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这片倍感熟悉而亲切的花园,它的四周耸立着高大挺拔、随风摇曳的白杨树。看着这一切,冬妮娅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中。她觉得,仿佛只是昨天才从这个小时候就已熟知的地方出发,今天却又乘着早班车归来了。
这里的一切一如往昔:一排排的马林果灌木丛依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按照几何图形修建的小路两旁,依然盛开着美丽的蝴蝶花——这是妈妈最喜爱的花。花园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美观整洁,每一处都渗透着一个老园艺家的独特用心。但是这些过于干净与单调的小路却让冬妮娅觉得缺乏情趣。
冬妮娅拿着一本尚未读完的小说,推开通往外廊的门,信步走下台阶,来到了花园里。接着,她又打开粉刷过的篱笆小门,慢慢地走向位于车站水塔附近的池塘。
穿过小桥,冬妮娅便走上了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犹如公园里的林荫大道。路的右边是被繁茂的垂柳环抱的池塘,左边是一片延伸至远处的树林。
她本来打算经过池塘,去旧采石场,却被一根架在池塘岸边的钓鱼竿吸引住了,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冬妮娅靠着一棵弯曲的柳树,把身子探了下去,她用手将柳枝拨到一边,于是看见岸边有一个皮肤黝黑、光着脚丫的大男孩。他的裤腿卷到了膝盖之上,旁边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装蚯蚓的铁罐子。那个大男孩正在全神贯注地钓鱼,根本没有察觉到冬妮娅注视的目光。
“难道这里能够钓到鱼?”听到有人说话,保尔满脸不悦地回过头,看了看。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手扶柳树站在那里,她的身子正探向水面。她穿着一件领口带蓝色条纹的白色水兵服和一条浅灰色短裙,一双绣花短袜紧紧套在匀称而略微晒黑的小腿上,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便鞋。她那栗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根粗粗的大辫子。
这时,保尔手上的鱼竿轻轻地抖动了一下,鹅毛鱼漂也向下沉了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扰乱了平静的水面。
保尔的身后立即传来了那个少女兴奋的声音:“上钩了,看,鱼上钩了……”
保尔手忙脚乱地拉起鱼竿。伴随溅起的水花拉上来的却是空竿,只有鱼钩上的蚯蚓在转来转去。
保尔十分气恼地想:“哼,现在甭想钓啦!该死的,从哪儿蹦出这么个姑娘。”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鱼钩抛向更远的水面上。鱼钩不巧落在了两丛牛蒡之间,那恰恰是不宜下钓的地方,因为牛蒡根极有可能会挂住鱼钩。
保尔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便头也不回地对坐在身后的姑娘低声埋怨道:“瞧你又喊又叫的,鱼都被你吓跑了。”紧接着,他就听到身后那个姑娘挖苦嘲讽地说道:“瞧您这副尊容,鱼不被吓跑才怪呢。难道大白天能钓着鱼?哎哟,您可真是个能干的渔夫!”
这个姑娘的一番话让尽量保持礼貌的保尔忍无可忍,他“嗖”的一下站起身,将帽子往额前一拉,这是他发火时的习惯性动作,然后挑着委婉的字眼,说:“你这个大小姐,最好走远一点,到别处去吧。”
冬妮娅将眼睛一眯,嘴角闪过一丝笑容,说:“我是不是影响您了?”
她的这番话里不再有嘲笑的腔调,取而代之的是友好与和解的语气。正想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小姐”大动肝火的保尔,听到她的这种口吻后,不禁消了气。
保尔回答说:“没事,您想看就看吧,我又不是不给你地方坐。”话音一落,他又坐回原处,继续观察鱼漂。只见鱼漂贴在一丛牛蒡旁,一动也不动,鱼钩明显是被牛蒡根挂住了。保尔不敢轻易起钓,他心里寻思:“如果鱼钩被挂住了,肯定没法拽出来。要是这样,这位小姐准得取笑我。她现在离开该有多好啊!”
然而,冬妮娅却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坐在了一棵微晃的曲柳上。她把书摊在双膝上,仔细地观察起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眼睛黑亮的野小子。这个家伙一开始对她粗鲁无礼,现在又对她视若无睹。
从镜面一般的水面上,保尔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倒影。她在低头看书,于是他趁机轻轻地拽那根挂住的鱼线。鱼漂向下沉了沉,但是鱼线绷得更紧了。
“该死的鱼竿,果真被挂住了!”他心里嘀咕着,同时眼睛一斜,看见水中映出冬妮娅顽皮的笑脸。正在这时,有两个七年级的学生沿着水塔旁边的小桥,朝保尔这个方向走来。两人中的一个是机务段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这个长着一头浅发的少年已经十七岁了,是个愚蠢的纨绔子弟,由于满脸雀斑,所以同学们送他个“麻子舒拉”的绰号。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副高级鱼竿,嘴上洋洋得意地叼着一根烟卷。走在他旁边的是律师列辛斯基的儿子维克多,一个身材匀称、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舒拉·苏哈里科将身体转向维克多,朝他挤眉弄眼地说:“你看,那个小妞儿既甜美又有味道,在咱们这儿可再也没有像她那样的美人了。我告诉你,她可是个浪——漫——女——郎,目前在基辅上学,是六年级的学生,这次是回来度假的,她的父亲是咱们这儿的林务官。我妹妹丽扎和她特别熟。我曾经寄给她一封情书,你知道吗,情书里全是煽情的话。我在信中说,我如痴如醉地爱慕着她,无比期盼她的回音,我甚至抄了纳德森 诗歌中几句适合的句子。”
维克多充满好奇地问道:“那结果如何呢?”
苏哈里科满脸困窘地说:“你也能猜到,跟我装模作样,假扮清高呗,她说别浪费信纸了。不过,谈情说爱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在这方面我可有的是经验。你了解我,我不想围前围后地大献殷勤。与其这样,还不如晚上到工地,抱一个让你垂涎三尺的美人呢,你只要花上三卢布就可以过足瘾,而且她们从不忸怩作态。我和瓦利卡·季洪诺夫就尝试过,他是铁路上的一个工头,你认识吧?”维克多听完,鄙视地皱起眉头,说:“舒拉,你怎么做这么下流的事儿?”舒拉猛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吐口唾沫,嘲笑道:“嘿,你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呢,谁不知道你的那些勾当啊。”
维克多不想再听他啰嗦,就对他说:“别废话了,你能不能介绍我和她认识?”
