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凭借他那蛊惑人心的本领,向一户人家讨来了一座闲置的小院儿,隐在闹市当中。
简单收拾后,魔尊衔苍给院子设了个结界,与颁玉道了声有劳后,便直直平躺在床上,阖眼睡去,固魂整整十日。
他全然信任颁玉,颁玉也不敢不认真。
他固魂,颁玉就搬个凳子坐在床边,托着下巴帮他守着结界。
第一日尚且还能耐住寂寞,然而从第二日起,颁玉就无聊到哈欠连连。
再美的魔物,不动不言,看久了也不免腻味。
似乎是知道她会看腻,第二日夜里,颁玉再看,就见衔苍眉心钻出一条苍龙龙影,活蹦乱跳。
那龙见到颁玉也不认生,还贴心缩成掌宽的小龙,盘在了颁玉的腕子上,两只漆黑大眼直勾勾看着颁玉。
龙影轻如鸿毛,也无温度,沾上颁玉后,见颁玉不嫌弃它,立刻开心了起来,在魔尊的“人身尸体”上撒欢之后,又乖巧如假龙,盘了回来,对着颁玉眨眼讨好。
颁玉好奇戳它龙角,这龙似是害羞,却也未躲,与颁玉的指头玩耍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颁玉拈花问道,片刻之后,得到了回答,这条乖巧的苍龙,即是衔苍的仙心本体,修行万年后,心生龙形。
颁玉:“哦,晓得了,你是魔头的本心本体。”
小苍龙拱了拱,飞到她的肩头,把龙头枕在了颁玉的脑袋上,身后的尾巴垂在颁玉的肩膀上,悠闲摆动,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颁玉的脸。
颁玉:“这倒是有意思。”
于是,有这龙影耍着,颁玉一步不离守了十日。
第十一日黄昏,王都终于开了宵禁,衔苍也苏醒了,看起来精神很好,还能下床走动,想来是无碍了。
魔尊醒来后,陪颁玉玩耍的小苍龙影就被他收回了体内。
颁玉有些失落,也不再扒床边儿看他,而是趴在墙头看过往行人。
她爬墙看人,魔尊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墙下看她。
见一个身背捉妖旗的道人从门前经过,可半点停留的意思都无时,颁玉问道:“你虽敛去魔气,扮作凡人,但原形是龙,这些凡间修道的捉妖人,能否看出你的原身非人?”
“我是真龙之身,苍生常年敬我供奉我,自然不会把我与妖相提并论……”魔尊弱弱咳了几声,演技绝佳,“在凡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来王都求医问药的柔弱书生。”
柔弱书生……真好意思。
颁玉从墙头轻盈跃下,脚触地无声,似乎她没有重量。
衔苍心疼蹙眉,待颁玉看过来时,他早已换了副表情,平静问道:“这地方,你住着,可还舒适?”
颁玉想了想,是比树要好些,于是点头道:“像凡人一样休息也好。总不能晚上看卦,白天上树。”
魔尊笑了一笑,他自然知道,之前那些天,她都是晚上看卦,白日挑一棵百年老树,上树休眠补魄。
魔尊轻声说道:“王都近日在为皇帝的宠妃搭建揽月高台,百年千年的树木,大多都被砍伐干净了。”
颁玉大为可惜:“百年树木已有灵,但愿起高台这位福德深厚,不然,可就要起反作用了……”
日落之后,三十里开外,睡了十日的小魔君也终于睡饱,他伸了个懒腰,吧唧了吧唧嘴,还未享受完这奢侈的懒散时光,就听到了父亲的召唤。
小魔君顿时有了起床气,龙尾愤愤一拍地,满脸不开心道:“烦!怎么还追到人界来了!”
