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50分。
“外……外面……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陶冶举着两支手电筒,穿过黑暗的底楼中庭,尽量避免踩到尸体,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光线照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搀扶着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衬衫、胸口居然还有公司吊牌的男子。
距离地震发生已过半个小时。
五分钟前,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陶冶,与《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吴寒雷教授,最后撤离了地下二层。刚到底楼,便发生了商场大门坍塌的灾难,幸好两人及时退到墙角,否则非死即伤。
陶冶的背包里装满了手电筒和矿泉水,一边肩膀上还挎着从店长办公室里翻出来的急救包。那对年轻男女回过头来,本能地遮挡刺眼的手电光。等他们将手放下来,陶冶才惊艳于这两人的漂亮——穿着运动装的女生,看来是高中生的脸上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目光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男生长长碎碎的黑发底下隐藏着乌黑的双目,配上高挺的鼻子、白净的脸颊,看来不会超过二十岁。
“有人受伤了吗?”陶冶大胆地蹲下来,靠近墙角的男人。
“你是医生?”帅到让陶冶也不免多看几眼的少年沉声问道。
“不,但我带了急救包。”
陶冶拿出绷带与酒精,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这些年看美剧《迷失》与《越狱》,也学会了不少急救手段。那对少男少女帮着他忙活,给受伤男子清理伤口并消毒,小心翼翼地缠绕绷带。
白领男子连声道谢:“我叫许鹏飞……在十二楼的美国公司上班……请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我叫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上班。”老实巴交的陶冶自报了家门。那对年轻男女却沉默不语,互相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许鹏飞抓着他的手说:“我会报答你的!”
陶冶留给他一瓶矿泉水:“不要乱动,我去看看其他受伤的人,有事你就大声叫我。”
他走入伤亡最惨重的地方,四下检查,地上的尸体大多血肉模糊,也有人奄奄一息,仅靠他贫乏的急救知识是肯定救不回来的。
陶冶蹲在一个将要死去的女人面前。她大概三十来岁,衣服已被血浸透,看不出职业和身份,只有左手还有些知觉。他紧紧握住那只手,发觉她正渐渐变冷。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手电照亮她的眼睛,仿佛要给她生命最后的光亮和温暖。她感激地眨了眨眼睛,眼角似乎有两滴混浊的液体滑出。她用尽全部力气,挤出无力震动声带的气声——“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说完这句万分悲催的话,她的眼珠便不再转动,慢慢变得暗淡无光。陶冶想抽出手,却发现已被她紧紧攥住,怎么也抽不出了。
难道,这个女人从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于是把生命中触摸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当成唯一爱过的人,直至生命结束也不放走?
冷汗,滴落到刚刚死去的女子脸上,陶冶慌乱地拉扯自己的手,却始终无法从死人手中挣脱。他用力去掰死人的手指,那坚硬无比的感觉就像自行车的环形锁。但他又不敢用更大的力气,害怕会把死人的手指掰断。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处于几十具尸体中间,一只手还被死人牢牢抓着,如果背后有人拍你肩膀,你可以想象那感觉……毫无防备的陶冶惨叫起来,战栗着倒在另一个死人身上。
一秒钟内,他恢复了勇气,猛然抬起手电筒,想要照亮某具僵尸的脸。但手电的光晕中心,却是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
他记得这张脸,地震发生前后的超市地下二层,两次见到过这张脸。虽然,现在每过一分钟都好像过了一天,但这张脸记忆犹新,以至于他确信自己将再也无法忘怀。
“你——怎么了?”
没错,就是她的声音,陶冶清晰地记得她带有日本腔的汉语。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尴尬的样子,更不想让她看到那个死人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低声道:“我没事,请不要靠近我,这里都是尸体。”
“我已经看到了。”这个日本女人大胆地跨过一具尸体,蹲下来靠近陶冶。
“不要!”陶冶不知该怎么拒绝她。
而她的双手已伸到他的手上,相比抓紧他的死人的手,她的手是多么温暖。不但温暖,而且有力。她在帮陶冶掰开那几根死人的手指。
陶冶害怕地闭上眼睛,只感到自己的手不住颤抖,他感受到她靠近自己的脸颊的温度,嗅到她长发飘散出的气味。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还好,他没有感觉疼痛。
陶冶的手恢复自由了,而那只死人的手,有两根手指被掰断了。
眼前的日本女子严肃地双手合十向尸体鞠躬,嘴里用日语念念有词,可能是佛教的祈祷词。
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把两根僵硬的死人手指掰断的。或许,她从前也做过相同的事?
陶冶颤抖着站起来,手腕还残留死人的指痕。他低声问道:“你儿子呢?”
这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漂亮妈妈指了指墙边黑暗的角落,那里闪烁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隐约照出一个男孩的身影。
“快回去吧。”终于,轮到陶冶来保护她了,穿过一路的尸体和废墟。他仔细地看着四周,期待还能发现一两个生还者。
他们来到墙边,陶冶看着六七岁大的日本男孩——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错觉,这孩子的肤色过分地苍白,就像……那些倒在地上的死人!
