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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

新训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占据着独特的位置,甚于初恋。头一次接触某种事物或经历某种生活总是令人难以忘怀。汪奇后来在电话里对我说,离开军校,他的诗思就枯竭了。毕业以后,许多个夜晚他都心潮澎湃,却再也写不出一句诗。

写不出来就不写好了,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安慰他,反正又没人等着看你的诗。

新训第十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被急促的哨声惊醒。我在漆黑的宿舍中睁开眼睛,听到赵铁花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紧急集合!轻装!赶紧穿衣服!快快快!

睡在门边的穆欣下意识地拉开灯,立即就被赵铁花关掉了。

胡闹,谁让你开灯的?!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裤子,把腿伸进去才感觉不对,原来那是我的短袖上衣。我好不容易把衣服穿好,一只鞋却不见了,伸手在地上乱摸,总算在内务柜旁边找到。接下来,我抓起压在床垫下的武装带,再冲到公物床上拿起水壶和挎包,然后一溜烟地往外跑。经过三楼时,几个九一级的老学员正穿着背心和军裤衩站在走廊口笑嘻嘻地看热闹。

奔到楼下,几支手电的光柱来回扫射。队长在看表,几个班长正指挥着先下来的学员按照班序列列队。全部到齐之后,各班开始检查装具。

每个班的学员按照到达楼下集合地点的先后顺序排成横队。我扫了一眼,肖明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白建生和任小俊。我在第四个,对此我不太满意,可我已经尽力了。我左边站着汪奇,他左边是彭子君,最后一个是穆欣。

人到齐后,赵铁花拿着手电筒逐个检查。

肖明动作很快嘛,把裤腿提起来看看。赵铁花用手电朝下照了一下,嗯,袜子也穿了,不错。

白建生,你怎么背了两个挎包?谁没挎包?

报告,我没有。汪奇回答。

任小俊这次挺快……不对,你的袜子呢?

任小俊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物体,在这儿。

韦佳节,你的帽子呢?赵铁花冲着我大叫,帽子就是你的脑袋,连脑袋都没了你还能打仗吗?

赵铁花的这句话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在我后来的生活中,这句话常常会在我耳边突然响起。虽然他的表述并不准确——帽子只是帽子,属于民法上“物”的范畴,而脑袋则属于人体,人体绝不能等同为一般法律关系的客体,它们的区别显而易见——然而直到今天,我还经常会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找寻我的军帽。即使在饭堂吃饭,我也从不把帽子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而总是把它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彭子君,你的水壶和挎包背反了!水壶是左肩右斜,挎包是右肩左斜,我讲过多少次了?赶紧纠正!

彭子君哆哆嗦嗦地开始纠正。

接下来是汪奇。汪奇不仅少了个挎包、没穿袜子,而且把军装扣子也扣错了。

最后是穆欣。赵铁花没在他身上找出什么毛病,但他的缺陷却是最大的。

你怎么搞的?你知道你比别人慢了多久?整整二十秒!拉了全班的后腿!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无法入睡。我既兴奋又疲惫,还非常想家,我有点后悔自己跑到这里来找罪受了。我很想吃我妈炒的土豆丝,我从小就喜欢拿它拌米饭吃,好吃死了。可是炊事班从来也不肯切丝,他们好像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切丝的麻烦。他们良心发现的时候我们有可能吃到土豆片,要是他们心情不好我们就只能吃土豆块。跟所有的队列动作都让人很难受一样,所有的食物都被弄得很难吃。我希望新训的日子快点过去,真是度日如年……我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再次被哨声惊醒时,宿舍里还是黑的。

紧急集合,打背包!赵铁花命令道,记住,从现在开始,每次紧急集合都必须打背包!

几点了?不会这样整我们吧!

少废话!赵铁花喝止了任小俊的牢骚,这不是请客吃饭,敌人来了还会给你预先通知吗?抓紧时间,赶快!

