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家请的“天福”酒楼的厨子都到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从天亮到现在,来席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刚陈管家跑来要他们中午准备二十张桌子的酒食,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更多,反正大家都不敢有所懈怠。
聂莛宇抱着席世恩走到了厨房门口,见里面烟雾腾腾,鱼肉蔬菜摆得到处都是,十来个厨子挤在里面都快没地儿转身了,他便没有闯进去叨扰人家。
抱着孩子出了后院,聂莛宇在宾客中找到了刚闲聊的金永书,问他借了辆车,直接开车载着席世恩离开了席家。
席家的人都在忙着招待客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离开。
聂莛宇一路开着车到了巨鹿路,在那找了家咖啡馆,领着席世恩进去买了几块西式甜点。
买完东西,他本想带着席世恩回去,后又觉得在那种场合,其他人都在哭,他跟个奶孩子却在吃蛋糕,那画面光想想就觉得不大好,遂索性在咖啡馆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手端着餐盘,一手牵着席世恩往那坐了过去。
一大一小长得都很精致,刚坐下就成了道靓丽的风景。
橱窗外,几个爱吃甜食的上海小姑娘本来要去写字楼上班的,看到他们,脸上顿时浮现出娇羞得表情来,你推我我推你的一同进了咖啡馆,趁着点蛋糕的空隙不停地朝聂莛宇他们那桌望着,心里揣测着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带着这么漂亮的奶娃子出来消遣,又是哪个女人这么好福气,能同时拥有这么好看的老公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惊羡归惊羡,人家都有孩子了,那群姑娘只得把春心藏着,待蛋糕包好,拎在手里,不舍地多看了几眼男人后,惋惜而去。
而作为被围观者的聂莛宇倒是浑然没有发觉这样的小插曲,他一门心思都在眼前的这个专心致志埋头啃蛋糕的小男孩身上。
席世恩很乖,乖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也是,正常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对着他这个陌生人那么熟稔地叫爹呢。
聂莛宇凤眼微眯了下,低头端起手边的咖啡,动作优雅地刚抿了一口,突然听到席世恩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吃得满嘴是奶油地问他:“爹,你叫什么名字呀?”
聂莛宇被咖啡呛了一口,捂着鼻子咳了几声,抬眼定定地看着他:“你娘没告诉你吗?”
席世恩一脸天真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小声地嘀咕道:“她就让我以后叫你爹。”
聂莛宇沉默地看了席世恩一会,内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席小姐为了掌权也是够心狠的,竟然舍得让这么小的孩子认他人作爹,真不知道这孩子亲爹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孩子的亲爹,聂莛宇的好奇心又被激了起来,真不是他爱操心别人的家事,而是他这人做生意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管他再怎么算计坑别人,但别人的女人他是绝不会碰的。这上海滩说大是大,说小也小,万一这孩子的爹是他认识的,那就尴尬了。
所以虽然套小孩子话有点无耻,但聂莛宇还是对席世恩循循善诱道:“那恩恩啊,你知道你亲爹是谁吗?”
席世恩眼珠儿滴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聂莛宇心里一妥,身子朝席世恩靠近了些,轻声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他在哪吗?”
席世恩伸出小手,指指他:“不就是你吗?”
聂莛宇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他哭笑不得地看了席世恩一眼,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娘把你教得真棒!”
席世恩很是认同地点点头,说起席锦书,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了骄傲,连话都忍不住多了起来:“陈爷爷说我娘是他见过的上海滩上最聪明的女子,我若好好听她的话,我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
“是么?”聂莛宇低笑了声,饶有兴趣地问席世恩:“那将来你有出息了要做什么呢?”
席世恩抿了抿小嘴,看着聂莛宇的眼眶红了起来。
聂莛宇皱了下眉头,刚想问这孩子怎么了,就听到一声弱弱的抽泣声:“打小鬼子。”
聂莛宇惊愕地看着席世恩,在眼前这个拼命擦眼泪的五岁孩童身上,他好像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他心中顿时一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席世恩的小脑袋,温柔地安抚道:
“傻孩子,等你长大了,这里已经没有小鬼子了。”
“为什么?”席世恩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因为他们都被赶走了啊!”