小魔君当即收拾了包裹,把各种雕刻器具一股脑收到乾坤袋中,系在腰边,抬尾巴就跑。可见父子关系,并不是如衔苍对颁玉说的那样理想。
年轻龙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龙去棚空,一撒爪子,跑了三千里。
小魔君狂奔时,魔尊衔苍正在小院里,像个凡人一般,拿着蒲扇照看炉子,给颁玉煎茶,感应到儿子跑了,他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挑了下,说了句:“回来,见人。”
缠在小魔君腰上的骨鞭突然动了起来,灵蛇一般,捆了小魔君,提溜着他,拐了个弯,朝王都飞来。
被五花大绑的小魔君放弃了挣扎,耷拉着尾巴,头顶冒着黑气,乖乖被骨鞭拖回去。
没办法,这骨鞭本来就是他偷他父亲的,自然是听他父亲的指令。
颁玉到了出摊的时辰,一只脚刚迈出门,袖子就被衔苍拽住,塞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颁玉姑娘,喝杯热茶再去吧。”
“……”颁玉说道,“魔尊应该知晓,我非凡人,不需进食这些凡间食物。我只需勘破因果,攒些修为功德,就可悟道突破。”
“我知。”衔苍坚持把茶给她,“可我想让你尝一尝。”
颁玉奇怪:“这又是为何?”
“因在人界,大家出门做工前,都会饮一杯热茶。”
颁玉飞快掐指一算,见这茶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遂满头雾水接过了这杯茶。
牛饮此茶后,颁玉捏了个诀在桃花晶玉内轮转了这茶,便乘花瓣飘至花街。
而小院中,衔苍捏着茶杯,欣慰一笑。
“千年了,未曾想过我还有幸为你温一杯茶……”
像凡人夫妻一般。
到了花街,颁玉抽出发间的桃花枝抛在地上,桃花枝沾地成桌,她往桌后一坐,今日的生意就算开张。
仙与凡人,中间有道墙,凡人看不到仙,而仙却能隔墙观人。
颁玉需要吆喝一声,凡人才能感应到她的存在。
看了许久,颁玉挑了一神情憔悴的紫衣夫人。
那紫衣夫人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可气色不佳嘴唇发青,且眉间有死气相缠,失魂落魄往河川方向去。
今日,就从你开始吧。
颁玉招手道:“夫人,到我这里来。”
那紫衣夫人神色恍惚,听到颁玉的声音,抬头一看,仿佛看见了一座神庙,得到了救赎,顿时大哭起来,张开怀抱扑到颁玉的卦桌前。
颁玉笑了一声,说道:“莫哭,莫哭,都会没事的。”
她伸出手,年轻憔悴的夫人紧紧抓过她的手,语不成句的与她诉说着日子的艰难。
“我知道,我都知道……真神不现,世道崩乱,凡人自然过得苦。”颁玉说道,“你呀,不要想不开。这种世道,你腹中的那个孩子自然不愿留下来,这不是你的错……”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年轻的夫人痛哭着,因太过悲痛而声音嘶哑,“我还不如跳入河川,随他一同去了……”
颁玉心道,唉,应该给她喝口茶的。
刚想茶,茶就来了。
魔尊站在一旁,递来了一杯茶。
他另一只手上托了个茶盘,上头搁着一只铜壶。
茶并非新茶,味道可能会被那些地位尊贵的凡人嫌弃,可于颁玉而言,却是帮了大忙。
颁玉:“魔尊大人……”
来的可真是时候,果然是个有意思的魔物,身为一个魔尊,却熟悉凡人生活,且比她还周到细致。
衔苍淡淡道:“凡人卜卦,卦摊上总会放一壶茶……”
“多谢!”颁玉接过茶,手指一叩杯沿,一片桃花瓣落在茶水中。
那大哭的年轻夫人接过茶,饮了一口,止住了哭泣,深吸口气,虽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心跳已平稳了许多,失落悲痛的魂也渐渐归位。
颁玉点头:“这就对了,你命还长,将来世道好了,还能因儿女封一品夫人,何必到那河边去寻短见?这么冷的天,水很凉的。”
那年轻的夫人双手紧紧握着颁玉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呜呜哭了起来:“真的还有盼头吗?真的有吗?”
“会有的,都会有的,你自己心里知道,不是吗?”颁玉抚摸着她的发髻,“凡人看不破路的前方有什么,故而心神不宁。而今,我来告诉你,你是个有福之人,虽父母公婆相继离世,连腹中的胎儿也都停了心跳,未出世就进了冥界,但你还有个好夫君在身边,你二人啊,以后会儿孙满堂,白头偕老,寿元八十,梦中长眠。”
女子呜呜痛哭:“二郎,我对不起你……我竟想抛下你追随我那可怜的孩儿离去……”
“好了好了,既然明白了,就好好活下去吧。”颁玉神情慈悲,说道,“莫要辜负了你将来的福德。”
年轻的夫人正要离开,颁玉忽然叫住她道:“夫人,家里的那尊神像,扔了吧。”
“先生是说,我家那尊大楚真神,镜修上神的神像吗?”年轻夫人呆愣愣道,“可仙长和皇上都有命令,家家户户都要供奉镜修上神……”
“扔了吧,向他求些不正的功名利禄还可,其余的他可无法护佑你,把他埋了吧。你若不安了,就想一想你身边的夫君,世道崩坏之时,身边可以依靠信任的亲人,比神要管用。”
年轻的夫人离开后,衔苍淡淡说道:“琼华不归位,想来这人间,还会有许多被偷了原本的好气运,白白苦命一生的人。”
颁玉:“唔……魔尊大人曾说过,只要有人念着,神就不会死。如今,琼华上神的名字,可还有凡人记得?”
