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乌克兰笼罩在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之中。越来越多的劳苦大众拿起了武器,每次战争都会吸纳一批新的斗士加入。
对于市民们来说,过去那种安稳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
战争的风暴席卷而来,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破旧的房屋在炮火声中摇摇欲坠。市民们有的蜷缩于地窖的墙角里,有的躲藏于自己挖的掩体内。
各形各色的彼得留拉 匪帮如势不可挡的洪水般涌入省内各地,他们当中有大大小小的头目,以及种种派别,诸如什么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还有很多名目繁杂的其他派别。
退伍的军官,右翼和左翼的乌克兰社会民主党成员——总之,一切激进的冒险主义分子,都纠集一批亡命之徒组成匪军,然后自立头目,称王称霸。他们时常打着彼得留拉匪帮的黄蓝双色旗帜,倾其力量与手段抢夺政权。
所谓的“总头目彼得留拉”的师团,就是由这批乌合之众拼凑而成,他们当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匪徒,还有一群富农和小头目科诺瓦列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围攻团。红军游击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这支混杂着社会民主党和富农的渣滓队伍发起了进攻。于是,成千上万的马蹄声以及运载机枪和火炮的车轮声使乌克兰大地不停地震颤着。
在动荡的一九一九年四月的某一天清晨,一位被吓得心惊胆战、麻木迟钝的市民睁开惺忪的睡眼,推开朝向隔壁房子的窗户,惊慌不安地向早起的邻居打听:“阿夫托诺姆·彼得洛维奇,城里现在谁掌权?”
那个叫阿夫托诺姆·彼得洛维奇的邻居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慌慌张张地四下望了望说:“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我也不清楚。大半夜时好像来了什么队伍。再瞧瞧动静吧:如果犹太人遭到抢劫,那肯定是彼得留拉的匪兵;如果是‘同志们’,那么一听说话的口气就能判断出来。我正仔细观察呢,看今天应该挂起谁的肖像,要是弄错了可就惹麻烦了。你听说住在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的事儿没有?他就是没瞧准,随随便便就挂上了列宁的肖像,恰巧当时有三个人从他那儿经过——全是彼得留拉的手下,结果看到列宁的肖像,这帮家伙立刻把他收拾了一顿。你知道吗,抽了二十大鞭呢,这帮家伙一边抽还一边骂:‘狗娘养的,瞧你一副共产党的嘴脸,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任格拉西姆怎么解释、喊叫,都没有用。”
老百姓们看见马路上有当兵的走过来,就立刻关上窗户躲起来,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不太平呀……
而工人们一看见彼得留拉匪帮的黄蓝双色旗帜,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们无力抵抗这股主张乌克兰独立的沙文主义狂潮。只有当路过此地的红军部队击退来自四面八方的黄蓝旗帜的围攻后,然后像楔子一样进入城里时,工人们才又重新振奋起来。可惜的是那让人感到亲切的红旗只在市政府上空飘扬了一两天,等红军部队一撤走,黑暗又重新笼罩住这座城市。
如今,这座城市的掌权人是戈卢勃上校,号称外第聂伯师的“光荣与骄傲”。
昨天,他那支由两千个亡命徒拼凑成的队伍耀武扬威地进入本城当中。上校老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列。尽管四月的天气温暖宜人,但他依然披着高加索式的毛毡斗篷,一顶扎波罗什哥萨克式的红顶羔皮帽子戴在头上,里面穿着高加索式的束腰长袍。只见他全副武装:佩带着一把短剑和一把银制马刀。
