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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言志”与“缘情”之辨

“诗言志”出自《尚书·尧典》,基本内涵为诗歌是情感的表现,这是传统诗学对诗歌本质特点的初始概括。西晋陆机《文赋》又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然明代之前,多数诗论家认为“缘情”与“言志”并无差别,因此,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指出中国文学领域有“言志派”和“载道派”两种不同的潮流。他说:“中国文学始终是两种互相反对的力量起伏着,过去如此,将来也总如此。” 但朱自清却有不同的认识,《诗言志辨序》把“诗言志”视为中国文论的“开山纲领”,又特别指出:“现代有人用‘言志’和‘载道’标明中国文学的主流,说这两个主流的起伏造成了中国文学史。‘言志’的本义原跟‘载道’差不多,两者并不冲突。” 朱自清还以袁枚《再答李少鹤书》为证,认为“缘情”并非“言志”。 建国之后的多数学者比较认同朱自清的观点,少数认为“言志”与“缘情”并无根本的不同,如钱志熙指出:“传统的诗歌本体论,主要有‘言志’、‘缘情’、‘情性’这几种范畴,都是强调诗歌以人的主观心灵为表现对象,所以在理论上讲,都是典型的东方诗学思想。并且志、情、情性这些概念,彼此之间并没有严格区别,在许多时候是可以相通的。” 乾嘉诗家颇好以古喻今,“诗言志”等诸多范畴虽为旧术语,却被赋予不同的含义,故有再辨之必要。

一、“缘情”非“言志”

乾嘉诗家常弹“诗言志”老调,有些诗家正如朱自清所言,是严格区分“言志”与“缘情”的。他们把“言志”视为“发乎情,止乎礼义”,“缘情”视为“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这类诗家多数位居高位,如乾隆、沈德潜、纪昀等,区分的目的是强调诗歌能够教化人心,匡正邪枉,反对低俗艳情之作。乾隆《杜子美诗序》云: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孰谓诗仅缘情绮靡而无关于学识哉?……是以言诗者必以杜氏子美为准的。子美之诗所谓道性情而有劝惩之实者也。抒忠悃之心,抱刚正之气,虽拘于音韵格律,而言之愈畅,择之益精,语之弥详。其于忠君爱国,如饥之食,渴之饮,须臾离而不能。

乾隆认为杜诗为雅正之作,劝善惩恶,忠君爱国,故为典范,从情感的政教内涵方面予以褒奖。沈德潜《说诗晬语》云:

士衡旧推大家,然通赡自足,而绚彩无力,遂开出排偶一家。降自齐梁,专工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陆氏为之滥觞也。所撰《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涂泽,先失诗人之旨。

沈氏指出陆机诗歌注重铺排对偶、遣词造句和辞采之美,但缺少骨力之美,对齐梁诗歌产生不良影响。《文赋》所云“诗缘情而绮靡”,只讲修辞技巧,有违传统诗教。这种批评正是基于对性情政教内涵的重视。

对“言志”与“缘情”区分最明确的是纪昀,其《云林诗钞序》云:

《大序》一篇,确有授受,不比诸篇小序,为经师递有加增。其中“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其“发乎情”,流而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使严沧浪辈激而为“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之论;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已甚与!

纪昀结合《毛诗序》关于“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论,批评道学家之诗仅仅做到“止乎礼义”,又批评陆机“缘情”仅仅做到“发乎情”。他心目中的理想诗歌既要因情而发,所抒之情又要合乎儒家伦理规范,有益教化。

值得注意的是黄培芳对“缘情”的批评,其《香石诗话》云:

陆机《文赋》曰:“诗缘情而绮靡。”识见甚卑,好《才调》《香奁》者辄奉此语为圭臬。谢榛曰:“绮靡重六朝之弊。”徐昌谷曰:“陆生之所知,固魏诗之(查)[渣]秽耳。”余谓:“李诗‘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持论何止上下床之别?”

黄氏从“绮靡”的角度批评“缘情”,认为此论开启诗歌“重文轻道”的形式主义文风。又郑虎文《藏密诗钞序》云:

原夫诗之为教,尽于《虞书》“言志”二字。志有所不容已于言者,因而质言之,则为赋志。有所不能质言而仍不容已于言,因而即目假物以言之,则或为兴、或为比,要皆以达其志而止。故曰:诗以道性情。由性情而有讽刺,由讽刺而有美恶,由美恶而有劝戒讽刺,美恶劝戒备,而风俗之盛衰、政教之得失胥于是乎见。

郑氏心中的“言志”乃是“劝戒讽刺”,有益教化,也是认为诗歌的政教功用高于艺术审美价值。

由此不难发现,乾嘉众多诗家眼中的袁枚性灵说,实与传统“诗言志”有着明显的区别。法式善《梧门诗话》云:

