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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2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俩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子像一个温柔的情人似的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 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子却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舐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了今日。”她说得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子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指道:“你是……你是……”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却听三娘子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回头前却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才轻轻一笑笑了出来。沈放见她一笑,也似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功。三娘子再望向这边,经过这一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在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反的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有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子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地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

三娘子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如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子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已是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罗。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得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想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支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那人冲三娘子微一颔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子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子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径,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言下一片讥讽。但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三位掌门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子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原来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子,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做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子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得一阵灰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但却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便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得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笑道:“好,那你先容我问问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二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首,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子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得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安全的。”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子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子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觍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得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子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却见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却是不假。他本不信有什么人真能舍生取义,见三娘子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便也不想惹她多生是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子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子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恐怕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哪知他左手却扣了个空,却是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也并不停,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子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一凉,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得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气,心下更怒。

三娘子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窜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已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就捏唇一啸。他声音才出口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足够。果然,说话间,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震,身子就像筛糠一般抖了几抖。三娘子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了了!她决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当下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发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子。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来手,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人立了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子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说:“我这扇子有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子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子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却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却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子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她也当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文腐书生,你拿住他何益?”

文亭阁却摇摇头。

三娘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我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威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子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子一刀暗算,不由得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细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份?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谆谆教海、循循劝诱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 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的枝丫上原来已卧有一个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却见树上之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咔吧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了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了,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干犯,三娘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首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停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便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久已失传的中州绝学——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拼,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已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棵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声开气,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晌,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污辱,面皮紫胀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跺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个他和三娘都称为耿苍怀的人却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一脸恨容地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一个背起地上的一个伤者,转身退了。

他们将将走远,三娘子已过去扶起沈放,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满头,十分狼狈。俩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然后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杈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魁伟的身子一转 ,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谢,要留也留那汉子不住。两人半天才定过神来。沈放靠在一棵树上,一手拉着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一个个草屑,苦声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首穷经,倒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抱负,相公平日所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倒是没了用处。”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往,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便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人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得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第三章 雨驿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眉边发际,萦绕不止。沈放看着三娘子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却看不见,渐渐却阴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子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放心肆志,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沈放问过三娘子一遍去哪儿,三娘子不答,他再问时,三娘子方露齿一笑道:“淮上。”两人一路北去,沈放见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得奇怪——就不怕文亭阁追上来吗?那三娘子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阁这个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内里却心高气傲,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还有他自己的规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怎么会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言不发地赶跑了?”

三娘子摇头叹道“当今世上,气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苍怀的,又有几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当不凡了。”

沈放点点头,想起耿苍怀的默语豪情,不由得心中一阵激荡。又想起三娘子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满怀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三娘子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内温存自己,轻俏一笑,一拍花驴,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说来好笑——两人结发十年,虽一向胸怀坦荡、相敬如宾,但心中却绝没似这几日路上的小儿女情态。一番变乱,倒好像把两人都变年轻了。三娘子对沈放一向敬重,却很少如今日这般把他这么又羞涩又温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觉得自己很爱重三娘的了,却没似现在这样看着她一搔首一扬眉心里便浮起一种怜惜的感觉,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发颤,——这种感觉真的该珍藏一生一世。晚上两人住了店后,油灯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相互看着。虽然知道从那日刀头舐血之后,彼此就等于缠上了无数的烦恼——大车店的追杀、秦丞相的探访,今后在这扰扰的江湖中只怕再难得一天的安稳了。但只是那么静静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觉得岁月静好,此生安稳了。

这时沈放见三娘子已跑到前面,一拍骡子,快步追上,却找不出话,搭讪道:“真没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这么熟,倒真是个老江湖了。”三娘子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两大快事——这前一句已经让给你了,后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谦。”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加上道路泥泞,众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日子过得太闷,这些来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骂老天爷的话自然也千奇百怪,听来也算长日里的一乐。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却只好打地铺了。这天见雨依旧未停,沈放心下烦闷,向暮时,便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离店数十步有一个土丘,沈放就登上那里,极目远眺。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得忽就有了种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八九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趟在泥地里。车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赶车的都是老把式,可车轮还是不时陷进烂泥里。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推出来。这些小伙儿家教倒好,虽遇到这么个鬼天气,并没有大声咒骂,只默默使劲——否则像店里的客人一样,这么血气方刚的二十几条嗓子一起吼起来,想来定会十分壮观。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可这么短的路程还是有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一辆停下,前后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店里。想来他们这条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们都认识,一到门口,店家就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又站了一会儿,见四周景色渐渐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门口,就发现门首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小店门脸本就破烂,那头骆驼被拴在这里,越显得毛色苍黄。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显得四个蹄子极大。一双眼半垂着,邋遢狼狈。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得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真是“看到骆驼认作是马肿了背”,实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好奇,绕着它转了两圈,多看了几眼。店里帮佣的是个爱说话的,见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这个稀奇?真别说,我在这条路上也帮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东西,算长了回见识。这牲口骨架子这么大,一次怕不能驮上好几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只怕那店伙说得不错。