“还有千万人记得。”衔苍语气坚定,“白镜修毁她的神像,甚至给她扣上邪神衰神的污名,也阻挡不住那些心思澄净的人们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期盼她的归来。”
颁玉隐隐觉得,眉间晶玉微微发烫,有些像心口发热的滋味。
开了第一卦后,颁玉的卦摊才能出现在凡人眼中,被他们看到。
那个占算奇准的神婆又来了!不一会儿,卦桌前就排起了队。
颁玉忙着看卦解难,衔苍则陪在身旁,给那些求卦之人送上一杯茶水润喉,他那壶茶似是永远倒不尽,但无人察觉。
再苦再迷茫的人,听了颁玉的话,喝了衔苍递来的茶,都会平静下来。
一直忙到子时,即便颁玉不收钱,可卦桌上,也已聚起一小堆铜钱。
魔尊问:“这些铜钱,你打算如何?”
“遇庙则捐。”颁玉道,“王都的碧遮山上,不是有座富丽堂皇的庙宇吗?我看那处是风水地,镇守着百妖邪灵,我呢,把这些因果钱财捐给镇妖阁,压一压妖邪,也算功德一件……”
“嗯,那座镇妖阁。”衔苍冷笑一声,“庙中供奉真神之时,尚能镇压那些妖孽。如今供奉假神,他哪有能耐镇妖邪?再漂亮的神像也是白搭,只怕那镇妖阁,早已形同虚设。”
王都西郊的碧遮山上。
镇妖阁灯火通明,供奉着白镜修神像的主神殿内,凡人神使还在洒扫。
真金打造的主神像高八丈,神像后方的正面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妖面具。
这些面具上附着千百年来,被琼华仙门的仙长们抓回的邪恶妖灵,它们被锁在这一张张面具中,被天地镇压,日日困在镇妖阁中修心修性,直到因果赎清,知晓善恶后,才得自由。
这晚,伺候洒扫的神使在续油灯之时,见墙上挂着的一张狰狞妖面裂了条缝。
他揉了揉眼睛,近前再看时,那面具忽然坠落,摔在地上,彻底碎裂开来。
顿时,邪风大作,镇妖阁的九千九百定神灯同时熄灭,殿内妖铃阵阵响起,震人魂魄。
“不、不好了!”神使扔下拂尘,奔出神殿狂呼,“妖!是那个千年的大妖!它逃了!”
“今日,差不多了吧。”颁玉有些累了,舒展双臂,说道,“收摊吧!”
衔苍看向天边,见一道光闪来,双眼一亮,立刻按住了颁玉的肩膀,让她先坐下:“颁玉,你看,是辞吾来了。”
一阵风过后,卦桌前站着一个臭脸小孩儿,身穿的衣服上写满了符箓仙诀。
“不是说了,不要来找我吗?”小孩儿开口就像吃了炮仗,直怼衔苍,“我自己有脚,想回的时候自然会回!”
颁玉之前的仙识看得不仔细,如今亲眼看见这小魔君长什么模样后,她哎唷一声。
小魔君辞吾白脸金眸,比他父亲更像龙,乳气未消,可爱得很。他额头上还有一道天劫印,脸颊旁有两道对称的淡蓝色水纹印,可见这龙是何属性,已相当明显了。
这长相,真水灵,正是颁玉喜欢的。
衔苍上下一扫,见儿子披头散发,穿着随意,形象不佳,顿了一下,立刻捏了个诀,束起了儿子的头发。
辞吾金眸一眯,没有理会魔尊,而是看向颁玉,满脸狐疑道:“你又是谁?为何会跟他在一起?”