上校老爷戈卢勃长相不俗:双眉乌黑浓密,脸庞白皙,不过由于饮酒过度,脸色白中微微透出黄色,嘴中叼着烟斗。在革命之前,上校老爷是一家糖厂种植园的农艺师,但是他厌烦那种枯燥单一的生活,而十分向往获得哥萨克头目的那种威望。于是,这位农艺师就在革命席卷全国的狂潮中浑水摸鱼,摇身一变成为了戈卢勃上校老爷。
在本城唯一的一家剧院里举行了盛大的晚会,以此来欢迎这支队伍的到来。彼得留拉派学者阶层的全部“精英”都参加了这次晚会:一群乌克兰教师;神父的两个宝贝女儿——大女儿“美人”阿妮亚和小女儿季娜;一些小地主小贵族;波托茨基伯爵的老部下;一帮以“自由哥萨克”自称的小市民以及一伙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余孽。
剧院里人头攒动。女教师、神父的女儿和小市民的太太们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只见她们身着艳丽的绣花图案的乌克兰民族服装,戴着光彩夺目的项链,饰着五颜六色的飘带。她们被一群军官团团围在当中,军官脚下的马刺声不绝于耳。这些军官的装束如同古画上的扎波罗什哥萨克人。
军乐队奏起乐来。舞台上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演出准备,一会儿将上演乌克兰剧目《纳扎尔·斯托多利亚》。
没想到,突然停电了。司令部里的人马上把这件事向上校老爷进行报告。上校老爷正准备亲临晚会,为晚会增光添彩。当他听完副官帕利亚内查的报告后,慢条斯理地发号施令道:“务必要让电灯亮起来。赶快去找电工,让他送电,否则小心你的脑袋。”这位副官曾是沙皇陆军的少尉,姓波良采夫,后来他改用帕利亚内查这个乌克兰姓氏,现任哥萨克的少尉。他听到命令后,立即回答:“是,上校大人。”
帕利亚内查少尉终于找到了电工,保住了脑袋。
一个小时后,两个彼得留拉士兵将保尔押到了发电站。这两个士兵又用同样的手段把另一名电工和一个机务员也带到了发电站。
帕利亚内查干脆地说道:“如果七点前不能来电,我就吊死你们三个!”说完,他指了指旁边的铁梁。
这个威胁见效很快。在规定的时间内,电灯全部亮了起来。
当上校老爷挽着自己的女伴步入剧院会场时,晚会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高潮。上校的女伴是他所住酒店的老板之女,是一位曲线曼妙、玲珑有致的褐发美少女。
酒店老板十分富有,他曾送女儿到省城去念中学。
上校携女伴在舞台前排的贵宾席落座后,他举手示意:演出可以开始了。于是幕布转眼间就升了起来,观众看到一个导演匆匆忙忙地从舞台上跑开。
演出过程中,参加晚会的军官们带着自己的女伴在剧院的小吃部里狂吃海喝。他们品尝着无所不能的帕利亚内查想法搜刮来的上等私酒和美味佳肴。等到演出临近尾声时,他们全都酩酊大醉了。
这时,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并用乌克兰语宣布:“尊敬的先生们,舞会现在开始!”
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接着大家就起身离开会场,来到院子里,等待保障晚会安全的彼得留拉卫兵搬出椅子,清理出场地。
过了半个小时,剧院里重新喧闹起来。
玩兴正浓的彼得留拉军官们,拉着那些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女,酣畅淋漓地跳着戈帕克舞 。他们伴着舞曲,使劲地跺脚,把这座古老破旧的剧院震得四壁直颤。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从面粉厂的方向朝城里飞奔而来。
城郊设有戈卢勃部队的哨卡,那里架着机枪。哨兵发现了前方飞奔过来的骑兵,立刻紧张起来,他们冲到机枪旁边,推上了枪栓。一声刺耳的喝问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站住!什么人?”
从黑暗中渐渐走出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其中一个靠近哨卡,用醉醺醺的低沉嗓音大声喊道:“我是队伍的头领帕夫柳克,随行的都是我的人马,你们是戈卢勃的部下吗?”
一个军官走到前边,回答道:“是的。”
帕夫柳克问:“我的人马应该安顿在什么地方?”