那店伙说着却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着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沈放无心听他罗唆,走进门,就看见店家还在打理着那群保镖的呢,口里不住地在跟那几个走镖的镖师赔罪:“实在对不住,这雨下得,到今天柴房里都住满了。您看这怎么办?只有委屈几位年轻兄弟在这前屋里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个盹吧。小人两口儿也不敢睡,且在这儿侍候大伙儿,有什么吩咐可以立马招呼到,这么就腾出了一间屋,可以给秦老爷子和两位镖师歇歇——秦老爷子,您看怎么样?委屈您众位了,我说着都不好意思。”

众趟子手都正在洗脸,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细致,亲手绞毛巾递给他们。两个镖师也不多说话,只等那秦老爷子吩咐。那秦老爷子一望是个干瘦的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如刀切石刻,满头的花白头发,可精神头十足,也就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年纪——是因为功夫好所以精神头这么旺呢,还是年纪本不太大却只是显老?只听他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还能讲究什么,要讲究,就在家里别出来了。你先弄点儿饭来,再多来点儿牛肉,伙计们也饿了,先吃起来再说。”

店家忙应着——暗想这趟镖居然由秦老爷子亲自出马,可见非同小可。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问,只暗暗算计这近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这老头亲自出马,可见镖货之重,这么想着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难为他还留得有干柴,但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里便熏得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算是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子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便走过去,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店中,有这几样,也就算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是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虽是羁旅之中,心里已不由得暖了。

三娘子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父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诀。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一来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没有,哪条道能走哪条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么不利传言;二者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广厦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说笑,当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前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子送她木钗的小姑娘。两人身上穿得单薄得很,又湿透了,正在火堆边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当真天涯何处不相逢——他们两个也来了。三娘子叹口气:“你也认出来了,唉!这些难民也真可怜,大概在余杭又混不下去了,刚才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说着一指——镖局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刚才是他把那快累坏的老头儿搀进来的。

沈放“哦”了一声,随眼四处望去,却见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大概就是店小二说的那头骆驼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那种很挺拔也很标准的身材。腿上溅了不少泥点,像赶了不短的路,可人虽疲倦,看起来还是有一股精神气儿。看装束有些像关外的人,只不知为何要到这江南来。他黑衣的质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地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地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并由此带来一缕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沈放不由得又不自觉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发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颈,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色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颈,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子也注意到他,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来是关外人,也不知南方这么乱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塞外不很好吗?你还没看到他那头骆驼,生得好是奇怪……”正说着,店主走了来,赔笑着请他们把桌子再往边上挪一挪,原来要给镖局的人腾地儿再安上三张桌子,沈放他们也就让了。一时店内越发人多座少,别的桌上便多有三五处客人杂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妇虽衣着平常,却一个彬彬儒雅、一个容貌如花,也就没有什么人挤到他们这张桌子上。奇的是那少年那张小桌子上也没人凑,可能因为他是骑着骆驼来的,也颇奇怪,叫人似乎也凑不到他身前。镖局的几辆马车这时都已赶进了后院安顿好了。有四个趟子手专门守在车里面吃喝,其余的人都满满地坐在这前厅里,他们也都饿了,但挺有规矩,不像别的桌上一迭声地催着上东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机会和这些刀头舐血的汉子打交道,这时仔细看去,只见他们桌面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还忘不了这个招牌。只见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子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亲批的‘江南第一镖局’临安镖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这是批什么货,要这么多人来押?”

沈放知她江湖见闻极丰,笑问道:“怎么,我们的女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子扑哧一笑:“你是想说女强盗吧?”说着仔细打量那张桌子。她看起人来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无意,其实把对方人人都已看了个透。嘴里轻轻念着:“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得更是又惊又服。三娘子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道:“看到没有,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大概姓秦——你以为在秦稳口里抢食是好玩的?这老头子当年纵横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有龙老爷子才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他做副总镖头。你再借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动这趟镖货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总镖头?临安镖局?这镖局叫临安镖局,倒真是好好名字。唉——临安临安,临时而安。可叹那班达官显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且中间隔着数座,人声又吵,却见镖局那边已有两个人望过来,一个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个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兴,姓秦的老者却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两眼。沈放一愕,三娘轻声笑道:“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吧?”

