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哥伦比亚大学的学长张玉法院士来电告知,他将于近期返回纽约参加母校成立250周年的庆祝会,并报告台湾地区哥大校友在史学界的发展近况,学长因此要我简述毕业后与哥大师友的往来情形。突然感觉自己像只孤鸟,因我是在毕业数年之后才改行研究历史的,且纯属自学,不曾受过科班训练。当年在哥大原本在物理系学习,论文指导教授则是天文系与太空总署合聘的Patrick Thaddeus院士,恩师在我毕业后不久即被哈佛大学挖角,并将整个研究团队连同我当初观测用的射电天文台均移往哈佛,故我与母校之间可说是少有联系。
一晃自哥大毕业几近二十年,在那位于“世界之都”的Broadway校园中,我不仅找不着旧巢,连自己的羽毛和飞行的姿势都已变了样,但理工科逻辑推理和分析数据的谨严训练,或许赋予我在史学丛林中求生的另类能力。
回想自己的学习过程着实曲折,虽然自小醉心文史,高中时甚至还曾花钱在台北火车站附近参加研读《庄子》的补习班,但心中一直以爱因斯坦、李政道和杨振宁等诺贝尔奖得主为表率,期盼将来能有机会成为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因此一路从新竹清华大学物理系进入世界十大名校之一的哥大深造。
没想到造化弄人,哥大的李政道教授当年首度自全中国考选最优秀的六名学生来校。这些大我十来岁的同班同学,就此改变了我的命运。因哥大物理系规定,必须博士资格考进入前三名者,才可选读理论物理,而我这几位大陆同学考出的高分令我梦碎,但也让我有幸提早体认自己才气不足的残酷现实。
自幼着迷的天文学遂成为我的替代选择,并于1985年顺利取得博士学位。毕业后旋即应聘至麻州大学天文系从事射电天文学的研究,以其直径14 m的碟形望远镜观测星际间分子云(molecular clouds)的分布,尝试探索银河系的结构和星球演进的历程。
该天文台坐落在Quabbin水源保护区,方圆十数公里内,往往只有野鹿和野狼与自己相伴。曾于冬夜初雪之时,驾吉普车在往天文台的路上打滑,几乎酿成车祸;也曾于大雪之夜,身着单衣意外被反锁在天文台外……但午夜梦回,仍然庆幸有此际遇做过一名职业天文学家。
在短短两三年间,虽然自己于国际一流刊物上发表过好几篇论文,但由于自我评估无法在西方科学社群中成为最顶尖的学者,且有感于科学论文的生命期过于短促,遂毅然决定为自己的人生开创另一方向。
1987年,本人以“初聘”的名义返台任职于新竹清华大学历史所,开始在一全然陌生的学门中找寻出路。1989年,在经过严格的学术评估后,终于获准在所里长聘,正式踏入文科的门槛。由于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并夜以继日地在图书馆中钻研,努力学习,自原典中发掘新题材,遂先后成功地进入天文学史、天主教传华史、明末清初史、术数史、火炮史和海洋探险史等领域。
天文学史是我转行文科后最先进入的领域,因为寄望能充分利用自己过去在天文科学的知识。先前学界曾有一段时期努力爬梳并分析中国古代的天象记录 [1] ,此因天文科学的突飞猛进只在过去的三四百年间发生,然而,这段期间天文学家即使拥有较先进的仪具,却有可能很少遭逢一些特殊的天象(如本银河系内的新星或超新星爆炸等),故古代的记录虽然简略,但仍有机会帮助我们对此种罕见天象多一些了解。 再者,有些需要较长时间才得以观察的现象(如地球自转速度的变慢或太阳黑子的出现周期等),也必须借助于古代记录。中国近两千年来所累积的大量天象记录,就成为突出于其他各国的瑰宝。
虽然笔者所做有关古代天象记录的研究,成果还算丰硕,也受到国外学界的重视,不仅曾被日本东亚天文学会的会讯杂志《天界》翻译连载,甚至亦曾刊登在《科学》( Science )及《自然》( Nature )等权威期刊上,但随着各个特殊天象记录次第被解析,再加上部分科学史界人士往往有附会的倾向,过分高估古代记录的价值,而科学界又多无判断的能力,使得此类研究的局限愈来愈明显。
再者,在广阅史料的过程中,笔者深刻体认到作为一位历史工作者,或许还应该去努力还原天文在古人心目中的真实面貌,并追索其与当时社会的密切互动关系。先前英国剑桥大学的李约瑟(Joseph Needham)和美国宾州大学的席文(Nathan Sivin)等前辈学者,虽然早就认识到中国古代天文学所蕴含的浓厚政治目的,但并未能具体析探天文对政治或社会的影响。于是,从1989年起,笔者就揭举“社会天文学史”的大旗,从“荧惑守心”等特殊天象出发,开始进行一系列奠基的个案研究。
1990年,在英国剑桥大学举行的“第六届国际中国科技史会议”中,笔者筹划了一场“中国古代天算与社会、政治之关系”(Astronomy,Mathematics,and Their Relation to Society and Politics in Ancient China)的专题讨论会,邀请相关学者进行对话。 笔者在该会议中所发表的主题演讲《择日之争与康熙历狱》 ,颇获好评。会后还由伊东贵之先生译成日文,发表于东京大学出版的《中国——社会と文化》,而身为中国科学史权威的席文教授,更亲自将之译成英文,刊登在其所主编的《中国科学》( Chinese Science )上。
