。

车站的工人也对朱赫来的下落一无所知,保尔只好回家了。回家途中,当他路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庄园时,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放慢了。他怀着一种莫名的期望,朝房子的窗户望去,但是花园和房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庄园从自己身边慢慢地向后移去。当他走过庄园后,又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花园里的那些小路。只见小路上厚厚地铺着一层去年的枯叶,整座花园显得荒凉冷清。看样子,那位爱护花草的主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理过它们了。古老的大宅院凄凉又空荡,令保尔的心情更加沮丧。

保尔和冬妮娅最近一次闹别扭,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厉害。这件事是在一个月以前偶然发生的。

保尔把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慢慢地向城里走去。路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和冬妮娅拌嘴的情景。

有一天,冬妮娅和保尔在马路上不期而遇,于是冬妮娅热情地邀请他来自己家玩。

“我的父亲和母亲要去博利尚斯基家参加命名礼,到时候,家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保夫鲁沙,你过来吧,我们俩一块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 写的一本小说,名字叫《萨什卡·日古廖夫》,这本小说写得特别有趣。我已经读过一遍了,可是很想与你一起重看一遍。我想,我们一定会过个愉快的夜晚。你能来吗?”

冬妮娅那一头美丽浓密的栗发扣在了一顶白色小帽里,一双大眼睛从帽子下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保尔。

“好,我一定去。”说好后,他们就各自回家了。

保尔赶着去烧锅炉。当他想到将和冬妮娅单独相处整整一个晚上时,他觉得炉火似乎燃烧得越来越旺,木柴燃烧的声音也似乎越来越欢快。

当天晚上,当保尔敲响冬妮娅家宽大的正门时,她亲自跑来开门。打开门后,冬妮娅略带歉意地说:“现在我家有几个客人。保夫鲁沙,我不知道他们会来,但是你用不着走。”

保尔听了,扭头就要离开。

“跟我进去吧,”冬妮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离开,“让他们和你认识一下,这对他们也有好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挽住保尔的胳膊,带他穿过餐厅,走进自己的房间。

走进房间后,冬妮娅就面带微笑地把保尔介绍给在座的朋友们:“你们彼此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房间中央的小桌旁边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中学生丽扎·苏哈里科,她是个肤色微黑的美女,长着一张任性而娇嫩的小嘴,梳着一款风流性感的发型;另一个小伙子保尔不认识,他细高个,穿着整洁的黑色上衣,头发用发乳梳得油光发亮,一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空虚落寞的神情;而在这两个人中间坐着的是维克多·列辛斯基,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身漂亮的中学制服。冬妮娅刚一推开门,保尔首先就看到了他。

维克多也马上认出了保尔,他那两道细细的眉毛吃惊地向上挑起。

保尔沉默不语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直用敌视的目光盯着维克多。冬妮娅为了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就连忙请保尔进来,同时对丽扎说:“来,你们认识一下。”丽扎·苏哈里科好奇地观察着进来的这个小伙子,同时欠起了身子。

保尔突然一个急转身,快步穿过昏暗的餐厅,朝大门走去。冬妮娅立即追了出去,一直跑到门口的台阶上才追上他。她一把抓住保尔的胳膊,十分激动地说:“你干吗一声不吭就走?我是诚心诚意想让他们跟你认识一下。”

但是保尔挣脱开她的手,不满地说道:“没有必要把我展览给这帮废物看!我跟他们合不来。可能你喜欢他们,但是我讨厌他们。我不知道你和他们结交,否则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到你家来。”

冬妮娅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权利用这样的态度与我说话?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你跟什么人交朋友,什么人去你家。”

保尔下了台阶,走到花园里,不客气地回敬她:“那你就尽管让他们来好了,反正我是再也不会来了。”说完,保尔头也不回地跑向栅栏门。

自从那次斗嘴之后,他与冬妮娅再也没有见过面。在屠杀犹太人期间,保尔和电工一起忙着把逃命的犹太人藏匿在发电站,早把与冬妮娅斗嘴的事忘在脑后了。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非常想与冬妮娅见上一面。

朱赫来的莫名失踪和独自在家的孤单感觉使保尔的心情十分压抑。脚下的这条公路像一根灰蒙蒙的带子,朝右边拐去。公路上到处是春雨过后的泥泞,一道道的车辙里堆满褐色的泥浆。

公路边上坐落着一座简陋的房子,房子上多处墙皮已经脱落下来,像长满牛皮癣一样。公路在这座房子后面分了岔,形成两条小道。

在一个十字路口旁,立着一个破旧的售货亭,小亭的门窗已经变形,倒挂着的招牌上写着“出售矿泉水”几个大字。维克多·列辛斯基正在这里同丽扎·苏哈里科依依惜别。

他将丽扎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急切地问:“您来吗?您不会骗我吧?”

