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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进京赶考,从湖南乡下老家来到京城开封,正是仁宗皇帝天圣四年(公元一〇二六年)春月。时当官吏万能的世代,自太祖以降,经太宗以迄仁宗,朝廷重用文官以防患武人跋扈擅权的方策始终未变。每一军事要冲都配备文人出身的官吏。学而优则仕乃是有意宦途者一致选择的晋身之道,而通过科举考试,无疑是功名富贵的开端。

仁宗之前的真宗皇帝即曾亲撰一首《劝学篇》,昭告天下,学而优则仕乃是获取功名富贵的捷径:当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只要凭借优秀的成绩进士及第,宰相以下的任何高位,都未尝不可得。即或没有出类拔萃的成绩,各州的通判之类也时常选自及第者。诚如真宗所言,金屋、美人 一切都可以靠读书求得。

赵行德进京赶考这一年,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多达三万三千八百人,其中仅五百人将金榜题名。赵行德从春季到初夏一直逗留京城,寄居于西华门附近的一个同乡家里。京城的三市六街全是来自各地的考生,其中老少皆有。在这段日子里,赵行德已经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礼部帖经、杂文、时务策五道,以及诗赋等考试。

天气逐渐变热的初夏,阳光透过榆树叶丛洒向京城大街的某一日,行德接到一纸通知,要他去应试吏部的身、言、书、判诸种测试。“身”着重体貌丰伟,“言”端赖言词辩正,“书”贵乎楷法遒美,“判”则端视文理优秀。只要通过这几种测试,就只剩天子的金殿策问了。殿试前三名分别被称为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些成绩出类拔萃者自不必说,所有及第者前途都有了辉煌的保障。

赵行德以为同期考生中没有几人学力比他更优,他也的确具备如此自负的条件:出生于儒者世家,自幼喜好读书,可以说直到三十二岁的今日,无一日离开过书本。前面几种测试对行德而言,都易如反掌;每一关都有成百上千的竞争者被淘汰而陆续离去,他可是想也没想过自己可能沦入落第者之列。

这天,赵行德按照指示前往设于尚书省的考场。应试的考生全部聚集在回廊围绕的中庭待命,在负责官员的传唤下被轮流引入。待命的考生或是以各自喜好的姿势,坐在围绕中庭摆设的椅子上,或是在那几棵老槐树下彷徨。空气干燥,不断有风吹过。测试迟迟轮不到赵行德,他坐在角落里那棵巨槐的树根上,打发着漫长而又让人坐立不安的时间。不久,轻微的睡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抱起胳膊,微仰着脸,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耳边不时传来被传唤的新名字,但没多久,那声音便越来越远了。

他不觉间进入了梦乡。梦里,他被带到天子面前,考场上身着朝服的高官贵爵并列两旁,中央摆了张椅子。行德大胆地走向那张椅子,坐下来。这时,他发现距离自己约莫六尺远的地方高出一块,垂挂着一张薄幕。

“何亮的安边策如何?”质询来自帷幕背后,声音出乎意料的洪亮。

所谓何亮的安边策,乃是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九九七年),当时的永兴军通判何亮到灵州屯田考察之后,向真宗皇帝上疏有关边疆问题的奏议。那正是朝廷为西方西夏侵寇最感棘手的时期。早自太祖晚年,西夏便成为建国不久的宋朝最大的问题,到得何亮考察之日,更是边疆最为紧迫的时候。之后直至今日,西夏问题仍旧未得解决。

西夏乃是党项族建立的小国,这个民族老早就盘踞在西凉地带以东。西凉地带即所谓夷夏杂居之地,除党项族之外,麇集着以回鹘、吐蕃为首的各少数边族,其中几支虽也建立了小小的王国,但从太祖时代开始,独独西夏强大起来,不仅压迫其他民族,且屡屡入侵宋国西境。西夏表面上臣服于宋,却又接受中原政权夙敌契丹的册封,反复无常,始终是宋朝历代最为头痛的问题。邻接五凉的灵武之地,几乎年年都要遭受西夏铁骑蹂躏,在何亮启奏镇边政策的前一年,朝廷甚至有放弃灵武之意。