本书中许多相当有意思的个案研究,就是在此氛围下孕育而生的,笔者原希望能因此丰富中国天文学史的生命力。然而,从1989年迄今,不仅我本人已因兴趣多变而未能再主攻此一学科,先前的研究结果也未受到应有的重视 ,连中国天文学史的传承都开始出现断层。今藉整理本文集的机会,希望能再度提醒并试图说服年轻朋友,这是一个值得深入耕耘的有趣领域。信手拈来,如道教仪式中的天文意涵或民间术家的天文传统等题目,均应是极具潜力的切入点。
中国古代在天人感应思想的影响之下,历来在官僚体系中均设置有天文机构,其名称虽有钦天监、司天监、司天台、太史局或天文院等不同,但其职掌则大致如一,主要是观象、守时、治历、星占以及择日。其中星占的目的在体察上天的意旨,占算的对象是统治阶层或国家社会整体;选择术则是希望能趋吉避凶,其影响层面上起皇族,下迄庶民。
本书因此从星占和择日两个角度出发,试图钻探“社会天文学史”这条新“矿脉”的延展范围及其含金量的多寡。星占的部分,笔者先以“荧惑守心”和“五星会聚”这两种中国古代最凶和最吉的天象为例,探讨传统天文对政治的影响。再以北魏、后秦的柴壁之役为例,追索星占在古代战争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接着,则析究清初掌理钦天监的欧洲耶稣会士,如何在天主教会与中国传统的夹缝当中,尝试会通中西星占。
至于选择术的部分,则先从尹湾汉墓所出土的大量简牍出发,以稍窥中国长远择日传统的早期形态。次用影响深广的嫁娶宜忌为例,看选择术在历史长流中的“常”与“变”。再以清代对“四余”存废以及觜、参两宿先后次序的长期争执,析探选择术与社会之间的密切互动。最后,则以每年民间大量刊传的通书为例,探索中国传统天文与社会之间的交融情形。
本文集所收纳的课题,均属先前的研究成果,在此仅略加删改或补充 ,以稍掩自学过程的青涩痕迹。
“社会天文学史”虽然着重在外史的诉求,但内史的析探仍是研究过程中不可逃避的步骤。如果题材合适的话,未来我们还应该结合其他人文社会学科的研究方法与关怀,并与其他文明的天文发展史进行比较,期使研究成果能具有更大的生命力与影响力。虽然内外兼修、跨领域的要求,对任何个人而言都或许是陈义过高,但这应是我们研究工作者必须时时寄怀在心的,并依据各自的特长和兴趣努力在前人的基础上披荆奋进。
中国科技史的研究迄今已有百年左右的历史,并逐渐形成一独立的学科,甚至出现不少以科技史为专业的教育或研究机构。但如果此一领域中人无法将触角和影响力外延,并具体呈现其他学科所没有条件深入探究的面向,将有可能被其他较大的学门边缘化。反之,则很可以充分发挥此领域的特色,在科技与人文的对话或学术与社会的互动中扮演一主导的角色。 藉此与同行的朋友们共勉,并以此一“初学集”就正于大家。
最后,我要感谢新竹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的创院院长李亦园院士。1987年,李先生到美国的匹兹堡大学开会,我从麻州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去接受面试,侥幸获得在历史研究所试用的机会,若非此一机缘,我的人生将循着另一条迥然不同的轨迹发展。而在改行之后不断给我鼓励和指导的何丙郁院士、陈良佐教授以及许多无法一一列名的前辈和友人们,我也一直铭感在心。此外,更要特别谢谢北京清华的好友葛兆光教授,没有他的殷切督促和安排,我可能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出集子。内人文仙则是我研究工作背后最重要的支柱,每当我写完一篇论文,她也始终是我最想要诉说当中精彩故事的第一个听众。
谨以此书献给鼓励我寻梦、圆梦的父母亲。
书于新竹脉望斋寓所
2004年6月
附:
《社会天文学史十讲》在2004年刊行初版后,虽历经数刷,但现已绝版多时,值此重印的机会,遂藉机修改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叙述,并理顺了部分文字。又由于笔者近年的研究兴趣已变,久未有时间从事相关领域,故在此新版中增添《敦煌本具注历日新探》以及《天理教起义与闰八月不祥之说析探》(与张瑞龙老师合写)等两篇未收入初版的论文,作为在此一领域耕耘多年后的一个句点,且依四川人民出版社“新视域”丛书的命名体例,爰将书名改成《制天命而用:星占、术数与中国古代社会》。
书于苗栗二寄轩
2018年7月
[1] 席泽宗:《远东古代天文记录在当代天文学中的应用》,收入席著《科学史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65—179页;David H.Clark & F.Richard Stephenson: The Historical Supernovae ,Oxford:Pergamon Press,1979;F.Richard Stephenson: Applications of Early Astronomical Record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