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而今细说鸳鸯谱,一字情千缕。楚馆秦楼,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许。个中莫问关情处,诉出花将语。才子佳人,富贵功名,好事传千古。
——调寄仄韵《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联之以缘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显之以功名,可谓奇外之奇矣。如今录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为千古秀士佳人同声称快。
昔宋艺祖代周而兴,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据之余,骤难扫荡。黄巾丑类,蚁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犹且佩剑弛弓,思建殊勋于帝室也。其时有一宦者,姓李讳英,字粲之,山东之莱州人也。娶妻金氏,贤而慧,早卒。李公义守不续,仅遗一怀抱孤儿,年甫三岁。一日,为侍婢抱出门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儿乃将相器。”及李公登进士第,出莅太仓。甫抵官,值崇明县青龙港水患,漂没民居。公忧且忖思曰:“吾闻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属下也,安可不救。”遂乘马往崇明,登高遍望,数其港口,约十余处。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厌水精。盖犀能辟水,以石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复浸。闻之于朝,改迁松江府尹。时其子年□岁,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质性聪明,丰姿俊爽。不烦教诲,日诵万言。虽少小髫龄,却有光风霁月襟怀,海阔天高意量。以故,缙绅耆宿,每来携以偕游。登名山,访古迹,试以诗赋,倚马可成。或以饣华饣罗瓜果啖他,他则即物赋诗,以谢嘉惠。或以幽义奥旨相质难,他则舌如利剑,口若悬河,雄辩高谈,动惊四座。虽李泌早慧,刘晏天聪,不特无此雄才,并亦无此雅度。
一日,李公与客燕坐。客有归班侍郎桃之春、学士张邦直、司勋苏刚、进士王瑞、刘庄诸公在焉。时李公思刻公堂楹联,呈诸公制稿。诸公谦让未就,忽水平侍侧,从容进曰:“此联无烦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顾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当必别有见识,何妨说来一听。”水平曰:“此联是孔子起联头,孟子结联尾,人人晓得,不消小子说了。”诸客听得,相顾疑惑,俱道:“实实未晓得来。孔孟既不同时,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对?即就孔子摄鲁相,孟子为齐卿,也未闻有甚公堂对联。”水平曰:“诸公既不肯说,待小子说来,以资一笑。那孔子起的联头是:‘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孟子结的联尾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齐齐整整的为官对联么。”诸公听了,齐声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现成绝对,不必别寻了。”李公亦点头微笑。
时庖人进膳至,桃侍郎笑谓水平曰:“我欲出四书一句请对,限以四书对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过‘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苏司勋曰:“这四字对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请对:‘惟酒无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张学士曰:“这等句平淡无奇,故他易对。我用叠字法出句:‘源泉混混’。”平曰:“此亦易耳,用维石严严。”刘进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见帝帝。”平曰:“可对将朝王王。”苏司勋喜曰:“此四字对得工巧绝伦,我出句:无耻之耻。”水平曰:“可对:知和而和。”
王进士曰:“我又用叠句法出:兼所爱兼所爱。”平对曰:“居之安居之安。”刘进士曰:“我出恶得为恭俭恭俭。”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对有了。此之谓寇仇寇仇。”张学士曰:“我出个古人用宁武子。”平曰:“可对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对得何等工稳。我用古人名出句,叠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晓得,可以曾子子思对之。”刘进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叠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随季马呙。”王进士曰:“再用古人出句,异样叠字法。时子因陈子。”平曰:“物不孤生,语不独说,既有那句,自然必有这句。可对周公谓鲁公。但四书中古人,可对者甚繁。如葛伯、叶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孙贾、公子荆、王子垫、公孙朝等,岂能枚举,虽对得,不足奇也。”王进士笑曰:“我想个四书所无者难难他,用同类字边法,出江淮河汉四字。”张学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颖,看他如何对?”水平亦笑曰:“对句虽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苏司勋拍掌笑曰:“妙绝,恰好这四个字,也是一样字边,对得的当工稳,可谓因难见巧。愚还有四个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对,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对,越发撞着会稿矣。鼋鼍蛟龙,不知好否?”张学士曰:“我还想有三句隔只叠字法,未知可对得?”水平曰:“得与不得,说来请教也可。”张学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桃侍郎摇头曰:“六句共十二字却隔以六个也字,四书实实无此格了。”李公亦曰:“这未免苦人所难了。”众人都道:“要他于四书中别寻此等句法来对,这是万万不能的,不若任从他书寻几句来对罢。”张学士曰:“他必别有意思,何必过虑。况他曾说,有那一句,自必有这句作对,岂此句便对不得的。”水平曰:“这十二字,委实难对。”时众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请诸公听听,我用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可对得否?”众人皆齐声称:“妙,难得此六个之字,对得凑巧,可称绝对。”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还有四书集句一首,敢请对成?”水平曰:“愿请教。”桃侍郎出对曰:有童子,不虑而知,诵其诗,读其书,博学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当此盛赞。敢不恭对,以助一笑。蠡测管窥,所不免也。”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则进,乱则退,从容中道,诚哉,仁者不忧。诸公听毕,都道:“集成句,难得如此浑成,语语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针对。”水平曰:“草草应酬,何足挂齿。”李公亦暗地喜悦,但发冷笑而已。桃侍郎顾谓李公曰:“观令郎少小孩提,英气逼人,奇姿焕发,性灵天蚮,直迈老成,真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者也。异日状元宰相,岂过分哉。”苏司勋亦曰:“古来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虽有令郎之博学奇才,而却无令郎之雅量伟志,宁馨儿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无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责,已出万幸,何敢当诸公盛称。”张学士曰:“令郎聪明冠世。器量包天,诸公之言,诚非过誉。”王刘二进士,亦称赞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饨,固不堪言。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苍蝇得赴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侍郎曰:“令郎平时可常诵习否?”李公曰:“小弟禄薄官贫,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师教诲,每日亦即闲散无拘,听其作辍而已。”桃侍郎曰:“此却不难,寒舍旧有馆师,教训小顽,并及小女,师系本郡杨清。此人博洽多才,曾举孝廉,堪为令郎入门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驾,到彼一游耶。”李公曰:“凤囿龙池,岂容俗物打搅。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师益友规劝切磋,此诚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诸公赞劝,不可却也。”李公曰:“既如此,贤兄盛情厚德,容异日伸谢可也。”桃公大喜,约定进馆吉日,方同诸公作别散回。原来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离城不过数里。公旧任兵部侍郎之职,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与张苏诸公解印回家。后闻艺祖登极,乃以手加额曰:“吾徒始见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岁。一子,名梦红,年五岁。俱是颖悟异常,性由天纵,而碧仙尤极英敏乖巧,美丽如仙。公与夫人抚爱而珍惜之,有若异宝。是年正在遣师教诲,姊弟两人,遂读书于麟凤轩。日诵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来学,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悦。届期,水平乘轿而至。先参圣毕,然后拜杨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梦红依次相见,三人握手,如平生欢。才命坐,适有侍婢至,说夫人请见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谒,何烦见召。”乃随婢入到后庭,拜见王氏夫人,夫人亦敛衽答拜。因见水平礼数步趋,温文尔雅,暗暗称羡。乃曰:“久闻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见,可谓名不虚传。但不知曾读几年诗书?”水平曰:“能言即诵,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抚其背而加之膝。适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顾谓左右曰:“生子当如李公子,若梦红辈,直鳅鱼耳。”水平曰:“令郎吞并经史,乃蠹鱼,非鳅鱼也。”夫人曰:“经史岂可妄谈。吾向读书,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请公子一裁。昔夷齐,耻食周粟,隐首阳山,采薇而食,又不与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传出人间来?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时却有一人听得。”夫人曰:“是何人听得?”水平曰:“是一采苓人听得。诗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大约就是此人听闻了。”夫人点头微笑曰:“急智辨来,虽属戏语,却唤醒后人多少愚梦。”在旁侍婢,亦俱解颐。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书所载,谓夷齐隐首阳,而却周粟,兴歌采薇,途遇一妇,问曰:‘二子何往?’夷齐答曰:‘吾耻食周粟,欲往采薇耳。’妇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则薇亦周之薇也,恶可食。’于是,夷齐遂饿而死。由是观之,则采薇之歌,其殆此妇听来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读未见之书,当必有确凿之论。若所云者,特戏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赏之。水平系于纽上,拜谢而出。