丽扎娇柔妩媚地对他说:“我一定来,一定。您要等我哦。”

分手时,丽扎用那双情意绵绵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含着承诺,然后又对他莞尔一笑。

刚刚走出十几步远,丽扎就看见从拐角处走出来两个人,朝大路走去。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体健壮、宽胸阔背的工人,从他敞开的上衣里,可以看到里面的水手衫,他的前额被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遮住了,帽檐下有一只眼睛乌青红肿。他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短皮靴,双腿微微有点弯曲,沉稳地向前走着。距离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跟着一个彼得留拉匪兵,这个匪兵身穿灰色军装,腰挂两盒子弹,他用步枪的刺刀顶在前面那个工人的后背上。

匪兵戴着一顶毛皮帽子,皮帽下露出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正十分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他那被烟熏黄的两撇胡子向外翻翘着。丽扎见状,就稍稍放缓步伐,朝公路的另一边走去。这时,走在她后面的保尔也来到了公路上。

当保尔向右拐弯准备回家时,也发现了前面的那两个人。顿时他的双脚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挪动一步,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是朱赫来。

保尔心想:“难怪他一直没回来呢!”

朱赫来渐渐地靠近保尔所站着的地方,此时,保尔的心脏怦怦乱跳。各种想法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却又理不出头绪。时间太仓促了,一时竟没了主张。只是有一点保尔十分明确:朱赫来的命恐怕要保不住了!

保尔眼见着这两个人走过来,更加心乱如麻,焦急万分。

“如何是好?”

在紧急关头,保尔猛然想起,自己衣袋里装着一把手枪。他想:只要他们两人走过来,我就朝那个匪兵的背后开一枪,这样就可以救下朱赫来。瞬间做出的这个决定,使他刚才还乱成一锅粥的思绪马上变得清晰起来。他紧咬牙关,直到咬得生疼。他想起,昨天朱赫来对他说过的话:“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的是坚强勇敢的阶级弟兄……”

保尔迅速回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进城的大道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在这条马路的前面,有一个穿着春季短大衣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着,一个女人应该不会妨碍他的。十字路口的另一侧马路,他无法看见那里的情况,只有远处通往车站的路上,可以看到几个人影。

保尔向公路的另一侧走过去。当保尔距离朱赫来只有几步远时,朱赫来才发现他。

朱赫来用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瞧了瞧保尔,两道浓眉不禁颤动了一下。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以至于刺刀尖更深地顶在了他的后背上。

押送兵立刻用刺耳的尖嗓子喊道:“喂,快走,否则别怪我用枪托揍你!”

朱赫来只得加快了步伐。他好像想对保尔说点什么,但是克制住了,只是不经意地摆摆手,好似在打招呼。

保尔担心引起黄胡子匪兵的怀疑,就在朱赫来经过他身边时,将身子转了过去,并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突然,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一种顾虑:“如果我开枪没射准,不小心射中朱赫来怎么办……”

那个彼得留拉匪兵快要靠近保尔身边了,在这生死关头,难道还能迟疑吗?

就在黄胡子匪兵经过保尔身边的时候,保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步枪,使尽全身力气向地面压去。

刺刀碰撞到石头发出哧哧的声音。

面对这突然袭击,始料未及的彼得留拉匪兵不禁愣住了。他马上回过神来,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夺回步枪。保尔用整个身子压住枪,死死地抓着不松手。突然,步枪“啪”的一声响了,射出的子弹打在石头上,而后又弹起来,掉到路边的水沟里。

听到枪声,朱赫来机敏地闪向一边,紧接着他转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发狂般地抢夺保尔手里的步枪。

那个匪兵转着枪身,扭绞着保尔的双手。但是保尔依然死握着不放手。气急败坏的押送兵猛一用力,将保尔推倒在地上。但是,他还是未能把枪夺回来。因为保尔摔倒在地的时候,顺势把他也拖倒了。在这样的关头,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保尔松开手里的步枪。

朱赫来见状,快步跑到两人身边,他挥起铁拳,对着押送兵的脑袋用力砸去。紧接着,又有两记重拳打在那个押送兵的脸上,这个士兵顿时松手放开了躺在地上的保尔,而后像一只沉重的面袋,滚进水沟里。

朱赫来用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将保尔从地上拉了起来。

朱赫来见状,快步跑到两人身边,他挥起铁拳,对着押送兵的脑袋用力砸去。

已经离开十字路口一百多步远的维克多心情十分欢愉,他得意地用口哨吹着歌曲《喜新厌旧的美女之心》。在路上,他仍然沉浸于刚刚同丽扎见面的美好回忆之中,尤其一想到丽扎同意明天来旧砖厂赴约,他更加心花怒放了。