陶冶皱起眉头,放慢语速向这对日本母子说:“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就回来。”他给母子俩留下两瓶矿泉水,便举着手电向中庭另一边走去。在地下二层工作了三年,自然对头顶的商场了如指掌,他知道底楼有家店铺专卖各种小礼品,其中有家庭装饰用的蜡烛。陶冶很快找到了——粗大的红蜡烛、细长的白蜡烛,以及高级餐厅常用的小蜡烛杯、家用的大蜡烛台……他从店里挖出一个大购物袋,装了许多。
回到墙角里的日本母子身边,他在地上立起一个金属烛台,将几根白蜡烛插到上面,用打火机点燃。
烛光,先是像几只夏夜的萤火虫,随后如一串夜空下的流星,最后变成几团跳动的火焰。
看着自己亲手点亮的烛光,陶冶忽感难以形容的疲惫,无力地坐倒在日本女人身边。为节约有限的电池,陶冶暂时关了手电,身边的日本女人也关闭手机。笼罩他们的只有那几点烛光,如古老地宫中的长明灯,将要为墓主人守候一千年,直至盗墓贼或考古队员光临。
“非常感谢!”她深深低头致意,烛光照亮她略带湿润的眼睛。
“别客气,我叫陶冶。陶瓷的陶,冶金的冶。”他相信对方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日本女人回答:“我叫玉田洋子,这是我的儿子,他叫正太。”
“正太?”陶冶看着这个白到有些可怕的男孩,不禁笑了一声,“果然是个正太。”
“请多多关照。”
没想到男孩的中国话说得比妈妈更好,简直和中国小孩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在中国长大的。正太应该也很累了,倒在妈妈怀里,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睡着了。玉田洋子亲吻儿子苍白的脸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陶冶。
他没说话,怕吵醒刚睡着的孩子。
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感激。为那几点温暖的烛光?还是为地下二层超市里给他们以帮助?或是单纯地感激他能在此时此地坐在自己身边?烛火照耀下,玉田洋子的脸颊仿佛涂抹了一层亮亮的又异常柔和的颜料,像一层神秘的轻纱,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目光。
忽然,他颤了一下。地板并没有震动,墙壁也没有晃动,附近除了那些尸体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活动——是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仍可看到她那张脸。于是,他再度睁开眼睛,她还是那副表情——藏在朦胧的烛光下的眼睛,依然无法猜透。
他把头靠在墙上,全身放松下来。他暗中期待她也能完全放松下来,慢慢把身体倒向一边——他这一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仅此而已,他不是那种一下子想要很多的小孩。
可惜,他明白自己终究在幻想。她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偶尔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烛火跳动了几下。陶冶警觉地将头转向一边,听到几个人的说话声。他相信还有不少幸存者藏在黑暗中。玉田洋子也睁开眼睛。他对她低声耳语:“我过去看看,你守着正太不要动。”
陶冶打开手电,带上急救包,沿着墙根走到那些人跟前,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世界末日!”
“什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羊毛披风御寒,仍在瑟瑟发抖。陶冶敢肯定这是从底楼的品牌女装店里拿出来的。“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吴寒雷教授。他的面色严肃冷峻,眼镜的一块镜片碎了,但毫不妨碍他像在电视上那样侃侃而谈。
“什么世界末日?全是骗人的鬼话!”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拿着大号手电筒,焦虑地看着外面黑暗的世界。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打扮像是清洁工,看上去受了些轻伤,皱着眉头不说话。
“不,我们要相信吴教授!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地上还躺着一个伤者,左臂上绑着陶冶亲手包扎的绷带,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那对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不知去了哪里。
“我知道,虽然大家都喜欢看我的书,热衷于听我的末日演讲,但真到了世界末日的关头,却又不敢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吴寒雷冷眼看了他们许久,直到许鹏飞加入,才苦笑一声,“这很正常!每个人都留恋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即便灾难已到面前,仍然妄想还能化险为夷,不过是可怜的自我安慰。”
“你是说我们已死到临头?”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说话了,她双眼恐惧地看着吴教授。
“未必吧——不过,外面的世界确实已毁灭了!我们不要奢望会有人来救援,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在这个地下空间里,尽量地生存下去!”
“不可能!你说世界末日就末日了?是不是《2012》看太多了?”
“关于世界末日的理论,你们可以仔细看我的学术著作——全中国已经有一千万人看过我的书了,如果加上手机版和其他电子版,那么可能超过了一亿人!”
“我相信吴教授书里写的都是真的,那些最权威的数据都不会说谎,就连美国官方最权威的科学家也证实了吴教授的计算结果!”许鹏飞又插了一句,想来是吴寒雷教授的忠实读者。
教授淡定地解释道:“我的论据可不是什么玛雅预言,而是根据最近几年来地球上的反常气候,以及全世界各地发生的怪异地质灾害,加上对地球以及太阳系过去几十亿年来的数据分析的结果。我不相信诺查丹玛斯,也不相信任何邪恶组织,更不相信电影里的胡说八道,我只相信宇宙间唯一正确的标准——科学。”
羊毛披风里的女子不依不饶:“你说的都是些大话空话,凭什么一个钟头前,我还好好地在九楼的电影院里看恐怖片,现在整栋大楼就真的变成了恐怖片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