这个军官说:“我现在打电话,请示一下司令部。”于是,他走进了路边的哨兵所。
过了一会儿,那个军官从哨兵所里跑出来,下令说:“弟兄们,撤走机枪,让帕夫柳克大人通行。”
帕夫柳克顺利地通过了哨卡,当他经过灯火通明的剧院时,他忍不住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只见剧院周围热闹非凡。
“哎呀,这里可真够逍遥快活的,”他转过头对旁边的哥萨克大尉说,“古克马奇,下马吧,咱们也顺便乐呵乐呵。这里娘们可不少,咱们选几个称心如意的玩玩。”说完,他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喂,斯塔列日科!你把队伍安顿好,让大家住到各家各户去。我们今晚就留在这个地方了。护卫队跟我过来。”说着,他翻身跳下马,笨重的身躯压得马晃悠了两下。
在剧院门口,两名全副武装的彼得留拉士兵拦下了帕夫柳克,问:“票呢?”
帕夫柳克不屑一顾地看了看他们,然后用一只肩膀顶开了士兵。他的十二名手下跟着他,同样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剧院。他们的马匹都拴在了外面的栅栏上。
新的到来者立刻吸引了全场人们的目光。尤其高大威猛的帕夫柳克更加引人注目。只见他上身是一件高档呢料的军官制服,下身是一条近卫军的蓝色制裤,头上戴着一顶毛皮高帽。一支毛瑟枪斜挎在肩上,而一颗手榴弹则露在口袋外面。
“他是谁呀?”站在舞圈外的人们立刻交头接耳,彼此询问起来。而此时,戈卢勃的副官正起劲地跳着暴风雪舞 。
和副官一起共舞的是神父的大女儿。她跳得异常兴奋,身子飞快地旋转不停,裙子如扇子般展开,极不雅观地露出她的丝织底裤。这使过惯了军营寂寞生活的士兵们大开眼界,乐不可支。
帕夫柳克用肩膀将人群拱开,走进了舞圈中央。
他那色迷迷的眼睛停留在神父大女儿的腿上,舌头不断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穿过舞圈,径直朝乐队的方向走去,然后停在舞台边上,甩了甩马鞭,命令道:“给我起劲地演奏戈帕克舞曲!”
乐队指挥对他置之不理。
帕夫柳克气得猛一甩手,狠狠地对着指挥的后背抽了一鞭子。指挥像被蝎子蜇了一口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场上的音乐顿时中断了,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
“真是蛮横无理!”酒店老板的女儿愤愤不平地说,“你可不能允许他这么放肆。”说完,她紧张地抓住身边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脚踹开前面的椅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帕夫柳克身边,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马上认出此人是帕夫柳克,他和帕夫柳克这个老对手还有一笔争夺本县政权的账没有清算呢。
就在一周前,这个帕夫柳克用最下流无耻的手段,暗中对戈卢勃上校使了坏。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戈卢勃的队伍与红军的一个团正在激战,而戈卢勃以前曾经多次挨过红军的收拾。按照计划,帕夫柳克应该从后方偷袭布尔什维克,可他不但没有援助戈卢勃,反而乘机带着部队闯入一个小镇,夺取了没有重兵把守的红军哨卡,并在小镇四围严设防线,然后开始在镇里大肆掠夺。当然,作为“正宗”的彼得留拉匪帮,他们屠杀的目标自然是犹太人。与此同时,戈卢勃的右翼部队被红军打得溃不成军,战争结束以后,红军就撤走了。
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骑兵大尉竟然明目张胆地闯到此地,还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鞭打他手下的乐队指挥。这让他怎能咽下这口气,绝对不行。戈卢勃心里清楚,如果眼下他不能摆平这个傲慢自大的小头目,那么今后他在自己部队中的威信就会一落千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好几秒钟。
戈卢勃一只手握住马刀的刀柄,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去掏枪,同时嘴里喊道:“你这个无耻之徒,胆敢对我的人动手!”
帕夫柳克的手也趁人不备地移到毛瑟枪的枪套上。
“冷静点,戈卢勃上校,冷静点,否则你会吃大亏的。可别惹恼我啊,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戈卢勃暴跳如雷地喊道:“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从剧院里拖出去,再给每人二十五鞭,往死里打!”