随园论诗,专主性灵。余谓性灵与性情相似,而不同远甚。门人鲍鸿起(文逵)辩之尤力,尝云:“取性情者,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泽之以《风》、《骚》,汉、魏、唐、宋大家。俾情文相生,辞意兼至,以求其合。若易情为灵,凡天事稍优者,类皆枵腹可办,由是街谈俚语,无所不可。芜秽轻薄,流弊将不可胜言矣。”余深是之。

法式善认为“性情”乃合乎传统道德的情感,袁枚的性灵说不顾及传统道德观念,所以流于芜秽轻薄。铃木虎雄在《中国诗论史》中批评袁枚:“其在不愿作为道德的奴隶的同时,却误入另一个极端,采取如同对道德的叛逆者的态度而滥用自由。” 郭绍虞指出性灵诗的流弊“即是学,即是浮,即是纤佻” ,均是基于这个原因。

总体来看,凡是明确区分“言志”与“缘情”的诗家均强调诗歌合乎礼义,具有雅正内涵。这种观念远绍儒家“重质轻文”的文艺观,近承清初“反经求本”之习论。清初以来,竟陵派成为众矢之的,主要缘于他们所提倡的情感并非洪钟大吕,而是缺少雅正内涵,故黄宗羲提倡诗歌须抒发“万古之性情”。黄氏《马雪航诗序》曰:“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情者何其少也。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 所谓“万古之性情”,是合乎儒家伦理道德,既真且雅,具有丰富的政教内涵;而“一时之性情”,则是触物而感之情,仅是真而已。钱谦益也主张诗歌要“有本”,其《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曰:“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诽,《离骚》之疾痛叫呼,结 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偪侧、时命连謇之会,梦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 所谓“本”,即是遵从传统之正轨,关注性情的政教内涵。沈德潜、纪昀等人对“言志”与“缘情”的区分正是清初相关诗学之余响。不过,黄、钱等人乃针对明末公安、竟陵诗风而发,重在革新时弊;沈、纪等人则针对刻意追求艺术技巧之美的形式诗风而发,重在建立诗道。

二、“言志”即“本乎性情”

乾嘉时期,也有不少诗家认为诗歌本质即抒发性情,“缘情”与“言志”并无区别,此论仍是承袭传统而来。《毛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把“志”和“情”并称。故孔颖达释《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以制六志”云:“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 李善注陆机“诗缘情而绮靡”曰:“诗以言志,故曰缘情。” 显然,直至唐代,众多诗家均认为“缘情”与“言志”并无根本不同。在沈德潜、纪昀等位居高位者刻意区分“缘情”与“言志”并强调政教内涵之时,袁枚等人也拈出传统以抗衡。《随园诗话》云:“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 以“性情”训“诗言志”。又《续诗品·崇意》曰:“虞舜教夔,曰‘诗言志’。何今之人,多辞寡意?意似主人,辞如奴婢。主弱奴强,呼之不至。穿贯无绳,散钱委地。开千枝花,一本所系。” 认为“诗言志”即“崇意”,把性情的抒发视为诗这种文体的第一要素。

与传统“言志”说相比,袁枚所论的独特之处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强调经国之志与日常之志的结合,不再突出情感的政治内涵。其《再答李少鹤书》云:

来札所讲“诗言志”三字,历举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志”字不可看杀也。谢傅之游山,韩熙载之纵伎,此岂其本志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亦夫子余语及之,而夫子之志,岂在是哉!—按此言志有多方也。

《答蕺园论诗书》也有类似主张:

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古之人,屈平以美人比君,苏、李以夫妻喻友,由来尚矣。

袁枚认为“诗言志”乃是以辞达意,吟咏情性而已。志有“终身之志”,又有“一日之志”,既含忧国济世之怀,也容男女相思之作,故谢灵运游山玩水和韩熙载夜歌之作皆可传世,这是对清初钱谦益、黄宗羲极力否定“一时之性情”的颠覆。

二是袁枚把“真”视为“诗言志”第一要素,不再强调“雅”的内涵。《钱玙沙先生诗序》云:

尝谓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故曰:“诗言志。”又曰:“修词立其诚。”然而传巧不传拙,故曰:“情欲信,词欲巧。”

又《随园诗话》云: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传真”“立其诚”“欲信”都强调真实感情的表现,“诗言志”即真实情感的传达,因此,以劳人思妇为主要作者的《国风》堪称“天籁”。在袁枚的诗歌价值体系中,“真”占据了最高地位。

袁枚“言志”说仅强调真实,并不关注诗歌的政教内涵,这种观念在清代也不乏同道。全祖望《宋诗纪事序》云:

而诗之为道,盖性灵之所在,不必谓大家之落笔皆可传也。即景即物,会心不远,脱口而岀,或成名句,则非言门户者所能尽也。

孙原湘《孙县圃雪堂兄弟诗集序》云:

予惟诗也者,人之性情而已。各言其性情,虽兄弟不能同声也。自世之以流派声格为诗者,弃我之性情,就古人之范,若圭景龠黍之无爽。《传》不云乎:“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

又《许处士遗集序》云:

余惟诗以言志,必先有 绵悱恻之怀不能已于言者,然后托之吟咏,言之未尽,连章累牍而不厌其多也。无可言而强言,一篇亦觉其赘也。传不传,各有其遇。古诗人之传者,未必尽工,而工者实未必尽传。工与拙且不足凭,而况乎其多寡哉?