及晚,桃公备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数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赏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将奈小生腹无酒蟹,不能饮了。”碧仙停杯曰:“此却何说,到要请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时尚小,日后渐嗜而渐大,故其人愈饮而愈多,实非别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鱼者,其腹必有腥虫。那腥虫长数尺,出可盈斗,有则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饮茶,则茶精纳之,故不饮则致病。小生浅见则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览群书,故有此奇闻异见。虽茂先《博物》,子年《拾遗》,未之详也。”杨孝廉曰:“多学而识,名不虚传。金马玉堂,拭目可俟。”水平曰:“学生谫陋寡闻,得窥门墙,只聆教益,实出万幸,至老师如此过许,学生岂能当之。”孝廉倍加敬爱。自后,水平、碧仙、梦红三人,合志同心,殚精力学,自诗书经传,诸子百家,地理天文,无不洞悉。一连读至十二岁,梦红亦十岁矣。一日杨孝廉谓桃公曰:“三子功穿经史,学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谓青胜于蓝矣。今后但须养其德性,活其真机,玩物适情,以移其气,迨至临场,握笔自然,挥洒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点头曰:“存养省察,原是要着。”自后全无拘束,任其自适。或游戏月下,或谈笑花间,少无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与碧仙游于醉春园,赏积石池之并蒂莲。倚栏并立,接耳闲谈。仙注视并蒂莲花,不觉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爱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匀红并艳,意态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叹声曰:“物类有情,诚非虚语。即如连理树、并蒂花、同心兰、相思竹、比翼鸟、比目鱼、翡翠、凤凰、鸳鸯、蛱蝶等,莫不缠绵固结,终始不离,人奈何独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贵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误其情,而所从非偶;薄其情,而有始无终;纵其情,而放荡不羁;矫其情,而矜己绝俗。此固不足以深论。至欲致情,而无可致之术,欲钟情而无可钟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难逢,搔首而叹彼苍之过吝。斯诚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胜浩叹。”碧仙曰:“物不孤生,花不独发,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万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针引线,曲就良缘,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诚如斯言,则小姐异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异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两下相顾微笑。忽有双鸳鸯,从叶底引颈而出,随波鼓翼,飞舞翩然。平靠着碧仙香肩观之。仙看到会意处,不觉以扇击栏,低声谩谩而歌曰:鸳鸯鸟,鸳鸯鸟,文采风流娇且小。天然佳偶长相随,双舞双栖碧沙沼。歌声滴滴,如啭黄鹂。平听得意兴清狂,抚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鸟足矣。”碧仙羞得脸红,转面忍笑。须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脸。展视之,见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惊喜曰:“昔人谓杨妃汗红而香,今见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于此。”遂携手随柳乘凉而归。
次日午后,水平苦热,独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见群蝶戏舞,注目观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击其肩曰:“对花乘风,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却不邀我一游耶?”水平惊顾视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违。”仙见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绝世一名花,何时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颜瘦。
水平曰:“花颜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语耳。”适有一蝶,飘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尔蛱蝶,花下独徘徊。
纵有寻春意,花心恨不开。
碧仙微笑曰:“花心开不开,待其时耳,花又岂能自主。”水平曰:“时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发之时,未知肯怜此蝶无枝可栖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怜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飞虫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栖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缘之颠倒,斯亦悔之已晚矣。”碧仙曰:“事纵由天,岂能相强。”平默然良久曰:“然则小姐独无愿望之人耶?”仙摇头曰:“无之无之。”平又默然良久曰:“我等一般幼小,尔何太不晓事。”仙曰:“尔固晓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飞燕少肥,比玉环少瘦,才高苏蕙,色绝夸娥,若得他结个同心,共成佳偶,则三生之愿足矣。”仙听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园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无是心。君既见询,定当告诉。”说讫,迟徊不语。平固请问,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谈,胡说几句。水平侧耳而听,却又不闻。忽攒眉曰:“说又不说,怎么含糊吞吐,令人听不分晓。”仙乃曰:“如此,即得尽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会弹琴、会饮酒、会写字、会吟诗,则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叹声曰:“恁持重说来,我道是愿望甚么,却想出这没要紧的事业,得不令人恼煞。”碧仙曰:“此外还有甚么要紧。”水平低声曰:“人生世上,五伦为第一着。五伦又以夫妇为第一着,夫妇又以择配为第一着。为小姐计者,当思选秀士,拣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误终身怨偶,到头悔之晚矣。”仙曰:“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训在昔,小姐焉能外之。”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水平再欲进言,忽隔花有婢女声,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觉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鸟吹箫,名花献锦。醉春园内,红绿齐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颇患寒疾。至是风和日丽,自觉神气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约李公、张学士、苏司勋并诸缙绅等,饮酒于醉春园,作竟日之乐。先是李公举觞,具称杨孝廉教诲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谦退不已。杨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纵,才驾儒林,治生学问粗疏,妄以木锥刻玉,殊觉惭愧惭愧。”适水平手执柳枝,从牡丹亭而来。张学士呼而问之曰:“汝所执者,杨枝乎?柳枝乎?”平对曰:“此柳枝也。”张学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杨,小者柳。杨秉阳之性,故叶之向上者为杨。柳秉阴之性,故叶之向下者为柳。”张公点头曰:“此诚然也。然吾见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饯别,往往折柳相赠,此何义也?”平曰:“以小子愚见,大约以柳木易生,随处生长。凡人之去乡,正如柳之离干去乡者,望其随处皆安,正如离干者亦可随地皆活。故为是祝愿耳。”苏司勋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独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无不可活。其絮飞漫天地,沾沙著土,亦无不生。盖其得木精之盛,而到处畅达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着天汉,列于维垣哉。”苏公点头曰:“如此辨论,乃是格物穷理之论。尤有一说相问:古今人皆以萱草谕母,不知何所证据?”平曰:“萱音同谖,谖草即晋稽康所论忘忧草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礼,北堂为妇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谓母,而有萱堂之称。细考经文,殊属无谓。若唐人堂阶萱草之诗,乃谓母思其子,有忧无欢,虽有忘忧之草,亦如不见,非以萱比母也。”说讫,又曰:“愚尝见医书,谓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谕母,义或本此。”诸公点头称是。
桃公方欲劝酒,忽见碧仙逐一流莺,穿花拂柳,娇憨躲闪,不敢近前。乃谓曰:“今日在座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儿何须退避。”碧仙应声近前,欠身而坐。须臾,酒行三献,肴及羊膏。张学士曰:“羊有跪乳之礼,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谓用无可用,而观无可观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有缙绅徐品端曰:“吾见史称,晋武帝平吴之后,荒于酒色,宫中乘羊车,任其适而幸之。宫人望幸者,多以盐汁洒地,竹叶插户,冀欲引羊。据此想来,则羊尚可驾车矣。”桃公曰:“羊车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驾车者。史书所云,必有所指。”碧仙听得,低头微笑。苏司勋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别有高见否?”仙正色曰:“女流浅见寡闻,何敢与论史册。但尝考《隋书舆服志》,所云羊车,一名辇车,其制如轺车,金宝饰,紫锦,朱丝网,以女童二十人,皆梳两髻,服青衣驭之,以出自护军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车,非真以羊驾车也。插竹洒盐,岂非附会其说欤。”诸公咸叹其高见。苏司勋立意难他,乃问曰:“俗云,仪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仪狄也。”苏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讹音,盖世人传说之误耳。”苏曰:“古人谓饮茶始自三国,不知可是?”仙曰:“按吴志韦曜传,言孙皓饮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饮,以茶代之。以此为饮茶之证,非也。尝阅《飞燕别传》,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寝中惊啼,侍儿呼问方觉,乃言曰,吾梦中见帝,帝命赐坐进茶。据此,则西汉已有啜茶之说,非始于吴也。或又曰,诗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即茶也。据此,则前古先有啜茶之说,又非始于汉也。”徐品端曰:“才女论古有识,愚有一说,愿得其详。昔虞舜崩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哭舜而沉诸湘,后在湘水为神。人咸谓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其说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诬也。即考路史所载,亦谓湘神为舜二女,非尧二女也。”徐曰:“舜亦有二女乎?愿闻其名。”仙曰:“按《山海经》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烛光是也。”徐曰:“若然,则舜又有三妻矣。”仙曰:“又按《大戴礼·帝系篇》云,舜娶尧之子,谓之女。又《汉书·地理志》云,陈仓有上公明星祠,乃黄帝之孙,大舜之妻。据此看来,则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与子之名,人咸知之。兄与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妹名甚么?”仙曰:“按纲目注谓,舜妹名伙手。又《列女传》谓,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传矣。”徐曰:“名既不传,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尝见《越绝书》云,舜父顽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苏司勋曰:“高见不差,愚又闻,唐世有状元韩衮者,云是韩昌黎之后,殊失证据。”