在那些善于追求女中学生的公子哥儿当中流传说,丽扎·苏哈里科是一个在谈情说爱方面很大胆开放的姑娘。

有一个叫谢苗·扎利瓦诺夫的中学生,是个厚颜无耻又自命不凡的家伙,他曾经对维克多吹嘘过,说他占有过丽扎。虽然维克多对谢苗的话并不完全相信,但是,丽扎毕竟是一个娇美诱人的尤物,所以他打算明天亲自验证一下,看看谢苗说的是不是实话。

“明天她一来赴约,我就直奔主题地试试她。我知道,她是允许别人吻她的,如果谢苗说的是真的……”但是,迎面走来的两个彼得留拉匪兵打断了他的思路,维克多马上躲到一边,让他们过去。其中一个匪兵骑在一匹短尾巴的小马上面,手里轻轻晃着一只帆布水斗——显然他是去饮马。另一个匪兵穿着一件紧腰短外衣和一条蓝色的肥裤子,他用手扶着马上那个匪兵的膝盖,边走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维克多等到他们通过之后,打算继续往前走,这时他突然听到公路上传来一声枪响,便急忙收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骑马的匪兵一拉缰绳,顺着枪声骑马奔去,而另一个匪兵挥舞着马刀,紧紧跟在后面跑。

维克多也随后跟了过去。当快接近公路时,他又听到一声枪响。这时,从拐角后面突然蹿出一匹马,直奔维克多冲过来。只见刚才那个骑马的匪兵惊慌失措地用双脚和帆布水斗打着马身,催它快跑。当他到达士兵营地的第一排兵营大门时,就大声地朝院子里喊道:“弟兄们,快取枪,那边有个咱们的人被杀了!”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人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他们手里的步枪都扣好了扳机。他们看见了鬼鬼祟祟的维克多,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给抓了起来。

在公路上还站着几个被匪兵抓来的可疑之人。丽扎也在其中,匪兵把她作为目击者扣压了起来。

当保尔和朱赫来从丽扎身边跑过去时,她不禁目瞪口呆,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攻击彼得留拉匪兵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冬妮娅介绍给她的那个小伙子。

只见朱赫来和保尔两人先后跨过一户庄园的栅栏。与此同时,已经有一个骑兵沿着公路飞奔过来,他正好看见了持枪而逃的朱赫来以及从地上挣扎而起的押送兵,就立即催马奔向栅栏这里。朱赫来转过身,举起枪,朝他开了一枪,吓得这个骑兵调转马头逃跑了。

那个押送兵勉强张开被打破的嘴唇,费劲地叙述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经过。

“你怎么搞的,真是个蠢货,竟让犯人从你鼻子底下溜走了!现在,你的屁股等着挨二十五大板吧。”

那个押送兵气哼哼地顶撞道:“就你聪明!谁乐意让他从鼻子底下溜走!当时谁能料到,突然冒出个死崽子,像疯子似的朝我扑过来?”

丽扎也被审讯了一番。她所提供的证词与押送兵讲述的一样,只是她隐瞒了认识袭击者的事。被抓的嫌疑人全部押送到了警备司令部,一直盘问到晚上,他们才被警备司令释放回家。

警备司令对丽扎大献殷勤,提出要亲自送她回家,但是被丽扎谢绝了。警备司令浑身冒着酒气,显然他的提议是另有企图的。

后来是维克多一直把丽扎送回家。

从警备司令部到火车站的距离可不近。一路上,维克多挽着丽扎的胳膊前行,他心里暗自庆幸,这次偶然事件为他创造了这种表现机会。

“您知道,是谁救走了那个被捕的犯人吗?”快要到家时,丽扎突然向维克多问道。

维克多回答:“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您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冬妮娅让咱们与一个小伙子认识认识?”

维克多一听,站住了。他吃惊地问:“您是指保尔·柯察金?”

“是的,他好像是姓柯察金。不知您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地扭头就走了?对,就是这个人。”

听完之后,维克多呆立在那里。

他问丽扎:“您没搞错吧?”

丽扎肯定地说:“没错。他的模样我记得一清二楚。”

维克多马上说道:“那您为什么不向警备司令报告这些呢?”

丽扎略微恼怒地说道:“难道您认为,我会去做这么可耻的事情吗?”

“难道您认为,这是可耻的事情?说出真相,指出谁是袭击者,您觉得可耻?”