何亮在奏议里将朝廷以往对西夏的政策分为三方面严加批判,毫不留情地列举其缺失,斥之为完全不可行。

何亮批判的,乃是放弃灵武、兴师征讨,以及姑息羁縻这三种主张。一旦放弃灵武,西夏版图将益形扩大,或将导致其与西域诸族连横,而朝廷将得不到五凉东方出产的马匹;兴师征讨则碍于边塞兵力不足及粮草缺乏,殊难实现;若采取姑息羁縻政策,或许可望一时和平,但悍如豺狼的西夏势必并吞零散于五凉的若干少数民族,成为中土未来的大患,正中其下怀。

最后,何亮申诉了他认为应对现实情况最有效的办法。他建议在西夏劫掠西境之际,宜于在作为其前进基地的水草地区构筑一城,待得西夏大军一动,即刻予以迎头痛击。以往屡战西夏都未能获胜,实因未能与敌方主力一决雌雄,而徒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追击消耗兵力。如若敌方前来挑衅,欲将其歼灭并非难事,如若西夏不动兵,可再建一城,使这两地一为城,一为塞。驻守一城需要巨额开支,拥有两城就可以令附近一带的平民开垦田地,并选一良将驻守防备,再慢慢以恩信招抚蛮夷。

“时之主政者不理何亮意见,而采用他所否定的姑息政策,以致边疆问题拖延至今,实为愚昧至极。放眼今日西域,不幸俱诚如何亮预言。”

赵行德满心支持何亮的镇边政策,感觉自己的声音因亢奋而颤抖着。他明白自己周遭发生的事情——椅子倒了,有人拍桌子,怒骂声四起,但他必须把说到一半的话讲完,于是继续道:“目前西夏征服了四周的戎夷,日渐强大,未来势将成为中土大患。大宋因而不得不经常整备八十万大军,为此所费不赀,马匹产地又握于敌手,即连补给都成问题。”

只见天子面前的幔幕刷的一声掀开,紧接着一大伙人对他直冲过来。赵行德想站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双脚不听使唤,向前栽了。

就在此时,赵行德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往前栽向地面,连忙挺直身体环顾四周。映入他视野的是烈日下空无一人的中庭,以及一个在中庭一角俯视着他的身着朝服的官员。行德拍了拍掌上的沙子,站了起来。刚才挤满中庭的考生此刻已踪迹全无。

“殿试……”行德喃喃道。

那官员轻蔑地瞪着行德,一言不发。行德明白过来,在他一不小心跌入梦乡忙着答复天子策试的时候,错过了顶顶要紧的殿试,以致自动放弃了这场殿试。想必他的名字也曾被叫到,无奈熟睡的他毫无察觉。

赵行德走出尚书省官廨,穿过行人稀少的官卫街,游魂般穿街过巷。金榜题名、豪门盛宴、白衣公卿!如今均已成泡影。

赵行德忽然想起了孟郊的七绝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孟郊于五旬之年进士及第,接获报帖时的感慨。而此刻,四周自不见长安的牡丹花,空有灼热的夏阳笼罩着饱受绝望摧残的他。更糟的是下一次进士考试必须再等三年。行德疯狂地走了又走,唯有行走这件事还支撑着他。不觉间他踏入城外的市集,穿着脏旧的男男女女成群地走动在薄暮将临的窄巷里。路两旁大多是出售食品的店铺,烧烤鸡鸭的小吃店鳞次栉比,油脂烧焦的气味混杂着尘埃汗水,四周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异味。屋檐下还有挂着熏猪羊肉的铺子。行德感到了饥饿,他从清晨起就水米未进。

不知拐过了几条巷子,行德看见前头麇集着黑压压的一座人山,窄小的巷子原就极其拥塞,这时越发难以通行。行德从人山背后探首观望究竟。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横躺在木箱厚板上一个女人赤裸的下半身。行德挤入人墙,这回隔着人们的肩头,他看到了那女人的上半身。原来那女人一丝不挂,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并非汉人,身材很丰满,肌肤不算白,有一种行德从不曾见过的晶莹和光洁。那张仰着的面孔,颧骨突出,下巴尖细,眼睛有些凹陷,显得很是暗淡。

行德又向前挤去。那女人身旁站着一条赤膊汉子,手持一把大刀,瞪着面前瞧热闹的人群。这汉子有张狰狞凶猛的脸。

“嘿,来来来,快来买,快来买,要手给手,要脚给脚,任凭各位客官挑选,来来来!”男人狠狠地环视着四周的人群吆喝着。

瞧热闹的人群只在这时有些骚动,不过人们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眼前那件稀罕商品。