“没问题,咱们趁她还没离开,赶紧过去。我看见她昨天早上就一个人在这里钓鱼呢。”
舒拉和维克多走到冬妮娅跟前。舒拉吐掉嘴里的香烟,学着绅士的派头,深鞠一躬,说道:“您好,图曼诺娃小姐。您在这里钓鱼吗?”
冬妮娅回答道:“没有,我在看别人钓鱼。”
“对了,您还不认识我的这位朋友吧?”说着,舒拉把维克多拉过来,急忙介绍道:“他叫维克多·列辛斯基。”这时,维克多难为情地向冬妮娅递过一只手。
舒拉没话找话地说道:“为什么您今天没钓鱼呢?”
冬妮娅说:“我没拿鱼竿过来。”
舒拉殷勤地说:“我现在回去再取一副过来。您就暂时用我的鱼竿吧,我现在就去。”
舒拉尽力为维克多与冬妮娅两人单独相处创造机会,以便履行自己对维克多的承诺,所以他现在借故想要离开。
冬妮娅对他说:“不用取了,这里有人正在钓鱼呢,咱们会妨碍人家的。”
“会妨碍谁?啊,你说这个家伙吗?”他现在才注意到坐在灌木丛中的保尔。“这不是问题,我这就让他滚开!”
冬妮娅刚想要劝阻他,没想到他已经朝正在岸边钓鱼的保尔走过去。
舒拉走到保尔面前,对他大吼一声:“快收起鱼竿,从这儿滚开!”见保尔坐着没动,依然平静地钓着鱼,他又催促道:“快点滚蛋,快滚!”
保尔抬起头,没好气地瞪了舒拉一眼,说道:“你安静点儿,张牙舞爪地乱喊什么?”
“你说什么——?”舒拉一听,气得火冒三丈。“你这个下贱的乞丐,还敢顶嘴。赶紧滚蛋!”说着,他飞起一脚使劲踢向那个装蚯蚓的铁罐子。只见铁罐在空中转了几下便落入水中,飞溅的水花扑了冬妮娅一脸。
冬妮娅生气地喊道:“苏哈里科,您可真不害臊!”
保尔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知道,舒拉是阿尔焦姆的顶头上司——机务段主任的儿子。如果自己打了这个满脸肥肉的丑八怪,他肯定会向他父亲告状,这样一来,就会连累到阿尔焦姆。一想到这些,保尔就控制住了打算还手的冲动。
可是舒拉看见保尔跳起来,以为他要向自己动手,于是便抢先冲上前,双手对着站在岸边的保尔猛力一推,想把他推到水中。只见保尔扬起两手,身子晃了几下,好不容易保持住了平衡,才没有掉到水里。
舒拉比保尔大两岁,是当地有名的惹事魔头。
胸口挨了两拳的保尔,完全失去了理智。
“嗬,打架!好啊,那就来吧!”话音刚落,保尔就挥拳对着舒拉的脸狠狠打去。接下来,还没等舒拉缓过神,保尔又使劲揪住他的学生制服,用力一拉,将舒拉拽到了水里。
舒拉站在齐膝的水中,自己那双锃亮的新皮鞋和半截裤子全都湿透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想从保尔那双犹如铁钳般的手中挣脱出来。保尔将他拖下水后,立即纵身跳回岸上。恼羞成怒的舒拉恨不得把保尔撕成碎片,于是他向保尔的后背猛扑过去。
保尔刚跳上岸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于是他急忙转过身子去迎战舒拉。这时,保尔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拳击的口诀:“左腿站稳,右腿用力,微微弯屈,全身发力,自下而上,对准下颌,快速出拳。”他照口诀出了手。
舒拉立刻听到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的格格声,同时感到下巴剧痛无比,舌头也咬出血了,他惨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然后整个身子重重地栽入水中。
冬妮娅站在岸上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拍着手大喊:“太好了,太好了!你真厉害!”
舒拉惨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然后整个身子重重地栽入水中。
保尔一句话也没说,拿起鱼竿,猛然一拉,扯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鱼钱,转身跑向大路。
临走之际,保尔听到维克多告诉冬妮娅说:“这就是臭名远扬的流氓——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动荡起来。“铁路工人准备罢工”这一消息从铁路沿线散布开来。在邻近某个大车站上,机务段的工人们已经闹腾起来了。两个火车司机因为有传递呼吁书的嫌疑,被德国兵抓走了。与此同时,德军开始在农村横征暴敛,而那些逃跑的地主又纷纷返回庄园,这让与农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工人们义愤填膺。
盖特曼警备队在乡下不断欺压、鞭打农民,而省里的游击运动却开展得如火如荼,布尔什维克已经建立了十多支游击队伍。
最近,朱赫来忙得焦头烂额。利用在城里逗留的这段时间,他开展了许多工作:结识了大批的铁路工人,经常出席年轻人组织的晚会,并建立了一个由机务段钳工和锯木工人组成的可靠组织。他曾经试探过阿尔焦姆的态度,问他如何看待布尔什维克党及它的事业,这个身材魁梧的钳工简洁明了地说:“你知道,费奥多尔,关于什么党派的事情,我也搞不懂。不过,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你可以信任我。”
朱赫来已经很满意这样的答复了。他知道,阿尔焦姆是信得过的人,他会说到做到的。朱赫来心想:“看来吸收他入党,目前时机还不够成熟。不过没关系,目前的时局,会让他尽快提高觉悟的。”
朱赫来的工作已经从发电站调到了机务段,这样有利于他更好地开展工作,要知道在发电站里,他很难与铁路方面有所接触。如今的铁路运输异常繁忙,德国兵把他们从乌克兰地区劫获来的黑麦、小麦、牲畜等,通过成千上万节车皮源源不断地运回德国。
有一天,盖特曼警备队突然从车站抓走了身为报务员的波诺马连科。在警备司令部里,他受到了严刑拷打。后来,他供出罗曼·西多连科进行过宣传鼓动工作,罗曼是阿尔焦姆在机务段的同事。
两个德国兵和一个盖特曼军官——车站警卫长的副官在罗曼当班时,前来抓他。这个盖特曼军官走到罗曼的工作台前,二话不说,就用鞭子朝他脸上抽去。然后,他开腔说道:“你这个畜生,快跟我们走!有话要跟你说。”说完,他阴森一笑,就去拽钳工的袖子,“快走吧,去我们那里煽动吧!”