听到命令后,戈卢勃的部下们像猎犬一般,动作迅速地从四面八方扑向帕夫柳克的手下。突然“砰”的一声,传来某人开枪的声音,这声音就像电灯泡摔在了地上似的。接下来,两伙士兵犹如两群疯狗似的纠缠在一起,大打出手。在混战中,两伙人用马刀相互乱砍,互相揪着头发,掐着脖子。那些吓破了胆的女人们,鬼哭狼嚎地四处逃散。
过了几分钟,戈卢勃的手下便解除了帕夫柳克那伙人的武装,然后将他们拖到院子里,之后又将他们扔到了大路上。
在打斗中,帕夫柳克的毛皮高帽不见了,武器也被缴了,人还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气急败坏地带着自己的弟兄,跳上马背,沿着大街落荒而逃。
晚会中断了。混战结束之后,大家都没有兴致再寻欢作乐了。太太小姐们都坚决反对继续跳舞,纷纷要求回家。但是戈卢勃执意不肯,他命令道:“谁都不许踏出剧院门口半步,让哨兵守住大门!”帕利亚内查立即执行了命令。
戈卢勃毫不理会众人的抗议,仍然坚持己见:“先生们、女士们,咱们今晚通宵达旦跳个够。我先带头跳一曲华尔兹。”
音乐声随即又响了起来,但是通宵跳舞的计划却没能实现。
就在上校和神父大女儿跳第一圈舞的时候,哨兵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报告说:“剧院被帕夫柳克的手下包围了!”
紧接着就听到靠近舞台的一扇临街窗户哗啦一声,被人打碎了。一挺机枪怪模怪样地从残破的窗框里伸进来。它笨拙地向四处转动,瞄准剧院里东躲西藏的人群。人们像对待魔鬼似的,躲避这挺机枪,纷纷跑到剧场中央。
帕利亚内查抬手射中了天花板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灯泡顿时像炸弹一样炸开了花,碎玻璃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人们一身。
剧院内马上陷入黑暗之中。从街上传来了叫喊声:“里面的人统统滚到院子里来!”接着,便是几句粗鲁不堪的骂人话。
戈卢勃在黑暗中东奔西跑,他试图把乱成一团的军官们召集起来。场内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戈卢勃声嘶力竭的发号施令声跟院子里的射击声和喊叫声汇在一起,形成了极为混乱的嘈杂声。此时,谁都没有留意,帕利亚内查像条泥鳅似的,穿过后门,跑到了空无一人的临街上,然后撒腿直奔戈卢勃的司令部。
过了半个小时,一场正式的战斗在城里打响了。呼呼的枪声伴着哒哒的机枪声连续不断地响起,破坏了夜晚的宁静。惊慌失措又一无所知的居民们,跳出暖和的被窝,把脸使劲贴在窗户上,努力地向外张望着,想看个究竟。
射击声渐渐弱了下去,只有在城郊附近,还有一挺机枪时不时地响上两声,像狗吠似的。
战斗彻底停息了,此时天已破晓。
有关屠杀犹太人的消息在城里四处流传,就连犹太居民区也传开了这一消息。在犹太居民区里,到处都是低矮肮脏的破房子,房子上的小窗户都是歪歪扭扭的,这些房子全部搭建在陡峭的河岸上。犹太贫民就拥挤不堪地住在这些类似盒子的房屋里。
谢廖沙·勃鲁扎克已经在印刷厂上班一年多了。在厂里干活的排字工人以及其他工种的工人几乎都是犹太人。谢廖沙跟他们相处得十分和睦,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们抱成一团,共同反抗那个洋洋自得、肥头大耳的厂长勃柳姆斯泰因。在印刷厂里,工人们同厂长之间的摩擦总是不断。厂长勃柳姆斯泰因经常拼命压榨工人血汗,却不愿多付薪水。在这种情形下,工人们不止一次地罢工,每次印刷厂都要关门两三个星期。印刷厂共有十四名工人,谢廖沙是最年轻的工人,他每天都要摇上十二个小时的印刷机轮子。
今天,谢廖沙感觉到工人们个个心绪不宁。在最近几个月里,由于时局动荡不安,印刷厂只能收到零零散散的订单,印刷的都是彼得留拉总头目的告示。
工厂里有一个身患肺病的排字工人,名叫门德利。此时,他把谢廖沙叫了出来,两人来到一处角落里。
门德利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城里即将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谢廖沙十分惊讶地看着他说:“不,一点儿都不知道。”
门德利把他那瘦骨嶙峋又泛黄的手搭在谢廖沙的肩上,用父辈的口吻信任地与他说道:“屠杀犹太人的传闻,恐怕很快就要变成事实了。哎,犹太人即将惨遭屠害了。你想不想帮助咱们厂的犹太人躲过此劫?”
