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晡夕之后,精神怳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 。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 ?”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 。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 。 不短,纤不长 [1] 。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被服,侻薄装 。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惟惟。”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 。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 。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 。素质干之 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 。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 。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沈详而不烦 。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 。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 。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 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2] 。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 。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 。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 。徊肠伤气,颠倒失据 。暗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黄侃先生在《文选平点》中说:“《高唐》、《神女》实为一篇,犹《子虚》、《上林》也。”此说极是。因为两者有如珠联璧合的整体,有着文断而神连的绝妙构思:《高唐》导其先,赋山水游猎之奇厄骇俗;《神女》殿于后,绘美女情态之惊艳神奇。二赋联手,相得益彰,堪称中国情爱文学的经典之作。而萧统将这两篇赋同归入“情”类门下,表明欲的感染力、男女之情的魅惑力,正成为情的主要内容。
《高唐赋》与《神女赋》,被誉为“中国古代文学中描写美女最为大胆的文章”,也是我国浪漫文学中最美的篇章之一。然而,这等深山美女、人神相恋的绮思妙笔,究竟纯属宋玉的想象,还是有所根据的呢?事实上,序文里有关“巫山云雨”的神话,不仅是后代诗歌里男女恋情的母本所在,从其自身的产生来看,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而是导源于楚俗中始祖、祈子、男女群聚幽会的历史习俗的(可参读闻一多先生的《神话与诗》中的《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等文)。
陈寅恪先生曾云:一个词即一部文化史。而解开《高唐赋》之谜的关键词,即一个“巫”字。一、高唐,即“高禖”,极高的高台。楚人借此举行求子仪式,感应来自上天云雨的信息。因为他们相信风雨际会中包含着神秘的生殖信息。二、巫山,即“巫”施法的地方。《离骚》中有“余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三、巫女,是以音乐和歌舞为人们祈求生殖能力的女性。她们在君王举行的歌舞晚会中载歌载舞,与神灵沟通。然而往往也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与王发生某种暧昧的情感交流。这就是人神之恋的真实生活根据。如屈原的《九歌》中故事,正是宋玉所本。四、暧昧的相思,是靠心灵感应完成的。如《九歌》中的“扬灵”、“目成”。这便是巫与观者之间奇妙的心灵感应。五、阻隔。在上古,巫是不隶属于王的系统而独立存在的系统,这一点在巫风尤盛的楚文化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此时,巫女对于楚王而言,便成为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女”,因此更具有高贵的魅力和神秘的吸引力。巫山神女的浪漫想象盖源于此。浪漫主义文学最重要的品质,即对于超越世俗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权力的无限诱惑力的追求,是另一种返本、回家的冲动。只是在“绝地天通”的文化大转型之后,世俗的“王”的世界压抑并且控制了“巫”(神)的世界,而“神女”等一系列浪漫文学的形象,也只能随着一个时代的彻底消逝转入地下,成为一股潜流暗涌。中国早期的浪漫文学,是只有在神巫权力尚未完全被世俗世界压制之前,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和体现的。六、古代巫医一体,医不仅是生理的治疗,更是心理的治疗。即《高唐赋》末节所云:“往自会女,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有很实用的目的。表明巫的系统是疗伤的系统,而王的系统是活动的系统。