衣裤鞋帽、挎包水壶,被子四折,背包带三横压两竖……楼道里人影闪动,声音嘈杂,感觉敌人已经攻到了楼下。这种高度紧张又富有刺激的感觉,新训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当时我觉得这感觉很不好,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一生中能有这样体会紧张的机会,其实是种幸运。

这次我排在第五名。我们的顺序是白建生、肖明、任小俊、汪奇、我、彭子君、穆欣。

赵铁花从最后一名开始检查。同三个小时前一样,穆欣装具齐全披挂到位,但仍然比别人慢了十多秒。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最后一个总是你?要是打仗怎么办?你磨蹭来磨蹭去的还有命吗?

我想把东西带齐。穆欣答道,东西没带齐跑得再快也没意义。

轮不到你给我上课!赵铁花把脸堵在穆欣眼前,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你爸是不是将军我管不着,我只管你!

是,班长。穆欣回答。

汪奇,你的背包怎么像个蝴蝶结……你打的什么东西?三折?你到现在不知道背包怎么打吗?

敌人来了,我也顾不上了。汪奇嬉皮笑脸地回答。

重打!马上在地上给我重打!赵铁花火了。

可是地上有水呀。汪奇说。

有水怎么了?有水也得打,这是命令!赵铁花瞪着汪奇。汪奇与赵铁花对视几秒,最终屈服了。他蹲下身,把背包拆散在水泥地上。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真怕汪奇会顶撞赵铁花,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赵铁花的命令并非法院的生效判决那样有国家强制力保障实施,奇怪的是,我们全都一一服从。那时我会想这个问题,但现在不想了。服从就是服从,这是军人的职业精神和传统美德。我们重视的是服从这一行为的本身,而非服从的理由。

彭子君,你的裤子穿反了,没看到两个裤袋吊在外面吗?本事真够大的,这样也能把腰带系上。

韦佳节,你的背包太松!赵铁花用力在我的背包上打了一拳,布鞋呢?你的布鞋也没插在背包带里!

任小俊你抱着背包干什么?噢,宽背包带没打进去,那你就抱着吧。

肖明就是肖明,嗯,没什么问题。

白建生这次不错,拿了个第一……赵铁花一边说,一边把手电的光柱向下移,你怎么穿着拖鞋就往下跑?

报告班长,穿着拖鞋我照样可以完成上级交给的战斗任务!白建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扯淡!赵铁花却没被白建生的铮铮誓言所打动,呵斥道。

是,班长!

蹲在地上打背包的汪奇哧哧地笑了起来。这家伙,我也特别想笑,终究忍住了。

回到宿舍,汪奇把被水沾湿的军被摊在内务柜上。我想他一定会诅咒赵铁花,可他却一言不发,盖着军装躺下了。过了几分钟,赵铁花抱着一床被子走进来。

来,盖我的。赵铁花说着把怀里的被子盖在汪奇身上,刚拆洗过不长时间,你将就一下。

不用了班长,反正现在天还热。汪奇赶忙坐起来。

让你盖你就盖,哪来那么多废话!赵铁花说完,抱起汪奇的湿被子走了。

凌晨五点,我被尿憋醒了。刚套上裤子准备去厕所,尖厉的哨声第三次响起。这次比上次更狠,在楼下集合检查完装具后,我们在班长们的带领下向大门外跑去。这是我入校以来第一次出门。夜色渐淡,我可以看到路边大片的玉米地。我们沿着公路跑了不知多远,然后再折返往回跑。我们跑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一大半人的背包质量不过关,全都散开了。大家或抱或披着被子疲于奔命,而我还多带着一泡尿。赵铁花和另一位班长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把沿途捡到的从我们背包上掉下来的鞋装进他们早已预备好的大竹筐里。

那真是一个让人永难忘怀的夜。那一夜,我无比痛恨严厉的班长、尖锐的哨声、沉重的背包和不知去向的布鞋,但那天以后,我却无比怀念它们。时间拉长了回忆的距离,模糊了事物的细节,却锐化了紧张和兴奋的感觉。当生活平淡成后海的水面时,我不能不时常想起那个曾以为是一波三折但事实上是一唱三叹的夜。 A1YKfzPuO6tGsbAKT7En74yd/Iy4/6o5e+vJ5wR96yApdVdRim4fSEEx/pHMth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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