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世纪的风景画及其起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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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画的发展,是英国艺术史上最有意义的独立自发运动。从威尔斯画家威尔逊起,经过干斯巴罗、克罗姆,十九世纪初叶专写风土地形的(topographical)水彩画家,直到一八五一忒纳去世的时候而登峰造极,停止发展。这并非说风景画因忒纳之死而在英国绝迹,但此后的风景画不复是纯粹英国的画风。康斯塔布尔与忒纳流风所播,促成了印象派。而印象派是与法国艺术史息息相关的,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英国风景画家,大半受法国熏陶。他们之于英国风景画的主潮,乃是间接的而非直接的传人。
首创英国纯正风景画的威尔逊,生于一七一四,后于荷加斯十七年,先于雷诺兹九年。当时只有肖像受人重视,他最初亦从肖象入门,但意趣并不在这方面。他在本国既找不到风景画的师承,便求之于意大利。当然他也可能取法于荷兰,像后来的千斯巴罗一样。并且在威尔逊的作品中,的确可以见到两种影响的竞争,而意大利影响始终居于领导地位。但大体上他还是学法国格劳特的为多,学荷兰的夸普与荷培玛的为少。
英国的没有风景画传统,使威尔逊仿徨踌躇,但他既然是一个真正的风景画家,自能于研究格劳特或荷培玛之外,致力于研究自然,而且他爱自然甚于爱古人。威尔逊所缺少的,并不是对题材的了解,而是表现题材的方式。他有相当的气魄,所以不能接受他人的成法而牺牲自己的意境,同时又限于才具,不能独创门户,自寻蹊径。有时他的风景纯粹是古典作风,近景繁缛而对称,远处稀朗而轻盈;有时他完全不顾刻意经营的构图,纯以清新大胆的目光瞩视世界。但不论何种作风,他的重要是在于艺术史上,而不在他艺术本身的价值。以素描而论,他始终不能达到格劳特的境界,以观察而论,又远不及以后的康斯塔布尔。他的成就是在一个大家轻视自然,认为鄙陋不登大雅的时代,奠定了风景画在英国的地位。他画的纡回曲折的泰唔士河,或威尔斯的巉岩峭壁,对一般人轻视这等景色的心理而言,乃是一种抗议。十八世纪的憎厌“鄙陋”,到十九世纪一变而为崇拜“返朴归真”,上一世纪不喜欢悬崖巉岩,这一世纪不喜欢工厂一类的景色。而首先提倡爱好自然的便是威尔逊。他不是一个浪漫派,但渥兹渥斯派的浪漫主义,在十九世纪中叶成为诗歌与绘画的主潮的,确是他播下的种子。
干斯巴罗的风景画,更接近这种与自然亲接的浪漫主义。在他心目中,树木、岗峦、房屋、人物,不仅仅是构图的材料,而是在统一和谐的大局面中偶尔运用的成分。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无定的气候,永无休止的运动,在干斯巴罗的作品中比较形式的安排更重要。假如他完全听从自己的兴趣,不迎合当时肖像画的风气,很可能成为英国一个最大的风景画家。但他纯正的风景画都是早年作品。以后他虽偶尔以此为消遣,多数只以素描为限,笔致敏捷雅净,虽与实景愈离愈远,但技术纯熟精到。土地的起伏,岩石的重叠,林木的生动,光暗的幻变,莫不于这些粉本中粗具规模。他早期受恬淡淳朴的荷兰影响,到晚年即是豪放不羁的卢本斯作风。威尔逊可称为小型的格劳特,干斯巴罗后期的风景,可称为小型的卢本斯。
下一代的莫兰特与克罗姆,是英国风景画进程中的过渡人物,只能称为能手。在艺术史上,这等人物是常有的。他们继承传统而不能推动潮流,也没有力量扩大规模。莫兰特的作品是一些家常景致,温柔可爱,林木掩映,近景的茅屋,柔和的远景,构成一幅恬静悦目的图画。他的胜长,尤在于用色丰富,并且是一个纯粹英国意味的风景画家。威尔逊的平原、山脉、河流,可以代表欧洲任何一角。干斯巴罗比较注重地方色彩,但晚年风景也没有多少英国情调。可是莫兰特的作品,一望而知是本土风光。遍生青苔的树木,枝叶纷披的篱垣,自有一股特殊的气息。
克罗姆描绘故乡诺利治平坦荒凉的景色,画法也可称为真正英国作风。他绝无莫兰特的感伤,由于个性的不同与题材的比较平淡,气象比莫兰特的壮阔。取景不复是秀润恬淡的村野,而是峻厚峭拔的大自然,空间、空气、远景,在他的画面上比近景的细枝小节更占重要。
这两位画家都不象干斯巴罗的长于素描,也没有他那种令人惊心夺目的魄力,但对于乡土各有真挚的感情,而作品的动人,正因为没有刻意经营的痕迹。