以美女为描写对象,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卫风·硕人》。至屈原和宋玉的辞赋中,美女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而宋玉笔下的神女,体态娇丽、衣饰华美、天生丽质。写其外在,则“其相无双,其美无极”,连毛嫱、西施这样的美女都掩面遮羞、自愧不如;绘其内心,则“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细腻传神地将一个恬静含蓄、美艳圣洁的神女刻画成形,但又只能是可远观而不可近亵,欲近不敢,欲舍不能。“回肠伤气,颠倒失据。”
显然,这是第一篇“美女赋”。作者创造了许多描写美女的词汇。如“ 不短,纤不长”,“宛如游龙乘云翔”,“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等,成为后来文人描写美女常用的词语。曹子建的《洛神赋》就曾活用了《神女赋》中许多富有表现力的词汇。他描写洛神的美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纤得衷,修短合度”,“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这些词语,都是在《神女赋》的启发下的再创造。而文学史上后来的许多作家,如王粲、杨修、陈琳、张敏、江淹等也都写过《神女赋》,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还是宋玉的《神女赋》。
宋玉“高唐神女”在后世的影响,不完全是一种男女之辞的浪漫主义,尤其是在宋代。宋代对此神话故事的接受,多有理性倾向与伦理精神,可名之为“去浪漫化”。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文本的细心重读,发现并不像前人传说的,楚怀王与楚襄王都与“神女”发生过关系,而是认为怀王与神女有关系,而襄王是枉担了虚名的。这是对神话的重新正当化,使之符合中国一般人的正当伦理观。另一方面,他们通过实地考察,发现当地碑刻以及异书记载,神女乃西王母之女瑶姬,曾辅助大禹治理巫山之水,有功于蜀,而不是像宋玉所说的那样只是对君王自荐的女子。这是从实用理性的角度来对神话加以颠覆。后一种去浪漫化虽也是取材于神话,却是与原本精神取向完全不同的,在文人诗文中也影响甚大。直到清人张问陶,亦有诗云:“神女佐禹成大功,功与同律庚辰同。不知宋玉是何物,敢造梦呓污天宫!”(《船山诗草》卷八《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
“巫山神女”的形象,在“中国女性形象”——如神女、烈女、侠女、才女、名女等——的谱系中,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一个。因为自宋玉肇其始以来,无疑形成了两个重要的文学传统:一个是她在中国历代诗文中,慢慢积淀成为一种排解不开的“巫山神女情结”。另一个是,她在小说戏曲及艳情诗等俗文学中,越是到后来,越是形成了一套艳情文学的语汇。先说前者。诗人的心目中这种情结的内涵是丰富而深刻的,略举有三:其一,自有此情结以后,中国文化中对女性的态度,除了“昵”之外,又增添了一分“敬”。比如,贾宝玉对于女性的态度便是“昵而敬之”的,非“占有式”的,非“沉溺式”的。其二,由于神女具有一种奇情梦幻式的特点,这便满足了中国文人对于女性的特殊的心理渴望。于是,巫山神女就成了“想象的满足”、“替代的补偿”。中国历代有那么多的失意文人,他们的心灵创伤恰恰就在神女的这种梦幻性质中,获得了满足与补偿。《聊斋志异》中如许的花妖狐媚,或许就是最好的佐证。其三,神女的梦幻特点,已经超越了女性的本义。此时,原先描写女性的文本,指向了超女性的涵义:如美好的理想、人生的追求等等。这种新的涵义无非是为了寻找通往一种更大的解脱,但又最终得不到的、乌托邦式的人性冲动。
再说以巫山神女为中心的一套艳情文学的语汇。譬如“云雨”“巫山”“高唐”“阳台”“神女”“枕席”“自荐”“襄王”“雨梦”“巫山梦”“高唐梦”“楚国梦”“阳台梦”“朝云暮雨”“阳台路”等,常常作为男女性爱的代语,大大丰富了中国情色文学的表现力。
但是,这两个文学传统之间的界限,并不总是很分明的。