碧仙曰:“韩衮,乃昌黎正孙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车为金银车,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长曰绾,次曰衮,俱擢登第,而衮为状元。又昌黎孙,有名承者,亦状元及第,为时闻人。然则,韩氏状元,又不特一衮矣,要之吾徒稽古,贵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错。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谓姓介名推者,有谓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谓姓介之名推者。盲谈瞽说,迷误将来,殊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语助辞也。何得谓其姓介名推哉。”诸公听了相顾叹服。
张学士喜谓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内,有两神童。今日之游,良为罕觏。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观耶。”二人应曰:“谨承尊命,乞赐命题。”张曰:“此乃游春赏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词》一阕,调寄《醉春风》。桃小姐可做《赏花词》一阕,调寄《醉花阴》。此无笔墨,各回书案写来可也。”二人应命回去。平谓仙曰:“此词题太寻常,若依寻常数语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体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笺齐出。张学士接着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尔。”诸公俱离坐拥看,见水平《游春词》云:
锦帐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晓来风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楼春树,沁园春草。喜太平春闹,花醉春风扫。迎春乐处奈愁何?恼恼恼。乍燕春台,锦堂春去,画堂春老。
——调寄《醉春风》
桃碧仙赏花词云:昨夜后庭花点缀,正赏花时节。尽日语花娇,沉醉花阴,斗百花奇绝。一丛花映黄昏月,蝶恋花须折。遍地落花红,闲惜花飞,揉碎梅花雪。
——调寄《醉花阴》
诸公览毕曰:“写游赏处,含蓄不露。押牌名处,浑脱无痕。佳句奇人,可称双绝。”张公谓碧仙曰:“久不见面,却已造就如许奇才。道蕴、文姬,无此早慧。但不知芳龄几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岁了。”张公点点头,又顾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对曰:“虚负虚负,今春亦十三岁了。”张公笑曰:“难得如此。年纪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们结个良缘,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同声赞贺,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谦逊。张公曰:“不然,良缘夙缔,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违天不祥,何故却之。”二公方才应允。时碧仙听得,不觉玉脸含羞,转面他顾。水平以目斜视,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闪掩而去。平蹑其后,暗随之。既赶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从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说讫,不觉相视而笑。至晚席罢,诸公散归。
越数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顶,凤钗一对,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处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闺阁,以习女红。自是,音容两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归山东,入童子试,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时,李公颇喜,并回书以勉励之。其时,碧仙独处深闺,纱窗寂寞,每念旧时嬉戏,心辄怅然。兼以天下盗贼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儿女态,终是无益身家。因家传有两口青霜宝剑,乃羊头精钢百炼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厌习女红,专学剑术。花前月下,随地舞之。行则必携,坐则必佩。忽忽学至十六岁,俱已娴熟精妙,法术入神。每一舞,则影捷流星,光惊闪电,锋芒隐现,若风前乱滚梨花,剑气飞奔腾,似天上骤飞雪片,以水洒泼,几不沾身。
一日桃公见而语之曰:“吾儿生长深闺,纤锦抽丝,是其素业,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习此丈夫之术哉。”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迁移,群凶未靖,学此剑术,虽不能安邦定国,亦可以护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间祸不远矣。”桃公曰:“虽然,天下当学者尽多,何必专事此业。”仙曰:“昔卫夫人看舞剑,而悟书法之妙。吾学舞剑,即学书法也。”桃公笑而不语。是年,东粤惠州府霍山贼反。那霍山在龙川县东北八十里,顶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峦秀耸,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谢骥,龙川罗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结巢于此。是岁二月,拥贼二十余万,直奔荆南。虏掠乡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慑,遐迩怆惶。两湖文书,连片告急。表闻艺祖,赫然震怒,诏两湖提督,征兵讨之。贼固守城,而不之战。冬十月,贼忽弃城而去,逶迤趋赶,骤驻浙西。其时,浙西疫气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驻江南,贼势猖狂,锐不可御。
桃侍郎闻信大惊,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议避难。桃公曰:“贼匪多众,此地不足容身,当速图之。”碧仙曰:“不如进城暂避,可保无虞。”夫人曰:“如此虽好,只是吾儿深闺娇养,怎好经见外人。”仙曰:“此特暂时从权耳,欲免大难,小节所不计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辈,何止数千。倘母亲真欲藏羞,孩儿亦自有策。”夫人问:“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妆,混于稠人中,孰来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是晚,束装停当,以俟明早进城,笳鼓悲鸣,惊不成寐。比及天晓,仙梳洗毕,乃取梦红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纳下云履,温文尔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从旁审视,不觉好笑。甫装毕,忽闻人声潮涌,炮响山颓。群呼曰:“贼至矣!”桃公大惊,急带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宝剑,跨上骏马,随后而行。将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帐野,风卷而来。桃公策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门已闭。公回顾不见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唤,贼已临城。见仙绕城而走,后面数贼,紧紧追之。看看近来,仙急掣青霜宝剑,回首一挥,贼器俱断,贼大骇而回,仙乃策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祷祝,两泪潜然,望至不见乃已。
时碧仙走了片时,方欲缓步,忽有四贼,从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拦住去路。仙藏过宝剑,从容谓曰:“列位谩些,吾人困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马者,可就按住丝缰,待我下来。”四贼个个争要,齐来按缰。仙急出剑斩之,四手俱断,并倒于地,仙乃夺路飞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问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过了松江府,此娄县界也。”仙曰:“有贼否?”店主曰:“贼势浩荡,何地无之。”仙即结束马匹,觅路起程。
一连走了两日,路经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众檀越询知来意,咸与慰劳。明旦侵晨,仙倚寺门观望。忽一伙男妇,肩挑背负,其声哗然。众檀越询知,咸叫有贼,仙大惊,跨马出门,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苏东南诸属,已为贼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东,可无忧矣。”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经一山,木石崎岖,道路险峻。正立马观望,忽有无数偻 ,从山上滚滚下来。挥斧横刀,一混拦住。大叫曰:“来的何人,怎么不交买路银子?”仙怒曰:“鼠辈休得无礼!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买路银子。”偻 曰:“管尔甚么皇不皇,若无银子,便是我们饶尔,怕寨主亦不饶尔。”仙曰:“寨主何人?”偻 曰:“寨主乃苏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强盗四起,故来此招军买马,以决雌雄。君胜则从君,贼胜则从贼。大则欲兼有天下,小亦图割据一方。尔系远方人,亦闻知我主声势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见此小利。”偻 曰:
“吾辈人多马众,不广收小利,何以资生。尔看那山路,上上落落,这非来纳路银么?多则十两八两,贫则三钱二钱,快些纳来,早早赶路。”碧仙曰:“银子委实没有,权记账簿,下次纳清。”说讫,夺路驰去,众偻 大喝赶来。走过山曲,忽前面一拥偻 ,扬旗而至。仙大骇,奔入谷中。闻背后火炮轰天,顽石俱碎。仙长吁曰:“吾命休矣。”众偻 疾跑向前,连人带马,勒上山去。