“怎么?各位客官,没人敢出钱买这玩意儿?怎么净是些窝囊废!”男人再度叫嚷道。

四周仍无一人发话。

行德从人墙里跨出一步。“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这样发问。

手持大刀的汉子眼露凶光地瞪着行德说:“她是西夏女人,不仅抢了别人的丈夫,还想得寸进尺谋害元配,是个本性凶恶的坏女人。我正准备将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卖,你如果愿意尽管挑,耳朵、鼻子、奶子、大腿,要什么给什么,价钱和猪肉一样。”

此人也不是汉人,眼珠有些泛蓝,胸毛闪着金黄色的亮光,肉墩墩的肩膀上有如符咒般诡异的文身。

“这女人同意你这么做吗?”行德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没等男人回答,横陈一旁的女人竟然抢着回答:“要斩要剁随便好了。”女人口气粗野,声音倒是高昂清脆。由于女人开了口,人群里又掀起了一阵短短的骚乱。行德弄不清楚她是认了命还是讲怄气话。

“都是些没出息的东西,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要是整个儿的买不起,让我来零割,大家买起来方便一点。喏,手指头怎么样?”

刹那间,男人手里大刀一闪,随着刀口剁在木板上的声响,女人嘴里发出一声说不上惨叫也说不上呻吟的喊嚷。行德以为女人放在脑袋旁边的胳膊给剁断了一条,因为看到眼前一道鲜血。然而,女人的臂膀并没有被剁断,只是左手的两根手指少了一截。

瞧热闹的人群骚动着向后退却。

“好吧,我买了。”赵行德不禁嚷道,“我买她整个人。”

“买定了?”男人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这时,女人撑着犹在滴血的手坐了起来,满脸通红地转向行德:“抱歉,我偏偏不卖整的。别小看我们西夏女人,要买就剁开来买回家去吧。”说完女人又仰面躺下。

行德颇费工夫才明白女人显然误会了,于是向她解释:“不,我买是买你整个儿的人,可并无意要把你怎么样。我只是替你赎身,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思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

行德接着和男人交涉。出价不高,事情很快就谈妥了。行德从怀里掏出银子,搁到木板上说:“放她自由吧。”

男人抓起银子,用行德听不懂的话冲女人大吼大叫。女人从木板上慢慢坐起。

众人因事态出乎意料的发展茫然若失地兀立在那里,行德穿过人群离开,走向巷口。走不多远,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回过头去,只见那女人一路奔过来。她身穿粗糙胡装,用碎布包裹着受伤的手,追上来对行德说:“我不愿白白领受你的恩惠,请你把这收下吧,我只有这个。”

女人说着递给行德一小片碎布。也不知是否因为流了血,她脸色有点苍白。行德摊开手上的那块碎片,只见上面有一些类似文字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十个一行地排列成三行。

“这是什么?”行德问道。

“我也读不来,是我的名字和出生地吧。不带着这个,你进不了伊尔喀。它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你好了。”

“伊尔喀是什么?”

“你不知道?伊尔喀就是伊尔喀啊,大概是珠玉之城的意思吧,就是西夏的京都。”女人扑闪着深凹的黑眸子说。

“刚才那男人是哪里人?”赵行德又问。

“那家伙是回鹘人,是个坏坯子。”女人说完,径自走向人群。

赵行德又迈步向前,边走边感到自己已和以往有所不同,可也弄不清究竟有了什么改变,只觉内心里顶顶重要的东西已完全被某种别的东西取代。刚才还对殿试耿耿于怀的自己很是不值,而因此甚至落入绝望,更是滑稽可笑。前一会儿目睹的奇事和书本学问可以说是全然不同,起码以所具备的知识无法理解,却有着强大的震撼力,足以从根底上动摇他以往的想法和人生观。

那个年轻的西夏女子躺在木板上时,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她难道不在乎被杀?究竟是什么使得她拒绝出售完整的身体?难道那也是所谓的贞操观念?还有,男人将一个人生生宰割出售的想法,以及剁断女人手指的那种残酷,也是赵行德无法理解的。那女人竟然无动于衷!这里潜存着某种强烈得足以攫住行德整个心灵的东西。

