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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肖像画时代

一六九七年荷加斯出生的时候,除肖像画以外,还没有本国的绘画传统。倘使一个艺术家想以自己的幻想,对人生经验作进一步的探索时,在本国简直毫无凭藉。荷加斯的岳父桑希尔爵士,是醉心于巴洛克装饰,喜欢“大气派”(Grand manner),私淑庐本斯的画家。荷加斯的秉性,却不甘于追随流俗,以发展既成作风为限。他属目的乃是当代的生活,正与上一世纪荷兰画家的旨趣相同。而且他所需要的题材,也与荷兰先辈一样,在他自己的小天地中应有尽有。

这小天地便是伦敦。荷加斯是生于伦敦死于伦敦的。他成功的作品所描写的情节,每一桩都可能在伦敦发生。唯一的例外是《加莱城门》,那是一个英国人在法国短期旅行以后,对国外事情所发表的鄙陋之见。值得注意的是,“情节”这个字眼,正是他最好的作品最适当的形容词。荷加斯的肖像画为数极少,神态生动,颇有些可传之作。可是他最感兴趣的,还不在于人物的面貌性格,而在于他们的举动行为。他兼有画家的眼与手,与小说家的头脑。他甚至发明了一种以小说为张本的新的画法。有连续性的作品,他前后画过四次,仿佛要把小说家笔下的情节,每次都发展成一个新的场面。

最著名的连续画,当推六幅一组的《文明结婚》。色调新颖,技术纯熟,而且每幅画可当故事读:晴节的演变,幅幅相连。人物描写之工,不但个性毕露,抑且传出各人在特殊场合中的举动行为。他的故事含有教训意味,但他的嘻笑怒骂并非为了世道人心,有激而发。对于人生,他兴会甚高,对于可笑可怜的事也理会得极快,但他不是一个社会改革家。酗酒、污秽、狂妄、势利,都是他的主题。他喜欢以富家的乖僻与腐败,穷人的苦恼与粗暴为题材,原因是为了它们可以入画,而非为了劝诫世人。他津津有味的描写浪子,淫娃,勤奋的学徒,懒惰的学徒等等的遭遇。如果绘画的价值在于题材的人情世态味,则荷加斯毫无疑问可以列入世界巨匠之林。

可是,如果荷加斯对于形象没有那种异乎寻常的记忆力,能够搜罗无数戏剧化的小动作,如果他的手法不是那么轻松流利,如果没有善用色彩的天赋,那末纵使画面上每方寸都堆满了动人的故事,他仍不免是一个庸劣的画匠。故事不过是构成他艺术的素材。而且他弄巧成拙,几乎毁坏作品的事,也屡见不鲜,因为他力求故事的生动,刻画细节,堆砌过甚,以致凄迷琐碎,令人生厌。

在他的肖像与叙事画之间,还有一种所谓“谈天”的画(Conversation piece),集许多肖像于一图,而以戏剧的或心理的因素为贯串的线索。这类谈天画,滥觞于百年前的荷兰画家;以生动活泼而论,他们都不及荷加斯。凡美尔的作品仅有严肃的家常小景,荷加斯的人物却有说有笑,有动作。儿童大抵在旁跳踊为乐,连猫犬也参与画面上的热闹。

他的特点是不甘以画家自限,还要以许多自己的作品镌版,印成版画。这不但解决了他的生计,并且强调他在自己的艺术中最珍视的通俗成分。他的图画大多写当时的日常生活,所以他不但希望少数有教养的,或有钱购买原作的收藏家能够欣赏,并且要当时的大众能以一先令一幅的代价买他的版画来赏玩。这是一种与平民接近的态度,也增加了他不少收入。同时,他仍念念不忘于有钱与有教养的鉴赏家,尽管面上鄙薄他们,实在还想博取他们的好感:一方面斥为野狐禅,一方面仍认为他们是舆论的领袖,不惜加以笼络。天性使他着眼于风俗习尚的滑稽可笑处,在这方面发展他的天才,但喜欢笼络舆论的倾向,又使他常常取历史为题材,追求庄严伟大的效果。这种尝试对他毫无补益,作品也早已湮没无闻,我们在此提到,无非指出荷加斯喜欢嘲弄人类痴愚的脾气,与十八世纪中叶祟尚典雅的风气,绝对不能相容。

十八世纪并不讨厌嘻笑,但它的嘻笑往往含有轻蔑之意。倘使故事的内容是日常生活,最好添几分漫画气息以增加刺激。与荷加斯最近似的画家是罗朗特松,但罗朗特松就比荷加斯多些漫画成分。他取笑画中的人物,荷加斯却和画中的人物一同笑。荷加斯是不合时宜的人,是叛徒,是生于贵族时代的平民艺术家。

因此后来的人极少受他影响是很自然的事。他留给下一代画家的,只有谈天画的风气。但精神饱满与泼辣兴奋的特点,到了枯索呆滞的作家如索发尼与台维斯辈笔下,丧失殆尽。而在专画群像的少数作家中,这还是最有价值的两个。他们描写富有人士的面貌、衣饰、家具以及室内背景,有时全家在园中游憩,有时环绕洋琴,合奏音乐,或在书斋内把玩外地游历带回来的名家新作。一片有闲与富裕的气象,没有一点嘲弄的暗示。十八世纪依旧过着从容不迫,心安理得的日子,并没被荷拉斯玩世不恭的笑声扰乱。倘没有两个规模出众的艺术家,则百年间碌碌庸材的画家群中,可称为巨匠的仅有荷加斯一人而已。

然而雄视十八世纪中叶的有荷加斯,雄视十八世纪末期的有雷诺兹与干斯巴罗。两人与荷加斯都没有渊源,两人之间也完全异趣。英国艺术史家儿没有一个不想把两者的人品与艺术作对比的,因此不免过甚其词,夸大两人的差别。