俄闻擂鼓压笛,寨主坐堂。云板数点,值堂传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应声而入。那寨主捋须竖眉,睁目喝曰:“吾数年坐镇于斯,凡过客居民,悉皆贡税,汝何敢斗胆抗拒,违吾法度耶!”碧仙曰:“吾闻,图大事者,不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镇一隅,欲窥天下,务须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贪小利而迫远人耶。且吾观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种,不思滋根务本,而徒区区然听税于人,恐异日兵革一临,而内库罄悬,外助瓦解,覆卵倾巢之祸,将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带甲二十万,猛将千员,朝廷屡欲加兵,不敢正视,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乱军心耶。”说讫,喝刀斧手推出斩之。适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见群刀手欲斩一人,气宇非凡,深为惋惜。因问曰:“汝何人,竟遭此祸?”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贼避难,误至于斯。匹身而来,有何银子。乃以索路银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责时,我不过详陈利害,斟酌机宜,却谓我出言不祥,合行斩首。”因将对寨主之言,细述一遍。夫人听了曰:“审机度势,竟是达人之言,务本滋根自是要着,大王何昏昧如此。”说讫,把碧仙上下偷视良久,不觉点头微笑。忽寨内传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斩速斩。”夫人叹曰:“大王如此恼怒,号令既行,不能救矣。”乃唤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斩此人,尔们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了报过大王,我自有个主意。千祈要听吾言。”众刀手齐声应诺。须臾,一声炮响,一颗血头献入寨内。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将首级悬路示众。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见后寨夫人疾趋而入。遇春接着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长叹曰:“吾夫妇祸不远矣。”遇春失色,问有何祸?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误斩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贼,以至于斯。尔道避难而来,有何银子,即言少率直,亦须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异日或有争战,亦可藉为表见,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银,结天下无穷之怨耶。况乎我过既彰,彼气必壮,我自起无端之衅,彼得出有名之师,斯时以正诛邪,以顺制逆,我虽拥二十万之众,而内资不给,外助无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为粉矣。且昔日树旗起义之时,大王曾言曰,君胜从君,贼胜做贼。今太祖奉天登极,内安万姓,外抚四夷,群丑暴行,伫看殄灭。大王久欲通诚纳款,归附明廷,乃既不能结之以情,并且构之以怨,朝廷纵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遇春听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诚是至论。然业已见杀,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业已杀着,夫复何言。大王勿忧,吾有一策,使得两家化怨成恩,变忧作喜,包管无事,今晚老身设宴后寨,请大王至彼商量。”遇春曰:“此事尽在夫人主张,今晚一定到后寨去。”说讫,犹懊悔不已。夫人离坐出来,再唤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谩些喧扬,看我今晚作用。”众应诺。
夫人自回后寨,适见其女柳青青骑射回来。夫人曰:“吾儿回了么?儿呵,尔知尔父的祸事否?”青青变色曰:“儿实不知,尚待见教。”夫人就把误杀桃白山之事,备细诉知。柳青青大惊,顿足曰:“若然,则吾辈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们,向青青耳边细说几句。青青听了,喜色曰:“如此可无忧矣。”夫人回顾无人,又向青青耳边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尔意以为何如?”青青听了,踌躇未决。夫人曰:“吾儿只管放心,决不致汝有不妥当处。”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亲主张便了。”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备酒馔,广设几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请遇春,并请各营官将。须臾,遇春驾到,各营官将,亦陆续俱到。望见后寨堂上,炉烟袅袅,华烛煌煌,琴瑟谐鸣,箫笙叠奏。而堂上堂下,彩灯密挂,酒席杂陈,烛火灯光,如同白昼。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着,遣之上座。遇春方欲问故,忽见夫人举手一招,柳青青从东阶而出,桃白山从西阶而出,朝着自己,比肩拜来。遇春大骇曰:“此人既杀,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说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众将大惊,一拥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听我说个明白。桃公子罪不该杀,大王既知之矣。今日临斩之际,老身适有事出寨,经过斩场,问起因由,深为惋惜。又想起女儿才色出众,年已长成,久选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门子弟,才貌相当,欲令他结个姻缘,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请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饮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听了,形神始定。问:“今日所杀何人?”夫人曰:“吾嘱刀手,取狱中应死者替之。即时桃公子已令潜入后寨矣。”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觉妄为。非夫人如此设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缘,并且启后来之祸事,真吾辈之福也。”于是满寨军将,无不传知,咸称夫人处事精详,转祸为福。夫人遂命行拜礼,扶入洞房。须臾,各营官将,纷纷拜贺。遇春接待毕,依次入筵,进酒擎杯,欢呼畅饮。
时碧仙与青青,入至洞房,房设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两旁侍女,罗列如云。或擎灯,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兰麝之香,芬芳满室。两下酒至则微饮,肴至则轻尝,更漏渐阑,侍女渐散。青青亦揭开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视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义,风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处,芳心颇动。仙亦微窥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个绝世佳人,设若我变作男儿,则今夕遭逢,可称满愿矣。”须臾席罢,侍女散归。碧仙阖上房栊,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见房壁上刀剑罗列,弓箭杂悬,因秉烛逐一观之。顾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艺耶?”青勉强应曰:“然,恨不精耳。”仙观遍,又把案上书册翻捡一回,高剔银缸,朗然而诵。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寝了。仙读师旷《禽经》,见二句云,“之智,不如鸾。周周之智,不如鸿。”因问青曰:“经云‘周周’,此何鸟也?”青推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谓,麟为般般‘凤为足足’,此何意见?”青又推为不知。于是仙屡问,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几而鸡鸣,未几而昧旦,仙犹阅书未息,而青青已勉强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备酒肴,燕享碧仙,命女乐吹弹歌舞以侑之。席间各谢昨日误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务本之言,诚为要论。想老夫辟守兹土,人马多众,费用亦繁,而仓无积粮,鼎无宿食,是以晓夜忧虑,未尝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谋,可使兵强粮足耶?”碧仙曰:“吾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若欲兵强,必先粮足。夫孟城,常府之胜地也。平坡旷地,随处可耕。为今计者,既已按寨分营,亦必按营分遂。按遂分庐,营有长,遂与庐亦各有长。每庐兵几名,牛几头,田几亩,尽数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锄其地,耕芸插获,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场,丰则行什二之征,凶则依什一之例。乡寡轻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廪亦阜。如此则粮足,粮足则兵强,兵强则人畏。然后导以礼乐,教以人伦,推恩以结民心,救难以隆物望。由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难矣。如日拘民贡税,索民钱银,勉强支持,朝不预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结黎庶之仇。一旦兵连祸结,而外税不入,内用不充,枵腹从军,坐而待毙矣。又何必区区然,倚食于人哉。”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经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谟也。敢不敬佩,以见施行。”于是殷勤劝酒,饮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归床,仙托醉而卧。这晚,柳青青先唤侍儿把案上书籍,并壁上刀剑,一概捐去,片纸寸木,搬运一空,止留银缸一盏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寝,侧身就仙。仙喻其意,却装睡熟。青青偎眠许久,情觉难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频擦其肩。仙却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谓他是愚的,他又满面风流;谓他是乖的,他却不知快乐。真不可解。”一时情欲难禁,将碧仙玉体紧紧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须臾,遍体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识破下体,诈惊醒来,含糊问曰:“鸡已鸣否?”青青措意曰:“群鸡皆鸣,惟一木鸡不鸣。”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人情皆然,难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请碧仙同游,登高指画。谓某处可以结屋,某处可以开田。观及寨前,谓某处可以伏兵,某处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来。仙见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乱。因问曰:“卿今日何不理发?”青青吁曰:“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仙叹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亲命,故未敢擅行房礼耳。”青青喜色曰:“原来郎君有此贞心,有此孝念,妾一时不察,几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躯,以俟尊亲之命可也。”于是,整妆理发,相敬如宾。至晚,离枕而卧。青青问及碧仙逃贼情状,仙从头备细述之。且曰:“吾在此虽颇放心,而离乡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说讫,呜呜咽咽。青青亦嗟叹不已。