“当然想了,我会全力以赴帮忙的。要我怎么做,门德利,你说吧。”旁边的排字工人都竖起耳朵,留意听着这段谈话。
“你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谢廖沙,我们大伙儿都信任你。何况,你的父亲本身也是个工人。你现在马上跑回家和你父亲商量商量,看他同不同意让我们的几个老人和妇女去你家躲避一阵。至于安排谁去你家,我们会提前商量好的。你再问问家里人,看看还有谁家愿意帮忙,让我们暂避一下。这帮匪徒眼下还不会对俄罗斯人下手。快跑吧,谢廖沙,事不宜迟。”
“好的,门德利,你尽管放心,我现在就去保尔和克利姆卡家,他们两家肯定会同意帮助你们的。”
“等一下,”门德利不太放心,拦住了准备离开的谢廖沙。“你说的这两个都是什么人?你了解他们吗?”
谢廖沙充满自信地点头说道:“当然啦,他们都是我的铁哥们。其中保尔·柯察金的哥哥是个钳工。”
门德利一听,放下心来,说:“啊,原来是阿尔焦姆啊,这个人我认识,我和他曾经同住过一间房。这个人值得信赖。快走吧,谢廖沙,尽快给我回音。”
谢廖沙飞快地跑了出去。
在戈卢勃和帕夫柳克两伙人交战后的第三天,就开始屠杀犹太人了。
在那次战斗中败北的帕夫柳克,被击退到了城外。他灰溜溜地逃跑了,沿途中他占领了距城里不远的一个小镇。在那场夜间冲突中,帕夫柳克有二十几个手下丧命了,而戈卢勃的损失也几近相同。
在交战中丧命的士兵尸体被匆匆运到公墓,当天就敷衍了事地埋葬了,没有举行任何葬礼,因为那天的事实在没有可炫耀之处。两大头领刚一见面,就像两条疯狗似的相互撕咬,如果再办个隆重丧礼的话,实在不光彩。帕利亚内查原打算大肆操办一下葬礼,同时对外宣称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遭到社会革命党委员会的坚决反对,这个委员会的负责人是瓦西里神父。
那天的夜战引起了戈卢勃部队的不满情绪,尤其是在损失最惨重的警卫连里,这种不满情绪最为强烈。为了消除士兵们的不满情绪,鼓舞士气,帕利亚内查向戈卢勃提了个建议,让弟兄们“解解闷”。他所谓的“解闷”,就是指屠杀犹太人。起初,戈卢勃上校并不希望破坏城里的安宁生活,担心会影响到他和酒店老板之女即将举行的婚礼,但是在帕利亚内查的危言耸听之下,上校勉强答应了。
说实话,上校老爷对屠杀这种举动多少有点顾忌,因为他已经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另外,他的对手还会利用此举动,四处散布抹黑他的谣言,给他这个上校扣上“虐犹狂”的大帽子,这帮家伙准会跑到总头目面前说三道四。好在他暂时还不用依靠总头目解决军饷和粮食,所有这些全是他自己想法掠夺来的。其实,总头目本人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再说,他为了满足自己执政内阁的财政需求,多次要求部下上交所谓征集的财物。至于戈卢勃“虐犹狂”这个名号,早就远近闻名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
这天一大早便开始了大屠杀。
天亮前,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着整座小城。空荡荡的街道像一条潮湿的麻布带子,杂乱无章地分布在拥挤破旧的犹太居民区里,整条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死气沉沉的。每家每户的小窗户上,都被窗帘或护窗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一丝亮光。
从外面看,仿佛家家户户都处于黎明前的沉睡之中。其实,每家人皆毫无睡意,大家都穿戴整齐,挤在小小的房间里,无奈地迎接迫在眼前的灾难。只有不谙世事的婴儿安稳平静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一个皮肤黝黑,长相酷似吉卜赛人,脸上有条紫色刀疤的家伙,花了很长时间想叫醒睡梦中的帕利亚内查副官,那个带刀疤的家伙是戈卢勃的警卫队长萨洛梅加。
此时的帕利亚内查睡得如同死猪一般,毫无苏醒迹象。他正做着噩梦,在梦中,一个面目狰狞的驼背魔鬼,用利爪不停地抓他的喉咙,折磨得他一晚上不得安宁。当他终于将疼得要爆炸的脑袋抬起来时才弄清楚,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萨洛梅加摇晃着他的肩膀,喊道:“快起床,你这个死鬼!时候不早了,该动手啦!让酒灌死你得了!”