在旁边钳台上工作的阿尔焦姆见此情景,马上扔下手中的锉刀,高大的身躯逼向盖特曼军官,他克制住涌上心头的愤怒,嗓音沙哑地说:“混蛋,你敢打人?”
盖特曼军官闻言,一边后退,一边去解枪套。
与此同时,一个五短身材的德国兵,迅速地从肩头取下带着宽刺刀的笨重步枪,并将子弹推上了枪膛。
“不准动!”他大喊一声,同时将枪对准阿尔焦姆,准备随时开枪。
身材高大的阿尔焦姆只好无奈地站在这个丑陋又矮小的德国兵面前,束手无策。
罗曼和阿尔焦姆都被带走了。一个小时后,阿尔焦姆被释放了,而罗曼则被关押在存放行李的地下室里。
十分钟后,机务段的全体工人都停了工。机务工人们都集中在车站的花园里,过了一会儿,扳道工、材料库的工人以及其他工人也都集中到了这里。大家群情激愤,还有人当场写了一份呼吁书,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
当车站警卫长的副官带来一队卫兵冲进花园时,群情更加激愤。这个副官一边挥舞着手枪,一边怒吼道:“再不回去开工,现在就把你们全逮回去,再枪毙几个。”
但工人们愤怒的咆哮声逼迫他退回了车站。此时此刻,车站警卫长调集来的德国兵,正乘坐卡车,从城里出发,沿着公路朝这儿赶来。
工人们开始解散回家。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全都离岗了,就连车站值班员也走掉了。朱赫来的工作已经初见成效,这是他在车站上组织的第一次群众示威活动。
在站台上,德国兵支起了一架重型机枪,它活像一只伏地窥伺的猎狗。一个德军下士手按枪把,蹲在机枪跟前。
车站上空荡荡的。
这天夜间,展开了全城大搜捕,他们还抓走了阿尔焦姆。朱赫来由于没在家里过夜,所以幸免于难。
在一个大货仓里关押了所有被捕的工人,德军给他们两条路进行选择:要么马上开工;要么被送交法庭。
各条铁路沿线的工人们全都罢工了,这使得铁路彻底瘫痪了,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没有驶过一列火车。而在此时,距此一百二十公里之外的地方,一支强大的游击队伍正在与德军交战,他们不仅切断了铁路线,而且毁掉了几座桥梁。
半夜,一辆德军专列驶进了车站。车上的司机、副司机和锅炉工在进站后,全都弃车而逃了。除了这辆专列外,还有两列火车停在车站上,等候发车。
突然有人打开了货仓沉重的大门,随后,有一队人走了进来,其中有担任车站警卫长的德军中尉、他的副官以及一群德国兵。
副官进来后就喊道:“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三个现在就去开车。谁敢拒绝,当场枪毙!去不去?”
这三名工人无可奈何地点头同意了,他们被德国兵押着,上了机车。接着,副官又点起另一组司机、副司机和锅炉工的名字。
火车头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同时愤怒地喷出火星,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闯进夜幕深处。阿尔焦姆往炉膛里添了些煤后,用脚踢上了炉门,他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壶喝了一口水,然后转身对那个上了年纪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老爷子,你说,咱们真送他们走吗?”
老司机双眉紧蹙,愤怒地眨了几下眼睛,说道:“能怎么办,刺刀顶着你的后背,能不开吗?”
勃鲁扎克提议道:“咱们干脆弃车逃跑算了。”说完,他斜着眼睛,瞟了瞟正在煤水车上坐着的德国兵。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阿尔焦姆压低声音说,“只是背后的那个家伙总是监视咱们,有点麻烦。”
勃鲁扎克含糊不清地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是啊——!”然后就把头伸到窗外。
波利托夫斯基往阿尔焦姆的身边凑了凑,轻声地对他说:“咱们不能再往前开了,你懂吗?前边正在交火,起义者已经破坏了铁路,咱们要是把这帮狗杂种送过去,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干掉那些起义的人。你知道吗,孩子,在沙皇统治那个时期,我也没在罢工的时候出过车,如今我更不能这么做了。把敌人送去镇压自己人,我会永远都抬不起头来。这辆车上的原班人马都跑了。虽然冒着生命危险,可是这些小伙子们还是全跑了。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车开到目的地。你是怎么想的?”
“老爷子,我同意你的想法,可那个家伙,咱们如何对付呢?”阿尔焦姆边说边瞅了一眼德国兵。
老司机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用麻絮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用通红的双眼看了看火车上的压力计,似乎希望从那里找到解决的办法。想了一会儿也无计可施,他便一脸绝望的怒容,满怀愤恨地骂了起来。
阿尔焦姆又喝了一口茶壶里的水。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琢磨着同一件事情,但是谁也没有胆量第一个说出自己的想法。此时,阿尔焦姆耳边响起了朱赫来的问话:“老弟,你是如何看待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的?”
他当时回答:“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你可以信任我……”
“现在可好,帮起倒忙来了,要给自己弟兄送去敌人……”
这时,波利托夫斯基弯下腰,将身子撑在工具箱上,同时把头靠近阿尔焦姆,艰难地开口说道:“咱们得解决掉这个家伙,你明白吗?”
阿尔焦姆听后,浑身不禁抖了一下。波利托夫斯基咬牙切齿地接着说:“别无他法了,先打死这家伙,然后把调速器、操纵杆统统丢进炉子里,等火车速度放缓时,咱们就跳车逃跑。”
阿尔焦姆听了,之前的担忧一扫而光,他表示同意。
阿尔焦姆弯腰俯向副司机勃鲁扎克,将他和老司机商量的结果告诉了勃鲁扎克。
勃鲁扎克没有立即表态。他们每个人对此都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要知道他们所有的亲人都还留在城里,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一大家子九口人呢。但是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十分明了:不能再开下去了。
勃鲁扎克表态道:“就这么办吧,我没意见。但是谁把他……”阿尔焦姆马上明白了他后面话的意思。阿尔焦姆转过身,向正在摆弄调速器的老司机点点头,意在告诉他,勃鲁扎克已经同意。接着,阿尔焦姆又想起了那个棘手的难题,于是他靠近波利托夫斯基,问道:“咱们如何下手呢?”
