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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盖头

穿上新军装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且与以往不同。多么帅!穿它比穿其他任何男装都要帅上五到七倍。肖明这种施瓦辛格式的造型自不必说,就连任小俊金丝猴般的小身板,待在二号一型的军装里面都变得高大了几厘米。

军装之所以能够成为史上唯一超越自我的装束,不在于它的质地和样式,而在于它被赋予的那些与崇高和死亡有关的象征意义。我记得一九九二年那套军装的每一个细节。小翻领、后开衩、铜质纽扣的月白色短袖,通风性能良好,风吹过会掀起上衣下摆,轻抚我光滑的皮肤;柔软、深蓝、结实的的确良军裤,跟碧海蓝天和十九岁姑娘那样清新迷人,而洗得微微发白时(像赵铁花身上那条),则会在深邃的蓝色中流露出成熟风韵和沧桑之美;草绿色的解放胶鞋,像曲别针或者卡拉什尼科夫步枪一样简单实用并影响深远,那种雨后田野般亲切的臭味似乎仍在我的鼻翼间飘荡。现在看来,八七式短袖夏装的设计完全失败,但那时让我们美得冒泡。当然,刚穿上它,还只能算是获得军人身份的初步证据。作为刚入校的新学员,我们尚无佩戴领花、肩章和帽徽这些标志性装饰的资格。这些小东西成本低廉然而意义重大,没有这些标志性装饰的军装,即便是瓦伦蒂诺,也依然缺少灵魂。

我们学员八队六班,只有班长赵铁花拥有全套的领花、肩章和帽徽。肩章被洗得发白,帽徽和领花的边角也被磨出金属的本色。陈旧意味着老,老意味着资格。赵铁花是四年级学员,他进入军校时,我们刚念高中,这是老;只有成绩优异、素质全面的四年级学员才有可能担任新训班长,这是资格。老而有资格的赵铁花拥有了领导我们的绝对权力。

我们穿着新军装,在巨大的操场上站成一列横队。军装免费发放,却不是白穿的。操场上满是我们这样一列一列的班横队,头顶是炎炎烈日,脚下是滚烫的水泥地。这是我们在军校的第一课堂。尽管操场边就有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冠构筑的阴凉,可班长们宁愿带着大家在太阳底下暴晒。

赵铁花当然也不例外。他教导我们,上军校就得准备吃苦。事实证明,他准备了许多的苦来让我们吃。他同时还教导我们,标准的军姿是实现从老百姓到军人、从中学生到军校大学生这两个转变的第一步。当我们按照他示范的动作要领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进而指出,拔军姿,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是我们的光荣和幸福,也是我们将要学习的全部队列动作直至全部军事生活的ABC。我们如此,陆军和海军也如此,美军和真主党游击队同样如此。军姿拔不好就没个兵样,走到哪里都会东倒西歪遭人鄙视。因此,如果拔不好军姿,永远都不能算作合格的军人。

可是我讨厌拔军姿。我始终认为拔军姿是新训期间最为痛苦的事,甚至超过了紧急集合。前五分钟还好,再往后就变得难以忍受。从五分钟到十分钟再到半个小时,赵铁花不断增加我们拔军姿的时间,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很多时候,时间并不是匀速流逝的。有生以来,我的身体还从未这样有意识地彻底静止过。虽然我始终在用力挺颈、挺胸、挺腿来绷紧身体,但那种力量被要求内敛而含蓄,只能隐藏在我年轻的身体里欲言又止。汗水顺着剃光的鬓角流淌下来,奇痒难忍却不能去擦,若是其他小爬虫趁乱骚扰,那“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痛苦更甚。那时,我最爱听的两个字是赵铁花下达的“稍息”口令,可惜他总是舍不得把这两个字从他紧闭的双唇里吐出来。某次,一只苍蝇在我腮帮子上流连忘返,久久不忍离去,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一大坨直立行走的屎。我几次想伸出手赶跑它,但初步萌芽的纪律意识和对可能招致训斥的畏惧心理让我愁肠百结。那种想干点十分想干的事却干不成的痛苦无法言传。最终我急中生智,嘬着嘴唇往上吹气,试图把苍蝇吹走。结果是它飞走了,赵铁花却来了。

第四名,他冲过来怒视着我,出列!

是!我赶紧向前跨出一步。

动动动,动什么动?谁让你乱动的?

我沉默。苍蝇走了,僵硬的关节也可以趁乱活动一下,这种身体解放的短暂轻松与呵斥带来的精神压力相互作用,令我悲喜交加。

才二十分钟你就受不了了?赵铁花逼视着我,就你比别人娇贵?

一瞬间,我欲乘风归去,或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可我归不了也上不去,我还得穿着解放胶鞋踩在滚烫且质地良好的水泥地面上羞愤难当。

全体延长十分钟!赵铁花回到指挥位置,第四名,因为你一个人动,大家都要陪着你多站十分钟!好好想想吧你,入列!