帕利亚内查终于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嘴角因为胃部灼痛,咧了几下,最后他吐了一口苦水。
他用惺忪的睡眼看着萨洛梅加,问:“动手干什么呀?”
“干什么?去宰犹太人啊,你不记得了?”帕利亚内查这才回想起来,他差点儿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昨天晚上,上校老爷带着未婚妻和一帮酒友,去郊外的庄园喝酒,在那里他们一个个都醉得不省人事。戈卢勃上校觉得,在屠杀期间,他暂时离城比较合适。这样,事发之后,他就能以当时不在场为理由推卸责任,辩解说这是场误会。他的副官帕利亚内查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为所欲为地大展身手。哼,这个帕利亚内查最擅长“解闷”了!
帕利亚内查把一桶冷水浇在自己的头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接着,他在司令部里跑来跑去,下达了一项又一项的命令。
警卫连全部跳上马背,整装待发。心思缜密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又下令增设岗哨,切断了工人住宅区、车站和城区之间的通行道路。
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还架起一挺机枪,用来监视大路。
一旦工人们胆敢出来干涉,就用子弹对付他们。
一切布置妥当后,帕利亚内查和萨洛梅加才双双跨上马背。
队伍刚一出发,帕利亚内查又想起了什么,他马上下令道:“快停下,险些忘了头等大事。快快预备两辆大车:咱们得给戈卢勃装满结婚的聘礼。哈-哈-哈……还是老规矩,头批抢来的物品属于司令。不过,第一个娘们,哈哈哈,可就属于我这个副官了。听懂了吗,你这个傻瓜?”最后一句话他是说给萨洛梅加听的。
“娘们多的是,人人都有份。”萨洛梅加朝帕利亚内查眨着黄眼珠说道。
队伍沿着大路开始行进。帕利亚内查和萨洛梅加走在队伍前列,而警卫连如同一盘散沙,参差不齐地跟在后面。天亮了,晨雾已经散尽。队伍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座二层楼房,只见锈迹斑斑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商店”。帕利亚内查在此勒住了马的缰绳。他胯下的那匹细腿灰骒马用蹄子不安分地踢着石头。
帕利亚内查说:“咱们就从这里开始吧,愿上帝保佑!”说完,他跳下了马。
他又转身对后面靠过来的骑兵们喊道:“喂,弟兄们,都下马吧!”
“现在该咱们登场了,”接着,他又嘱咐道,“弟兄们,记着,先别敲碎人家的脑袋,以后有的是机会动手。至于娘们呢,如果不是饥渴难忍,那就坚持到晚上再解馋吧。”
一个骑兵露出一口大牙,提出反对意见:“怎么能这么说呢,少尉大人,如果双方一拍即合,都乐意呢?”