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尔焦姆,说:“你来动手吧,咱们三人属你最有力气。你只要狠狠地敲他一铁棍,他就得完蛋!”说完之后老人的情绪略显激动。
阿尔焦姆一听,皱起了眉头,说:“我可干不了,我不忍心下手啊。要知道这个士兵也没有过错,他也是被逼无奈啊。”
波利托夫斯基生气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你说他没有过错?那么我们何罪之有,我们也是被逼迫来的。但咱们却要给自己的弟兄送去敌人。就是这些你认为没有过错的家伙,要去对付游击队员。你说那些游击队员又有什么罪?哼,你呀你,真是个糊涂虫!……别看你身体强得像头熊,可脑袋瓜儿一点儿都不灵光……”
阿尔焦姆一把抄起铁棍,低声说道:“好吧,我去。”波利托夫斯基却拦住了他,小声对他说:“算了,我去吧,我比你老成。你拿铁锹去煤水车上铲煤。如果需要的话,你再给他一铁锹。我这就假装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头表示同意:“老爷子,就这么干。”他转过身,站到了调速器的旁边。
那个头戴无檐呢帽的德国兵,正在煤水车的边上坐着,只见他的两腿中间夹着一支步枪。此时,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机车上干活的三个工人。
当阿尔焦姆爬上去铲煤的时候,那个德国兵并没有什么反应。紧接着,波利托夫斯基走过去,假装要把大煤块从煤水车边上扒下来,波利托夫斯基做手势示意德国兵挪开一下,他也十分配合地从上面下来,走到了司机室的门边。
没过多久,传来一下沉闷而短促的敲击声,只见铁棍击碎了德国兵的头盖骨。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听到这个声音,仿佛火烧屁股一般,吓得跳了起来。德国兵的身体像个面袋似的,缓缓地倒在了过道上。他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那顶灰色的无檐呢帽,步枪也当啷一声撞在车厢的铁板上。
波利托夫斯基把铁棍丢在一旁,低声说道:“完蛋了。”说完,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如今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说到这里就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首先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沉默,大声喊道:“快,赶快把调速器卸下来!”过了十分钟,一切都按计划准备好了。无人驾驶的火车越开越慢。
沿路树木浓重的黑影晃晃悠悠地闪进火车大灯的光圈里,瞬间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火车大灯竭力想射透夜幕,但夜色却漫无边际,它勉强只能照亮十米远。最后,火车好像一位垂死挣扎的老人似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孩子,快跳车!”阿尔焦姆听到背后波利托夫斯基的喊声后,手松开了栏杆。他那魁梧的身体顺着惯性向前飞去,而后双脚接触到了急速后退的地面,但由于惯性,他又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最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并翻了一个跟头。
不一会儿,波利托夫斯基和勃鲁扎克也先后从火车两边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在勃鲁扎克家里,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谢廖沙的母亲,连续四天都寝食难安。她的丈夫一直毫无音信。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柯察金和波利托夫斯基三人一起被德国兵抓走开火车去了。昨天,有三个盖特曼警卫队员来到她家,他们嘴里一直骂个不停,把她粗暴无礼地审讯一番。
通过他们的问话,她隐约地猜到,自己的丈夫出事了。就在警卫队员离开后,这个满腹心事的女人便戴上头巾,打算去找保尔的母亲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希望能从她那儿了解到有关自己丈夫的消息。
正在厨房干活的大女儿瓦丽娅,看见母亲准备出去,问道:“妈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远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泪眼汪汪地看着女儿说:“我去一趟柯察金家,也许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你父亲的消息。等谢廖沙一回家,你就让他去趟火车站,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打听打听。”
瓦丽娅表示安慰地搂住妈妈的肩膀,然后送她来到门口,劝说道:“妈妈,你别太担心了。”
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如同往常那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个女人都期望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什么新消息,但是交谈两句后,她们的希望就破灭了。
柯察金家昨天夜里也被搜查了。警卫队的人正在寻找阿尔焦姆的下落。临走之前,他们还对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命令道:“等阿尔焦姆一回家,就立即向警卫队报告。”
警卫队昨夜在保尔家的搜捕,吓坏了保尔的母亲。当时她独自一人在家,而保尔和平时一样,正在发电站上夜班。
保尔一大早就从班上回来了。当听母亲说,警卫队半夜来抓阿尔焦姆之后,他不禁忧心如焚,担心起哥哥的安危来。别看他和哥哥性格不同,而且平时阿尔焦姆对他管教很严,但是兄弟俩之间的感情却相当深厚,关系十分亲密。这是一种无须言表的亲情,保尔内心非常清楚,只要哥哥需要他,他为哥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保尔顾不上休息,马上跑到车站机务段去找朱赫来,不过他当时没在。保尔从他所认识的工人们那里,也没有了解到有关他们三个人的消息。司机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也是一无所知。在院子里,保尔看见了波利托夫斯基最小的儿子鲍里斯,鲍里斯告诉保尔,半夜警卫队也到他家来搜查了,说是要抓他父亲。
保尔一无所获,只好返回家中。他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立即陷入惊恐不安的睡梦之中。
瓦丽娅听到敲门声后,就转身来开门。
“是谁呀?”她一边问,一边拉开了门闩。门口站着克利姆卡·马尔钦科,这个小伙子长着一头蓬松的红发。看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跑着来的。
他问瓦丽娅:“你妈妈在家吗?”