《高唐》《神女》二赋,为中国浪漫文学之祖。“朝云”为浪漫文学中极美魅之词语。“神”女有四义:变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梦遇、聚散无常(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梦断香消(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后代之爱情文学,全面复活神女之四义。仅以宋词举例述之:
变幻不定的感情。如欧阳修《玉楼春》:“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周密《绿头鸭》:“也浑疑、事如春梦,又只愁,人是朝云。”
聚散无常的恋人。如赵鼎《浣溪沙》:“暮雨朝云相见少,落花流水别离多,寸肠争奈此情何。”
邂逅相逢的情人。如晏几道《采桑子》:“殷勤借问家何处,不在红尘,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黄庭坚《满庭芳》:“朝云暮雨,还向梦中来。”
梦断香消的故人。如晏几道《蝶恋花》:“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陆游《一丛花》:“朝云梦断知何处,倩双燕,说与相思。”
从文学形式来看,由于文学典范的踵事增华,形成了后世相当多的诗题、曲调或词调,这正是题材优先的现成思路影响文学创作(即并非有真实情境,而是套用前人的题材或典故来引发写作冲动)的一个重要的例证。诗题有“巫山高”(《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有十二首,《增订注释全唐诗》有二十首,《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有十四首)、“巫山女”、“高唐云”“朝云引”等;宋词元曲中有“巫山一段云”“高阳台”“阳台梦”“阳台路”等。
高唐即高禖。《礼记·月令》:“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 ,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陈梦家:“蔡邕《章句》曰:‘妃妾接于寝,皆曰御。’是礼天子所御者,祀高禖时与妃相交,其交或为媚神之意,故他人礼之,授以弓矢,祝其得男也。”(《高禖郊社祖庙通考:释〈高唐赋〉》(《清华学报》第11卷第1期,1936年1月)。闻一多:“郭(沫若)先生据《说文》‘尸,陈也,象卧之形’,说尸女即通淫之意,这也极是。社祭尸女,与祀高禖时天子御后妃九嫔的情事相合”(《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清华学报》第10卷第4期,1935年10月)。周策纵:“这种赋可能受到了古代巫医传统的影响。陈梦家已经指出过,《高唐赋》的所谓‘高唐’,其实就是‘高禖’之类,巫山之神女即是‘女尸’或‘尸女’,也就是齐俗所谓‘巫儿’。巫山云雨的性象征,自然与高禖求子祭相关”(《古巫医与六诗考:中国浪漫文学探源》,台北:联经出版社,1986年,第150页)。
巫山与天近,烟景常青荧。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惟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
(唐 张九龄《巫山高》)
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唐 刘禹锡《巫山神女庙》)
巫山苍翠峡通津,下有仙宫楚女真。不逐彩云归碧落,却为暮雨扑行人。年年旧事音容在,日日谁家梦想频。应是荆山留不住,至今犹得睹芳尘。
(唐 曹松《巫峡》)
非关宋玉有微词,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唐 李商隐《有感》)
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唐 李商隐《过楚宫》)
自战国已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兹叙事,足验凭虚。而司马迁习凿齿之徒,皆采为逸事,编诸史籍,疑误后学,不其甚耶!必如是,则马卿游梁,枚乘赞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岩畔,撰魏史者,亦宜编为实录矣。
(唐 刘知几《史通》卷十八)
严尚书宇镇豫章,遣小妓莲花者,往西山侍(陈)陶,陶殊不顾。妓为诗曰:“莲花为号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神女下阳台。”陶答之曰:“近来诗思清如月,老大心情薄似云。已向升天得门户,锦衾深愧卓文君。”
(宋 计敏夫《唐诗纪事》卷六十)
宋玉亲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风;《大言》《小言》,义无所宿。至《登徒子》靡甚矣。
(晁补之《变离骚序》)
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女遇楚襄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时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余谓欲界诸天,当有配偶,有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唐人记后土事,以讥武后耳。
