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半阴晴的天气,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时地透露出来。这是四川的春季,已经是很好的天色了。
为了旧居的房屋,让雨冲洗坏了,只好暂住在旅馆。可是一家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这两顿饭,就发生问题。妻又对我说:“这附近没有一点防空设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就颇为可虑。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在空旷而有防空设备的地方赶快去找两间房子。至于要用多少钱,我们倒不必计较。”
自搬到这旅馆里来以后,妻始终是皱着眉头的。我听了这话,想起朋友介绍的新市区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
那是空旷岚垭里面,西式的楼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门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树,还簇拥着一丛竹子。树竹之外,还有一片水田,远对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区小巷子里的人,对于这环境,先有三分满意。那是一个六七层台阶的八字门楼,梧桐树的新绿叶子,撒了一片浓荫,把门前罩着。门是敞开的,门框上并没有贴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是走错了,踌躇着不敢上前。但根据朋友所说的门牌号数,那是对的,而且门上贴有一张“金寓”的字条,更与朋友所说的相符。我就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对门环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北平与南京的规矩,颇不适用于重庆。我就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
这院子是个长方形的,三面白粉墙,东角有两棵枇杷树,西角一棵夹竹桃;鹅卵石面的地,长着浅浅的青苔,上面一带走廊,并排五开间房屋,这更让我满意了,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假如这里有房子的话,决定在这里住下了。
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着一只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
我听他是本地口音,只得勉强操了下江川话,答道:“贵处有房子出佃吗?”
他道:“是哪一位介绍来的?我们并没有出租帖。”
我说:“是安生介绍来的。”
他有了一点笑容,点头道:“房子是有两间,我们要熟人介绍来的才出佃。阁下是不是姓张?”
我说:“是。”
他捧着水烟袋,走下了台阶,又问道:“阁下在银行里服务吗?”
我心想,这好像就是房东。恐怕不会欢迎穷措大,又含糊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个“是”字,说出来是很低微,几乎我自己都听不到。
他道:“贵处哪一省?”
我说:“安徽。”
他又问:“府上有多少人?”
我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他问道:“府上只有这几个人吗?”说着,眼珠在眼镜里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谎。
我说:“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乡没有出来。”
他问:“你贵处沦陷了吗?”
我说:“一度沦陷的,但已经收复多时了。”
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哦”字。
我心想,我还没成佃客,你已考问得够了。但我依然很客气,向他笑道:“房子在哪里?可以引我看一看吗?”
他将手上的纸媒,指了走廊里面东首一间房子道:“就是这个。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过他虽这样说了,倒是捧着水烟袋走上了台阶,引着我到门边,推开了门让我张望。
这是西式建筑,房子是前后间,地板油漆得光亮,靠墙一排纱窗,光线也很充足。
我完全满意了,就问这房租要多少钱一月?
他道:“我们重庆规矩,房子是论季佃的哟。”
我说:“我知道。问起来,当然是多少钱一个月。”
他把左手托了水烟袋,纸媒压在烟袋底下,右手来慢慢地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脸色道:“你看,这里有电灯,你随时搬进来,插上灯泡子就亮了。自来水也在附近……”
我说:“我相当满意,但是要多少钱一季呢?”
他说:“本来我们不出佃的,这不过是分给朋友住。每间屋子要一百六十块钱一个月,一季三个月,先交。另交押租两个月。”
我沉吟了一会,笑说:“两间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进屋子来住了。”
他说:“押租是要退还的。你看看,我们房后面这个防空壕,有多么结实!”
我本不想看,这样高贵的房价,根本我无力负担,话不必向下说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问:“在什么地方?是打的山洞吗?”
那人满脸是笑容,点点头道:“可以来看看,就在这屋子后崖脚下。”
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转过这进屋子,后面又是一进屋子。在他房的后壁就是借石崖当墙。在石壁脚下,开了一个洞门,他开着外面的两扇白木门,扭着洞里的电灯,笑道:“你看罢,全市也不会找到我这样的几座防空壕。不说房租,就光是这座飞机洞洞,我们也可以卖人家五十元一张的防空证。假使府上有四个人,这房子算是白住,不过是出了四张防空证的钱罢了。”
他说着,一定要我进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说的,实在是真情。我随他进去看看,这洞也不过丈来深;三四尺宽,除了这是在整个石山里打进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宝贵之处。于是问他道:“你先生就是房东了。”
他沉吟了一会子,引我出了洞,熄着电灯,开了洞门,很久才答道:“这房子是我亲戚的,但我能做主。”
我这就断定他是房东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房钱可不可以……”
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道地川调三个字:“没有少!”