“不在,她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
“好像去柯察金家了。”克利姆卡听了,正想跑开,不料被瓦丽娅抓住了袖子。
他看了看瓦丽娅,犹豫不决地说:“是这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儿要找她。”
瓦丽娅拽住他,问道:“有什么事?”见他不说话,瓦丽娅又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快说呀,你这只红毛熊,快点说,真是急死人了。”
克利姆卡马上忘记了朱赫来的千叮咛万嘱咐,也忘记了朱赫来十分严肃地命令他:必须把纸条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可现在,他站在瓦丽娅面前,毫不犹豫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然后递给了她。他无法抗拒这个浅发姑娘瓦丽娅。一头红发的克利姆卡和这个可爱的姑娘相处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当然,这个憨厚的小厨工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他喜欢谢廖沙的姐姐瓦丽娅。当他把纸条递给瓦丽娅后,瓦丽娅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冬妮娅 !别担心,我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安无事。很快你就会得知详情。向另外两家报个平安,让他们不用挂念。纸条读后烧毁。扎哈尔 ”
瓦丽娅读完纸条后,兴奋得扑向克利姆卡:“我亲爱的红毛熊,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纸条的?快说呀,在哪里得到的?你这只小笨熊!”瓦丽娅紧紧抓住心慌意乱的克利姆卡,一直追问不休,这让克利姆卡糊里糊涂地再次犯了错。
“纸条是从朱赫来那里得来的。”他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他马上补充了一句,“只是他说过,千万不能交给其他人。”
瓦丽娅笑了笑,说:“嗯,好的,知道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的。小红熊,你快跑吧,去保尔家,我妈妈应该还在那儿。”说完,她轻轻推了推小厨工的后背,一眨眼,克利姆卡满头红发的脑袋就消失在栅栏门外。
三个失踪的工人谁都没有回家。晚上,朱赫来去了一趟柯察金家,向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讲述了在机车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并努力安慰着这个为儿子担忧的母亲。朱赫来告诉她,这三个人已经在一处偏远的乡下安顿下来,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家中,目前他们都很安全,只是暂时不便回来。不过,德国人目前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时局的改变已经指日可待。
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三个家庭的关系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他们总是欣喜万分地相互传阅捎回来的只言片语,只是每个家庭都比以前要寂寞冷清了许多。
有一天,朱赫来假装偶然路过波利托夫斯基家,进来探望了这家的老太婆并交给她一些钱。他说:“大娘,这是您丈夫捎来的。您可要小心,千万别说出去。”
老太婆万分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同时说道:“真是太感谢了,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孩子们现在连口饭都吃不上了。”
其实,这部分钱是朱赫来从布尔加科夫所留的经费里取出来的。
朱赫来离开了波利托夫斯基家,在回机务段的路上,他心里感慨道:“好啦,将来的事情,咱们等着瞧吧。虽然罢工没有成功,虽然工人们在枪口的威胁下被迫开工,但是烈火已经燃起,就难以熄灭了。那三个工人真是了不起,这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在雀沟村外坐落着一家老铁匠铺,临街的一面墙已经被煤烟熏黑了。波利托夫斯基眯着眼晴,站在熊熊燃烧的炉子跟前,用长钳子转动着一个已经烧得通红的铁块。
阿尔焦姆来回拉动吊在横梁上的皮风箱拉杆,不停地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透过自己的大胡子,露出宽厚的笑容,他高兴地说:“如今手艺人在村子里都有活路,活儿多得不得了。再干上一段时间,我们也许可以给家里捎回去一些腌肉和面粉。孩子,铁匠向来在庄稼汉中受欢迎。我们在这里会不愁吃、不愁喝,过得像资本家大老爷似的,呵呵。而扎哈尔与咱俩不同,他坚持务农,非得和他叔叔一块去种地。当然喽,这也可以理解。阿尔焦姆,咱们爷俩是一无所有,既无房,也无地,全靠肩膀和双手挣口饭吃,就像眼下所说的,是纯粹的无产阶级,哈哈。可扎哈尔呢,可是一脚踩着两只船的主儿,他一脚踩在火车上,另一脚踩在田地里。”说着,他用钳子把烧得通红的铁块转动了一下,又严肃而深沉地继续说道,“孩子,我们目前的处境可不大乐观。如果不能尽快打败德国佬,我们就得逃往其他城市,要么去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要么去罗斯托夫去。否则一旦被他们抓到,就得吊死。”
阿尔焦姆听完,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哦。”
“不知家里人现在情况如何?那帮盖特曼畜生会不会为难他们?”
“是啊,不过,老爷子,麻烦已经惹完了,咱们现在只能与他们先中断联系。”
老司机把那烧红的铁块从炉膛里夹了出来,立刻把它放到铁砧上面。
“来吧,孩子,用点儿劲砸!”
阿尔焦姆操起铁砧旁边放着的重锤,用力地将它举过头顶捶了下去。只见耀眼的火花伴着轻微的声响,在铁匠铺内四处飞溅,瞬间照亮了这里黑暗的角落。
波利托夫斯基在大锤有节奏地敲打下,不断地翻转滚烫通红的铁块,铁块如同一团烤软的蜡,被服服贴贴地打平了。
一阵阵温暖的夜风从铁匠铺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
下面是幽深的大湖,湖水被松树四面环抱起来,微风习来,树梢频频点头。
冬妮娅看着这些松树,心里不禁暗想:“瞧它们多像活人哪。”此时,冬妮娅正躺在花岗岩岸边一片长满青草的洼地上。在洼地后面的上方,是一片针叶林;而在悬崖的下面,则是一汪湖水。悬崖峭壁投下的阴影,使湖水边缘的颜色更加阴暗。
这里是冬妮娅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它距离车站有一俄里 远。在这个废弃的旧采石场里,有一股泉水不断地从荒废的深坑里喷涌而出,渐渐地形成了三个活水湖。突然,下面靠近斜坡的湖边传来拍水的声音,于是冬妮娅抬起头,用手将眼前的树枝拨开,然后俯身向下望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身子正在用力划水,从岸边游向湖心。冬妮娅只能看到他黝黑的后背和乌黑的头发。他像海象一样噗噗地吐着水,一会儿挥臂速划,一会儿在水中翻滚,一会儿又潜入水底。最后,他游累了,就舒展双臂,弓着身子,仰卧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了一条缝。冬妮娅将树枝松开,心里暗笑:“这样可不雅观。”于是她又继续专心看书。
冬妮娅正全神贯注地读着维克多·列辛斯基借给她的一本小说,完全没有发现,有个人正从草地和松林之间的花岗岩石翻过去。直到那人脚下踩落的一颗石子掉到了她的书上,她才猛然一惊,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的意外邂逅使保尔感到十分惊讶,同时也让他感到有点窘迫,他想打个招呼后就离开。
冬妮娅看见保尔一头湿发,猜测道:“看来刚才是他在游泳。”
“我是不是吓着您了?我不知道您会在这里,并非有意来此打扰。”保尔说话时,手抓着一块突出的岩石。他也认出了这个姑娘就是冬妮娅。
“您并没有打扰我。要是您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
保尔不可思议地看向冬妮娅,问道:“我和您有什么好聊的?”冬妮娅听后,笑了笑。
接下来,冬妮娅用手指着旁边的石头说:“您干吗站着呀?快过来坐下,就坐这儿吧。请问,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保夫卡 ·柯察金就行。”
“我叫冬妮娅。瞧,咱们已经相互认识了。”
只见保尔难为情地来回摆弄着手中的帽子。
“别人叫您保夫卡吗?”冬妮娅首先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个称呼不太好听,我觉得叫保尔更好听些,我今后就这么称呼您了。您经常来这里……”她刚想把“游泳”两字说出口,但是不想暴露自己窥见他游泳的秘密,于是改口说:“……散步吗?”