(宋 陈师道《后山诗话》)
真人翳凤驾蛟龙,一念何曾与世同。不为行云求弭谤,那因治水欲论功。翱翔想见虚无里,毁誉谁知溷浊中。读尽旧碑成绝倒,书生惟惯谄王公。
(宋 陆游《剑南诗稿》卷二《谒巫山庙,两庑碑版甚众,皆言神佐禹开峡之功,而诋宋玉《高唐赋》之妄。予亦赋诗一首》)
昔楚襄王与宋玉游高唐之上,见云气之异,问宋玉,玉曰:昔先王梦游高唐,与神女遇,玉为《高唐》之赋。先王,谓怀王也。宋玉是夜梦见神女,寤而白王,王令玉言其状,使为《神女赋》。后人遂云襄王梦神女,非也。古乐府诗有之:“本自巫山来,无人睹容色。惟有楚怀王,曾言梦相识。”李义山亦云:“襄王枕上元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今《文选》本,“玉”“王”字差误。
(宋 姚宽《西溪丛语》卷上)
宋玉《神女赋》云: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正用此诗也。又云:步裔裔兮曜后堂,又云动雾縠以徐步,皆形容“舒”之意。
(宋 严粲《诗缉》卷十三《陈风·月出》)
宋玉《高唐》《神女》二赋,其为寓言托兴甚明。予尝即其词而味其旨,盖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真得诗人风化之本。前赋云:楚襄王望高唐之上有云气,问玉曰:此何气也?对曰:所谓朝云者也。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后赋云:襄王既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复命玉赋之。若如所言,则是王父子皆与此女荒淫,殆近于聚麀之丑矣。然其赋虽篇首极道神女之美丽,至其中则云“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意似近而若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正亮之洁清兮,卒与我乎相难。 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愿假须臾,神女称遽。……暗然而冥,忽不知处。”然则神女但与怀王交御,虽见梦于襄,而未尝及乱也。玉之意可谓正矣。今人诗词,顾以襄王借口,考其实则非是。
(宋 洪迈《容斋三笔》卷三“高唐神女赋”)
宋玉《高唐赋》云:昔楚襄王与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昔先王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又《神女赋》云:襄王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过。详其所赋,则神女初幸于怀,再幸于襄,其诬蔑亦甚矣。流传未冺,凡此山之片云滴雨,皆受可疑之谤。神果有知,则亦必抱不平于沉冥恍惚之间也。于 有诗云:“何山无朝云,彼云亦悠扬。何山无暮雨,彼雨亦苍茫。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自重文赋名,荒淫归楚襄。峨峨十二峰,永作妖鬼乡。”或可以泄此愤之万一也。
(宋 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
离国去俗兮,徘徊而不能归。悲神女之不可以朝求而夕见兮,想游步之逶迟。筑阳台于江干兮,相氛气之参差。惟神女之不可以求得兮,此其所以为神。湛洋洋其无心兮,岂其犹有怀乎世之人。
(宋 苏辙《巫山赋》)
唐张子容作《巫山诗》云:“巫岭岧峣天际重,佳期夙昔愿相从。朝云暮雨连天暗,神女知来第几峰。”近时晏叔原作乐府云:“凭君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最为人所称,恐出于子容。
(宋 阮阅《诗话总龟》卷八)
繁知一闻乐天将过巫山,先于神女祠粉壁大书曰:“忠州太守真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诗。为报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待清词。”白公见诗,邀知一曰:刘梦得礼白帝,欲留一诗于此,怯而不敢。罢郡经过,悉去诗千余首,只留四篇。沈佺期曰:“巫山高不极,合沓状奇新。暗谷疑风雨,幽崖若鬼神。月明三峡晓,潮落九江春。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王无兢曰:“神女向高唐,巫山下夕阳。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电影江前落,雷声峡外长。霁云无处所,台馆峙苍苍。”李端曰:“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猿声寒渡水,树色远连空。愁向高唐去,千秋见楚宫。”皇甫冉曰:“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