“真的吗?是谁会赶走他们,谁这么厉害?”席世恩激动地抓着聂莛宇的衣袖问道。
聂莛宇微笑地看着他,说:“很多人,很多人都会。”
席世恩不是很明白聂莛宇的话,他还想问下去,就被聂莛宇一把抱了起来。
“好了,吃饱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你娘要急了。”聂莛宇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块蓝手帕给席世恩擦了擦嘴,然后抱着他离开了咖啡馆。
聂莛宇刚载着席世恩回到席公馆,就撞见席小姐带着一群人在找孩子。看到他抱着孩子进来,席锦书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本就不见她有什么笑颜,如今又是这番表情,聂莛宇苦笑了下,在四周宾客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自觉地抱着席世恩朝席小姐走了过去。
“我……”
他刚要开口解释,席锦书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生怕他害了孩子似的,从他怀里将席世恩抱了过去。
聂莛宇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不想说了。
席锦书将席世恩交给了身后的徐婶,后回头朝聂莛宇冷声道:“你跟我过来。”
聂莛宇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听话地跟她走了。
一旁围观的宾客皆倒抽了口冷气,哎哟,没想到这席小姐这么辣手,把聂三公子训得服服帖帖哦。
经金永书那大嘴巴一宣传,到场的宾客都已经知道聂莛宇与席小姐的关系了,别说他们了,就连来席公馆采集席老爷去世新闻的申报记者都知道了,相信很快,整个大上海都会知道这一桃色秘闻,聂三公子是妻管严的事也算是没跑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聂莛宇所在意的事,他这会关心的只有这席小姐又在打什么主意,就算要训他带孩子出去也不该是这种时候吧。
聂莛宇一路跟着席锦书到了个厢房,房间内摆设很简单,除了几幅字画外,没看到其他装饰品,倒是床头边的梳妆台说明了这是个女子厢房。
席锦书进屋后直接朝衣柜走了过去,聂莛宇则站在门口等着她发号施令。没一会儿,她从柜子里抱了套黑色丧服出来,送到了他的面前,衣服上面还放着把刮胡刀。
“你先把胡子剃了,丧服换了,我在外头等你。”席锦书依旧冷着脸说道。
聂莛宇看了衣服一眼,勾唇道了声“谢谢”,伸手去接东西。
修长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他的掌心顿时一片微凉,他愕然地抬眼朝她看去,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快速地抽开了手,一句话也没多说地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他刚看到席锦书出去的时候耳根子有点红。
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脸皮薄得还像个小姑娘。
聂三公子无语地晃了晃头,拿着衣服去了梳妆台那,看到台上摆放着一本《银行大辞典》,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了张男女合照,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身素色锦衣,面容清冷,嘴角带着微笑,模样跟他认识的不苟言笑的席小姐如出一辙,只是稍显稚嫩些罢了。男孩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鼻梁上戴着副金丝眼镜,同样是面带微笑,一脸书卷气。
聂莛宇本来以为自己是发现席小姐的男人了,后来又仔细多看了会,才想起这男人他以前见过,就是被席老爷赶出去的席大公子席晨怀。
他跟先前跟席晨怀订婚的荣家的三小姐是同班同学,以前席晨怀来学校接荣三小姐的时候他见过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席晨怀跟荣三小姐登对得很,他跟其他人都以为他俩会结婚,没想到这么一个风姿绰约的世家公子最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聂莛宇将照片重新放回了书页里,去换衣服。
像他这样观察细微的人自然也猜到这是谁的厢房了,为了不弄脏席小姐的梳妆台,他将先前给席世恩擦嘴的手帕又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摊在了桌上,对着梳妆镜简单地刮了下胡子。
只是一晚,下巴多了些青渣而已,没有水也能刮,就是稍有些疼。
将自己收拾妥当,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叠整齐放在了席锦书的床上,大衣跟西装外套则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粗略一看,颇有点真跟那人过日子的感觉。
聂莛宇摇了摇头,摸了把光洁的下巴,拉开了厢房的门。
席锦书还等在外头,听到声响,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微微地亮了一下。
黑色的丧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穿出了点风流的味道来,虽然这种话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说,可她不得不承认外面人说的一点都不假,聂三公子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
见她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看,聂莛宇被她看得有些不大自在。
一晚没好好休息,他的感冒似乎又严重了些,他干咳了声,吸了下鼻子,开口跟她道歉道:“席小姐真对不起,都没经过你同意就把席小少爷给带出去了,害得席小姐一顿好找,是聂某的错。”
“我找的不是世恩,而是你。”席小姐直接说道。
聂莛宇脸上又一次露出玩味的表情来:“找我?何事?”
席锦书冷冷地看着他道:“聂公馆来人了,我让人把他们安置在西厢房了。这才丧事第一天,楼下宾客多,我与三公子的事还是多劳烦你费心跟人解释了。”
聂莛宇明白席锦书的意思,简单的来说就是她跟他的合作,只负责出钱,其他麻烦的丢脸的事都他来做。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聂公馆谁来了?”
席锦书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了一声:“聂老太太。”
聂莛宇心里一紧,终于知道刚才席锦书为什么见他这么生气了,八成是挨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