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兵略训》云:“故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古人心中之良将,除须熟稔人谋战阵、山川险易外,亦须知天;此天不仅是大气变化的自然天,亦是灾异屡降的神格天。然古今将者智愚不同,并非皆有太公、孙武之才,诸葛、李靖之能,是故古人认为战场上需有术数家以掌天时、知天意。
术数家何时始涉军事,史料难考,唯《周礼·春官》说大史在出师时:“抱天时,与大师同车。”郑玄注曰:“大出师,则大史主抱式以知天时,处吉凶。”由于东周时,史、巫的职务难分,同是掌理天人之间的各种事务 ,此得以参与战争,《韩非子·说林篇》即记有楚国左史倚相参与讨伐陈国之事。
又如《左传·鲁僖公五年》记曰:
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晋献公问何时可攻陷虢国,卜偃依据童谣及当时的星象,推测应在丙子日。据颜师古之注,卜偃是“晋大夫主卜者”(《汉书·五行志》),可见当时若非派遣史官参战,则或另遣术数家担任幕僚。《史记·天官书》有云:“兵革更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焦苦,臣主共忧患,其察禨祥、候星气尤急。”亦深刻描述出术家在当时战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西汉对外战事颇多,天人感应的气氛也最浓厚,特别是武帝不断南征北讨,星占尤其盛极一时,《史记·龟策传》形容此时:“数年之间,太卜大集。会上欲击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预见表象,先图其利。及猛将推锋执节,获胜于彼,而蓍龟时日亦有力于此。”汉宣帝神爵元年(前61),老将赵充国奉命征讨西羌,在金城与之相持甚久。宣帝以天象利于出兵为由,下诏促战,诏曰:“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万下必全,勿复有疑。”但赵充国并不因此躁进出战,反而上书谢罪,拒绝宣帝以天象干预,坚持依照既定计划。而后,大破西羌(《汉书·赵充国传》)。在此个案中,天文星占虽未对战争造成影响,但从宣帝的诏书亦知星占之术应颇流行。
东汉董卓之乱时,献帝被迫西迁长安。其后,董卓为吕布所杀,长安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兴平二年(195),献帝欲趁乱逃回洛阳,行至曹阳为李傕等追及,遂展开战争。王师先胜后衰,大败之余,献帝欲浮河东下而逃,太史令王立进言曰:“自去春太白犯镇星于牛斗,过天津,荧惑又逆行守北河,不可犯也。”(《三国志》卷一注引张璠《汉纪》),太白(金星)犯镇星(土星)是“内兵”之兆(《史记·天官书》)。太白、镇星犯牛、斗二宿,为“破军杀将”之征象 ,荧惑逆行守北河,乃指往北渡河不利。王立或认为“内兵”“破军杀将”等占辞既皆已应验,若再拂逆天象而北渡黄河,恐将难逃凶祸。献帝采纳其意见,遂改由轵关东出。根据推算,“去春太白犯镇星于牛斗”是真实的天象,但太白并未过天津(指银河),且荧惑亦未逆行守北河。然献帝无法判断所奏天象之真伪,反而据以决定逃亡路线,可见星占思想确实深植人心。
南北朝因动乱频仍,故屡见太史令参与战事定策之例,如前赵刘曜光初二年(319)伐黄石之役(《晋书·刘曜载记》)、后赵石虎建武四年(338)伐慕容皝之役 、后凉吕光天安二年(387)伐乞伏乾归之役(《晋书·艺术传》)。北魏除晁崇外,另有太史令王亮于明元帝泰常七年(422)参与伐晋之战(《魏书·公孙表传》)。西魏关西大都督宇文泰每有征讨,太史令庾季才恒预侍从(《隋书·艺术传》)。可见胡人入侵中原以后,北方仍相当盛行军事星占,不因外族的统治而有所不同。若从刘曜(318—328)、石虎(335—349)、吕光(386—399)、北魏道武帝(386—409)明元帝(409—423)、宇文泰(534—556) 等人的在位时间可发现 ,太史令参战一事极具绵延性,似已成为定例。
除太史令外,另有不少其他身份的术数家亦经常影响军事决策,北魏崔浩可算其中佼佼者 。太武帝始光四年(427)议讨夏主赫连昌,群臣皆以为难,唯浩曰:“往年以来,荧惑再守羽林,皆成钩己,其占秦亡(夏之领土在陕西境内,依分野说属秦地)。又今年五星并出东方,利以西伐。”太武帝从浩之议,并领浩前去作战。后又议讨柔然,群臣均反对,唯浩赞成,太武帝迟疑不决,乃召浩与太史令张渊辩论。双方经过对天象一番争驳之后,张渊无言以对,太武帝因而说:“吾意决矣。”此四字正说明星占对军事决策之影响力。
又如《北齐书》记载:王春“少好易占,明风角……高祖起于信都,引为馆客。……其后每从征讨,其言多中……”另外,明易善筮兼晓天文、风角之术的许遵,亦被东魏权臣高欢引为馆客。东魏孝静帝元象元年(538),高欢在河阴遭遇西魏权臣宇文泰之部队,许遵即在随行之列(《北齐书·方伎传》)。
五代动荡之际,亦可在战场上发现术数家的踪迹,如后唐符存审部队中有通于望气之术者(《新五代史·符存审传》);后晋石敬瑭未称帝前,部队中有善筮者马重绩 (《新五代史·马重绩传》);后晋李守贞部队中,以精于天文推步之赵修己 为司户参军,守贞每出征,修己必从,军中占候多中(《宋史·赵修己传》)。
元成宗尚未即位之前,靳德进 常随之辅军北边,凡占预攻战取胜之日,无不验者(《元史·靳德进传》)。明太祖、成祖屡因天文之变,诏边严加戒备,以防外患。 明英宗土木堡事变中,王师未至大同,却已乏粮,诸臣请班师,王振不许,钦天监正彭德清遂以天象示警(《明史·曹鼐传》)。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抚宁侯朱永上奏,占候天文生朱广、杨昭,因于延绥之战有功,俱宜量升听用(《宪宗实录》)。乃至康熙皇帝北征,仍有善于风角之刘禄随行(《清史稿·艺术传》)。
除上举诸例外,我们另可透过三本代表不同时代的著名兵书,作为术数深入军事之证明,如先秦之《尉缭子》云:“今世将,考孤虚、占城池、合龟兆、视吉凶、观星辰风云之变。” 唐朝之《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云:“后世庸将,泥于术数,具以多败。” 明朝之《草庐经略》云:“今日军中,动辄艳慕太乙、六壬、奇门遁甲、六丁六甲、神将太乙。” 是故,长久以来,术数与军事间早有极为密切之关系。在此一强烈的传统下,扮演重要咨询角色的术数家,对军事的确造成相当程度之影响,此当是探讨军事史者所应加以留意的。再者,星占得否影响军事决策或军事行动,原仅与君王或将领采信与否有关,但由于部分术数家伪造天象,或如晁崇利用星占以遂私图,致使星占对战争的影响更加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