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正殿前,竖着一尊高八丈八的白镜修神像,目低垂,面慈祥,年初刚刚落成。
白镜修是二百年前诞生在西陲小国楚的一位皇子,皇子中行三,他的父王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楚国这小小邦国,实则是捏在王后和外戚手中。
白镜修生母姓辛,只是个不得宠的美人,生下他后,为避杀身之祸,辛美人就向王后献出了自己的亲子,言说自己的儿子是个修仙命,将来会抛却凡尘俗世,在仙术上有所造诣,故而她决定要遵从“天意”,把儿子放上无帆之舟,顺东海水流,把他送到外海的仙山去。
王后满意的点了头,于是,楚王宫内的一群修道凡人装模作样一通唱诵后,就把小皇子放上小舟,推入了东海。
所有人都知道,辛美人这是在杀子求生,只不过办法用的体面,不仅保全了自己,还合了王上和王后的心意。
那时,没有人能预料到,白镜修真的能飘到仙山去,还被琼华上神亲自养育,传授仙法,而后被上天选中,在琼华上神殒身后,接替了她的衣钵,飞升成为了新神。
白镜修的气运,与楚的国运息息相关。
新神诞生后短短三年,楚在新仙门的照拂下,从一个小小的邦国一跃成为泱泱大国,大昭王都城墙上的萧字旗飘落,换成了张牙舞爪的白字旗,就连大昭王宫正殿后的金龙图腾也被砸掉,换作了代表白镜修的白虎图腾。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白姓楚王室的子孙们,最是清楚。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不管他们如何胡作非为,如何祸国,楚对四洲的统治也依然坚如磐石。
只要王宫里设有白镜修这祖宗的神像,满足仙门仙长们的要求,并在每年白镜修生辰之日,依据上神的喜好,向仙山献上九十九位资质上佳的童男童女修道,他们就可再肆意妄为一整年。
白镜修对自己的这些后辈们十分体贴,不仅要什么就给什么,还派了座下首徒君迁子前来镇守王宫,有君迁子的仙法固护江山,大楚的王室子弟们只需每日寻欢作乐就可,自然不必担心这鼎好的日子会断掉。
有仙人驻王宫看管着,哪里还有凡人敢谋反?凡人就是有这个心,也做不到。凡人与仙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大楚现今的皇上,年仅十六岁,他的父皇死在有十七个美人陪伴的龙床上,而他,有过之而不及。
年轻的皇帝每夜需要数十美陪伴,他不仅荒淫无度,还残暴恶毒,许多美人陪寝之后,会被他活活虐杀,他则一边欣赏着妃子们崩溃的尖叫声,一边蘸着她们的血,画下她们死前的惨状。
这夜,又是如此。
小皇帝常年浸在酒色财气中,皮相狠媚,虽年纪尚轻,眼袋却已耷拉到了鼻翼两旁,一双眼终日醉着,就没清醒过。
他与数十位美人嬉戏着,他们的影子被灯投在窗户上,渐渐地,那些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殿内传出美人们扭曲了的笑声。
而后,嬉笑声变成了惊叫和哀嚎。
白镜修的首徒君迁子就在王宫观星阁内打坐,那些被抻长了的嬉笑声和惨叫声传来,他耳朵动了动,豆大的汗珠颗颗滴落。
“妖精!”君迁子忍至极限,连忙拿起身边的玉色长剑,双臂架着这柄长剑,双手捏了个清心结,继续打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表情。
默念了几遍琼华太玄经后,君迁子神情渐渐平静,心中杂念怒火随额上的汗蒸腾为白烟,脱离他体,消失不见。
而皇帝的寝宫内,血腥味弥漫开来,窗户上大片大片的血还未干,刚刚数十位活生生的美人已化为烂肉,只余一位的倩影还盈盈站着。
她慢慢晃动着身体,几只细细长长的脚缓缓从这美人的身体内伸出,美人高挺的鼻子,也渐渐变尖。
年轻的皇帝醉了一般,抬起一只手臂,招着手喊道:“晴茹,晴茹,还是你最得朕心,来啊,来啊晴茹,抱着朕,朕最爱你了,杀了谁也不能杀了你,江丞相真是我大楚的功臣,朕明日要赏再他黄金万两,奖他生了你这么个尤物……”
那倩影嘻嘻一笑,她那几个细细的长腿晃动着,她张开了尖细的嘴,声音变粗了:“我啊,也最爱皇上……身上这八辈子都用不完的鼎盛福运。那白镜修,真是这天下第一功臣,哈哈哈哈哈,这么多的福运,一口抵百年修为啊!”
