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现在相比,一九九二年的我们年轻得比较过分。我和汪奇最小,十七岁,最大的白建生也才二十岁。除了长些粉刺和偶尔跑马,我们没有脱发、痔疮、颈椎病和橘皮组织,也没有老婆,更不用考虑房子和转业,像结实饱满的子弹或者等待起飞的战机。那时互联网和手机对我们而言如同传说,这样一来,我们与别人相互注视和倾诉的可能性就更多,而那些缓慢的目光、表情和气息也更容易保存并供我回忆。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406宿舍七个人的铺位和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离开军校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我们睡了四年的架子床如今是否还在,或者谁睡在上面。但我知道阳光即使不是当年那一束,也必定有着同样的温度。
那时,我住在靠窗西边的下铺,那是我十七岁至二十一岁之间在地球上的坐标。我的上铺是汪奇,他胖而不喘,肥而不腻,皮肤光滑结实得掐都掐不住,宛如一头肥硕的河马。这头河马常常会写一些不知所云的诗,大部分用于言情——须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情诗还有些余热,能以墨水稿纸的成本,实现香车宝马的功能,去打动一些浪漫女子敏感、寂寞的心。我们对面的上铺是任小俊。在我的印象里,此人从来没买过卫生纸,拉屎时他会拿着别人的卫生纸猛用,每一条都超过他的身长。他一直对我占据了他曾经觊觎的下铺,而他只能每天爬上爬下耿耿于怀却无计可施。任小俊的下铺是肖明,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背条令和整内务。窗户对面是门,门西边的上铺是彭子君。彭子君是个极其腼腆的家伙,酷爱学习,讨厌说话,不想说的时候万吨水压机也很难压出他的一个语气助词,我相信我看到漂亮裸女时的脸都不会比他看到冷漠丑陋的服务社女售货员时更红。彭子君的下铺住着穆欣,后来的四年里,我跟穆欣一直同桌,到今天仍保持着坚固的友谊。穆欣的对面也就是门背后那张下铺住着白建生,他总是不停地在自己的黑皮小本上写字,然后在开班务会的时候打开。
赵铁花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是和其他几个班长住在另一间宿舍,那间德高望重的宿舍被我们唤作“八宝山”。赵铁花不与我们同住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同住,即使他晚上去厕所,我们也会以为要拉紧急集合;而真要准备紧急集合的话,又容易走漏消息。看来为了折腾我们,他们的确是处心积虑。不过话说回来,班长们的做法无可厚非。班长们的责任是改变我们,我们的义务是被他们改变。刚入校的我们只是一堆本色的原料,而赵铁花们的任务是把我们铸造成毛坯,之后交付给军校车铣刨磨,最后作为成品发往部队,从而正式成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我们在相同的时间做相同的事,在相同的地点训练相同的课目,穿相同的衣服上相同的课程,吃相同的食物拉成分基本相同的屎。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我们这批产品符合战争需要的规格、标准和通用性。
入校新训以来,《队列条令》规定的共同课目训练在我们身上逐项得到落实。不过,立正、稍息、跨立、停止间转法、脱戴帽、敬礼、齐步、正步、跑步等等这些在操场上进行的课目只是我们新训内容的一部分,还有很多课目,我们需要在宿舍里完成。每天从操场回到宿舍,我们有大约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接下来的时间用来整理内务。十分钟如果撒泡尿的话时间还算充裕,如果拉屎的话时间就显得紧张,因为我们四楼厕所只有一个可用的蹲位,时常人满为患。前两天汪奇窜稀,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蹲位,不料系绳式的军裤衩死活解不开。情急之下,汪奇果断拔出小刀将系绳割断,简直就是把脚下哧哧冒烟的手榴弹又扔还给敌人。汪奇尽管避免了一屁股屎的惨状,心理上却留下了严重阴影,自此对军裤衩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后来发给他的军裤衩他全都送给了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汪奇之所以急于把军裤衩解开,除了肚子告急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赵铁花正等着我们回宿舍整理内务,如果迟到,必定又是一顿臭训。当时,我们常常搞不清是我们在整内务还是内务在整我们。内务是个庞大的概念,如果按照《中国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令》的规定来理解,它指的是我们这支军队的一切内部关系及其相关事务。但在实际的军事生活中,我们很少这样去使用这个概念。对我们来说,内务分为广义的内务和狭义的内务。前者是指与宿舍有关的一切整理、摆放、清洁工作,后者说白了就是叠被子。但我们一般不说“叠被子”,而说“整内务”,你如果足够聪明的话,把两个词分别读一千遍或许会明白其中微妙的差异。整内务是件十分挠头的事,那时我们最羡慕的是赵铁花那床洗得发白的军被,我们清楚地看到他给我们演示整内务时,那床摊开的被子上横贯两条平行的白色痕迹——那是他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用手掌反复打磨出来的。这床被子每个晚上和赵铁花肌肤相亲,每个清晨被赵铁花反复抚摸,于是它成了成熟的被子听话的被子贤惠的被子乖巧的被子。赵铁花的手只需翻动几下,这床柔软无骨的被子便成了一个斧劈刀削般的立方体。可我的被子呢?我的被子是崭新的、暗绿的、臃肿的,我压住此处,彼处就会翘起,像一条挣扎的鱼。我在赵铁花的指导下整内务,他说的道理我都懂,可问题是最终的造型常常连我自己都不忍直视。
和操场上一样,肖明的内务同样最好。放荡不羁的被子被他粗壮的小臂制服,如果这样还不行,那么他会用他硕大的屁股压在被子上面。这些强制措施打消了被子的嚣张气焰,让它在短时间内变得驯服,像一个起初挣扎反抗,最终却屈从于山大王淫威的压寨夫人。也和操场上一样,赵铁花总是表扬肖明。赵铁花说,你们看看人家肖明同志,和你们一起入校,一起训练,人家吃得又不比你们好,睡得也不比你们多,为什么人家的队列走得最好,内务整得最好,公差勤务最积极?你们不看到差距是不行的,看不到差距就永远进步不了。你们得好好向肖明同志学习。
赵铁花可能没有意识到,表扬某人,往往意味着对没受表扬的大多数人的批评。肖明平时总要提前十分钟起床,第一次被学员队评为内务标兵后,改为每天提前二十分钟。起床后,肖明就开始整内务。肖明一整内务,整个架子床就地动山摇,被晃醒了的任小俊不高兴了。
肖明,你想表现我绝对不会拦着你,任小俊气鼓鼓地说,不过你总不能为了表现好就不让我睡觉吧?