“那么按照您的意思,这应该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您难道忘记他们的所作所为了吗?您难道不知道,咱们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学生被他们害成了孤儿?您竟然让我向他们告发柯察金?真是谢谢您了,我可真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维克多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并不打算同丽扎发生争执,所以马上改变了态度,笑着说:“丽扎,您可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我没想到,您是这么有原则的女孩。”

丽扎冷淡地回答道:“您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走到丽扎家门口,他们要分手时,维克多问她:“丽扎,您明天会来吗?”

接着,他听到一句含糊其辞的答复:“还不知道呢。”

维克多一边往城里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寻思:“哼,您这位小姐认为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我可不这么认为。当然了,我对于谁放走了谁可不感兴趣。”

维克多出身于波兰的一个世袭贵族——列辛斯基家族,在他眼中,袭击者与被袭击者都是令人生厌的。反正波兰军队即将到来,等到那时候,就会建立一个真正的波兰政权,而他们这些贵族就会手握大权。但是,现在既然有机会可以除掉柯察金这个眼中钉,他是绝不会错过的。那帮家伙一定会拧掉他的脑袋。

维克多独自一人留在了小城里,他寄住在姑妈家,他的姑父在一家糖厂当副厂长。维克多的父亲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涅莉早就搬到华沙居住了,他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那里担任重要职务。

维克多转身朝警备司令部走去,来到门口,他毫不犹豫地迈进了敞开的大门。不多时,他便带着四个彼得留拉匪兵去了柯察金家。维克多指着前面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小声说:“就是这里。”随后,他转身向旁边的骑兵少尉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您请便吧,我们去抓他就行了。谢谢您的协助。”

维克多沿着人行道快步离开了。

保尔的后背挨完最后一拳后,被带进了一间黑暗的牢房,他伸出双手,摸到了牢房的墙壁,接着他又摸到一张类似床板的硬物,便坐了下去。在这里,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受尽了折磨,心情十分沮丧。

保尔对于自己被捕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心中纳闷:“这帮彼得留拉匪徒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呢?当时没人发现我呀!眼下我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现在朱赫来在哪里。”

保尔与朱赫来来到克利姆卡家后便分手了。保尔接着去了谢廖沙家,而朱赫来则留在那里,等到天黑好逃出小城。

保尔心里嘀咕着:“幸好我早早就把手枪藏在了乌鸦窝里,否则被他们发现,我可就完蛋了。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呢?”这个问题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彼得留拉匪兵在柯察金家里翻箱倒柜一番,却收获甚少。保尔的哥哥把自己的衣服和手风琴带到了乡下,而他的妈妈也拎走了自己的小箱子。所以匪兵们在保尔家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捞到多少油水。

保尔一辈子也忘不了从家到司令部的途中他所遭受的摧残: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中乌云翻滚。匪兵们粗鲁地对他推来推去,还凶残地拳脚相向。昏昏沉沉的保尔麻木地向前迈着步子。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隔壁房间就是司令部的警卫室。一道亮光从门下透了进来。保尔吃力地站了起来,手摸索着墙壁,沿着屋子走了一圈。在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扇窗户,那里安着牢固的齿状铁栏杆。保尔试着用手摇了摇,但是铁栏杆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曾经是一座小仓库。

接下来,保尔又慢慢地挪到了门口,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他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立刻发出“嘎吱”一声令人讨厌的动静。

保尔骂道:“真该死,没上油!”

保尔透过打开的门缝,看见一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脚,叉着脚趾悬在床边。保尔握住门把手,又轻轻地推了推,门毫不掩饰地再次传来“嘎吱”的声音。床上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听到声音后坐了起来,他睁着惺忪的睡眼,用手使劲挠着长满虱子的脑袋,然后破口大骂起来,他的嗓音慵懒而单调。那个家伙骂了一阵后,用手摸着手边的步枪,无精打采地威胁道:“关上门!再到处乱瞧,小心我揍你……”

保尔把门关上了,隔壁警卫室里顿时传来一阵狂笑声。

这天夜里,保尔辗转难眠,思绪万千。柯察金参加斗争的第一次尝试,就遭受挫折,他才向前迈出第一步,就被逮住而且关了起来,像只笼子里的老鼠。

保尔坐在板床上,昏昏沉沉地陷入了不安的睡梦之中。似睡非睡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老母亲:消瘦的面孔,沧桑的皱纹,熟悉的双眼总是那么慈祥。他在梦中思忖道:“好在母亲当时没在,不能让她再替我担心了。”

一缕光线从窗口照射进来,映在地上,形成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渐渐消退,黎明即将来临。 grKxlbXTKqB9whFGzH1ItkDt057PSgod5tsxaLJbn241JJpnGf+w/SyJTAMYp3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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