年轻的皇帝沉浸在幻想中,咯咯笑着,早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那倩影刚要俯身进食,殿外忽然妖风大作。
那妖异倩影一震,警觉道:“来者是谁?”
最边缘的窗户上,又多了道影子,像是一个头上长了两幅面孔,一个长在头顶,一个长在下头。
下头那张脸扭曲变长,裂出了一道口子,开口说话了:“多年不见,蛛七娘,你竟夺了凡人的身子,跑到这宫里,做了凡人的妃子?”
那倩影又是一震:“是你?妖皇尚桑!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你不是被琼华神压在碧遮山了吗?”
尖嘴妖哈哈笑道:“琼华被天道灭后,碧遮山的封印就已松脱,这么好的妖鬼华盛时运,本皇自然要把握机会,又怎能错过?”
他正笑着,忽然鼻头耸动,嗅了嗅,惊道:“这里有仙道?”
“哼……你是说在观星阁打坐护法的那个君迁子?他是如今新神白镜修的首徒。”那倩影说,“不过白镜修有意与我们妖共荣修好,已叮嘱过他的弟子。无论我们在人间做什么,他都不会插手。”
尖嘴妖惊异道:“新神白镜修?虽未听过这名字,不过这小神倒是有几分邪气,好,好,他仁慈得很,竟知拿人界供养妖魔二界,合我脾气!”
“魔?哪还有魔,魔界已被衔苍净了。”
“衔苍!”尖嘴妖声音发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惧意,“琼华都已死,他竟还活着?还涤净了无方魔界?”
那倩影嘻嘻一笑,道:“妖皇不必如此害怕,衔苍虽还活着,但已不足为惧,天道万雷诛琼华时,衔苍化本体替琼华拦劫,根基被毁,自然不比从前……”
妖皇急问:“那他又是如何荡净魔界……”
“那条苍龙毕竟修行万年,万年修为,就是折了多半也不容小觑,但只要咱们不去招惹如今的魔界,他就不会像从前那样,主动对咱们出手,你没见如今的人界境况吗?他若还有力出手,又怎会让咱们横行?他现在,连那个白镜修都管不了,想来是伤的不轻。”
“他竟还有今天!”重面妖皇仰天狂笑。
花街巷。
颁玉的卦桌前,轻纱女子缓缓道:“我所求,虽然听起来卑劣,但姐姐回府省亲时,曾说过不喜她现在的日子,命格太高并非她想要的,不如找个平平凡凡的婆家,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在家中平静安稳的一生……我想,我羡慕她的日子,而她也不想要太好的福命,就不如匀我一些……”
小魔君:“呵,说这些话,不就是要安慰自己吗?谁还会嫌命太好?若她姐姐真的不想要好命,她用黑天半夜一个人来此处,求人偷她姐姐的命?”
魔尊按住了他的脑袋,轻声道:“闭嘴。”
他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话痨。
其实,他之前很喜辞吾话多,毕竟上神身死后,他孤身做事,魔界的人虽感激他给予他们庇护之所,却把他当神仙供奉着,并不敢接近他,更别提交谈。
这个时候,儿子整日不停嘴,叨叨说着话,简直就是救他命。
龙最怕寂寞,琼华还在时,虽然因神性渐渐剥去了情感,整日不多言,但她在,哪怕终日闭关不与他说半句话,他也不寂寞。
这百年来,他无数次熬煞时,会欣慰的想,还好琼华留了辞吾给他,不然失了希望的他真的要堕入无间魔域,被无情天地诛灭。
不过,再感激小话痨,等见到颁玉后,魔尊的想法就变了。
话痨儿子虽解闷,可话太多,就显得教养上有点欠缺,再者,从前的琼华上神十分讨厌话多之人,儿子生来就这么多话,长此以往,颁玉怕是会嫌弃他,且顺带嫌弃他这个没教好孩子的父亲。
小魔君全然不知老父亲的担忧,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难道不是吗?”