这天晚上,赵行德返回住处,迎着灯火细细察看女人给他的那块布片。写在上面的三十来个文字有点像汉字,却又不是,全是些见所未见的东西。这就是那女人出生的那个叫作西夏的国家的文字吗?赵行德方才晓得西夏原来拥有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把玩着那块布片,想起了科举考场上的那位主考官。他是个六旬上下的老人,既然身任主考官,想必颇有来历,事实上,从其短短数语,便可以想象他在典籍方面的造诣有多深。行德只在考场碰到过他几次,对其一无所知,但说不定这老人能够解读这些奇妙的文字呢。

第二天,赵行德了解到那位老人是礼部官员,便特地到衙门里去拜望。奇怪的是,错过殿试给予他的打击,已经从心里烟消云散了。行德三谒之后才获准晋见。他将布片出示给老人,请求他解读。然而,老人自顾板着面孔凝视那块布片,好半天也不抬一下头。行德向老人解释这块布片的来龙去脉,他这才把视线移开。“我从未见过这种文字。契丹文和回鹘文我都认得,可不知道西夏原来也有文字,该是最近才造的吧。这是一种模仿汉文、意义不大的文字。”

行德于是说:“可一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字是桩不得了的大事,不是吗?等西夏强大起来,所有来自西方的典籍,势必将在西夏之地被译成西夏文,这么一来,以往传播到西夏而从未被接受的文化,就会在西夏扎下根来。”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看不必多虑,西夏不至强大。”

“可是,拥有自己的文字,不就表示西夏已然是一个大国了吗?”

“那般戎夷领土稍有扩大,立刻就想模仿别国以自夸。西夏充其量不过戎夷一支,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民族。”

“不然。我认为西夏具备成为大国的潜力。正如何亮所言,有朝一日必将成为中土大患。”行德言道。

说这番话时他毫不犹疑。在尚书省中庭所做的梦里,他曾指摘为政者对西夏政策的失败,而此刻,他感到这番话比当时所言充实得多。就连市集里区区一女子都具有足以使西夏强大的要素,那种不可思议的视死如归的冷静,只怕不是根源于个体的性格;诚如她眼神里的那份阴翳,那种对生命等闲视之的沉着,必定源于西夏民族的血脉。

“不管怎样,我现在没有闲暇。”老人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行德明白自己这番话得罪了老人。这次访问的结果,只是弄清楚了布片上的字母乃是一种中土尚未知悉的文字。

老人似乎对西夏的文字不甚关心,赵行德却无法将偶然到手的这三十来个文字轻易搁置一边。从此,无论睡醒,那些文字都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

对行德而言,留在京城已毫无意义,但他却迟迟不想动身。并非无法衣锦还乡这事使他心情沉重。他既不因名落孙山而泄气,也无意卷土重来再度赶考,如今另一种迥然不同的事物代替科举,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赵行德每天总要把布片拿出来几次,看看那上面的奇形文字。根据那女人的简短解释,这八成是西夏国的官符,相当于牌证或通行文书之类。然而,行德总觉得其中必定隐藏着某种中土任何典籍都没有的深远意义。看着那些文字,眼前就渐渐止不住浮现出市集上那个西夏女子丰盈结实的赤身。

赵行德从心底希望起码能够设法看懂这三十来个文字,即便要费再多的心血都在所不惜。过去几年来他始终热衷科举,如今忽然像摆脱了附体的邪魔,不再沉迷于功名了。然而,偏又有个西夏国,取而代之占满了他的心。他想读懂它的文字,也想踏上那片土地,到西夏人居住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遇见市集上那女人半月有余,赵行德决心赴西夏一游。何亮的镇边政策、西夏可能成为中土未来大患之事已从他脑海里消失。此时对他而言,西夏乃是北地一个谜一样的民族,拥有他不懂的文字,以及他无从理解的女人的血脉。那儿或许存在着某种他从不曾梦想过的强有力而又无价的东西,他渴望到那儿去亲手触及。一个市集上的西夏女子,竟然使赵行德与生俱来的执著于某种事物的狂热,出现了一个剧烈的转向。他再也无法抑制前往西夏的欲望。 igGeeiCKi1tJUHdWLTzBjbFbbQPDXzLZYsocdaE6gQQuCMtjBuRs+XQkWa5QTv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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