我们已走到了堂屋里,我虽嫌着房钱过于昂贵,在一切条件上,妻是满意的。在万不能放松的当儿,我找了一点他让步的地位,因问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
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摇摇头道:“本城的规矩,都是论季嘛!”
我觉得这房东有包孝肃的人格,铁面无私。只得告辞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
他依然板着面孔,并不理会我。
就在这时,一阵吆唤的声音,破空而至:“号外,号外!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消息。号外号外,日本发生革命,下江日本军队大败的消息。”
“买号外,这里这里!”
“买号外呀!”
立刻大门外,一阵喧哗。先前几声吆唤,送进我的耳豉,我还是侧了脸静心地听着,等到喊过了两遍,我忍不住了,转身就向大门外跑了去。
这地方虽然空旷,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见各屋子门里牵连不断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来,向两个报贩子围着。我抢上前,买得了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下,就站在路边水田埂上,两手捧着一张号外看。
果然纸上茶杯口大的题目:“东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将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说:“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来,东京迭被轰炸,日本人民,反战情绪日高。加之海洋封锁加紧,敌国物价腾涨,粮食缺乏,人民已无法生活,前三日,海军被英、美、荷联合舰队击溃,全国哗然。大阪首先发生民众革命,一部分驻军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风潮波及东京。皇军及军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国骚然。在中国敌军初尚力守秘密,后以日本广播不断送出消息,敌军下级军官,首先动摇。东战场安庆、芜湖、南京、徐州、杭州敌军,于昨日上午,突然崩溃,纷占舟车,奔赴海口,企图回国。以上各城郊我游击队伍,由民众欢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击队极多。昨晚少数同志入城侦察,证实敌军大部已退。今晨拂晓,我游击队若干,由中华门向城内进攻。敌军略予抵抗,即溃奔下关而去。晨九时,我大批游击队入城。在城五十万人民,鹄立街头,燃爆竹欢迎欢呼之声,上达云霄。并有人民将旧藏之国旗,升悬鼓楼,人民见之,肃立致敬,有喜极下泣者。我大队正规军已接得命令,赶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庆以上之敌军,南北归路已断,将悉数被俘。’”
我将这张号外,一口气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脊梁上出汗。心里头那一种愉快,立刻身子就像减轻了几十斤,也好像我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子,不能平平稳稳地走路,必须跳着走。我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电线杆上坐着。我也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那张号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们已光复了首都,扬子江上游的敌军,一齐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馆苦闷得不得了,这一下子,可以高兴一阵了。于是拔开两腿,赶紧就向旅馆走去。
可是没有走到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张先生慢走!”
我回头看时,正是那位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堆出笑容来,向我点点头道:“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愿减少一些房价,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
我说:“好!多谢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来回信。”
房东道:“还有一件相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
我说:“那更好了,内人一定也满意。”
房东说:“我们收复南京了,阁下不回下江吗?”
我笑说:“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马上就走。”
那房东听说,脸上透着有点懊丧。慢腾腾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那有浪样快哟?”