颁玉仿佛听不到他们父子说话,全神贯注听着这女子的请求。
末了,她看向这位女子,明亮的双眼像是能看穿这女子的面纱,女子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听到了她说:“姑娘莫怕,来,把你的手给我。”
轻纱女子慢慢把手放在了卦桌上,像被谁逼着做坏事,面纱之下的表情挣扎。
颁玉握住她的手,稍稍一捏,摸了她的骨头。
细皮嫩肉的一只手,骨骼清晰,掂之也不杂沉。
奇怪……观骨,这人出身应不是很好,命有上限,顶头了也应是个绣娘,可颁玉又观她的表皮,无论是发丝还是她的这身白皙细皮,莹莹散发的微弱贵气告诉颁玉,这女孩子势必出生在将相之家,家境优渥,自小就坐享昌隆福运。
颁玉握着轻纱女子的手沉默不语。
小魔君又好奇了,反正他在结界之内,凡人看不见他,索性就跑到了颁玉身边,金灿灿的眼睛盯着看,看着看着,距离就近了。
他问:“这又是在做什么?”
颁玉正在看这女子的往昔经历,无空搭理这好奇小龙。
见颁玉不理他,小魔君围着卦桌看了一圈,又好奇伸出手指,要去碰那轻纱女子的手背。
一道白光闪过,骨鞭卷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提。
魔尊:“我怎么与你说的?”
小魔君声似撒娇:“我就摸一下!拿指甲尖尖轻轻摸一下!”
魔尊心累:“不许,明明有教导过你,行走人间,需多加小心,不得允许,不能冒犯凡人。”
魔尊内心焦急,明明在家教育的很好,怎么在颁玉面前,这小子就想“犯事”呢?
小魔君也算听话:“……好吧。我只是想知道,女人的手是否与这街上的人所说,柔软温暖,如同凝脂,触之就失了理智,并非要去冒犯她。”
魔尊:“……”
魔尊:“以后不许到这种地方瞎逛,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颁玉松开那女子的手,睁开眼睛,眉一蹙:“果然不对劲。”
那轻纱女子怯怯道:“是女先生认为我的请求过于卑鄙,不愿意帮我吗?”
颁玉看着她手中的灯,叹了口气,说道:“那倒不是,因果债不看表面……只是我看你如今也挺好,为何会生偷他人命运的心思?”
“我虽也不错,可我更想要姐姐的命与运。”那轻纱女子说道,“姐姐琴棋书画,虽样样都不如我,可却因命好,是家中长女,因而嫁的颇高。不仅如此,她那丈夫是世界第一嚣张跋扈之人,喜怒无常,对谁都不好,连家父都怕他,可这样的人,却唯独对姐姐好。”
颁玉:“那么,姑娘的意思是,想要和你姐姐一样,也嫁给那个人?”
“不错,我想嫁给那个人,且拥有被那个人捧在手心,宠在心里的福运,就和姐姐一样。”
颁玉沉吟片刻,说道:“不后悔?”
那轻纱女子点头道:“不后悔。”
颁玉深吸口气,说道:“你先回家去,再晚些,就要被你父亲察觉了。你所求,待我再想一想,明日子时前,我会亲自到你家去找你。”
那女子语气激动道:“女先生是说,真的有办法给我和姐姐一样的福运吗?”
颁玉阖眼:“请姑娘先回,一日后,我自会给你答复。”
等女子离开后,颁玉长长叹了口气。
魔尊问道:“你在忧虑什么?”
“我看到了这女子所求……与王宫有关。”
小魔君问:“什么意思?”
颁玉指着东边,说道:“王都东巷,第三个红门,就是这姑娘的家。”
小魔君:“是哪里?”
颁玉答:“相府。这姑娘姓江,是大楚江丞相的第二个女儿,江秀丽。她姐姐,就是那个让大楚皇帝为她罢歌舞修高台的宠妃。”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妹妹羡慕姐姐得宠……无聊。”小魔君拍尾巴道。
衔苍却若有所思,问颁玉:“有何顾虑?”
颁玉无奈一笑,指着王宫说道:“顾虑大了,不管是来求我偷命的这个秀丽姑娘,还是那宫里的宠妃姐姐,都奇怪的很……怪,真怪,她们的命和运,全是错的。”
小魔君又是不懂,好奇问:“什么意思?”
“那姑娘求我偷命,可我看她身上现在的命和运,就像偷的……”颁玉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