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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小院后，王聪高举双手，沿着土路倒退着下坡。
他心里清楚：自己不理解这个少年，少年也不理解自己；他们有各自世界的法则，谁也无法相信谁。
见那个少年依旧在小院门口小心翼翼的监视自己，王聪突然放声问：“为什么不要赔偿？”
男孩大声喊：“我要的不是赔偿！而且我会自己拿，不用你给！”
王聪想了想，突然释然一笑。这少年是对的。在遗留区里发生的事情，就只能按遗留区的规矩解决，自己居然还不如一个少年想得清楚，真是太丢脸了。
他刚要转身离去，通信器里响起郑少尉的声音：“中尉有命令，必须让他收下钱。”
“你不都听见了吗？他不会要的。”
“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情，你必须给，这是你的事情。”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蠢人！
冷冰冰的声音再一次重复：“这是命令。”
王聪气得半死，“我可不是曹蕊的手下！人家不要，你怎么勉强？”
郑少尉淡淡地说：“很好，那就我来勉强。”
身后突然一声嘶吼，‘云式’猛地钻出了机甲运输车，悬停在数十米高处！它的身姿舒展而有力，机甲表面笼罩着一层柔和的白色光芒，那是它已经张开的电磁护盾。它左臂的多管机关枪已经露出枪口，瞄准了小院！
郑少尉淡淡地说：“你们应该收下这笔钱。”
王聪瞳孔遽然收缩，一瞬间心中狂跳！
‘云式’竟然毫不犹豫的开火！
一条狂暴的火蛇从‘云式’掌中钻出，吞灭了小院，吞灭了土路，吞灭了这儿所有的小屋！
一分钟之后，这个遗留民定居点已经千疮百孔，所有的建筑要么被毁，要么摇摇欲坠！
王聪此时还在震惊之中，这才是武装机甲真正的实力吗？这种冲击力和震撼力，全息空间远远不如！没等他回过神来，云式一把将他拎起来，扔进了机甲运输车的乘客舱！
“回去！早说了杀光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妇人之仁！”
郑少尉浑然忘了，她也是个女人。
透过车窗，王聪回头看着那个小山坡下的小住宅区，看了很久。他此刻才明白，曹蕊恐怕根本没对他抱什么希望，郑少尉的酷烈行动是必然的！
也许曹蕊有心求个心安，但机动部队根本看不上这些遗留民，根本没觉得这算个事儿！
王聪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就应该听老巩的，也许我不该跑这一趟。
我本是好心，却害死了那个少年！
他将口袋里的那张现金卡扔出了窗外。
战术小队离开3015中心广场后，向下一个停靠点大云山前进。曹蕊和老巩在地图上争论了好一会儿，矛盾在于今晚在大云山的哪一侧休整。
九十公里之后，大家就将进入秦山。老巩的意思是不要急着越大云山峰，因为进山之后隧道众多，现在还不能确定有多少隧道能用，而且大云山有一条超过一公里的隧道。他建议在大云山西南侧的蜈蚣岭下休整，等到勘察隧道的情况后再做决定。
老巩觉得前路不妙：“按照你们对路况损毁程度做的预估，我们如果能在入夜前赶到蜈蚣岭，车辆和人员的损耗不大，而且够安全。”
曹蕊抿了抿嘴唇，最终摇了摇头，“太慢了。秦山南北足有八百公里，按这个速度，再过一周我也到不了共阳，我等不了。全速前进。今天必须通过大云山。”
在这种烂地方疯狂行军确实毁车又毁人，但她顾不上了。
老巩本想在大云山多等一晚，看看能不能等到老魏。说服不了曹蕊，他并不着急。
没有人能够在秦山地区随心所欲，不是你想快就能快的。他看了一眼北方的云层，没准天气也会来帮忙。
他俩争论的时候，王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机甲给他的震撼尚未退却，自己做的蠢事依旧令他揪心，他曾偷偷问老巩，可老巩说：路是你选的，你不能后悔。
王聪犹豫半晌，我一开始就错了吗？
老巩冷哼，你得自己找到答案。
是的，从前在‘垃圾场’，有苏阳给他答案；更小的时候，黎芮会给他答案。现在，没人能给王聪答案了，他得自己寻找答案。
若说王聪跑了一趟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他的私人物品被还回来了。
王聪的东西很少，除了‘王小发’的ID卡，也就那一黑一银两张芯片卡。这两张卡是他的宝贝，可在曹蕊眼中就不够看了。
