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流光山的结界破开后,纸人遇光化为灰烬。
灰烬飘至九重天外,飘至仙门八方殿外。
八方殿内打坐的白衣仙人缓缓伸出手,那一小片灰烬落在他的手指尖。
他微一振袖,那灰烬恢复为纸人,现出淡淡的人形轮廓,跪在下首说道:“神尊,是衔苍。衔苍的随流剑破了我们的阵。”
那仙人未睁眼,也未说话,对衔苍这两个字也无任何反应。
“神尊。”纸人接着说道,“人界王都的大昭女子已析不出几滴琼华血脉……”
那白衣仙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纸人:“可血远远不够,魂火也……我们也还需魂火延续。”
白衣仙不语,只抬起手,指向魔界。
纸人:“我们不知衔苍还剩多少修为……”
白衣仙缓缓摇头。
他手一翻,五指合拢,纸人复归灰烬,消失不见。
他又是一抛,袖中飞出雪白纸人,纸人落地化形,叩拜道:“多谢神尊让素问重见天日。”
白衣仙点了点头,指向魔界。
纸人再拜:“素问定不负神尊所托,扫荡魔界!”
白衣仙屈指一弹,腕上的神珠飞出一颗,嵌在纸人的眉心。
纸人弯腰一礼,飞下仙界。
太阳升起后,颁玉说了句:“我为何如此困倦?”
衔苍回首一看,颁玉直直站着,已闭眼睡了过去。
衔苍小心探了她的神魄,见其微弱疲惫,慌乱片刻,脑袋一热,背起了她。
颁玉就伏在他背上,长发垂在他胸前,神魄极速修复着。
她刚刚凝神破关窍,肯定很累吧。若他没猜错的话,如今颁玉的神魄属木,靠草木的灵气修复最为有效。
当年天地灭神劫席卷万物,她的神魄在消散时,被雷击附到了一朵桃花上,才留得一线生机。
“神魂在四方,神魄需休养。”衔苍背着她,慢声道,“神心……我已知在哪,只是不知该如何给你,你呀你……”
颁玉一声不吭,因衔苍身上魔气过盛,她睡得非常不满,眉头一直紧皱着。
衔苍送她回小院后,发愁起了颁玉的“树床”。
“最好是千年以上的……桃木为佳。”
衔苍略一思索,掏出千里传音符,对小魔君道:“你可把人送回去了?”
小魔君刚放下那山女,累的不行,听见魔尊的声音,先是一激动,以为父亲知他辛苦,要口头鼓励他。
他手忙脚乱撩起写满口诀的外衣,找到千里传音的诀,哆哆嗦嗦给魔尊回话:“君父!君父我刚到!我做完了!那姑娘已经被村人救走,身体无碍!”
小魔君想,接下来,魔尊一定会夸他一句做得好吧?
小魔君脸上带笑,把耳朵凑近了,准备听一听这美妙的夸奖声。
哪知耳朵里却钻来一句:“好,现在,你到南郡少阳山,同少阳山的那棵三千年的老灵树商量,画个转移阵,让他到王都来。”
小魔君惊大了龙眼:“……什么?”
“提我的名字,他还欠我一个恩情未还,如今,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小魔君:“君父,树挪死人挪活,三千年的树灵,若有差错,也会死在王都……你这又是为什么?”
“颁玉需要树灵养魄。”衔苍说。
小魔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小魔君:“君父!她至于您……”
衔苍道:“辞吾,还要你母亲吗?”
小魔君咬牙:“要!”
“那就去做。”
小魔君骂骂咧咧,飞向少阳山,找到了那棵三千年老树。
到了之后,小魔君惊讶道:“……没搞错吧?怎么是棵桃树?”
他面前确确实实,有一棵枯萎却未死的老桃树,树灵气息敦厚纯净,至少已活千年。
人间能有三千年的桃树?百年就了不起了!
桃树树灵昏睡千年,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未睁眼先呼:“上神。”
小魔君一愣,又是一喜,双手往身后一背,挺胸道:“不错,我正是琼华上神之子,辞吾。”
树灵迟钝,百年前琼华殒身的事,他只模糊有个印象,又因内心不信,就以为是琼华闭关神隐。如今看到小魔君,慢慢惊讶后,顺着就接受了。
“我父亲衔苍,想请您移身王都,为一木灵仙子固魄。”
那树灵缓缓反应了会儿,先是回了后半句话,点头道:“愿意效劳。”而后才又反应出前半截,慢吞吞问道:“你父亲……衔苍仙尊?”
“不行吗?”小魔君炸了尾巴。
他一怒,身上承自衔苍的龙气就冒了出来,无比明显。
桃树没想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千年,醒来,上神和衔苍都有了孩子,着实震惊。
小魔君拍着尾巴道:“既然同意,那我就画转移阵法了。”
树灵慢吞吞答:“神君请。”
小魔君又是一喜,尾巴高高翘起,脱下外衣,照着上头写的口诀画了起来。
好半晌,才听树灵慢悠悠问:“神君是从魔界来的吗?身上有魔气……”
小魔君分神回道:“叫神君就好,何必多问。”
罢了,他烦躁的揉了揉脑袋,揪着长长的黑发,嗷嗷道:“怎么画不对?”
很早之前,他父亲就教他琼华仙门的仙法口诀,并告诉他,这些全都是琼华上神智慧的造物,他必须学会。
可小魔君一个也记不住,衔苍是各种方法都用尽了,仍是无用。那时,小魔君泪眼朦胧,委屈巴巴看着父亲,可怜兮兮问道:“君父,我真的是上神的亲儿子吗?”