周围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帕利亚内查用赞许的眼神看着那个骑兵,说道:“啊,当然了,如果双方都乐意,那就随心所欲好了。这种事情谁都没权阻止。”
帕利亚内查走到大门紧闭的商店门口,用脚使劲踹了一下,但是结实的橡木大门纹丝未动。看来,不该从这里下手进去,于是副官手握军刀,拐了个弯,直接奔向福克斯的住宅大门。萨洛梅加紧跟其后。
大路上响起的马蹄声早就传到了屋里人的耳朵里。当马蹄声在商店旁边停止时,墙外又传来了说话声,此时屋子里的三个人吓得心跳加快,身体僵硬。
昨天,大财主福克斯就带着老婆和孩子们逃到了城外,只留下一个胆小听话的十九岁女仆丽娃替他看守家业。福克斯知道她独自一人不敢住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便让她把年迈的父母接来一起住,一直住到福克斯全家回来为止。刚开始丽娃不太愿意留下,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就哄骗她说,屠杀犹太人的事不一定发生。还对她说,像她这样的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好抢呢?另外,福克斯向她许诺,说等他回来以后,会额外赏钱给丽娃买衣服的。
此时此刻,屋内的一家三口心怀一丝侥幸心理聆听着屋外的动静:说不定只是路过而已?说不定他们听错了,那些人并没有停在他们的房前?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可是,他们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外面响起了重重的砸门声。
满头银发的老父亲佩萨赫,一直躲在通往商店的门后听着动静。此时,他如同受到惊吓的孩子般睁大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嘴里喃喃不停地做着祷告。他怀着教徒无限虔诚的心向万能的耶和华祈祷,祈求他能帮助这所房子免遭不幸。老太婆站在他的旁边,一直听他喃喃祷告,竟然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这时,丽娃慌里慌张地跑到最后面的一个屋子里,蜷缩在橡木大橱的后面。
急促而野蛮的砸门动静把两位老人吓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快开门!”砸门声比之前更加猛烈,同时还传来凶狠的咒骂声。这个时候,两位老人早已吓得没有力气拉开门闩了。
门外,枪托砸门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上了闩的门不停地颤动着,最后,门终于哗啦一声砸开了。
带着武器的匪兵蜂拥而入,一下子挤满了整间屋子。他们开始四处搜寻财物,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商店的门也被枪托撞开了,匪兵们冲进商店,打开了临街的大门。
一场疯狂的抢劫开始了。
转眼间,两辆马车就被布匹、鞋子和其他各种物品装得满满当当,萨洛梅加立刻驱车把这些战利品送到戈卢勃公馆。当他返回这里时,只听一声尖叫从屋里传了出来。
就在帕利亚内查命令手下人去抢劫商店时,他自己则走入了内宅。他那双如野猫一般绿色的眼睛邪恶地扫视着房内的老少三口,然后转身向两个老人喝道:“你们俩滚出去!”
但是丽娃的父亲和母亲,谁都没有动弹一下。帕利亚内查向他们逼近一步,缓缓地从刀鞘中抽出军刀。
丽娃吓得大叫一声:“妈呀!”这声尖叫正好被刚刚回来的萨洛梅加听到了。
匪兵们闻声闯进房内,帕利亚内查转过身,指着两个老人,对他们命令道:“把这两个老家伙给我拖出去!”士兵们得令后,使劲地将两个老人推到门外。帕利亚内查又对刚刚进屋的萨洛梅加说:“你先在门外稍等片刻,我有话要和这个小丫头说。”
没多久,房内又传来一声喊叫,佩萨赫老人急忙冲到门口,但是他被一记重拳挡住了,这一拳把老人打到了墙上,他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看到这一情景,平时向来温柔娴静的老妇人托伊芭像只发怒的母狼似的,一下子扑了过去,她紧紧抓住萨洛梅加,喊道:“放了我的女儿吧!你们想干什么呀?”
说着,老妇人就要冲到房间里,萨洛梅加想要阻挡,无奈自己的上衣被老妇人的双手死死地抓着,竟无法摆脱开。
略微缓和过来的佩萨赫也跑到她跟前帮忙,还不停地喊着:“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噢,我的姑娘啊!”