在此我们必须提到在英国特别风行的水彩画。当然,水彩在英国以外未尝不为人知,但大陆的艺术家素来视为末技,不能表现严肃深远的意境。德国的丢勒,稍后的荷兰与法兰特画家,都有精妙的水彩画制作,但都认为艺术的旁门,只能做演为油画的稿图。
十八世纪中叶,英国始有以水彩为正宗的画家自成一派。水彩画除工具简单,便于携带之外,在表现方面还另有胜长,为他种画法所不及。自然界变化多端,稍纵即逝的面目,只有水彩画以制作迅速,富于含蓄之故,可以把握。沉重的油绘,有如乐队的合奏,水彩画却充满了微妙的暗示,隐约的表现,层次独多的色调,简括赅博的形式,这些特点到了擅长此道的英国艺术家手中,便产生了大批杰作。
这派画家中最早的是桑特俾,与干斯巴罗同时,但没有他的大胆。在他以后的一般画家,专写风土地形,流风所及,也是英国极通俗的画派。自从照相风景片盛行以来,这一类的小品画已经失去重要性。但十九世纪末叶,画乡绅住宅或其他建筑物的小型图画,极受欢迎,大家当作纪念物收藏,正如现代人的搜集风景明信片与照相。在这种纯以工巧见长的作家中,真有想象力的作品当然极少。摹仿桑特俾的后人,值得一提的有赫恩、卢克斯、台斯。
与描写风土地形无关的作家,有卡曾斯父子。亚历山大·卡曾斯,长桑特俾二十七岁,早年留居意大利,到一七四九才回英国。他的水彩画,通常是乌贼墨画的单色画,绝无写景存真,仿效图经之意,而以兼有奔放与精细之笔,自写丘壑。与风土地形渺不相关的,莫如中国画,而英国作品之最富于中国画意味的,又莫如卡曾斯。约翰·劳白脱·卡曾斯,才力不及父亲,既不能大处落墨,也不能撷取精华,达于信手天成之境。他的意大利速写,煞费经营而不乏柔媚之气,光线的浓淡,轮廓的细致,皆有可观。画风不脱当时习气,以幽美与多情见长。他游踪极广,遍及意大利、瑞士各地,故题材大有取之不尽之概。但他并不为浪漫气息湮没;象前代的威尔逊一样,也不承认当时流行的观念,以为未经人工斧削的自然是鄙俗不雅的。他勾勒出每座山脉特殊的骨干,同时顾到一般山脉的共通性。威尔逊只能在空诸依傍的时间,偶尔有此成就,在卡曾斯却不足为奇,不过格局较小,只用两种色调。远景用灰蓝,近景则用比较鲜明的颜色。约翰·卡曾斯对以后的水彩画家,的确极有贡献,因为他特别注意到自然界的面目并不限于两三个概括的情调,而表现情调的时候,气候当与景物同样重要。
约翰·卡曾斯以后,以水彩为主体的风景作家,络绎不绝,直至十九世纪中叶。但杰出的人才仍占少数。革丁与忒纳都生于一七七五,少于约翰·卡曾斯二十三岁。康斯塔布尔生于一七七六,科特曼生于一七八二,科克斯生于一七八三,彼得·特·文德生于一七八四。其中领袖群伦的忒纳,与不以水彩画为主的康斯塔布尔,当专章论列。存年只有二十七岁的革丁,在短促的一生中有惊人的造就。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遗作,往往令人有天假以年,不知又有何等造诣的感想。我们对于革丁尤有此感。他与忒钠同学于孟罗博士,到革丁去世为止,两人成绩并无轩轾。相传忒纳有言:“如果汤姆·革丁在世,我可能饿死。”既然忒纳在十九世纪初年大刀阔斧,自立门户,我们实难想象革丁的境界,是否也能扩大到与忒纳仿佛的局面。但他实际的成就,确与卡曾斯不同,绝不依赖美丽的题材,水彩的运用也不象卡氏那样拘谨。
革丁初期素描平实,很象卡曾斯,境界很象威尔斯,但他以后的发展,笔致壮阔,操纵自如,相形之下,卡曾斯不免纤弱无力。长处尤在于化“纵横理乱”的景色,为精妙入微的图画,使威尔逊的天地显得狭小浅陋。晚年作品更恣肆大胆,题材的戏剧化,情调的紧张,都出以深信不疑的态度。一片严肃壮阔的田野中,屹然呈现画面的主体;林木屋宇的描绘,在空间的位置,色调的深度,都准确无比。他也偶尔渗入一些想象与暗示的成分,使作品不但动人,而且萦诸胸怀,历久不忘。我们看到这些小品的杰作,方能明了忒纳的慨叹含有何等深意。
十九世纪初年的水彩画家,当以科特曼为最通俗。他的作品,令人一见便觉得秀润悦目;简单而有力的笔触,很容易使人误认为境界的阔大。科特曼似乎脱胎于革丁,规模较小,而以装饰趣味见长。他往往把自然界点化得美艳夺目,但缺少激动感情的力量。革丁的简洁是真能领会自然的表现,科特曼的简洁,仅是一种力求风雅,匠气十足的诀窍。固然这诀窍是他个人的发明,所以还新颖可喜。到了模仿他的后人手里,这种影响就鄙俗不足道了。科特曼是一个有魅力而无深度的作家。
科克斯与科·文德是纯正的艺术家,直接取法于自然,以观察为基本而发展水彩画技巧。两人都没有革丁的气魄,着眼于较小较近的物象,而不知抉发自然界的原始气概。他们谈不到游心宇宙,但对于熟知的小天地的变化,目光是很敏锐的。科克斯尤善用极简省的方法,写出树叶的飘舞,日光的变幻,与风起云动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