我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
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过十几分钟,又看到几个贩报小孩子,胁下夹着整叠的印刷品,手里飞舞着两张,口内大喊:“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
随了这叫唤声,街上人也就都围着卖报的纷纷抢着买。我挤了上前,买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铺的屋檐下,两手捧着看。见那号外上,印着两行大题目, 我军又收复镇江、常州,华北寇军全部动摇 。再看那本文说:“公布消息:‘我军收复南京后,残余寇军,大部分乘火车顺京沪线东溃,少数由下关江面,乘轮逃走。镇江、常州两处少数寇军,得知南京寇军崩溃消息,已先数小时,截留火车,悉数逃往上海。我附郊游击队,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据可靠情报,平绥线上寇军已孤军深入,准备撤退。山西寇军,且已由风陵渡北撤。平津寇军干部,一面搜刮财货,预备万一,一面放出议和消息,以定汉奸之心。华北寇军之总崩溃,其时期亦已来临矣。’”
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这两次号外,接连看来,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会有什么夸张。果然如此,我为了职业关系,应当首先离川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把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时,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货公司门口,有一个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这不是张师兄?请进来吃杯茶。”
我也认得这人,是在南京花牌楼开小洋货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们快上夫子庙奇芳阁吃茶了。”
他也笑容满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账房里去坐。大概是十分高兴的缘故,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账桌子抽屉,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烟来敬客。
我笑道:“拿这样好的烟敬客,也太客气了。”
王老板笑道:“烟马上要落价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南京的时候,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请你帮忙。”
我说:“那当然。不过你这公司股东很多,都是有办法的人呀。”
王老板将脸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开了一步,低声向我道:“我这些伙计,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够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门面,有我自己的主顾;实不相瞒,在四川作了两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点本钱;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这些人合作了。”
我说:“你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不应当……”
王老板抢着说:“现在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他们在重庆另做了许多外快生意,也没有分过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们的店面子没有了,只有我的,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们图现成,我不干。”他说到高兴的时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财产都收回来了,昂着头靠着椅背,颇是得意。
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弟抢着进来报告:“洪老板来了。”
一言未了,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进来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们也买两千爆竹来放放罢。”
说着,只见一个胖子,满脸通红,满头是汗,手里拿了呢帽当扇子摇,一路笑着叫着,走了进来。
王老板道:“你看到号外了?”
洪老板道:“我买了,我都买了。”说着,在怀里掏出七八张号外放在桌上。
我们彼此也认得的,我道:“听说也只发过两次号外,买这许多做什么?”
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许多卖号外的,我就忍不住买上一份。我们可以回老家了,花这两个钱,不在乎,不在乎!”
王老板笑道:“你倒来得快,马上就决定回老家了。”
洪老板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讲个早晚市价不同,自然要抢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
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还没有决定。以后我们要做建国事业,应该投资到农业、工业上去。作商人总是一个剥削分子,在生产和消费的两者之间弄钱,说厉害一些,比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取了一支香烟,昂起头来吸着。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个做老板的人,会懂得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两语抵住着,只望了他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烟来吸。
王老板将身子摇摇道:“张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觉悟了。以后我们……”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又突然发出一种上海腔道:“陶然阿在里向?今朝格号外,阿看见?真来得痛快。格转小东洋败得个邪快,真是唔拨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
随了这话,一位八字胡须光头的人,走了进来。虽然是个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蓝湖绉夹袍,两只袖子,反卷了里面白袖衫子一截袖头在外。
王老板笑道:“刘老板又有好题目吃老酒了。”
刘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也有一眼正经事体,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货,大概值五万洋钿,要是货运来啦,阿拉应该到仔汉口哉!阿是要触霉头,耐阿有啥法子好想?”
这位老板,不折不扣,说一口宁波腔的上海话,嗓门来得特别大,把全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
王老板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呢?你再打个电报去,定洋上吃点亏,把货退了就是了。”
刘老板以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边坐下,向我道:“格种法子,大家才会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国人蛮讲信用个。定洋向来先拨三分之一。要退货,定洋勿会退回几花来。所以阿拉勿情愿格样做。”
我笑道:“为了庆祝胜利,刘老板就牺牲一点罢,只当你赚几十万洋钱当中,少赚一点。”
王老板道:“几十万?他做的是五金电料生意,不到一年,挣了二三百万了。”
刘老板笑道:“勿听俚话。俚自家倒发仔好几百万哉!”说着,很诚恳地望了王老板道:“规规矩矩,耐阿可以打一个电话拨秦科长,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来里?公家愿意退脱仔,格笔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垫出去格,将来公家划上一笔,问题就了结末哉。秦科长和阿拉来来往往,做仔几十万洋钿生意,俚腰包里向有几花,大家才明白。格转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区盖洋房子哉!格点小事体,俚总可以帮帮忙。自然,阿拉还有条件……”
他说的时候,王老板只管向他丢眼色,禁止他向下说。无奈他放开嗓子,说得十分高兴,哪里收得住。王老板只好学着他的家乡话道:“格位张先生,是报馆里向格人,拨耐刘老板格种闲话,在报浪登出来,阿要难为情!”