罢了,又问衔苍:“你让我回来见的,就是她?”
衔苍:“辞吾,礼貌些。”
颁玉喜欢这小孩儿,看见他就莫名的开心,因而也就未责怪他无礼,反而笑眯眯回答道:“我是你父亲请来,帮忙找你娘亲的人。”
小魔君一怔,瞪眼看向魔尊。
“找个算卦小仙找我娘亲?”小魔君表情狰狞,龇牙咧嘴。
颁玉笑道:“再小的仙,也是仙,找你娘亲这事,关键还得看本事。”
不料小魔君暴怒,转向衔苍,大声道:“你竟然想让仙门的这些毁我娘亲神像的杂碎们来找我娘亲?你怎么想的?”
衔苍淡淡吐出两个字:“闭嘴。”
颁玉连忙解释:“话要说清楚,我没动过你娘亲的神像,自然也与你说的仙门杂碎不相同。”
衔苍:“辞吾,上前给仙子问好。”
“就她?”小魔君指着颁玉,金瞳乍变竖瞳,说道,“仙气弱的一戳就破,是条仙门狗就算了,还是个资质差的,让小爷对她问好?她也配!”
颁玉还未开口,就听九天之外响起隆隆雷声。
颁玉仙识窥到小魔君的龙形本体,见细咪咪一条小黑龙嗷嗷蹦着,龙须翘起,不禁笑出了声。
小魔君见到她笑,更是生气,手一抬,直直指着颁玉:“区区杂仙,竟敢笑小爷?你也不照照镜子,自己配不配!”
随着他掷地有声的配不配,一道闪电砸下,就落在小魔君的脚边,差点燎到小魔君垂在衣摆下的龙尾巴。
小魔君一蹦,捞起尾巴躲到桌子后,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警觉一会儿后,见无异状,扭头对颁玉道:“你敢捏雷决劈我?”
颁玉继续笑:“我竟还有这等能耐?”
见儿子差点被劈,衔苍却开心得很,语气愉快道:“我早说,让你收好尾巴……”
颁玉忽然嘘了一声:“都安静。”
小魔君眼又是一瞪,手一抬,指着颁玉道:“还敢命令……”
话未说完,他就被衔苍捂了嘴,嘘声道:“安静,莫要扰她。”
小魔君愣了。
不是啊!我君父不是这种会听命令的人啊?他怎么如此听这小杂仙的话?中蛊了吗?
颁玉扔了一把桃花,闭目片刻,睁眼道:“好重的妖气,朝王宫方向去了。”
衔苍眸光一沉,道:“是镇妖阁。”
正在说话之时,长街的拐角处,一盏梅花灯亮了起来。
梅花灯后,一个戴白纱幕离遮面的女子款款莲步而来。
颁玉额上桃花晶玉一闪,说道:“来活儿了。”
而衔苍,则一挥衣袖,隐去了他与儿子的身形,大有携子避嫌之意。
小魔君却还好奇盯着这身着轻纱的女人,似乎很想掀开她面纱,看她长什么模样。
龙就是易好奇的生灵,越是遮,他越盯着看。
执梅花灯的女子停在卦桌前,出声道:“是……求什么,都可以吗?”
桃花瓣都落回了卦桌上,颁玉一把抓在手中,笑道:“自然可以,姑娘卦桌前坐。”
那女子迟疑片刻,轻轻坐了下来,举止文雅,看起来教养很好。
甫一坐下,裙摆轻动,露出一小巧鞋尖,娇嫩如荷尖儿,小魔君直直盯着看,衔苍见状,提起小魔君的尾巴,挡住了他的眼睛,严肃道:“我教过你,不要盯着凡人女子的脚看。”
小魔君啧了一声:“哼,又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脚吗,当我没有?”
颁玉:“姑娘想求什么?”
那轻纱遮面的女子犹豫了许久,怯怯问道:“听闻女先生神通广大,什么都能帮,就是私心为自己求利,也不会责备……”
“人不都是为了自己私心吗?想求什么,说出来就是。”
轻纱遮面女子柔柔弱弱道:“女先生能不能……偷命。”
颁玉:“……嗯?”
偷命?
“偷命。”那轻纱女子说,“我想偷我的姐姐,过她过的生活,活她的好命,连同她那好姻缘一起……都给我。”
颁玉一愣,笑容慢慢绽开:“……这倒是稀罕求法,也够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