一日碧仙欲回乡省探父母,青青曰:“贼尚屯据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里去得。”仙曰:“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机而行,不足忧也。”青青曰:“欲探消息,吾遣数人代去,何必亲履险途。”碧仙曰:“吾思亲之心,结不可解。虽不能遽归乡里,愿得一见故墟,亦可少慰耳。”青青苦留不住,乃曰:“君既要去,亦须告知父亲。”仙曰:“然。”遂出前寨,见柳遇春,具道回乡探亲之意。遇春亦以盗贼为言,仙曰:“吾随机而动,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不必虑也。”遇春曰:“公子如此决意,焉敢强留。”仙喜而退。是夜,仙与青青,各诉衷曲,彻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饮饯。既毕,遇春已令人整顿行装。仙复回见青青,青青曰:“郎君此去,何日来耶?”仙曰:“多则一月,少则半月。”青青长吁曰:“相聚未几,匆匆已散,天长地阔,欲睹无从。今而后,惟幸梦中相见耳。”言讫,珠泪泫然,香腮俱湿。仙曰:“相见有日,卿其放心。”青青不已,并题一律以赠仙:
万点飞花匝地飘,
春风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归鞍急,
雁影难追去路遥。
别泪乱随红雨落,
残魂潜与白云销。
欲知此日离情绪,
十里江头几柳条。
碧仙感泣曰:“心乱如麻,不能和矣。”因亦步韵,强成一律云:
杨花不耐乱风飘,
独寄松萝慰寂寥。
关寨无边人落寞,
家山不见梦迢遥。
银缸剔尽心犹在,
蜡烛烧残泪未销。
今日分携垂柳下,
离情相对一条条。
碧仙和毕,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嘱曰:“万事小心,勿贻妾虑。”仙应诺,珍重而别。出至寨外,遇春与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须速来,勿令人悬望也。”仙曰诺,拱手作别。取路下山,纵马加鞭,悉遵归路。忽背后有人呼曰:“公子谩些。”仙立马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费不充,谨送白银百两,聊当饯赠。方才匆匆送别,竟忘却了。”遂把银子献上,仙推却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图报,尔可代我多多拜谢,说小生没齿不忘。”乃拳拳致意而去。行至日暮,即听得山前谷后叫杀连天。仙正勒马观望,忽背后林下,突出数骑。大喝曰:“过者何人,还不下马。”仙大惊,寻路别走。贼亦如飞赶来。仙策马奔驰,登山跃水,走至夜半,方渐按辔徐行。时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昼。远见朦胧树色,隐隐有茅屋一间。仙腹正饿,往叩其门。俄一老妪出迎,瞿然曰:“贵人夜半降临,当有缘故?”仙曰:“吾松江人,逃贼至此。人马俱困,乞借一宵。”妪许之,遣人草舍。俄妪进膳至,仙曰:“近闻贼匪何如?”妪曰:“闻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设计守之,不致城陷。”仙自是略觉放心。次早饭毕,仙以银子酬之,妪力辞不受,仙感激不已。
于是晓行夜宿,不问西东,行了三天,渐不闻贼。这日偶歇旅店,问主曰:“这是甚么地方?”店主曰:“此扬州府甘泉县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转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却误走恁般远路。这也罢了,目今江南随处皆贼,从此通淮安往兖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过山东地暂避一时呢。”决过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兖州,骏马如飞,旬日已到。仙既入兖,但见士民乐业,盗贼不惊。喜曰:“吾今得安乐所矣。”遂卜居于鸣凤山之望仙岩。其山层峦叠嶂,高秀嵯峨,四面长江环绕如带。其岩则玉洞天成,石室四达,中有炼丹鼎、仙女盘、登仙梯、明镜石。白云云爱云逮,绿树菁葱,真仙境也。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内有镜溪禅师,梦佛相谓曰:“明日桃大将军避难到来,吾辈切须保护。”镜溪觉而异之。明日,镜溪率众檀越伫候岩门外,恰好碧仙到来。镜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众参礼,仙亦答礼。镜溪曰:“敢请公公贵居?”碧仙曰:“敝邑松江。”镜溪曰:“莫非姓桃么?”仙曰:“然。”镜溪曰:“系避难而来否?”碧仙曰:“然,老禅师怎得知到。”镜溪笑而不答。仙曰:“小生逃贼至此,欲乞宝刹,暂借安身,未知可肯见赐?”镜溪点头曰:“相公放心,此不消说了。”是晚饭罢,镜溪秉烛谓碧仙曰:“从此小门穿过,那边有讲法堂。堂后有凌霄阁,相公可到彼歇息罢。”
碧仙离坐随行,经过了杨柳亭,穿出葡萄架,弯弯曲曲,才到凌霄阁来。阁上几案杂陈,图画满挂。云窗月牖,清雅宜人。镜溪略谈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无事,或登山玩水,或听鸟看花,或饮酒云中,或吹箫月下。琢句追章,积稿成帙。闲则焚香拜佛。暗暗祷告,愿得双亲免祸,自己无殃。这不必细表。却说那流寇,自本年正月,从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连日攻打,围至半月,未能破城。贼营军师黄璐,因仿吕公车之法,造成数车。车广丈余,高与城等。上起板屋,下装四轮,中可伏贼百人。由车过城,如履平地。这里李公探知其实,遂于城上多竖巨木,即以辘轳转运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车至,堕石击之,车悉毁碎,贼众死者甚多。次日,大驱贼兵,从东南二门,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来日生下一计,先谕西北两门军士,切勿移动,偃旗息鼓,不许喧哗。止教些少闲人,往来城上,却要多备矢石火炮,以妨贼攻。又谕东南两门军士,悉要登城擂鼓扬旗,以示准备。这日贼营军师黄璐跨马遥望,绕城一周。回谓贼首谢骥与罗熊曰:“吾辈屯寨东南,一向攻打亦取东南,今彼悉撤兵于东南矣。东南既实,西北必虚。今夜可先遣一军,明击东南,却遣一军暗袭西北,则城可得矣。”谢骥等大喜称善。是夜,先令黄璐引贼五千,多携火把,擂鼓呐喊,虚击东南,后令大将张阿龙引贼五千,多带长梯,暗取西北。调拨毕,骥与熊亲自统贼五万,随后接应,准备入城。时李公见东南贼火光烛天,但擂鼓呐喊,却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袭之计矣。”
遂令西北军士藏火待之。及张阿龙引贼潜来,驾梯欲上,忽城上驳铳齐响,矢石纷飞。贼大惊,倒身而逃。李公令大开四门,冲杀出来。东南贼殊不提防,各自逃窜。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杀贼数千。谢骥罗熊知事不济,已自退了。须臾,阿龙、黄璐陆续逃回。黄璐曰:“吾闻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难取,不宜久居矣。”罗熊曰:“往那方去才好?”谢骥曰:“不如取苏州,苏州百物丰盈,若得苏州胜松江几倍了。”众称是。次早昧旦,拔寨启行。赶数日,将至苏州城。黄璐令每人各携生草一束,倍路赶到。以草投之,草积成山,高与城等。张阿龙手执大旗,先跃城上,立杀数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门惊走。随后贼众一拥而入。自是贼声赫奕,远近惮之。警报至京,艺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统兵二十万以讨贼徒。师抵苏州,连战不利。时李公以松江围解,乃募附属乡勇,得数万人,杀奔苏州,剿捕流贼。一日有贼万余,从消夏湾驾桴而上,虏掠民居。李公率乡勇从后抄截之,杀其大半。李公回寨谓众曰:“贼既知我截他,明早必来挑战。可分兵为两半,一半出两旁山曲埋伏,听寨中炮响冲杀出来。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设弓弩,暗守寨门。彼见寨门不开,必以为怯,待他迫近悉发弓弩射之。”调拨既毕。那日谢骥等闻李公截杀,果然大怒。次早令张阿龙领贼五万,杀奔寨前。但觉阒无人声,寨门坚闭。阿龙曰:“彼怯矣。”遂驱贼众攻打。忽寨内一声炮响,驳如山裂,箭似蝗飞。阿龙知是中计,急欲退去。忽背后山谷伏兵齐出,风卷杀来。阿龙匹马当先,且战且走。贼众落后者,悉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见杀得兴起,次日亲约李公一同进兵。
时黄璐见阿龙败回,谓谢骥曰:“李英足智多谋,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间之计,令秦良与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夺其权。若李英不得用兵,则秦良不足忧矣。”。商议未了,忽伏路马飞报说,秦良李英会合进兵,离城不远。黄璐遂令贼众开城接战,专击秦良一军,官军不能抵敌,退后便走。李公知官军无用,亦不战而逃。黄璐率众追之,且传令齐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贼军独追官军,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点阅人马,折了三千。又闻李公全军而还,不伤一个。心中自觉羞怒,暗想:“今日贼众怎么都道勿杀李英,今果不伤一人半人,是何缘故?莫非李英与贼结连?我明日试令他进兵,看他举动,便可察其情弊,识其真伪了。”次日,秦良遣使持节,到李公营中令公进兵。说本部随后接应。公不知其意,遂统率乡勇,直捣苏城。秦良自统大军,登高观望。那边黄璐探得李公兵到,谓罗熊谢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试李英情弊也。吾今计可行矣。”遂引众而出,列陈东郊。黄璐立马阵门,大呼曰:“请李府台打话。”李公跃马出到门旗,黄璐拱手婉容曰:“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灭贼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纳首。”璐曰:“改邪归正之意筹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听从。倘明公罢兵松江,吾亦不据苏州矣。”李公曰:“诚如汝言,得毋失信。”黄璐连称不敢,说讫,把手一拱,罢阵回城。李公不敢进袭,亦引兵回。时秦良在高处望得亲切,见李公与黄璐阵前谈话,不战而回,以为真的与贼结连。欲劾其罪,暗地怀恨。时李公粮饷欠缺,因遣人诣秦良大寨请粮。秦良却之,且谓“与贼有私,不战而退,养此反叛之兵何用。”使者回报,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惊,乃谓众曰:“秦良既不录吾功,并又诬吾罪,如此猜嫌妒忌何足与谋。吾辈若不早归,祸将及矣。”即日率众散归松江。秦良以独力难持,自觉畏怯,亦退于松江青浦县下寨。
黄璐知此消息,谓谢骥等曰:“李英既已罢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设一计,令秦良自斩李英,英既死则良可擒矣。”于是拔寨弃苏城,迫近松江郡界屯扎。黄璐令贼散捉乡民,须臾得数人至。黄璐亲解其缚,予以酒食。且羡曰:“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乡民大喜,欢饮至醉。黄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谁敢应承?”众乡民都道:“我敢应承。”黄璐择一精壮乖格者问曰:“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么?”其人曰:“我名李三。”璐乃出一封书信,谓之曰:“汝可带此封书,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却从松江府寻取青浦县而来,只要使秦良的伏路军捉得。若秦良问尔所自,尔说自府城来,若问来有何故,尔即说欲往苏州卖买。他若搜出封信,尔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赏放尔回矣。”李三一一记念,藏过书信,潜往松江。却取径转来青浦,经白石岭。时正黄昏,果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帐问曰:“汝何人,怎么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苏城贩货。不识路径,误至于此。”秦良叱曰:“苏城已为贼据,有甚么货,岂非糊乱说么。”李三故作战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来往不明,必有诡故。”遂教左右遍搜其身,果于襟中得一密书,层层封固。书皮写着“启上罗谢二兄台亲拆”九个字。秦良遂层拆开,书内却无别词,仅封着“核阑”二字。后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谨订,名下并有李英戳记。秦良将核阑二字细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谓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李三犹支吾抵塞,不肯认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听小的招来,此委系李府尊结连贼党刻期献城,故托小的寄书。实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饶命。”秦良曰:“既如此,然原书既已拆坏,待我依旧样修书一封,汝仍带至贼营呈进。只说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说被我看见也。吾今就将计就计,教他们死在须臾。”即谕从军书记,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并赏银子。秦良犹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应过,回到贼营。黄璐唤入问曰:“事济否?”李三笑曰:“颇如尊命。”因将秦良替书呈上,并具述始末。罗熊曰:“此是甚样做作?”黄璐曰:“此是假为李英密书,书内那“核”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时。那“阑”字,拆解是东门。意即作李英约我们于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却故使秦良看见,使他着实信李英与我结连。待至期我诈如约进兵,攻取东门。则秦良之信愈坚,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罗熊等大喜,叹为好计。