保尔回答说:“不,不经常来,只是休息的时候才偶尔过来一下。”
冬妮娅又追问道:“那您在哪儿上班?”
“我在发电站上班,是个锅炉工。”
接着,冬妮娅出其不意地问他:“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在哪儿学的那么厉害的拳击术?”
保尔不满地嘀咕道:“您干吗管我打架的事?”
“柯察金,您可别生气。”她感觉出保尔对她提出的问题有些不满,就解释说:“我只是感兴趣而已。说真的,您那一拳打得真棒!不过,你下手不应该那么狠。”冬妮娅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
保尔反问她:“怎么,您可怜他了?”
“才不呢,他一点儿也不值得我可怜,正好相反,我觉得,苏哈里科是自作自受。您打他的那个场面让我很过瘾。听说您经常跟别人打架。”
保尔警惕地问道:“谁这么说的?”
“就是那个维克多·列辛斯基说的,他说您是个打架专家。”
保尔听完,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维克多,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当时没把他打趴下,他得说声谢谢。那天他说我的坏话,我全都听见了,之所以放过他,是因为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冬妮娅打断他,说:“保尔,您干吗要那么骂人家呢?这样可不好。”
保尔闷闷不乐地不吭声了。
他心里想:“我为什么和这个怪女孩费口舌呢?瞧她指手画脚的样子,不是说‘保夫卡’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是说‘别骂人’。”
冬妮娅问他:“为什么您对维克多的成见那么深呢?”
“这个娘娘腔的公子哥儿,一点儿良心都没有!对于这样的人,我的手总是发痒:因为有几个臭钱,他们就为所欲为,总想骑在别人头上,我可瞧不起这些有钱人。要是他们敢碰我一下,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对付这种人,只有拳头才好使。”保尔满腔愤怒地说道。
冬妮娅很后悔,在聊天中提起了维克多的名字。显然,他和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早有宿怨。于是,她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始询问保尔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保尔在不知不觉中一一回答了这个姑娘的问题,已经忘记了打算离开的念头。
冬妮娅问他:“您怎么不再上学了呢?”
保尔回答:“我被学校开除了。”
“因为什么呀?”
保尔一听,脸顿时变得像个红苹果:“我把烟末撒在了神父的面团上。因为这件事情,我被开除了。那个神父凶巴巴的,时时刻刻都不让人好过。”接着,保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冬妮娅讲了一遍。
冬妮娅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述。保尔不再有拘束的感觉,他像面对一个老朋友似的畅所欲言,他还把哥哥没有回家的经过告诉了冬妮娅。他们谁都没有发觉,时间在友好而热烈的交谈气氛中一点点地流逝,他们已经坐在这块草地上聊了好几个钟头。最后,保尔突然想起来,该上班了,于是他“嗖”的一下跳了起来。
他不安地说:“我该去上班了。我只顾在这里闲扯,差点儿误了正事。我得回去烧锅炉了,现在达尼拉肯定在大发牢骚呢。小姐,咱们再见吧。我得马上飞奔回去。”
冬妮娅随即也站了起来,穿好外衣,说:“我也该回去了,咱们一起走吧。”
“那怎么行,我是跑回去,不能跟您一起走回去。”
“怎么不行?我跟您一块跑回去,比一比,咱俩谁跑得快。”
保尔用轻视的眼神瞧了瞧她:“比跑步?您哪能跑过我?”
“那咱们就等着瞧。咱俩先离开这个地方再比。”
保尔先跳过一块岩石,然后把手伸给冬妮娅,拉着她也跳了过来。接着他们一起跑到树林中的一条大路上,这条大路既宽阔又平坦,一直通向车站。
冬妮娅走到大路中央停了下来。
“好,预备:一、二、三,跑!快来追我吧!”说完,冬妮娅像阵风似的冲向前方。只见她脚下的皮鞋后跟飞快地一起一落,蓝色外衣也随着风不断地飞舞。
保尔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
“我眨眼工夫就能追上她。”保尔心里这样想着。于是他拼命地追赶那翩翩飞舞的蓝色外衣,但是直到快到车站了,保尔才赶上她。他一下子向冬妮娅冲过去,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尽管保尔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忘情地欢呼着:“捉住了,小鸟被我捉住了!”
“快放手,你弄疼我了。”冬妮娅挣扎着说。
两个人站在大路上,都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加快。冬妮娅由于刚才拼命地奔跑,现在已经累得浑身无力。她仿佛无意似的,轻轻依偎着保尔,这使两人显得十分亲密。虽然这只有一瞬间,却已深深烙进保尔的记忆中。
“以前可没有人能追上我。”冬妮娅说着,离开了保尔的手臂。
他们就此分别了。保尔向冬妮娅挥挥帽子以作告别,然后转身向城里飞快地跑去。
当保尔走进锅炉房时,正在炉旁干活的锅炉工达尼拉气哼哼地转身说道:“你最好再来晚点。是不是想让我替你生好炉子啊?”
