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史书对天变之记录,尤其是重大的日蚀、星变大抵都系有干支。汉相翟方进因星变被迫自杀,史无前例,史书上竟未写出“荧惑守心”发生的详细日期;甚至翟方进自杀的日期,文献记载亦不同!
笔者利用现代天文学知识重新检证“荧惑守心”出现的时间,根据推算,绥和二年春天(前7年2月5日至5月9日),荧惑于2月1日时留角宿东,并开始向西逆行;4月22日在左执法(室女座り星)附近留,然后又开始顺行;至8月底始进入心宿,但不曾留守心宿。故当年春天荧惑根本不可能守心,这个天象记录显然是伪造的! [1]
一个假造的天象竟迫使位居群僚之首的丞相自杀,其中内情恐非单纯。历代文献所记录的二十三次“荧惑守心”中,除翟氏事件之外,尚有十六件是伪造的。由于此类天象在星占中常被附会成“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的征兆,所以古人或为突显星占预卜人事的能力,往往在事后伪造记录。 这十七次伪造的记录中,唯独翟氏事件的星占出现在事应之前,政治意义相当大,本文即对翟氏自杀前后相关的人物及政治环境加以较深入的剖析。
汉成帝绥和二年的“荧惑守心”事件,因其占文关系着皇帝的性命,故兹事体大,非比寻常。先有李寻向翟方进奏记云:
应变之权,君侯所自明。往者数白,三光垂象,变动见端,山川水泉,反理视患,民人讹谣,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为寒心。今提扬眉,矢贯中,狼奋角,弓且张,金历库,土逆度,辅湛没,火守舍,万岁之期,近慎朝暮。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欲当大位,为具臣以全身,难矣!大责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勠?阖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择其中,与尽节转凶。
从翟方进在星历方面的造诣足为人师来看 ,应该深知“荧惑守心”在星占上所代表的意义,故李氏一开始就予暗示。但李寻所指称的“提扬眉”“矢贯中”“狼奋角”“弓且张”与“辅湛没”等天象,实际上均不太可能发生,因为恒星很少在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而“土逆度”在绥和元年五月中旬至十月初确曾发生,但此类天象并非罕见,每年都会出现;“金历库”亦然。因此李氏列举诸多天变的目的,乃在加重翟方进的罪状,是相当严厉的指责。列举这些天变之后,李氏又以强烈的口吻,说明翟氏不可能再保位全身,“尽节转凶”已是唯一的出路。
李氏这番话使翟方进更加忧虑,稍后另一位善为星历的贲丽,更上书建议“大臣宜当之” ,皇帝才召见翟方进,商谈因应事宜。但是两人对话的内容并不见于史册,翟氏还归后“未及引决”,皇帝就赐册云:
皇帝问丞相……惟君登位,于今十年,灾害并臻,民被饥饿,加以疾疫溺死……观君之治,无欲辅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间者郡国穀虽颇孰,百姓不足者尚众……夙夜未尝忘焉。朕惟往时之用,与今一也,百僚用度各有数。君不量多少,一听群下言,用度不足……变更无常。朕既不明,随奏许可,议者以为不便……朕诚怪君,何持容容之计,无忠固意,将何以辅朕帅道群下?而欲久蒙显尊之位,岂不难哉……朕既已改,君其自思,强食慎职。使尚书令赐君上尊酒十石,养牛一,君审处焉。
成帝在这份严厉而冗长的诏书中,看似与丞相共同承担历年来所有灾异的责任,但却认为自己的罪过已改,将所有的过错悉委于翟氏,此书一下,翟氏遂即日自杀。
东汉初卫宏著《汉旧仪》曾云:“有天地大变、天下大过,皇帝使侍中持节乘四白马,赐上尊酒十斛,养牛一头,策告殃咎。使者去半道,丞相即上病。使者还,未白事,尚书以丞相不起病闻。” 可能就是参考翟氏自杀的故事。
从翟氏自杀的过程看来,翟氏自杀并非其主动的意愿,乃是在身旁若干善为星历者的压力,以及在皇帝的强烈明示之下,不得不然的举措。可见懂星历者或对天变有解释权,然而最后的裁夺权,则是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翟方进自杀后,“上秘之,遣九卿册赠以丞相高陵侯印绶,赐乘舆秘器,少府供张,柱槛皆衣素。天子亲临吊者数至,礼赐异于它相故事。谥曰恭侯。长子宣嗣” 。翟氏为成帝当灾而死,成帝极尽厚赐,甚易理解;而皇帝“秘之”的理由,或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私心。这一点看来,成帝本人对“荧惑守心”之天变甚为恐惧,深怕它应验在自己身上,故迫令丞相自杀以代替自己因应天变!由成帝此一做法,显见当时天人感应思想深入人心的程度。
孰料翟方进之自杀,未能达到转移灾异的目的。次月,“素彊,无疾病”且正当壮年的成帝暴崩,死因不明。当时民间哗然,咸归罪赵昭仪。群情沸腾后,皇太后始派遣丞相、大司马等人调查,史书记载赵昭仪自杀,究竟是畏罪或为平息舆论,就不得而知了。
从现代天文学知识了解,知“荧惑守心”的出现,通常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两个月),不可能瞬间消失,因而甚易验证真伪,如此重大的天象,相信善为星历的翟方进应会亲自去观测或加以计算。如果翟氏认为这是伪造的天象,但在此深信天人感应并对罕见的“荧惑守心”亦欠缺正确认识的时代里,天变之有无被认为是全凭天意,即便自己观测不到,也很难提出辩解。且置身于其他善星历者与皇帝的压力下,身为宰辅的翟方进,只有在宋景公故事中“移于宰相”的原则下 ,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天变被迫自杀了。事实上,翟氏也很可能相信上天会以突发且短暂的“荧惑守心”天象来示警。
[1] 现代的天文学家对大如行星的天体的运行,已能够非常精确地掌握,本计算是依据P.Bretagnon & J.L.Simon, Planetary Programs and Tables from 4000 to+2800(Richmond:Willmann-Bell,1986),并在Macintosh SE/30个人电脑上进行的,此书的计算与目前最准确的DE102模式(需使用大电脑操作)所得的结果十分相近,所计算坐标的不准度与过去的观测记录相较亦均不超过0.01°,而心宿与角宿在天空中相距45°,如此大的误差绝不可能是由任何行星理论所能解释的。参见X.X.Newhall,E.M.Standsish,Jr.and J.G.Williams,DE 102:A Numerically Integrated Ephemeris of the Moon and Planets Spanning Forty-four Centuries, Astron.Astrophys. 125(1983),pp.15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