(宋 阮阅《诗话总龟》卷十六)
永卿自少时读《文选》《高唐》等三赋,辄痛愤不平,曰:宁有是哉!且高真去人远矣,清浊净秽,万万不侔,必亡是理。思有以辟之,病未能也。后得二异书参较之,然后详其本末。今按《禹穴纪异》及杜先生《墉城集仙录》载:禹导岷江至于瞿唐,实为上古鬼神龙蟒之宅。及禹之至,护惜巢穴,作为妖怪,风沙昼暝,迷失道路,禹乃仰空而叹。俄见神人,状类天女,授禹太上先天呼召万灵玉篆之书,且使其臣狂章、虞余、黄魔大医、庚辰童律为禹之助。禹于是能呼吸风雷,役使鬼神,开山疏水,无不如志。禹询于童律,对曰:“西王母之女也。”……今观《文选》二赋,比之《楚辞》,陋矣。试并读之,若奏桑濮于清庙之侧,非玉所作,决矣。故王逸裒类《楚辞》甚详,顾独无此二赋。自后历代博雅之士益广《楚辞》,其稍有瓜葛者,皆附属籍,惟此屡经前辈之目,每弃不录,益知其赝矣。此盖两晋之后肤浅鲰生戏弄笔砚。剽闻“云雨”之一语,妄谓神女行是云雨于阳台之下,殊不知云雨即神女也。乃于云雨之外,别求所谓神女者。其文疏谬可笑,大率如此。仆今更以信史质之,怀襄孱主也,与强秦为邻,是时大为所困,破汉中、轹上庸、猎巫黔、拔郢都,烧夷陵,势益骎骎不已。于是襄王乃东徙于陈,其去巫峡远甚。此亦可以为验也。
(宋 马永卿《神女庙记》,转引自明周复俊《全蜀艺文志》卷三十七)
十二峰皆有名,不甚切事,不足录。所谓阳台高唐观,人云在来鹤峰上,亦未必是神女之事。据宋玉赋,本以讽襄王,后世不察,一切以儿女亵之。今庙中石刻引《墉城记》,瑶姬,西王母之女,称云华夫人,助禹驱神鬼、斩石疏波,有功见纪,今封妙用真人。庙额曰凝真观。
(宋 范成大《峨眉山行纪》,明 周复俊编《全蜀艺文志》卷六十三)
《史记货殖传》“南楚好辞,巧说少信。”诸家不解此句,余谓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庄周与惠子,俱濠人;宋玉作《大小言赋》,又作《神女高唐赋》;《韩诗外传》载孔子与子贡交辞于漂女,皆南楚巧说少信之明证也。
(明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七“巧说少信”条)
“ 薄怒以自持,曾不可乎犯干”,“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此玉之赋神女也。“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盼。”此玉之赋登徒也。“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此子建之赋神女也。其妙处在意而不在象。然本之屈氏“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变法而为之者也。
(明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五《艺苑 言》二)
宋吴简言经巫山神女庙,题绝句云:“惆怅巫娥事不平,当时一梦是虚成。只因宋玉闲唇吻,流尽巴江洗不清。”是夜梦神女来见,曰:“君诗雅正,当以顺风为谢。”明日解缆,一瞬数百里,风行水上,曰涣。盖风水相遭而成文。
(清 郑方坤《全闽诗话》卷二)
真定神女楼,昔赵武灵王梦神女于此,令群下赋咏之。此乃真梦,非如宋玉微辞,而古今罕知者。余庚子丙子屡过之。赋诗云:“神女楼空雁塞孤,照眉池涸半寒芜。邯郸宾客皆能赋,谁似朝云楚大夫?”
(清 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中)
巫峡中神女庙在箜篌山麓,茅茨三间,而神像幽闲,姽 可观。其西即高唐观也。余壬子过之,赋诗云:“箜篌山下路,遗庙问朝云。冠古才难并,流波日易曛。玉颜空寂寞,山翠日氤氲。西望章华晚,含情尚为君。”
(清 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上)
宋玉之赋有《高唐》《神女》。小儒俗吏不通天人,罔识神女主山之由,莫察诗人托喻之心,苟见奇异,肆为诙嘲。山灵清严,固不降惩,然不正其义,而欲守土之虔祠,弗可得已。往者常说朝云之事,其必曰王因幸之者,托先王后长子孙之义,以讥楚后王弃先君之宗庙,去故都,远夔、巫,而乐郢、陈,将不保其妻子。使巫山之女为高唐之客,高塘齐地,朝暮云散,失齐之援,见困于秦。至后作《神女赋》,则不及山川,专以女喻贤人。屈子之徒,义各有取,比兴意显。
(清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文卷六《巫山神女庙碑》)
1.写出下列短语的文言
(1)形容身材匀称
(2)形容神情庄重而美丽
(3)形容形体婀娜多姿
(4)形容得天独厚之美质
(5)形容身姿丰满意态从容
(6)形容眼波如秋水
(7)形容似有情却无情
(8)形容虽然心似灵犀,终归魂梦无凭
(9)道是无情却有情
(10)形容轻纱飘动,玉佩和鸣
2.讨论“巫山神女”在后世的接受
[1] 《说文》曰: ,衣厚貌,如恭切。
[2] 精,神也。结犹未相著,茕茕然无有端次,不知何计分当也。言神女之意,虽含诺,犹不当其心。《广雅》曰: ,色也,匹零切。《方言》曰: ,怒色,青貌。切韵,匹迥切。敛容也。《苍颉篇》曰:薄,微也。捉颜色而自矜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