老巩突然问：“能不能给我们防弹衣？C级就行。”
曹蕊笑呵呵的，“怕死呀？”
“你穿着最好的B级柔性护甲，他们也都有C级单兵防护装备，我们是向导，当然也会怕死。”
“行，当然行！”曹蕊笑眯眯地说，“你们若是真能帮我穿过秦山，我一定给你们套上防弹衣！”
老巩摇了摇头，懒得接腔。
他知道曹蕊一直在防着他，不仅有手铐脚铐，没准还想找个笼子将他关进去！
接下来的公路线全是断头路，糟糕极了。装甲车队越来越频繁的从荒野里轧过去。幸好初夏的秦山南麓还没有迎来雨季，虽然荒野上坑坑洼洼多了点，但磕磕绊绊总能往前走，只是速度始终提不上来。
进入山区时，已经过了十点。曹蕊自然是暴跳如雷，在通讯器里把司机们全都狠狠骂了一顿，总之就是一个字：快！
好像后面有条狗撵着她似的。
曹蕊冷哼，因为后面真的有一条狗呀！李文胜第二批出发，他跑得可是很快的！
“没有哪个任务是谁先跑到谁立功的，”老巩懒洋洋地说，“你们是在执行任务，不是赛跑。”
曹蕊大乐，“老巩，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任务是什么！放心吧，这次就是赛跑！谁先跑到共阳，谁就能立下大功！”
老巩冷哼，“从祁阳到共阳，不过两千公里，你们可以直接派运输舰空降，可以驾驶机甲快去快回……结果，你们开车去？”
九年前，核区扩散到秦山北麓的共阳一线。从那时起的一年之内，秦山山脉的整个北侧绿区被相继放弃。核区没有南下扩散，一方面是因为秦山的阻挡；另一方面是因为联邦在秦山建了一条生物防核线，机器人也非常配合的没有动这条线。
若要跨过这条防核线进入核区，要想不影响双方之间的默契，最佳办法就是一个字：快！
快进快出，不惊动机器人！
曹蕊可不是胸大无脑的蠢货，江指挥官和李文胜更非泛泛之辈，可他们为什么还是选择辛辛苦苦开车穿过秦山？
曹蕊笑了，“老巩，你问的太多啦！再问，我可就要怀疑你了！”
多少真话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说出来的。所以老巩冷哼一声，真不说话了。
山中第一个隧道只有一百五十米，畅通无阻地经过后，曹蕊等人纷纷松了口气。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就算是军人，也需要一些好兆头鼓励自己。
然而这居然是今天唯一开心的时刻。
紧接下来的第二个隧道，内部被塌陷阻碍，车队花了一个小时才绕过这座小山。
第三个隧道外部便已塌陷，这一次的山坡连盘山小道都没有。装甲车不得不开火，生生从山坡上茂密的树林里轰出了一条三四米宽的通道，然后依次强行爬过去。小山起伏蜿蜒，坡度时大时小，车队沿之字形缓缓而上。爬上这座离地面约三百米高的小山顶部时，还没来得及欢喜，滴答滴答的雨声就在众人耳边响起。
下雨了。
山路强行军时最令人讨厌的雨。
老巩一路望天等待已久的好雨。
曹蕊拉开防弹窗，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雨势越来越急，噼里啪啦敲在防弹玻璃上，窗外郁郁葱葱的青山很快就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青绿，像印象派画作，少了些真实感。
车队停止前进，曹蕊和老巩冒雨下车，在下山山坡上踩了踩位置。没过多久，曹蕊便病恹恹地回来，让各辆车在山顶找个着力点稳固的位置先待着，等雨停了再说。这一带的小山多泥土少岩石，下山一侧的树木不多，一旦遇上泥石流，对装甲车的损耗太大。曹蕊心气虽高，在大自然面前也只能低头。
“气死我了！”她在自己的专属椅子上自言自语，“难怪李文胜让出了第一个出发位，他一定早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王八蛋！户田，天气预报不是说这几天天气很好吗？我要去告后勤处的人！把他们全送去监察！”
户田倒是不慌不忙，“雷达只能看到一小部分云图。接下来两个小时都会有雨，时断时续。”
“让各车检查地面！别在等雨的时候等出事了，我不想被指挥官和李文胜笑死！”
趁着这会儿，曹彬套着雨衣给各辆车送午饭。到指挥车时，他冲王聪眨眨眼，舔着脸跟曹蕊说，“我车上还有一些冷藏的水果，要不也给大家分了？我顾不上，让他帮忙就行。”
“吃吃吃，你他妈就知道吃！”曹蕊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就盼着车队停下来，最好停下就不走了？