十八世纪是一个古典的世纪,控制人心的是理性而非感情。但即在这种情势之下,雷诺兹还是一个不消假借的古典传统的支持者,而干斯巴罗是一个反抗者,这是一切浪漫主义者处于只信头脑,防止感情的人物中间时应有的反响。雷诺兹是文质彬彬的上流人物,是学者,传统主义者,干斯巴罗却是不拘形迹的,是投机家,无师自通的画家,是热情冲动而可爱的人,不是才子或饱学之士。雷诺兹的朋友是文人,干斯巴罗来往的是演员与音乐家。两人的主要作品都是肖像,但雷诺兹喜欢偶尔制作“大气派”的室内构图,干斯巴罗的消遣却是风景画。威尔逊是英国第一个风景画家,干斯巴罗是第二个。他的风景画法可能得诸荷兰先辈,但从事风景的动机,是他对野外景色以及他的故乡萨福克的爱好。

可是这个对比不宜过分渲染,令读者误会雷诺兹是一个毫无热情的学院派人物,干斯巴罗是不学无术,全凭性灵的业余画家。雷诺兹是英国王家画院(创立于一七六八年)的发起人兼第一任院长。他以院长身份每年宣讲的演词,有至理名言,也有教学生如何研究如何融会意大利宗师的风格的迁论。倘雷诺兹只以奉行自己的主张为限,则他也只能成为“一个学究,一个折衷派的画家”。幸而他极有感觉,以艺术家而论,又能触类旁通,随机应变。一有对象,他往往才思涌发,于构图光线诸端都有大胆的发明。他画的儿童,婉蛮可爱而不流于甜俗,男子则英爽有神而无装腔作势之态,妇女则妩媚多姿而不徒以娇艳取胜。人物虽没有荷拉斯的生气,仍不失为真实的男女老幼,代表个人而非模写一种典型,并且模特儿与画家之间,时有心领神会,彼此契合的境界,使传神写照之作遽成绝笔。此种情形,见之于埃斯斐尔勋爵像,特封郡爵夫人及其女婴像,而福斯忒夫人像的神气生动,尤其可以说是谷雅作风的先驱。

反之,干斯巴罗的成就,大半得力于生气蓬勃,得力于怡悦心神,轻描淡写,柔媚有致的笔法。他所画的女像,多少要靠她们的姿色,男像要靠他们的功架。他素来崇拜梵·代克,而且象梵·代克一样,人物自有一股大家气象,而非由于对所画的人有意阿谀。雷诺兹人物的浪漫气息,乃是出之于技巧,借用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法。干斯巴罗却以浪漫的心情对付所画的人物。他是任情适意,受气质支配的,所以作品的优劣,参差不一。兴味索然的时候,画也恹恹无生气。可是所画的对象,决不能个个精彩,有鼓舞画家的魔力。千斯巴罗得意之笔,确是精妙无伦,例如约瑟夫·安德卢斯夫妇像,坐在麦田内一株大树下,以灵动的风景画与亲切的肖像画合而为一,其造诣可称独到。晚年作品,笔触比较轻灵,更觉自然。一方面他追怀华多朦胧闪轹的境界,一方面也预告雷诺阿温馨明媚的画风。

当时肖像画的风气,较前代为尤盛,需要之广非一二画家所能供应。所以十八世纪末叶,英格兰与苏格兰都有一班才力较次的作家从事于人像,大半以雷诺兹为范型,因雷诺兹可学,而干斯巴罗个性特强之画风不可学。

与雷诺兹同时的杰出的肖像画家有苏格兰人拉姆赛,笔致精妙,近于法国派,不宗富丽堂皇的意大利风。拉氏同乡雷本爵士,所作人物之戏剧化,远过侪辈。但最负时誉的作家当推罗姆尼。汉密尔顿夫人去拿波里与纳尔逊相会之前,由罗姆尼所绘之像已达五十幅。侨居英国之美人科普利,画像一守雷诺兹成法。值得一提的还有科兹与俄卑,虽是能手,均非天才,不过生当十八世纪之末,因缘时会,满足社会的需要而已。

英国肖像画家的众多既如上述,而承其余绪直至十九世纪的,还有一个辉煌显赫的托玛司·劳伦斯。劳伦斯的作品,辉煌显赫实为最恰当的形容词,但亦止于辉煌显赫而已。当然这是包括技术成熟,纵横如意的手段而言,也指画面的灿烂夺目,华彩过甚而言。而上述诸端,都是劳伦斯的特征。卢本斯的画风也属此派,但他另有渊博的学识与丰富的想象力为技术的骨干。劳伦斯全无此等深厚的基础,却以巧妙的笔致与故意铺张的华彩广博时誉。欧洲各国的君王争相罗致,教皇亦远道延聘,使他成为少数享有国际声望的英国画家之一。自梵·代克为英国肖像画开创门户,发扬光大以来,劳伦斯的风靡一世,有如回光返照,已经到了结束的局面。

然而按诸事实,亦不尽然。也许不列颠永远不会让这爝火熄灭。梵·代克那种极受欢迎的肖像作风,的确满足了英国人的基本要求。所以十九世纪后期,劳伦斯还有嫡系的传人萨勤特,不假功力,妙手天成的笔致,令人想起哈尔斯,但与哈尔斯不同的是他以风流典雅见长。他为维多利亚后期与爱德华朝姿色绝世的美女所作的画像,的确为那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留下一部最完满的纪录。 WfjA4jsgLMYoUSga+11J6sIPciqZH3iZDt/a/tm0xMkLTFdewYUSxve2RKp6Q7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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