说着,三娘子冲那边点头一笑,道:“诸位勿怪,我家相公书生议论,你老师傅恕罪则个。”

她声音清脆,虽不甚大,但有意说给那边听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没听见,那边人却听见了。那为首的老者却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当,这位先生所说的原都不错,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了养活妻子,也是无奈的勾当。”

这一下沈放可是大惊。相隔颇远,沈放却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这张桌子边上说话。侧目四顾,旁边人似乎都并未听见,心下更是骇然。却见荆三娘神色不动,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开。那目光交会之际,似隐隐有剑光石火迸出,连沈放都看出来了。然后他们两人就各自回头,谁也不再理谁。过了一会儿,三娘才轻声嗤笑道:“他露这手功夫是给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进门就盯上我了,难道我的脸上有‘贼’字吗?”

沈放不由得也一笑,想起三娘气质不俗,就是平常人也会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稳重,虽和三娘夫妇和谐,也不好意思贫嘴薄舌,只一笑笑算了,全搞不清他们这些江湖门道。

正说着忽听门口帘子啪地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壮大的和尚。提着一口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粘在身上。脸上是狮鼻阔口,双眉横拧,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三不管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衬得越发凶煞。

那和尚一进来就要酒,又冲镖师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满意,一连声地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会儿工夫,又把那边座上镖师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轻蔑。这时店主赶了出来,那和尚就叫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了,打量着要给他安插个座儿,随口顺势说:“大师傅要吃饭好说,但要住宿这店中可已满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连忙就把该说的先都说了,省着一会儿那和尚弄脾气,这也是开店人家的乖觉。没想那和尚却似脾气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几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还要看着几个龟孙子呢。”

说着,嘴里喃喃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了,嘿嘿,叫和尚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中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便一怒,似想接话,镖局桌上诸人也齐齐变了脸色,这时却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得都低头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得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和尚竟是强盗?心里又紧张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个人呢,还是先来探路的。不过看他这架势,有他一个人麻烦似乎就已够大了。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见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得心头焦躁,骂道:“老子今天霉运,碰上这瘟雨不说,好容易找个店,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忽见门侧暗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人独占了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他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就一个人一张桌?”说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说说话,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的,把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后他才发话道:“你小子凭什么一人独占一张桌子!”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不由得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匀称,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齐楚。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这少年这种风神的,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却觉得他的神气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却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拢去,要他坐着让个空地给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已经坐下,见他被推成这样,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奶奶的,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说着,就望向那被他险些拨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不由得就呆了下,众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店中人也都呆了下。那少年进店时座上还没什么人,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没几人看到他,这时他被和尚一拨正拨到盏油灯下,那灯亮,真把他照了个纤毫毕露——让人第一眼难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只站在那儿,那脖颈腰眼,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仿佛和恰到人心里。多有人还没见过这么细生的哥儿,有人便不由得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满:想人家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一上来就险些给人家一跟头。那和尚也一搔自己头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儿!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不由得又好笑起来。店家已去又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后,又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回神,才听有个小姑娘嫩嫩的声音说:“爷爷,就这两个馍馍了,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却是坐在火塘边烤着湿衣裳的那瞎子祖孙俩儿。小姑娘手里却只有一个馍,左手拿着,右手装作也拿了一个。把左手那馍馍递到她爷爷的手里,说:“爷爷,这个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头有些疑惑,问:“中午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怎么又变成了两个?”

却听那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数错了,这包袱底儿还藏了一个。”说着装作自己已咬了一口,还“呸”了一声,说:“爷爷,我这个有点馊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因干粮不够,只剩下一个馍馍,怕爷爷不肯吃,要骗她爷爷独吃的,不由得就眼中一热。

那瞎老头这才信了,才开始吃自己的,口里犹在说:“小娃儿家,别太挑剔,粮食种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行吐啊。这是今天的,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的吃呢。”

众人看那小姑娘虽幼,却如此孝顺,心中不由得都暗暗感叹,都在思量着帮她一餐饭。那边和尚也看见了,搔搔自己脑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声说道:“还不快给那小姑娘爷儿两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要肉馅的,再加上几块风干牛肉给他们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却悄悄流下泪来。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想,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作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都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那边那祖孙俩一从他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那来管家一转身,就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的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发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口交代下来的事,”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 ,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子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了。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就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可是……”

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也没什么特别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是轻声说:“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连直躲,那人还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是如何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的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和尚脸上露出一点儿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的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得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音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得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生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但也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极深——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想象得到当时他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掣我们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从人多是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得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戴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的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拼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呢,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赔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有人就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来福脸,来福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也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待了一阵儿,可汉人还不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像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人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发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的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得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拔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挲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没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诗名唤《贪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子,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子脸色便微变。那小姑娘指着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卖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他们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子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那管家脸上坟起一片,一口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姓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婊子,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等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个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就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儿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兔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子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为了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地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于己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会儿便稀哩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打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HxIySPjFvkJyG8gfOwuDSuNOvyB58Zkgdj36m/6KQTEwM3q5ZS7FPZCB0I34LZ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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