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实而又光辉

◎王兆荣

彭友善先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名教授。

他一生的经历非同寻常，在内忧外患、国难当头的历史时刻，他用画笔直抒己见，表现了文人所持有的气节，赢得了当年政界和学界许多人士的赞誉。由于他的才华和努力，最终跻身20世纪中国近现代书画名家行列，而且当之无愧。如果不是经历太多的苦难，耽搁太多的时间，也许他的成就远非现在这个高度。即便如此，他已为自己树立了一座丰碑——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美术馆将在南昌建立。

我是1965年8月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分配到江西工作的，到江西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也是在“文革”的喧嚣声中，知道了彭友善的名字。当年江西美术界主要的权威、教授都集中在江西师院（现江西师范大学），很快这批所谓的“反动”权威都被揪出来批斗，听说最复杂、最“反动”的就是彭友善。烈日之下，他被勒令跪在灼热的水泥地上，膝盖都磨烂了。传闻彭友善跟“反动”的大人物，诸如蒋介石、蒋经国、陈立夫、马歇尔、杜鲁门等都有联系，在当时，这还了得。当然，“文革”是极其荒唐的，是编造谎言、颠倒历史的特殊年代。这场噩梦很快就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彭先生所谓的复杂、反动的历史，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部分。他1933年创作的中国画《噩梦》被编入了《世界名画集》，1945年创作的巨幅花鸟画《全民雀跃庆和平》，由马歇尔将军转赠给杜鲁门总统，至今仍陈列在杜鲁门图书馆，还有许多其他作品被当时显赫的人物收藏。解放后他创作的巨幅油画——《永生》，永远悬挂在江西革命烈士纪念堂，与烈士们一起永生。晚年画虎，炉火纯青，被视为经典，必然流传百世！

我在江西工作29年，由于工作关系，与彭老有过许多接触。他从1953年开始就担任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省书法家协会成立时，在青山湖宾馆聚会，他与陶博吾老先生很谈得来，互相推崇，当时两位老人兴致很高，互相唱和，即兴挥毫。彭老很宽厚，与他交往可不存戒心，他说话处事，直来直去，从不察言观色、拐弯抹角。不满时，提起意见来，不留情面，即使是他的学生或同事，也会如此，事后又能心平气和，从不耿耿于怀，把恩怨芥蒂藏于心底。当年我对这些名教授认识关注不够，总觉得他们社会地位很高了，用不着我辈去宣传，所以把目光主要放在被人忽视、被人遗忘的角落。在宣传黄秋园、陶博吾时，有个别老先生不理解，不满情绪溢于言表。但彭老不会，他总是很客观、宽容、明智，豁达大度。

1984年5月，“彭友善画展”与“胡献雅画展”同时在中央美院陈列馆展出。我当时在北京负责照看，记得彭老的外甥——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雕塑家吴少湘也在场。尽管刘勃舒先生做了很大努力，许多美术界的领导和知名画家都来看画展，中央电视台也录播了，但终因准备不足，宣传力度不够，没有引起广泛关注，远不如1998年彭老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时声势浩大！当时“省美协”和我个人都是有责任的，这也使我想起1989年杨石朗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20世纪90年代中期梁邦楚画展在上海美术馆展出，若论作品水平，都是很高的。对杨石朗，刘开渠先生有过很高的评价；对梁邦楚，南京的许多名教授、名画家也大为称赞，赶来出席开幕式的人竟比上海人还多！我面对媒体发了一顿牢骚，可那有什么用呢！江西方面准备不足，宣传滞后，策展关键衔接点上总是留有遗憾，江西不是没有拔尖人才，许多老先生原本都是可以跻身全国名家行列的，如果江西当年重视人才，善待人才，留住人才，本可成为全国有影响的美术大省，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彭老一生经历和成就已有传记问世，并有许多评论文章，我想就“中西合璧”和画虎两方面的成就，谈谈我个人的认识。

在江西老一代书画家中，彭友善先生的造型能力最强，是能作主题创作、作大画的高手！他是科班出身，早年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接受过徐悲鸿先生的教育，起点高。后又接受武昌艺专的美术专门训练，从而打下良好的、坚实的造型和创作能力基础。其兄彭友仁、彭友贤曾就读于刘海粟先生创办的上海美专，兄弟之间相互影响。“五四”以后，西学东渐，美术界开始了中西比较、中西结合的实践，开创了中西合璧的理论，并由此产生了激烈的论争。江西籍大学者陈寅恪，认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虽说偏于保守，但确是精辟的主张。接受西方的精华，拿来为我所用，这是不可逆转的思潮。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以及李可染、傅抱石均是在这方面经过长期探索、实践，并取得卓越成就的几位大师，彭友善先生也同时在走这条路。20世纪公认的13位大师之中，传统派大师诸如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他们坚守中国固有的传统，并自觉与西方保持距离，他们就总体成就来看，的确远高于中西结合改革派大师，但中西结合之路又是今后必经之路。我在上海曾陪伴百岁大师刘海粟度过他最后的100多天，也写过关于他的传记和评论文章。就中西比较、中西结合这个话题，他有说不尽的体会，给我印象很深。江西杰出的画家陈师曾、黄秋园、陶博吾，还有上海的陆俨少，我都熟悉他们的成就，时时在仰望着他们，夕阳苍茫辉煌，我妄想重新托起夕阳，妄想重复走他们的路，妄想达到他们的高度，已是不可能了。上海刘海粟美术馆曾举办一个“中国书画传承展”，沪、浙几位书画家一情独往地追求完全传统样式，包括生活方式，他们自我沉醉，自由消散，展览格调是高的，确能唤起虽已逝去，但仍让人牵挂的悠悠古意，尝试一下、展示一下当然可以，但要坚持下去，完全到位谈何容易！有些境界是现代人学不到的。“中”和“西”都非常广阔，留有许多余地，任我们去遨游。愿将来彭友善美术馆就这个问题进行广泛的讨论，希望能办成一个有特色的美术馆。

彭老在一生的创作中，画虎的艺术成就最高，无人能望其项背。从近现代到古代作纵横比较，彭老也是最高水平之一。画虎是传统艺术，群众喜闻乐见，寓意很深，不仅吉祥，还能振奋人心。画虎很难，画到彭先生这个水平就更难了！彭老以中西结合手法画虎，形、骨、神、态、情各方面看了均绝佳！笔走龙蛇，满纸生风，下笔精确而又灵动，用彭老的话说，“不板结、不软弱、不牵强、不做作”，精、气、神全有了，充实而又光辉！陶博吾先生认为彭友善的虎在张善孖之上，此话一点不为过，我有同感。李苦禅老师特为彭老题下“千秋笔墨惊天地”七字，彭老是当之无愧的。彭老的人物画，比较注重造型和情节，拘泥形的准确、放不开。反复推敲、反复塑造，有时也会特有气质，比如画项羽这般英雄，如果用画虎时的气势、笔墨，完全会有非同凡响的效果，这也许是我班门弄斧。总之，对于彭老画虎希望继续深入研究，也希望彭家画虎后继有人。

我一直以为彭老是长寿之人，他目光锐利、腰板挺直、心胸开阔、情绪高昂，是画坛将军，且妻贤子孝，得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天假百年，又有虎气助威，定能跃上一个新的高度，然而月若无憾月难圆。彭友善美术馆的建立，使他又与新世纪美术活动联系起来了。天心月圆，人间花满。

2011年4月
（王兆荣：刘海粟美术馆前副馆长、原江西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UBMx7ZHeQzfPCwayofn5HCdDT2n6zJPQ/eOFFzd0PMGfiQNhXgwt9HCBU6wkxhG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