但对方终究也是她爹的傻儿子。她暗暗叹气，冲王聪甩头，“滚！”
“看见没有，我才是车队的贵宾：后勤车是我的专车！”
曹彬得意洋洋。后勤车上除了司机就只剩他一人。一方面是因为军法规定，普通士兵不能乘坐后勤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后勤车实在太满了，装不下其他人。除了物资之间仅容一人通过的唯一一条通道，这辆车里塞满了各种箱子：电池箱，食物箱，充电设备，医疗箱，净水箱……
“后勤技术的最高成果：三十立方米的空间里，塞满了支持二十七个人在核区生活三个星期的东西。咱们把祖宗留下的技术丢得差不多了，收纳的小功夫倒还在。”
曹彬敲了敲身后的净水箱，“最重要的东西永远是水，食物，能源。所以下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我多收集一些净水。我还不错吧！后勤兵，我，来机动部队才五天！不对，我干后勤也才五天！”
早上遗留区那个少年的死一度令王聪有些抑郁，然而曹彬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轻易让他放松了不少。他苦笑道：“你责任重大，我得说，把这份活儿交给你，指挥官们心真大。”
“说得我什么都不会似的！”曹彬撇撇嘴，“江指挥官还夸我呢！”
王聪心想，我要是那个江指挥官，我也夸你。反正夸你又不花钱。
曹彬突然说：“户田说你是个高手。”
王聪一怔：“高手？我？”
见曹彬点头，王聪没好气地说：“你见过被人一脚踹飞的高手吗？”
曹彬哈哈大笑！
没错，咱俩可是同时被李在成踹飞的！
曹彬可从不信王聪是什么狗屁高手！
“曹蕊和户田是直接空降进了机动部队，指挥这支小队。谁都知道她是来镀金的，她不会在机动部队待太久。”曹彬挠了挠头，很是忧愁，“可怎么说呢……她这种空降镀金的军官，很难令手下信服。何况，这不是一般的部队，是机动部队！”
王聪点点头，隐约明白，大概就是‘垃圾场’的客座师傅和学徒们之间常有的龌龊。既然大家不能同甘共苦，当然也不会互相信任。
“昨晚和遗留民的冲突，说到底是手下军人们习惯了这么做事。今天早上她让你去送钱，郑少尉偏偏武力解决……说到底，曹蕊控制不了这些人。”
王聪突然有些佩服他，小胖子看起来憨憨的，其实想得可清楚了！
曹彬苦笑道：“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户田也知道，林强也清楚，可他们也帮不上太多忙。对了，林强……也是老爹给曹蕊挑的帮手，若不是他在这儿，曹蕊想把这些人带上路都难！”
一个没有威慑力的指挥官，一群不听话的军士，一座危机四伏的高山……怎么觉得这一趟更危险了呢？
“之前我还觉得这一趟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可真说不好。王聪，没准我把你带沟里了。”
王聪摇了摇头，“胖子，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说到底，咱们只有一面之缘，在祁阳撞见，你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的时候，就拉了我一把，我已经……”
曹彬有样学样，“打住，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
两人同时大乐！
胖子小声说：“我会去劝劝曹蕊，给你们也配上防弹衣，你和老巩多加小心。”
老巩说过，他会带王聪尽快离开机动部队。那家伙手脚被铐，还想离开机动部队？见识过‘云式’的强大之后，王聪已经不抱逃走的希望。现在，别说防弹衣了，给什么他要什么！只要能保命就行！
于是王聪点了点头，“你也一样。”
曹彬笑了，“放心，我当了很久的小兵，知道怎么保命。将来我要是混不下去了，也要去寻宝队！喝最好的酒，泡最好看的姑娘，操最强的机甲，干最猛的机器人！”
见王聪目瞪口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的一个格斗老师这么教我的。后来他去了寻宝队，然后就没消息了。我觉得他肯定都干成了！”
王聪笑了笑，用力点头，“没错，他肯定都干成了。”
人嘛，还是得有点儿希望才好。
此时通信器里有人放声大喊，声音高得差点将曹彬的通信器都震下肩。
“曹彬，老娘的水果呢？”
哎呀，把水果的事情全忘了。
既然曹彬要忙碌，王聪也不好意思坐着不动当大爷。他拎着三人份的水果慢吞吞走去机甲运输车，正是‘云式’所在的那一辆。