比将至期,黄璐令阿龙引贼五万,虑攻东门。且嘱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过诈作践约,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杀也。”阿龙领计先行,黄璐自率五万,随后接应。是时秦良果谓李英真欲献城,这晚遂拨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时,阿龙引贼潜至。秦良出伏兵击之,贼已先遁去了。时李英正巡城,闻外面风声不好,急令举火,满城纷然。秦良即道举火为号,大怒。次日遣使持令,宣取李英到营。叱而责曰:“朝廷何负于汝,汝敢结连贼党,约期献城。”李公大惊曰:“这话那里说来,卑职初次保守全城,继且募兵剿贼,捐躯赴难,颇建微勋。乃大人既不表录其功,而且诬陷以罪,是何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说出汝的机关,教汝死且无怨。在昔苏城时,本部会汝合兵,不幸失利,贼追且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此一证也。次日令汝进兵,汝但与贼私谈,不战而返,此一证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约贼于本月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贼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击退贼兵,此一证也。今日机谋败露,汝还欲强辩么?”说讫,把截得的原书出示,李公看毕曰:“这实非卑职之书,必是贼辈行反间之计,大人休要误信了。”秦良叱曰:“非汝之信,那有汝的戳记?”喝教左右拿禁军中。桃侍郎等闻知大惊,纠合张学士、苏司勋、杨孝廉并郡内诸缙绅等,联呈保结,代为辩冤。秦良那里肯准,一面移文详知督抚,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内具道李英与贼结连,谋为不轨,历举前三事为证。并将搜得李公密书进呈。艺祖览表,诏解李英回京,临御亲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贼有功,治绩素著。陛下恩深遇厚,岂敢遽怀贰心。此必贼辈畏他智能,行反间计以削其权耳。乞圣明详察。”艺祖准奏,命大理寺狱丞暂且监囚,俟靖贼后究察。
时李公之亲戚故旧,咸以此事驰书于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祸及。水平屡得凶音,恸哭几绝。随即关钥门户,装束而逃。思欲潜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于是经济南出兖州,跋涉月余,甚觉困顿。又因李公为官廉洁,家无私积。路费不充,只得寄寓兖州,典卖诗画作餬口计。不半月,声名大噪,车马填门。买字求诗,手不暇给。一时惊动了那个归家詹事,姓李名祥。住于西城之倚翠庄。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这日深聆李生名誉,亟令备马来访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罢,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莱州,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落魄穷途,休得见笑。”李祥喜曰:“原来也是姓李,这就是一家了。”两下闲话半晌,李祥乃曰:“近闻贤侄词铿金玉,笔走龙蛇。盛誉传扬,如雷贯耳。兹以敝画四幅,乞题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见赐否?”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学识粗疏,何堪挂齿。
倘不嫌亵渎,敢效微劳。”李祥大喜,呼仆启匣,取出画图。李水平接展视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是春景。第二幅谢安赠扇图,是夏景。第三幅陶潜归隐图,是秋景。第四幅刘备访贤图,是冬景。看毕赞曰:“墨迹惨淡,情景入神,真名画也。”遂铺于案上书之。李祥曰:“怎么不先起稿?”李生笑曰:“拙稿已成腹中矣。”举笔挥洒,运动如飞。
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正书:
长亭春草碧黄昏,
旧是江郎滴泪痕,
惆怅一轮南浦月,
千秋长照别离魂。
第二幅谢安赠扇图草书:
赠别徒论玉与金,
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携向东阳去,
留得仁风播古今。
第三幅陶潜归隐图隶书:
一谢荣名出帝乡,
秋风江上急归航,
故园松菊长相待,
松自青青菊自黄。
第四幅刘备访贤图篆书:
几望茅庐意未通,
鸣驺频逐落梅风,
岂知汉国三分势,
已在先生午梦中。
李祥在旁,随书随看,既毕。喜赞曰:“诗格浑脱,字法精奇。信笔挥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谓名不虚传矣。”李生阁笔曰:“恭承钧命,敢献墨猪,贻玷佳图,尚希恕罪。”李祥感甚,命仆取白银四两酬之。致意曰:“蒙赐佳章,不腆润笔,祈为哂纳。”李生辞曰:“拙笔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领罢了。”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辞。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无地了。”言讫,辞归。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谓使曰:“本欲拜候,何烦宠召。”乃偕使至倚翠庄。李祥接待,一如宾礼。俄而酒至,逊坐就筵。话至酒酣,李祥问曰:“观贤侄年少翩翩,才雄学富,正宜大展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迹于江湖城市之中,等风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觉触动隐恨,泪潸潸然。欲诉真情,恐碍于事。乃另说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门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纸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叹惜良久曰:“今贤侄欲作何策,以图终身。”李生曰:“控诉无门随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终非久计,吾有一言相问,可肯见容?”李生拱手曰:“愿听指教。”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贤侄无亲,愚叔无子,欲效螟蛉蜾蠃,结为父子之亲,终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迹无依,何不权且依附。倘异日倚他势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时就为其半子,亦所分愿。”乃应曰:“叔父不以侄为不肖,鞠为义子,以拯其灾,是犹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馆生于家。越数日,祥率生谒祭祖宗,宴会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称许而嘉赞之。自是钱谷簿书,宾客祭祀,事故世务,悉委李生。生闲则玩水观山,以习弓矢。李祥见其弓马娴熟,心愈羡之。尝问曰:“贤契不特文事高奇,并且武备精妙。有几多工夫岁月,却学成文武双全。”李生曰:“方今世界扰乱,各欲保身,吾已学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马,射鸟云游。恰好来至鸣凤山。由石径天梯逐级而上。忽闻古树深处,隐隐有洞箫声,嘹亮清腔,仙气栩栩。生入林审视,乃一俊童。因问曰:“汝却何人,恁般自在。”童停箫曰:“吾名小松,乃镜溪禅师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贼至此。”生曰:“如今安在?”童曰:“今早登山,游入白云深处。叫我在此等候。”生曰:“吾欲候见一面,未知可就回来?”童曰:“相公每出游山,或晏或暮,未定归期。贵官若欲见他,请到敝岩少坐。”生大喜,令童带行。踞石穿林,来至岩下。生举目四望,真个青山绿水,茫无际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极胜概。进数步,已是洞门,忽见石壁上龙蛇飞舞,墨迹淋漓。书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势峭然,
山容水色望无边,
玄关永锁千秋月,
碧洞遥吞万壑烟。
鹤舞云梯风树晚,
龙蟠石磴老松眠,
间排羽驾聊登览,
疑是蓬莱第一天。
诗后写“江湖散人桃白山题”八个字。李生暗赞曰:“体格庄严,声调雄壮,真雅士也。”再纵步进入殿前,恰遇镜溪禅师自西厢出,施礼相见,各通姓名。生说是本籍人,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说欲见桃相公之意。镜溪大喜,遣诣凌霄阁待茶。李生举首,见座上又书有诗云:
炼鼎烧丹入素秋,
闲云野鹜日悠悠,
禅关月上僧翻卷,
静院花开客倚楼。
寒树远随仙鹤舞,
长桥常挂玉龙浮,
个中悟得非非想,
坐对空山碧水流。
诗后具名如前。李生念讫,正向镜溪称赞,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壶觞跨鹤游,
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经诵,
顽石闻时也点头。
吟声柔媚,如啭流莺。镜溪离坐曰:“桃相公回矣。”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阁来。施礼相见,宾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里居,桃碧仙答系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兰。因他二人,自十三岁隔别以来,至是已各十八岁,久不相见。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装。湖海相逢,各出逃难,实也各不识认了。至于前头婚约,亦各暗地忧思,要不敢向人访问也。时二人闲话燕坐,谈及文章事业,意趣性情甚相投机。看看日暮,镜溪盛设酒席,畅饮酣谈。内有豆腐羹味甚美,镜溪啖及,问李生曰:“吾等念佛吃斋,多以豆腐为馔,是何意义?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生答曰:“豆腐乃汉淮南王刘安所造,刘安素好仙术,筑台静居。尝有异人谓之曰:子欲求仙,先洁口食。吾示子制造豆腐,品洁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异方授之。安依法制造,始以传世,用以吃斋,是之取耳。”镜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唐大历间,有僧号邹和尚,隐居伞山。常畜一驴,偶因其驴,犯山下黄氏蔗田。黄见僧请偿。僧曰:吾教汝窨蔗为糖,利当十倍。则糖固邹僧所造也。”镜溪曰:“食盐始自何时?”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为盐。其法成后,种类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饴之各别,其色有青红黑白之分殊。或出于石、于木,或出于井、于崖。出处虽多,要不如出于海者,为最广耳。”镜溪曰:“凡物各有由来,吾辈食而不察,可谓木偶。”未几鸡鸣席散。镜溪自回禅房。