可保尔却乐呵呵地拍了拍达尼拉的肩膀,用讨好的语气说:“老爷子,别着急,我一分钟就能搞定。”说着,他马上去柴料堆那里忙活起来。
午夜时分,当达尼拉躺在柴料堆上呼呼大睡时,保尔仍在忙碌着。他给整个发动机上完油后,就用棉纱头擦净双手,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朱塞佩·加里波第》 这本小说的第六十二卷,捧在手里读了起来。这是一本扣人心弦的小说,书中记述了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领袖——加里波第所经历的各种冒险故事。
“她用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看了公爵一眼……”当保尔读到书中描写的这段内容时,不禁想起了冬妮娅:“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而且她有些与众不同,跟其他的千金小姐不太一样。另外,她跑得可真快,就像风一样。”
保尔完全沉浸于白天与冬妮娅邂逅时的美好记忆中,根本没有听到锅炉房里越来越大的发动机声。发动机由于压力过大,猛烈地抖动,飞轮也在异常快速地旋转,就连水泥底座也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时,保尔不经意地看了看压力计:只见指针已经超过红色危险刻度好几格了!
“啊,真见鬼!”保尔快速跳下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排气阀门,把摇杆迅速转了两圈,锅炉房墙外立刻传来排气管往河里放气的嘶嘶声。他放下摇杆,重新把皮带套在带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望了望达尼拉,只见他未受影响地酣睡如泥,嘴巴大张,鼻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过了半分钟,压力计的指针又恢复到了原先位置。
冬妮娅与保尔告别后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脑中不断回放着刚刚与那个黑眸少年见面时的片断,这次见面使她的心情十分愉悦,但她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他热情如火,又倔强固执!完全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粗野无礼。至少,他跟那些懦弱无能的中学生完全不一样……”
他属于另一类人,来自另一个阶层,在此之前,冬妮娅还从来没有同这类人亲密接触过。
“我可以好好地调教他,”她想,“这将是别有一番趣味的友谊。”
冬妮娅走到家门口时,看见了坐在花园里的丽扎·苏哈里科以及列辛斯基家的涅莉和维克多。维克多正在低头看书。显然,他们全都在等她一个人。
冬妮娅和大家打过招呼后,就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他们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天来。其间,维克多·列辛斯基趁机凑到冬妮娅的身边坐下,他小声问道:“您读没读完那本小说?”
“哎呀!对了,小说!”冬妮娅猛然想起书的事。“书被我……”她险些把“书被我忘在湖边了”这句话脱口说出来。
“怎么样,那本小说您喜欢吗?”维克多认真观察着冬妮娅的表情。
冬妮娅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用鞋尖在小路的沙地上漫不经心地划着稀奇古怪的图形。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看了看维克多,说道:“不,我不喜欢。我已经开始读另外一本小说了,比您带给我的那本有趣多了。”
“这样啊。”维克多略为失望地拖长了声音。他问:“小说的作者是谁?”
冬妮娅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然后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不知作者是谁……”
这时,冬妮娅的母亲站在阳台上,朝她喊道:“冬妮娅,快叫客人们进屋来吧,我给你们备好了茶。”
于是,冬妮娅挽起两个姑娘的手臂,朝屋里走去。维克多则跟在她们的后面,一直绞尽脑汁地琢磨着冬妮娅所说的话,他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的含义。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朦朦胧胧的情感,已经悄悄地在这个年轻锅炉工的心中萌芽。这种情感既新鲜,又令人莫名激动,它让这个顽劣叛逆的少年心慌意乱起来。
冬妮娅的父亲是一名林务官。对保尔来说,林务官与律师列辛斯基属于同一类人。
在饥寒交迫中长大的保尔,总是怀有敌意地对待他概念中的有钱人。因此,现在他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所萌发的这种感情。他认为冬妮娅与淳朴的石匠女儿加莉娜截然不同,冬妮娅与自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保尔对她并不十分信任。如果这个受过教育的漂亮姑娘敢对他这个锅炉工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嘲笑或轻视,他就准备反唇相讥。
保尔已经连续一周都没有见过冬妮娅了,所以他决定,今天再去一趟湖边。他特意路过冬妮娅家的门口,希望能够与她不期而遇。保尔沿着庄园的栅栏缓步走着,一直走到花园尽头,他才看到那身熟悉的水手服。他随手捡起栅栏边的一枚松果,瞄准她的白色衬衫扔了过去。冬妮娅马上回过头来。当她看见保尔后,连蹦带跳地跑到栅栏边上,她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向他伸出手。
“您总算来了。”冬妮娅兴高采烈地说,“这段日子,您怎么没了踪影?上回我把书忘在湖边了,所以又去过那里找您。我觉得,您早晚会来的。快过来,到我家花园里来吧。”
保尔摇头拒绝道:“我不进去。”
她诧异地扬起双眉,问道:“为什么?”
“您的父亲可能会发火的,而因为我,您说不定会被他骂一顿。他会责怪你,为什么把一个笨蛋带回家。”
“保尔,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冬妮娅大为不满地说道,“赶快进来吧。我父亲永远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会儿您亲眼见见就知道了。进来吧。”
她跑过去,打开了栅栏小门,保尔犹犹豫豫地跟着她,走进了花园。
当他们俩走到花园里的一张圆桌旁边后,坐了下来,这时冬妮娅问他:“您爱看书吗?”
保尔一听,一下子提起了兴致,回答说:“特别爱看。”
“您最喜欢哪本读过的书?”
保尔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朱塞佩·加里波第》。”
冬妮娅又问道:“您很喜欢这本小说吗?”
“是的,特别喜欢。我已经读完第六十八卷了。我每次都会拿刚发的工钱买五本回来。加里波第是个真正的人!”保尔赞不绝口地说,“我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每次和敌人交手都会占上风。他的足迹漫布世界各地!唉,如果他目前还健在的话,我肯定就投奔他去了。他召集了大批的手艺人,而且常常为了穷苦大众而斗争。”
“我带你去看我家的藏书室,好不好?”冬妮娅说完,一把拽过他的手。
“哦,不,我不能进你家里去。”保尔坚决地回绝了。
“您怎么这样执拗呢?是不是害怕呀?”
保尔低头瞧了瞧自己两只脏乎乎的光脚丫,挠着头,说:“您父母会不会赶我出去呀?”