从后勤车走到机甲运输车时，王聪的腿还有些颤抖。只要站在高处往下看，他的恐高症就来了。他盯着脚下一步步挪动，好不容易才来到运输车旁。可像现在这样眺望远方的时候，明明他依旧在高处，那种心悸的感觉却慢慢消失了，就像是自己从来没有过恐高症。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害怕高山。
他想起了那个倔强的少年。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既不够远到能放下仇恨，也不够近到能看见彼此。不知道他们那儿是不是也在下雨。雨是人的精神。那个少年有精神，而天地和人之间是有某种感应的。
此时，通讯器的公共频道里突然传来户田的声音：“一级警报，近程炮弹，热源未知。重复，我方遇袭，重复，我方遇袭！”
起初，户田的报警对王聪丝毫不起作用，他浑然不知‘我方’也包括了自己，因为他根本没将自己和机动部队当做一伙儿的！
无奈之下，运输车里的一名女兵将他一把拽进乘客舱！随后，王聪看见郑少尉跳进机甲，关上驾驶舱，机甲开始启动自检，热浪隔着强化玻璃都能透到脸上！
不是闹着玩的，不是虚拟空间的报警，是真的！
竟然有人攻击机动部队！
女兵见王聪毫无反应，便把他锁在座椅上，戴上头戴式耳机。耳机掩盖了机甲自检时的轰鸣，王聪终于清醒过来！
他按女兵的示意打开耳机电源，就听见女兵大喊：“安全启动！允许弹出！”
透明的单人安全罩从头顶弹出，将他俩完全覆盖，这是最后一重保护机制。
机甲运输车开始了机甲发射倒计时，“5，4，3，2，1！”
‘云式’腿部的弹射器猛地一震，将它弹了出去！
女兵和王聪同时一震！
‘云式’弹出去后迅速拉升，在离地面两百米高处悬停。同一时间，户田的第二次报警又来了。
“三发近程炮弹，热源初始位置，西侧九公里处，已标记坐标。‘云式’，它是你的。”
“云式”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迅速在视线里消失。它要去热源位置寻找袭击者！
户田第三次报警：“近程高爆弹，即将进入防御范围。”
王聪躲在机甲运输车里，当然看不见，短短几秒钟时间里，战术小队的另一台B级机甲‘追击者’也已升空！
这台‘追击者’机动性略逊于‘云式’，但它的对空火力更强！
此刻，它悬停在车队后上方一百米高处，右臂的电磁炮已经准备就绪。与它一同拦截来袭炮弹的还将包括指挥车和装甲运输车上的防空高速机枪，以及指挥车车顶额外配备的一台双35毫米口径的防空炮。此刻，所有武器都瞄准了一千五百米外的防御线。
几乎是在户田声音消失的一瞬间，曹蕊便已下令，“自由开火。”
枪械的咆哮声终于在难熬的沉默中汹涌而出，躲在安全罩里的王聪觉得声音有些沉闷，可他动弹不得，只能惴惴不安地想象拦截会怎么收场。身旁的女兵持枪端坐，慢悠悠的嚼着口香糖，毫不担心突如其来的炮弹。
王聪不由苦笑，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兵是个老手，自己果然是个初哥。
户田的声音比电子声音还要枯燥，“击毁一颗。”
“击毁第二颗。”
脚下的地面忽然轻微晃动了几次。王聪一惊，是错觉，还是有谁被击中了吗？
户田马上解答了他的疑惑，“第三颗小型集束炸弹，在前方山坡下八十至九十米处发生了六次爆炸，没有人员伤亡，警报保持。”
王聪和女兵同时偷偷松了口气，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来大家都在强装镇定。
女兵告诉他，“都是常规武器，就算火力密度再强五倍，我们也有能力将它们全都拦下来。”
王聪点点头，只听声音就知道战术小队的火力很恐怖。
安全罩缓缓打开，女兵向他伸出了手，“不过其实我还是有些担心的，我是第一次出任务。”
两人握了握手，王聪笑着说，“我也是。”
“钟梅，二等兵。”
“王小发，向导。”
不知何时，大雨已歇，天色也提亮了少许。王聪将手伸到车外，牛毛细雨打在掌心，像是有人在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一般。
硝烟渐渐弥漫。
警报保持了三分钟，随后户田宣布警报解除，第一小组沿着来路警戒，第二小组下坡去勘察爆炸现场，‘追击者’负责东面和北面的搜索。
王聪刚想去看看曹彬如何，没想曹蕊在通讯器里大喊：“王小发，给老娘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