又《屈子谦遗诗序》云:

窃尝谓诗之道,龂龂于格律对偶字句声调,其末也。即取法于志趣、神韵、才力之间,犹为末也。夫诗,亦视其人耳。有真性情,斯有真诗。虽流连山水、嘲弄风月,下至闺房儿女之词,其蔼然从肺腑中流出者,必有恻恻动人之致。

法式善《兰雪堂诗集序》云:

余维诗以道性情,哀乐寄焉,诚伪殊焉。性情真则语虽质而味有余,性情不真则言虽文而理不足。

以上诸家,皆以“真”为诗之要义,但各有侧重。全祖望借以提倡宋诗,孙原湘反对模拟古人,法式善强调寄托。袁枚以“诗言志”作为反对虚伪礼教的利器,自然也不为正统礼教之士所容。徐时栋评《随园诗话》道:

本朝盛行之书,余最恶李笠翁之《一家言》,袁子才之《随园诗话》。《一家言》尚有嗤鄙之者,《随园诗话》则士大夫多好之。其中伤风败俗之语,易长浮荡轻薄之心,为父兄者可令子弟见之耶?尝记其中载乃弟《风怀诗》而誉之曰“阿兄亦此中人,而不能道此等语”云云,猥亵恶俗,居然形之楮墨间,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即以诗论,其大旨以言情为主,而情其所情,非诗人之所谓情也。纤巧挑达,尖冷刻薄,与诗教中温柔敦厚字字相反,岂可谓之知诗者耶?一日余于友人扇头见一律,有“印贪三面刻,墨惯两头磨”,余曰:“此必随园诗也。”问之果然。才子聪悟亦有过人处,若取《小仓山房集》中遴其无悖诗教者,存为一集,余尽删削之,付之一炬,亦快事也。

徐氏认为《随园诗话》伤风败俗,易于助长浮荡轻薄的不良风气,所倡导的情感也不合乎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故对违背诗教之作应该删削焚毁。这种观念并非个案,章学诚、黄培芳 、朱庭珍等人皆对袁枚提出严厉批评。但是,随着新文化运动和新中国的建立,袁枚这种观念因具有反封建意义而受到众多学者的肯定或包容。郭绍虞指出:“在我国文学发展过程中,由于‘志’长期被解释成合乎礼教规范的思想,‘情’被视为是与政教对立的‘私情’,因而在诗论中常常出现‘言志’和‘缘情’的对立。有时甚至产生激烈的争辩。唐孔颖达早已看出,‘志’与‘情’是一个东西,‘言志’与‘缘情’并无本质的区別。这种对立的理论主张之所以在文学批评史上出现,其实质则是要求诗歌发挥不同的教育作用,是不同的政治思想要求在文学理论上的反映。” 刘衍文、刘永翔也指出:“夫简斋之论‘崇意’也,自今日视之,似亦老生常谈,别无新义。顾处于简斋之世,抱杜尊韩者有之,斗巧争多者有之,专倡格调者有之,刻意藻饰者有之,以学问为诗者有之,为唐宋之争刺刺不休者尤夥,是皆失诗之所以为诗者矣。故简斋独标崇意言志,实正本清源之举,有现实意义存。” 所论非常符合乾嘉诗学的实际。此期既有沈德潜、纪昀等把“言志”和“缘情”对立,借以强调诗歌的政教作用,又有袁枚等人对传统的回归,强调诗歌的抒情特点,也有章学诚等人对袁枚“性灵说”的抨击,均借传统诗学话语来表达对诗歌本质的认识。

综上所述,乾嘉诗家关于“诗言志”的争论,强调“雅”的内涵多为上层官员所取,代表了官方主流话语的看法。乾嘉早期诗论家强调“缘情”非“言志”,乃是承袭清初排挤公安、竟陵的诗学风尚,并迎合了当政者尚雅去俗的文化政策;后期继续强调“缘情”非“言志”,主要针对袁枚“性灵说”而发。袁枚论“诗言志”强调“真”的内涵,附和者多为在野之人,主要针对诗坛复古、虚伪之弊而发。这场争辩使“言志”与“缘情”之差异得以凸显,促进了“诗言志”等传统诗学命题的深入理解。 X7kxvzzkJJxarNDqURvlTRsspyb0PFYGzFzI52obCX+39kZb9C8BvJkmi3Zwzt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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