两个老人合力把萨洛梅加从门口边上推开了。萨洛梅加气愤地从腰间拔出转轮手枪,毫不留情地用手枪铁柄砸向佩萨赫那满头银发的脑袋。老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而房间里,丽娃的哀号声持续不断。
当失去理智的托伊芭被拖到街上后,大街上马上回荡起她那凄惨的呼喊声和揪心的哀求声。
突然,房内的喊叫戛然而止。
帕利亚内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也没看那个已经握住门把手的萨洛梅加,只是用手拦住他,说:“不用进去了,她已经断气了:我用枕头给她捂得有点过头了。”说完,他面无表情地一脚跨过佩萨赫的尸体,踩进旁边浓稠的血泊之中。
他走到街上,从嘴里冒出一句话:“真是出师不利。”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在房间的地板上、屋外的台阶上留下了无数个血脚印。
此时城内已经乱作一团。匪兵们就像野兽抢食一般,由于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有些地方甚至拔刀相见。这样的打斗在城里随处可见。
就连容量为十维德罗 的橡木酒桶都被匪兵们从酒馆里抢了出来,并推到了马路上。
厮打一阵后,匪兵们又挨家挨户搜查去了。
犹太居民中没有任何人进行反抗。匪兵们挨屋搜寻,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最后他们满载战利品,扬长而去,身后留下的只有破衣烂裤、撕破的枕头、褥子以及从被褥里飞出来的绒毛。第一天的白天只有两个人丧命——丽娃父女俩。但是,即将来临的夜晚却会使更多的犹太人陷入死亡的深渊。
傍晚前,那群贪婪的豺狼纵情狂饮。这群兽性大发的彼得留拉匪兵早就期待着夜幕的降临。
黑暗可以使他们肆无忌惮地纵情作恶。借助夜幕的掩护,他们草菅人命更加方便。这就一如豺狼的本性:喜欢夜晚出没,并且专门袭击那些无力反抗的弱者。
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恐怖的三天两夜。多少条被无辜杀害、凌辱的生命啊!多少个年轻人的头发在这充满血腥的日子里一夜变白!多少伤心的眼泪汇流成河!谁能知道,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人是否还能感觉幸福?他们的精神备受煎熬,内心忍受着那种由洗刷不尽的羞耻和侮辱所带来的极端痛苦,心里承受着失去亲人后那种无法言喻的凄楚和悲痛。小巷冰冷的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一些少女的尸体,这些惨死的少女受尽凌辱与折磨,遍体鳞伤,她们蜷缩着身子,双手痉挛地伸向后方,再也无法感知这世上的酸甜苦辣。
只有坐落于小河旁的纳乌姆的小屋里,当这些畜生扑向他年轻的妻子萨拉时,他们才遭到了顽强的反抗。纳乌姆是一名铁匠,他身强力壮,二十四岁就拥有一副平时干活锻炼出来的钢筋铁骨,他誓死守护妻子的周全。
在小屋里,纳乌姆和两个彼得留拉匪兵进行了一场短暂而凶猛的搏斗,最后两个匪兵的脑袋被铁匠砸得像西瓜一样开了花。怒不可遏的铁匠无所畏惧地抵抗着,拼命地捍卫家人的生命。于是那些感到情况不妙的匪兵们,一个个都逃到小河边,在那里双方对射了很久。纳乌姆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只留下最后一颗,用它结束了妻子萨拉的性命。然后,他举着刺刀,迎着死亡冲了出去。他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被密集的子弹击中了,只见他那沉重的身躯倒在了地面上。
最近,在小城里出现了一些来自周边村庄的壮汉,在这些人的大车上载满了各种各样被他们看中的赃物,然后由在戈卢勃部队里当差的儿子或亲戚亲自护送,将这些赃物一趟又一趟地运回自己老家。
谢廖沙·勃鲁扎克和父亲在自己家中藏起了印刷厂中一半的犹太工人,他们有的藏在地窖里,有的藏在阁楼上。这一天,当谢廖沙穿过菜园返回院子时,他看见从公路上跑来一个人。
跑过来的是一个犹太老人。只见他面色惨白,挥舞着双手,气喘吁吁地跑着,他身上的那件长外衣已经打满了补丁,头上光秃秃的,没戴帽子。在他身后,一个彼得留拉匪兵骑着一匹灰马,弯腰举着大刀,马不停蹄地追赶他。老人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就举起双手,护住脑袋。谢廖沙见状,疾速冲上大路,奔到马前,挡在了老人面前,同时,他对那个匪兵大声吼道:“住手,你这个狗强盗!”
那个匪兵并不打算收手,就顺势将马刀砍向这个年轻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