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样开玩笑。”
这一下子,把刘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胡子。我只好站起来笑道:“你们谈生意经罢。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
王老板跟着我后面,送到店门口来,笑道:“那刘老板是个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话。”
我点点头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声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参加。”
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话。”
王老板道:“说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话。我们几个朋友,原包了一只小火轮,专跑嘉陵江几个码头,现在只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们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给人家坐。现在谁不赶着想回下江?这一定是可以挣钱的事。新闻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绍一下。我把这只船专门做新闻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无论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说着,他伸手拍了两下胸。
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话,街上一阵喧哗,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丛里,有几辆大卡车,慢慢地移动着,车子上竹竿挑了长短白布横批,有的写着“抗战胜利”,有的写着“公理战胜”,有的写着“民族解放万岁”。又有十几根长竹竿,全绕着爆竹,直挑过人头上去燃放。车上男女,打着锣鼓,带笑带嚷。一嚷身子一耸。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头上爆炸,莫名其妙地包围着车子狂笑。有几对男女,索性手牵着手在人丛里跳舞。
我心里想着,这一切举动,都是心理上一种正常反应,其实也不必奇怪。
正在如此想着,这马路上,又来了一群学生,各人手上举着纸旗子,口里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众,随了这歌声,热烈地鼓掌。我就借着大家高兴的劲儿,随了拥过马路的一阵人潮走去。
向前走,更是热闹的街市。自我到重庆来以后,很经过几次大节令,没有看到街上有今天这种热闹,繁荣的马路,都让来往的人挤得满满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见一片黑点,在街头上浮动。断续爆竹声里,一阵一阵的涌起着人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是远处听着海潮,又像是近处听着下起掀天大雨。
我心里想着,这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罢,于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地移着向前,刚走了几步,突然有一张报在我眼前一扬。看时,半空里飘飘扬扬,正飞舞着传单。我以为这是哪家报馆,又在散着胜利的号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样,在别人头上抢过来一张。看时,前面一行大题印着:“预言果然全中。”我想,这是哪个报馆里编辑先生闹新花样,在号外上,竟会印着这样卖关子的题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战必胜,及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举出确切简单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师传授,熟习易理,曾推算日本命运,至今年告尽,于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败论》专书一本问世。今日号外与该书所言‘将来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对国事推算精确,对个人穷通天术之推算,其能丝毫不爽,更何待论。兹值抗战胜利,凡我同胞,均当有一种作新国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从者,可速来本命馆问津。山人为庆祝胜利起见……”我扑哧一笑,把传单丢去,就不必向下看了。
这时,我面前就站着一个人,长袍马褂,在纽扣上挂了一只特等机关的证章,叫了一声:“老张!”满脸是笑。
我看他面团团的带着红光,嘴唇上有胡无须的,透着一点黑影,神气十足。我仔细看那人,有点熟识,却又不敢相认,因为把他的姓名忘记了。
他见我犹豫的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几年不见面,就不记得了吗?”
我笑着说:“原来是沈大哥,难为你倒记得我。我常在报上的要人行踪里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会在大街上走。今天怎么没有坐汽车呢?”
沈天虎不答复我这一问,却只是说:“我的预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我三年来得意之笔,你应该佩服吧?你看,现在日本败了,明后天我又要发表两篇惊人的论文你看!”
我笑着说:“是。”
他道:“你来四川五年,现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
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来了多久?”沈天虎道:“我来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庆。田处长说,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们三人在重庆。”
我说:“哪个田处长?”
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
我说:“你们常见面吗?”
沈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
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
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到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
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
沈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
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
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破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了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
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
这称呼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只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
“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
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
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了。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地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
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更是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黄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
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迁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做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少。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地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上写着:“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倒也可能是沈天虎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
刚一进门,就有人迎着我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
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
我仔细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
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角罢。”
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
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
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
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
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
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做什么?”
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罢。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
我笑说:“啊!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
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
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
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着他夫人。
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
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罢。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
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
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
我吸了一口凉气,望着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
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老家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都是富人的机会,一切都是穷人的厄运。”
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倒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