肖明脸红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提前二十分钟起床。起来后,他没有整内务,而是直接拿着扫把去打扫厕所,结果正好遇到了晨尿的队长,于是他又在全队范围内受到表扬。
第三天早上,肖明提前了半个小时起床,起来后却发现扫把不见了。我在被窝里听见肖明在嘟囔,咦,扫把呢?扫把扫把扫把……失去了扫把的早晨让肖明很失落。我看到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摊开被子整了起来,于是又把任小俊折腾醒了。任小俊在上铺坐起来鸟瞰了肖明好几秒,肖明,你到底有完没完?想当班副也不至于这样!
肖明愣了,他停住手,轻轻地坐在床上,没了动静。静默了一阵,起床哨响了。我们跟电击了似的跳起来,因为如果我们没能准时起来披挂整齐的话,赵铁花极有可能会冲进来把我们的被子掀到地下。被掀过被子的有汪奇、任小俊和我。每次掀完被子,赵铁花都警告我们,下次再让他看到,我们就要去楼下找被子。不过后来的时间证明,他只是吓唬我们罢了。他很严厉,可是也很善良。
趁着我们穿衣服的当儿,肖明已经把被子整出了形,只待跑完步后回来再抠一遍——“抠”的意思是指当被子的基本造型出来后,用手指和手掌对棱角进行精加工的过程——军队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学问和术语,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法律条文中的章节条款项。仍以被子为例,叠被子、整被子、压被子、抠被子……这些术语间同样有着千差万别,即使你再聪明,念一千遍你也不可能分得清,想掌握这学问的唯一方法就是正儿八经地当一回兵。
那个早晨,我们乱哄哄地跑下楼,然后集合列队沿着楼前的马路跑步。校园被晨雾笼罩,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和汽锤撞击般的脚步声,听上去像一首重金属摇滚歌曲。跑步回来,我喘着粗气推开宿舍门,正好看见白建生从门后那张用来摆放雨衣、水壶、枕头、毛毯等携行物品的上铺(它的正式名称叫作公物床)上下来,手里正拿着刚才肖明四处寻找的扫把。看到我,他的脸忽地变红,他急忙挪开目光,提着扫把出去了。
肖明回到宿舍时,我们几个都忙着整内务,忽然听到背后的肖明说,任小俊,你是不是人?
正在上铺奋力整被子的任小俊扭身往下看,你什么意思?
你看你把我的被子弄成啥样了?
任小俊把脖子伸长往下看了一眼。我们都看到,肖明已经接近竣工的被子被摧残得没了形状,上面还有一个显然是来自胶鞋的脚印。
我告诉你,少冤枉人。任小俊瞪着肖明,我没动你的被子!
不是你是谁?你说啊!肖明刹那间竟然眼泪汪汪,与他伟岸的身躯极不匹配。用汪奇的话来说就是:他的眼里饱含泪水,是因为他对这被子爱得深沉。
我说什么我说?我哪知道?任小俊也急了,从上铺站起来,脑袋几乎顶到天花板,别人踩你被子关我屁事!活该!
以肖明的块头,他完全可以用两只手把任小俊抓起来扔到窗外,然而他不再吭声,抹了抹眼睛,弯下腰打开被子重新整理,看上去像一只善良的大熊猫。我想起了刚才白建生从公物床上取扫把的事,可我不能说什么,这让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肖明。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肖明粗壮的躯壳里包裹着一颗脆弱的心。
开饭哨吹响之前,赵铁花进来巡视了一圈。
肖明,你今天的内务质量有所下降啊。刚刚表扬过你,你可不能骄傲,听见没?
是。
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出啥事了?
没事。
赵铁花把脸转向我们,今天白建生主动打扫水房和厕所,抢在了其他两个班前面,表现不错。大家都要像他这样,脑子里多想点事,眼睛里多看点活。
报告班长,我只是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白建生回答。
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我开始觉得迷糊。我知道,对于我不愿做也可以不做的事,我不用去做;对于我不愿做但不能不做的事,我必须去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真的搞不清哪些事我应当去做或者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