李生酒醉,先卧于碧仙床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寝,又暗忌男子同床,只得伏案而睡。忽忽梦魂杳杳,得回故乡,与桃侍郎并夫人等相见。并于醉春园得与李生嬉游,光景宛似当初。继又梦至孟城山,与柳遇春会。俄柳青青请入房中,各诉离情,放声长叹。忽然惊觉,自己思前想后,未免滴下泪来。此时曙色已开,李生亦起。见碧仙凭几不寐,面有泪痕,因问曰:“桃兄独坐不眠,泪痕尚湿,不知有何隐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应曰:“匹身远迈,未得还乡,是以悲耳。”生曰:“贤兄独居寡偶,尽日无聊,终非妙事。寒舍离此不远,何不枉驾一游。暂且屈居,消遣忧虑。待至盛邑宁靖,然后一路还乡何如?”碧仙曰:“贤兄高情雅谊,教小弟刻骨难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决。”李生再三劝驾,碧仙俱未允承。午饭后,李生辞归,碧仙携手下山,相送不舍。李生抵家,李祥问:“昨日何往,经宿方回。”生具说于望仙岩,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桃白山何人?”生曰:“系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学可谓世间未有。”李祥曰:“有此奇士,明日当往访之。”
次日,偕生往望仙岩,与碧仙见,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谦逊且喜,执礼甚恭。祥见仙言语温柔,姿容娇丽,十分倾爱。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个女人,殆胜于毛嫱西子多矣。”须臾,茶罢。李祥口口叹惜碧仙。李生谓仙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决否?与其块然独居,何如知己同游之为愈也。”李祥亦极力相劝,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镜溪祈借小松偕往,镜溪许之。仙即令小松束装行李,自佩宝剑,别过镜溪,与李祥、李生偕行而归。祥令与生馆于书斋,待以宾礼。每日探景玩物,甚觉快心。时七月中旬,山东秋闱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纳监底,令生入闱。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试。生恐为故郡人识认,每日杜门独居。比届期,生忽偶感寒疾,卧病不起。因与碧仙商议,令仙进场替之。玉貌相同,无人觉察。至放榜日,本议李友兰第一,嫌其监底,抑在五名。李生闻报,惊喜下床,病亦渐愈。荣归日,李祥大宴戚族。以庆乐之。人谓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贤嗣。祥又询知碧仙代考,感叹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进京,赴春官之试。仙亦偕往。金榜发后,李生以会元登第,受职翰林。
一日偶闲,生乃潜访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礼,私谒大理寺狱丞。狱丞饮之,酒且醉。生乃曰:“吾有年伯李英,以讨贼有过,得罪朝廷。见监在此,吾欲拜见一面,可肯见容?”狱丞允诺,令一卒引生至监。生见李公,诈称年伯,李公会意,亦以年侄称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泪。李公曰:“年侄何故至此?”生曰:“愚侄赴试春官,蒙圣上恩赐登进士第,受职翰林。今日少闲,特来探候。”李公暗地惊喜,但不敢问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异日朝廷自有公论,以伸年伯冤情也。”说讫,忍泪出监。狱丞接着再饮,生乃辞回。其时朝廷屡有警报,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将阿南罗,统众三十万,捣破玉关。拔取西凉、安西诸郡。催城破郭,势极猖狂。边报入朝,艺祖震怒。诏敕骠骑大将军许亮统兵西征。许亮素性骄横,嗜酒好杀。军士怨望,咸怀贰心。临阵以来,多见败绩。后因番人用反客为主之计,一夜之内连败七营。于是退守临洮,不敢出战。阿南罗大驱番众,晓夜攻城,城内粮草不充,势在危急。许亮无策,急写表章,问众将谁敢出围,入朝请救。有部将张直慨然接表,率众数百,突出重围。连夜奔回,启闻艺祖,具奏城危粮缺之状。艺祖览表大惊,急会群臣商议却敌。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临洮乃西隅屏障,临洮有失,则汉中天水诸郡,日见动摇。恐西安二十州,不复为国家有矣。宜亟遣大将,提兵星夜救援,乃为上策。”艺祖曰:“英圭黎乃西番强悍之国,非得智勇足备,有大将才者,未可往解此围。未知卿等有何壮猷,堪当此任。”群臣皆畏西番强悍,未敢开言。
忽又有江南巡抚上表,奏说镇江为流贼谢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连次战败,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拨精兵,速图恢复。艺祖览表毕,问计于群臣,群臣未敢进说。艺祖叹曰:“番人起外构之患,流贼贻内顾之忧。朕诚无德服人,羞对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当提兵亲讨,以慰民心。”说罢,怏怏回宫,群臣亦没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艺祖假寐不安,凭几兀坐。忽然睡去,梦至御街。俄见二虎,跃然至前,伏地而拜。拜毕,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东而去。艺祖诧异,忽惊醒来。暗解梦中所见“虎者大将之象。向西去者,征西番也。向东去者,征江南也。岂御街之内,有其人耶?”遂潜开私门,微服而出。左窥右探,来至御街。忽有一隙纸窗,灯火明彻。里面说话,声音含糊。艺祖叩门视之,乃两个白面书生,讨论经典。见艺祖至,离坐相迎。彼此让坐,各不相识。那书生先叩艺祖姓名,艺祖答曰:“老汉姓白,居城外王家庄。未审二位贤台,贵居尊姓?”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兰,山东兖州人也。”艺祖曰:“非今科第四名进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学识粗疏,叨蒙圣恩赐录,殊觉自愧。”艺祖又转叩碧仙,仙答曰:“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艺祖又问:“曾登榜否?”仙答曰:“小生学问谫陋,兼以敝邑扰乱,至今尚未游庠。”艺祖叹惜不已。偶见窗壁间挂有长联一首,墨迹苍老,字法一新。其联云:
按古今事,读古今书,论邪正贤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间,禀天地气,处君臣父子,须存一点丹心。
艺祖暗想曰:“看此联气节性情,伟然冠世。他们才识品概,必有大过乎人。又见壁间宝剑雕弓,悬挂殆满。因问曰:“二贤台素习文章,怎又多列武具?岂少年壮志,欲见殊勋耶?”二人齐答曰:“方今流寇未靖,不过藉此保身。无力无权,何勋可建。”艺祖曰:“近闻江南贼匪,移据镇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时宁靖?”李生叹曰:“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独握兵权,不被诬陷,则贼已无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时闻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绩素著。今诬以通贼之罪,而抹其讨贼之功,可谓千古冤账。”李生曰:“只因秦良先妒李英立功,故贼得施反间之计耳。”艺祖听得,暗记在心。但问曰:“未知那贼,实有几多万数?”碧仙曰:“初起霍山时,止二三十万。至今约四五十万了。”艺祖曰:“如此愈纵愈强,愈难剿除矣。”碧仙曰:“不难,吾视除贼辈犹反手耳。”艺祖曰:“贤台果能除乎?”仙曰:“吾自不能,别有能杀此贼者。”艺祖惊问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苏郡人也。前因感愤世乱,乃聚众数十万,屯寨于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归附新朝之意。小生与他亲厚,倘若兵权在握,不过片纸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乐效其劳矣。由是设计剿贼,又何难耶。”艺祖点头曰:“然。吾闻孟城山,蓄兵养将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闻皇上欲遣将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领旨。贤台能调他军马,何不请旨效劳,立功于世耶?”碧仙曰:“此不过闲话谈谈,小生一介白衣,焉敢妄谋图事。”
艺祖应过,又曰:“近来西番英圭黎反,去岁初夏,打破玉关。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凉诸郡。大将许亮,现困临洮。今皇上遣将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窃恐临洮有失,蚕食深来,吾辈悉为番俗矣。”李生曰:“海外诸番,星罗棋布。而于日本朝鲜以外,则西岛为最强。其大者有英圭黎,于丝蜡、佛兰西、荷兰,大小西洋,皆强悍莫敌之国。性情兔狡,习俗狼贪。舟车军械,精于中土。非诸番比也。今彼孟浪长驱,势莫能御。为将者,务须审其利害,察其性情,骄则示弱盈之,贪则以饵愚之,勇则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与比混战,未见其得胜算也。”艺祖曰:“为将之道,当如之何?”李生曰:“洽以恩,孚以信,赏必行,罚必严。外安而内危,胆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进知退,知机知势,知实知虚。惧而好谋,疑而善决。静则如水,动则如雷。不以小胜而自盈,不以小败而自怯。尽心竭力,动出万全。此为将之大体也。”艺祖曰:“比如欲救临洮当用何策?”李生曰:“善将兵者,审机度势,因时制宜,千变万化,出奇无穷,固未可以成见拘也。”艺祖曰:“贤台既有深谋,盍效宗悫请缨立功沙漠。”李生曰:“大敌当前,披坚执锐,非有勇力不可。”艺祖曰:“昔武侯纶巾羽扇,力无缚鸡,而帷幄运筹千里决胜。东征北伐,二十余年,何尝亲临矢石耶。”生曰:“朝廷自有能人,若小生辈弗敢闻也。”艺祖见李生、碧仙谈论军机,深得胜算,暗地喜悦。想晚来梦见二虎,必应在他二人。于是道声失陪,致别回去。李生谓碧仙曰:“看他仪表堂堂,留心君国,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碧仙曰:“正是,我亦疑之。惜未曾问他现任甚么官。吾辈说话,殊太放肆。”
时艺祖潜回宫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圣驾临朝,文武官僚,两班鹄立。有钦天监监正趋跪御前,奏言:“臣观天象,见荧惑天理星晦,当主边疆肃靖,盗贼消除。又见参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将精兵,扫清宇内。乞陛下速降明诏,宣播朝野,有能征番灭寇者,封万户侯。必有贤才,奋袂而兴,以匡帝室者矣。”艺祖览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即令殿头官领旨,往御街宣召新进士李友兰,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领旨,直往御街,寻至李生寓馆,宣谕旨意。生等拜诏毕,暗想不知圣上何故见召,十分惊疑。正忙未了忽又报圣旨至,宣桃白山听旨。旨谓:桃白山身属布衣,未堪面圣,兹准御赐进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碧仙拜毕,不敢迟疑,与李生急着衣冠,上朝见驾。至阶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万岁。