是!我后退一步,回到队列排面。我内心四海翻腾五洲震荡,堵得我几乎要爆炸。我想大声告诉赵铁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处罚我都行,只要别连累别人可我不敢。就在昨天,同一个操场上,十队一个新学员因不满班长批评而公然顶撞,最后竟然和班长互殴起来。晚点名时队长警告我们,该新生已被退学并遣送原籍。我不想被退学。我向往军校,我的高考志愿填报的全是军校。成为一名军官是我多年的梦想。我曾无数次设想自己英雄主义的完美归宿:弹尽粮绝之后,我怀揣着写给深爱的姑娘——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是个美女——的最后一封情书,然后拔出手枪扣动扳机,把最后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太阳穴。这个被我妈认为是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冒出来的悲壮镜头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播放,每次都能令我热血沸腾。从军是大多数男人都曾有过的梦想,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放弃或被迫放弃了这个梦想,而我做到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本身就是一个难度系数很高的梦想,所以我不能不珍惜。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再想如何杀身成仁的事了,我只想如何不再被赵铁花骂。

赵铁花训完我,又开始训汪奇。他似乎很喜欢训人,每天总要训我们无数次。

第五名,歪着脸干啥?平视前方!

我在平视,班长。汪奇答道。

谁让你说话的?我让你说话了吗?我叫你纠正动作,没让你说话!赵铁花冲着汪奇大吼,平啥平?平视,你的脸为啥还是歪的?

汪奇不回答了。停顿了几秒,赵铁花自问自答,噢,你的左边脸比右边的大一点。怎么长的?你吃饭是不是总用一边牙嚼东西?从今天开始,只许你用右边嚼!

来到军校之前,我觉得自己还算正常,甚至还挺聪明。然而从一九九二年夏末开始,我再也无法自以为是。赵铁花不断让我意识到,我过去十七年积累的一切生活习惯和生活经验都是低级、可笑、丑陋、愚蠢甚至是错误的。好像过去的十多年我全都白活了,什么也没学会。人类直立行走的历史已有数十万年,可那时我发现自己可悲到连站立都不会,更不用说达到赵铁花要求的“拔”的境界。

那时我不懂赵铁花为什么要用“拔”这个果断而热烈的动词来形容立正。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了“拔”的真正意义。不是旱地拔,葱的拔,也不是拔苗助长的“拔”,那是种我在一秒钟之内长高了的感觉,是种让自己听到脊椎被拉长时发出的声响的感觉。我从前崇尚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的脑袋、脖子以及四肢紧密团结在脊椎周围,有一股力量泉水般从脚底垂直向上持续涌动,搞得我像一棵不停生长的树。遥想当年,我曾苦玩魔方,也曾苦追低年级女生,终于在某天对齐了一面,或者捏了捏女孩的手(那时我们都比较害羞),可那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也远远无法与我找到“拔”的感觉时产生的狂喜相媲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可那又怎么样?美洲本身就是存在的,哥伦布发现不了还会有别的什么伦布去发现,而“拔”的微妙和感性只能靠自己去寻找,而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拔”起来的军姿看上去是那样舒服,它使躯干和四肢聚拢的状态变得自然流畅并最终演化为本能的举动,这绝对是一种境界。

我们七个人里头,最早会“拔”的是肖明。在这方面,肖明总是比我们强。赵铁花对他青睐有加,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原因就在这里。每训练一个新课目,肖明必定第一个被赵铁花叫出来给我们做示范。课间休息时,他也会独享被赵铁花叫去聊天的殊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赵铁花还多次拍过肖明的肩膀。

肖明真没白表现,我发现一条毛巾还挺划算的。你看,他现在成班长的红人了。休息时任小俊说。他最喜欢拿肖明说事,不过他也只能拿肖明说,因为只有肖明不在场。

我给你条毛巾,有本事你也表现一个我看看。汪奇白了任小俊一眼说。

我干吗给你表现?你以为你是谁?

就是,小俊别这么说,肖明积极训练,我们应该学习人家。白建生说,人家和班长是老乡,在一起聊聊也正常嘛。

白建生说完,猫一样地微笑着。我知道碳与一切生命有关,嫉妒与一切情感有关。仿佛我们共同喜欢一个女孩,可是她选择了肖明。这种时候,穆欣总是望着操场的尽头,充耳不闻,像一只深沉的鹰。彭子君就更不用说了,像只勤奋而羞涩的兔子,低头背诵永不离身的一百二十八开本袖珍版《简明英汉小词典》。

白建生你也够损的。汪奇还想说什么,哨声响了。我们飞跑过去,在赵铁花的指挥和烈日下成班横队集合,重新抖擞精神绷紧身体,迎接我们曾梦想拥有的磨炼或者煎熬。 uMA5EqI++ZXpXx1M7PzqgPOUedU+18siHPoLdnrXehkre23OEK22UG61lwzws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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