“您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否则我就真生您的气了。”冬妮娅略为不满地说道。
“要知道,列辛斯基从来都不让我哥哥进他家的房子,只让他站在厨房里与他们讲话。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有事去他们家,那个涅莉说什么都没让我进去,可能是担心我踩脏他们家的地毯吧,鬼知道她在想什么。”保尔笑着说道。
“进去吧,进去吧。”冬妮娅按住他的肩膀,十分友好地推他走上了阳台。
冬妮娅带着他穿过餐厅,步入一个房间。在这间房里摆放着一个橡木大书橱。冬妮娅拉开了橱门,顿时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上百本书便呈现在了保尔眼前。数量这么多的藏书让保尔惊叹不已。
“我们现在就来选一本您感兴趣的书。不过您得答应我,常来我家借书,好不好?”
保尔开心地点头说道:“我最喜欢看书了。”
保尔和冬妮娅一同度过了几个小时愉快而美妙的时光。在此期间,冬妮娅还让自己的母亲认识了保尔。原来一切并不像保尔预想的那么可怕,他很喜欢冬妮娅的母亲。
冬妮娅又把保尔领到自己的闺房,让他看自己的书籍与教材。
在冬妮娅的房间里,一面不大的镜子竖在一张小巧的梳妆台旁边。冬妮娅把保尔推到镜子前面,笑着说:“您的头发为什么总是乱蓬蓬的?您难道不打理头发吗?”
保尔难为情地辩解说:“每次等头发长长了,就剪掉,要不还能怎么弄它呢?”
冬妮娅听后笑了,她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梳子,动作麻利地梳理起他那乱蓬蓬的卷发。
“您瞧,现在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满意地看着保尔,继续说“头发要修剪得好看点,否则看起来就像个野人。”
接着,冬妮娅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保尔的全身,最后目光停留在他那件褪色的旧衬衣和破长裤上面,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保尔意识到了冬妮娅的那种目光,他为自己的这身穿着感到难为情。
当他们两人告别时,冬妮娅邀请保尔以后经常来她家做客,并且两人约定好:两天后一同去钓鱼。
保尔一个跨步,从窗台上跳到了花园里:他不愿意在房间里穿来穿去的,也避免与冬妮娅的母亲再次碰面。
由于阿尔焦姆不在家,所以柯察金家的日子捉襟见肘,保尔一个人的收入难以维持日常生计。
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和儿子保尔商量:看她需不需要也去找份工作来贴补家用,正好列辛斯基家现在需要一个厨娘。但是保尔坚决反对:“妈妈,这可不行。我可以兼职再做份工,听说锯木厂需要木板搬运工。我可以每天去那里做半天工,这样的话,两份工挣来的钱就够咱们娘俩花了。你可不要再出去打工了。否则的话,阿尔焦姆将来会责怪我,说我自己应付不了,还连累妈妈打工受苦。”
母亲再三向儿子说明自己做工的必要性,但是保尔坚决不同意,母亲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保尔就去锯木厂上工了。他负责把刚刚锯好的木板分开摆放,以便晾干。在那里他碰见了两个认识的人:中学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和瓦尼亚·库利绍夫。
保尔同米什卡两人都是拿计件工资,收入相当不错。就这样,保尔白天在锯木厂干活,晚上再跑回发电站上班。
到了第十天,保尔把挣到的工钱带回家,交给了母亲。交钱时,他为难地转悠了几步,最后终于开口请求说:“妈妈,给我买一件布衬衫吧,蓝色的——你还记得吗,就像我去年穿的那件?这只需要花一半的工钱,您放心,我还会再挣的。我现在的这身衣服实在太旧了。”保尔为自己的请求感到歉疚,便向妈妈这样解释着。
母亲心疼地看着儿子说:“是啊,是啊,保夫鲁沙 ,早就该买了。今天我就出去买布料,明天肯定给你做好。的确啊,你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保尔来到理发店的门口,停住了脚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卢布,然后下定决心,迈步走了进去。理发师是个活泼外向的小伙子,看见有顾客进屋,就职业性地朝椅子一点头,同时礼貌地说道:“请坐。”
保尔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圈椅上坐下后,看见了镜子中自己那张不知所措又局促不安的脸孔。
理发师问:“用推子推吗?”
“对。啊,不。总之,剪短一些。那个,这个样子你们叫什么?”保尔不知如何表达,只好无奈地做个手势。
理发师笑了笑,说:“我懂了。”
过了一刻钟,保尔如释重负满身大汗地走出理发店,他的头发总算修剪整齐了。理发师花了长时间耐心地修剪他那一头不听话的卷发,最后,终于用水和梳子制服了他的头发,现在它漂亮地贴在保尔的脑袋上。
保尔站在大街上,轻松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将帽檐向下拉了拉。
“妈妈看见我这个样子,不知会说些什么?”
答应一起去钓鱼的事,保尔没有兑现,对于这次爽约,冬妮娅很生气。
“这个锅炉工小伙子怎么如此马虎大意。”她懊恼地想着。但是保尔接下来几天也没有过来,这让冬妮娅倍感空虚。
这一天,她正准备外出散步,这时母亲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说:“冬妮娅,有个客人来找你。可以进去吗?”
站在门口的正是保尔,冬妮娅差点儿没有认出来他。
只见保尔上身穿着一件蓝色的新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裤子。脚上的皮靴也擦得锃亮。另外,冬妮娅一眼就注意到,他剪了头发,头发不再像早先那样凌乱了。总之一句话,这个黑黝黝的小锅炉工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冬妮娅对此感到惊讶不已,本想称赞他几句,但是为了避免已经窘迫不安的保尔过于尴尬,她便装出一副完全没有发觉这些惊人变化的样子。
她开始责怪起保尔:“您怎么不害臊呢!为什么答应陪我去钓鱼却没来?您就是这么信守诺言的吗?”
“我最近几天一直在锯木厂兼职做工,所以没去成。”
为了买这身行头,他最近几天干活累得精疲力竭,可是他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但是,聪明的冬妮娅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对保尔的抱怨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她提议道:“咱们一起去池塘边散步吧。”说罢,两人一起来到花园,又从这里走上大路。
保尔已经把冬妮娅视为可以保守秘密的知心朋友,所以向她讲述了自己偷中尉手枪的秘密。保尔还答应她,过几天两人一同去树林深处试手枪。
“你可千万别出卖我!”保尔没有察觉,他已经把“您”改口成了“你”。
冬妮娅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向任何人出卖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