衔苍无奈,只得熬了三天三夜,以龙血做墨,给小魔君做了这么件写满口诀的外衣出来,让他忘了就看衣裳,现学现卖就好。
魔尊细心,定然不会写错口诀,所以……
小魔君嗷嗷蹦道:“我到底是哪里画错了?”
树灵慢吞吞伸出一条树枝,碰了碰他画错的地方。
小魔君卡壳了,好久之后,小魔君:“哦,原来从这里就错了啊……”
小魔君挠头:“啧,重新来吧。”
树灵慢悠悠想,这琼华和衔苍都是天人之姿,怎么儿子……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颁玉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见小院里草木繁茂,惊异道:“这是哪?”
衔苍:“这是流光山的树木,我给把它们的根须引到了此处,仙子可先凑合着用,待辞吾回来,仙子就再也不会如此困倦了。”
颁玉:“……竟然被你发现了。”
衔苍笑答:“很明显。”
他一身常服打扮,一身浅浅的蓝色,身姿秀美,就是提个浇花壶,也不减周身风华,太阳温温柔柔照着他,这魔物竟然浑身放光,金边勾身。
颁玉抬手护眼,啧声道:“这日头太大了,晃眼。”
衔苍笑而不语,款款挽起衣袖,接着浇花,垂发落身前,颁玉龇牙咧嘴,总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对。
颁玉吸了口气,静心后,忽然感知到一缕微弱的求助声。
衔苍见她怔住,放下花壶,问道:“怎么了?”
颁玉伸出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侧耳倾听。
果然,声音更加清晰。
“上神,上神!小民江逢,跪请上神睁睁眼,救救我的女儿吧!”
“江逢?”颁玉一愣。
衔苍道:“那不就是江秀丽的父亲,大楚的江丞相吗?”
颁玉:“那他人在哪……”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一缕白烟飘至眼前,映出江逢跪在案前,叩问寄望香的焦急身影。
“不错,是江逢。”颁玉说道。
那端,伏地请神的江逢听到声音,仿佛听到了救赎:“上神?是,我是江逢!我是叫江逢!求上神救救我家小女,为苍生指条活路吧!”
颁玉:“唔……”
她看向衔苍,眨眼求助。
衔苍笑得很开心,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仙子请。”
“江逢所求与他女儿有关,他的女儿是江秀丽,所以这活儿本就是我的。”颁玉心道。
之后,颁玉清了清嗓子,压声回道:“我是……”
她空了许久,衔苍表情严肃,认真看着她。
颁玉:“我是桃花散仙颁玉,能观天地人神,能净妖鬼邪魔,你有何求?”
“小民膝下有一小女,名秀丽,年芳十六……”江逢哀愁道,“今日宫中下了婚旨,要小女入宫为妃……”
颁玉:“哟!”
这不是遂了她的愿吗?
“你不愿女儿入宫为妃?”颁玉问道。
江逢有苦难言吞吞吐吐,还是旁边的丞相夫人碰了碰他,劝道:“都这个时候了,与仙子说吧,虽未听过这仙子的名号,但说不定她能救呢……”
江逢叹了口气:“连东海仙君君迁子都不应香救不了……”
“你不说我说!”丞相夫人膝行两步,上前来拜,说道,“仙子,我们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早些年已经按照约定,献出了一位女儿入宫为妃,小女秀丽,只想留在府中,待再大些,给她择个安稳的好婆家,让她好好过日子……可没想到,楚皇竟然违背约定,要我们把最宠爱的小女送入王宫……”
“王宫,不好吗?”颁玉托着下巴问道。
这对父母俱是一愣,相视一眼,江逢说道:“这……仙子的洞府应该不在王都?这个楚皇他……生性残暴。”
江逢声音小了下去,偷偷说完生性残暴,又道:“我们夫妇实在不忍眼睁睁看小女跳进火坑……”
怎么,还不说实话吗?颁玉挑眉。
颁玉悠悠道:“刚刚本仙掐指看了,你们那大女儿江晴茹,备受楚皇宠爱,想来妹妹进宫后,应不会受委屈。”
江逢重重唉了一声,也不再遮掩,索性全说了。
“仙子!楚王宫里的,早已不是晴茹。她是妖孽,妖孽啊仙子!”江逢说道,“那个约定根本不是和楚王宫的约定,而是和妖魔的约定。我们献出一个孩子供妖魔行走世间,而他们得了供奉,就会保全我们的荣华寿命……只是我不知,我已把大女儿送出去,他们为何还要我的秀丽,那是我的秀丽,我唯一的女儿,若也做了妖孽身上的一张人皮,那我和夫人,要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
寄望香快要见底。
江逢嘶声裂肺道:“楚皇今晚申时迎我小女入宫,一旦喜轿抬进王宫,秀丽就会被妖给吃掉啊!请仙子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女儿啊!”
颁玉轻轻一叹,道:“放心,本仙会帮你……”
寄望香熄灭。
颁玉感慨:“这人啊……羡慕姐姐命好生做长女,因而嫁得至尊福贵,可家里的父母,实则最疼惜的却是她。对了,这香……是什么香,怎会飘到我这里来?”
“这就是寄望香。”衔苍说道,“点燃后,它会飘到最近的神仙面前,将凡人的请求送上。”
“啊……所以飘到了我这里来。”
“江逢这个人……”衔苍似有话要说,末了,笑道,“罢了,苍生皆是如此。有时可鄙可怜,有时却又可叹可敬。”
“怎么说?”颁玉问道。
“寄望香因稀缺,很贵重。”衔苍道,“一炷香,怕是能掏空整个相府。”
颁玉愣道:“……不知江秀丽听了,心中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