艺祖亲启纶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抠衣而升至殿前。屏气敛容,五拜三叩。艺祖大悦,各赐平身。谓曰:“朕昨与卿等谈论军机,知卿等伟略雄才,为皇国栋梁之器。故特破格征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于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来相会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识圣颜,轻忽冒渎,罪该万死。”艺祖曰:“此无足怪,不必奏闻。方今流贼猖狂,万民骚动。东贼乱于内,西番叛于外。朕实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宁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实朕之罪,何辜于人。朕欲命将兴师,恢复西隅,扫平东郡,未知卿等肯为朕分劳否?”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虽粉骨碎身未能图报。今陛下欲兴义举,剿灭群丑,以奠邦家。斯诚宇内所厚望,亦臣等所乐捐躯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谋少算,稍或挫失,有损国威。所关非细故也。伏乞圣明详察。”艺祖曰:“卿等素裕谋猷,决能胜任,何必过虑。朕闻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诚嘉赖二卿,尚其毋废朕命。”生等衔之,再拜领旨。艺祖大悦,敕赐印绶,诏封李友兰为征西大都督,统辖西安诸路军马。封桃白山为平东大元帅骠骑将军,统辖浙南诸路军马。各带御林军十万,刻日兴师。又取出宝剑二张,各赐其一,诏以不遵军令者斩之。顾李生曰:“临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临洮,全师陷矣。”又顾碧仙曰:“诚如卿言,招抚柳遇春归顺朝廷,合兵讨贼,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勋,均有重赏。”又嘱二人曰:“军国重务也,边疆大事也,战斗危机也。任大责重,卿等勉之。”生等再拜领命而出。圣驾亦回宫。时朝内诸臣纷纷私论,咸谓军国重事,不宜任此白面书生。其时李生、碧仙,各点兵将,陈师号令,飨社祃牙。
先说李生一边,统领十万御军,分为五队。以金吾将军郑鸿为前队,奉国将军杜昌为后队。轻车都尉张明为左翼,上骑都尉胡敏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刚副之。以骁骑尉李振文为帐前将军,徐浩为中军参谋,张琏为运粮使。并征取西安、兴安、西宁、延绥、宁夏、西凤、兆岷、平阳、黄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马,统共大军四十万,刻日取齐,望西进发。一路上,文移告急连片飞来。俱说英圭黎国主亲统大军。围困平凉,攻击甚急。李生令倍道而进,直抵陇西。离番将阿南罗营五十里下寨。李生谓参谋徐浩曰:“吾欲先救平凉,救平凉即以救临洮也。”徐曰:“欲救平凉,却又屯近临洮何也?”生曰:“吾阳则迫临洮,而阴实图平凉。欲彼防于临洮,而疏于平凉也。彼疏而我密之,则机可乘,而围易解矣。平凉既解,临洮安能久乎。”徐深然之。
未几探马回报,说英圭黎国主,攻打平凉不下,离城三十里屯营。又分左右二营,左营是番将祝奇屯之,右营是番将夷丙屯之。其阁川水路可通临洮者,舟楫连接不断,却有些小军士守之。李生听了,谓徐浩曰:“彼分三营,恐防劫寨,以互相救应也,可就用劫寨之策胜之。”遂升帐,唤集诸将听令受计。令“郑鸿率铁骑军十万,从狄道渭源潜出平凉,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执火把,擂鼓纳喊,且勿近前。待他两寨兵至,合杀出来,急就灭火遁逃,潜无影响。待他两寨兵退,然后乘暗冲寨,以散其兵。又令张明率铁骑军五万,亦从前路抄出平凉。若番将祝奇往救中寨,汝则袭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铁骑军五万,亦从前路抄出平凉。若番将夷丙往救中寨,汝则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约时举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袭,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胜矣。但彼败走,路径不测,不宜远追。只要纵火烧山,吾自有救临洮之策。”三人领计,取路先行。又令“杜昌率兵二万,潜往阁川。只看平凉火起,尽夺番人舟楫,暗据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许走漏一个。择其壹贰畏死者,厚赏而用之。”因附杜昌耳边,授以密计,如此如此。“则临洮围困亦必解矣。”杜昌大喜,领计而行。又令部将黄升至前谓曰:“番将阿南罗闻番主兵败,必移兵救应,取径阁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鸡头山矣。汝可率兵五万,于山间多竖旌旗,虚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峡去,汝却潜伏峡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从中击之。吾自引兵杀入峡口,则番将可擒矣。”黄升亦领计潜去,依令而行。调拨既毕,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机。
其时郑鸿、张明、胡敏等,带率军马,晓夜奔驰,将至平凉,合兵一处。是晚分兵劫寨,郑鸿中路先行,张明、胡敏左右俱起。鸿令军士多执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惊,一齐放箭。番主令举起号火,以招两寨救兵。时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遥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开寨门,合兵杀出。郑鸿令众军一齐灭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赶一程,杳无影响。番主大笑曰:“既来打劫,怎又遁逃。中国人真个无用。”遂令祝奇、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见满寨尽是汉军旗号。祝奇大惊,怎么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来。时夷丙亦回右寨,忽见守寨军马纷纷暗窜叫,说右寨已被汉将胡敏用铁骑军袭了。夷丙大惧,亦即奔来大寨。恰好会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门,忽寨里大炮一声,大军杀出。为首一将,大叫:“汉大将军郑鸿在此,鼠辈还不降么?”祝奇、夷丙大惊,夺路奔走。郑鸿、张明、胡敏各引兵大杀一阵,亦不远追。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远,见天际残月已上,方才按辔徐行。忽听后面人马奔驰,旌旗飘荡,山崩海倒滚滚追来。祝奇长叹曰:“追兵至矣,如之奈何?”夷丙厉声曰:“到此地步,若不决一死战,岂不束手待烹。”急令军士傍野依山,摆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冲之。只听那来军齐声叫曰:“此处有伏兵截杀,何处逃生。”须臾,举军皆哭拜乞饶命。祝奇、夷丙听得声音,疑是自家人马。问之,果是番主中军奔来。祝奇等亟至番主驾前,泣拜于地,各诉失寨之故。祝奇问:“主上何故来迟?”番主言:“被汉将张明、胡敏从左右寨夹追杀来,因回头与他厮杀,故奔在后。”夷丙曰:“如今往何处屯兵。”番主曰:“大将阿南罗现在临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应。昔出兵之日,吾曾寄书于佛兰国主,令他起兵十万,前来助战。想他早晚当必到来矣。”遂退于松山下寨。
时郑鸿、张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计,纵火烧山。那杜昌潜在阁川,望见平凉遍山火起,知是获胜。急驱军士尽夺番船,守船番兵,尽行拿住,不漏一个。杜昌各赐酒食,好言慰之。即唤一二畏怯者,私谓曰:“汝二人欲做官否?”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还望做甚么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尔们,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赏,未知尔们肯从否?”二番卒满口愿从。杜昌曰:“汝等可诈称国主军兵,奔往临洮。报入阿南罗大寨,说国主三寨,被汉将郑鸿等冲劫,现今败走松山。汉军围困甚急,望将军提兵渡川速救。若说得他提兵来救,便算尔们有功。”二番卒受计而行。一路上私相酌曰:“我等昔在本国,不过是一军兵,有何恩宠。今若济了此事,就在中国做官,岂不好么?”果然来至临洮,报入阿南罗大寨。具说:“国主三寨俱失,败走松山。汉军困之,危在旦夕,望将军渡川速救。”阿南罗大惊曰:“汉军大寨,现屯陇西,怎么却在平凉打劫。吾主有失,安能独生。”即刻尽拔全师,望松山而去。
将至阁川,杜昌令尽摆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竞欲下船,忽船里火炮齐轰,弓弩乱发。番兵落水死者无数。阿南罗大吓曰:“怎么船只也被汉军据了?”急得欲退回头,忽后面汉骠骑将军许亮,开城引军追来。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驱兵杀来。郑鸿、张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与杜昌登岸杀来。水陆四路夹攻,阿南罗不敢交战,夺路奔走。至鸡头山,遥见烟尘蔽空,旌旗隐现。阿南罗指曰:“那里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谋。”遂转投金佛峡来,峭壁悬崖,车马难进。委委曲曲,尽入峡中。有带路军叫说:“前面有木石塞断出路。”说未了,忽山上木石滚滚而下,驳炮轰天。黄升尽出伏兵,绕峡击下。番兵死者几半。急欲窜回,后面四路追兵已将峡口封住。阿南罗无处措手,跃石壁上,立杀数人。李生挽弓射之,应弦而倒,众军拥上缚住。番兵将校,悉为所擒。李生统会全军,解回本寨。时值昏夜,军士加餐,生颇酒酣。升帐执法,喝帐前校卫,快押番将前来。众将应声,早把阿南罗拖跪帐外。李生曰:“无知鼠辈,罪所当诛。若肯降从,免汝一死。”阿南罗稽首曰:“元帅若肯开恩,乞释吾缚,定当归降。”生即教侍卫尽解其绳,阿南罗诈作叩首谢恩,暗于股间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帐,直跃案上,望生刺来。生急倒身闪时,忽然血光闪处,一颗人头阁然坠地。灯烛俱灭,几案倾颓。众将急来相救,却摩不见李生,惟一死尸僵卧地上。齐声叫号曰:“总督不好了。”一时仓皇失措,黑暗里却捉不着阿南罗。纷纷嚷嚷,乱了许久。参谋徐浩顿足曰:“都督若死,吾不独生矣。”亟呼军士取火照寻,东摸西探,却不知阿南罗所在。有军士进帐报曰:“方才人声初乱时,我等见一人从帐后突出。此时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罗了。”众将俱道:“一定是了。”遂一齐向帐后追拿,直闹至后寨之外,俱寻不见。徐浩曰:“料他走且不远,速发兵于寨外,四路追之。”
遂回帐欲传令,忽见李生凭案端在,旁无一人。众将个个吓异,不敢开言。李生曰:“众将军却往那里去?”众将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罗。”生曰:“他已被我杀了,何消追捉。”徐浩曰:“方才黑暗不辨,吾等误谓都督遭凶。闻说有人从帐后突出,以为阿南罗,是以追耳。”生笑曰:“怪得众将军如此着忙,初那阿南罗,乍跃案上,举刀刺来。吾急闪过身,乘暗掣剑,信手挥去,恰好斩落他头颅。吾遂拿其头,从帐后径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缚番兵。方才转从帐前回来,喝教燃烛,重整几案。却未曾遭彼之凶也。”众将听知,方才明白。只因灯烛俱灭,故看得不真切了。时李生既获大胜,闻番主全师未退。尚屯松山。正欲进兵讨之。忽探马回报,说番主纠合佛兰国兵十万,长驱大进,直渡阁川,屯于西平之野。李生曰:“彼军跋涉远来,人马疲困,利在速战。”次日,李生升帐。出令先教郑鸿引军十万,直抵番营,列阵挑战。只消如此如此,诱他入石门山来。又教张明、胡敏各引兵一万,埋伏山门两旁。待他过时,截其归路。却要多积薪草,纵火拒之。乃命参谋徐浩监守营寨。亲与副都督大金吾李刚,帐前将军骁骑尉李振文统兵十万,潜伏于石门山。先令军士尽刈山顶草茅,填塞涧谷,准备放火。
时郑鸿引军十万,杀奔番营。番主大怒,令大将祝奇驱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阵势。阵门开处,祝奇纵马挥斧,直取郑鸿。鸿举刀相迎,略战数合拨马便走。祝奇挥兵追来。郑鸿奔了一程,回马再战,不数合又奔一程。看看祝奇赶将上来,鸿再回马交战,不数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赶不及,方才鸣金回军。行不二里,郑鸿驱兵擂鼓,倒从背后追来。恼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赶到他寨,决不回兵。遂拨马努力再追,郑鸿回马又走。约十余里,诱到石门山来。跃石穿林,逶迤而进。忽前面号烟起处,伏兵齐出,矢石交攻。郑鸿亦回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计,叱退军马,欲出石门。忽两旁突出伏兵,左有张明,右有胡敏,拦截门外,投薪举火,烈不可当。祝奇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束手无策。回望处,遍山火起,烈焰腾天。巨涧长溪,非火即水。番军十万之众,不为炭定为坭矣。祝奇并力运斧,劈开火球,引数十骑,冒烟突火,寻径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觉撞着张明,挥兵追杀一阵。亏得夷丙照应兵到,方得搭救回营。这里李生大获胜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时祝奇回至本营,入见番主。伏地请罪。番主令起曰:“胜负兵家之常,何足深罪。愿将军尽心效力,以复阿南罗之仇。”祝奇曰:“复仇不难,臣有一计,包管三日之内,教他片甲不回。”番主喜问何计?祝奇曰:“臣今夜引兵五千,往投彼寨请降。诈说今日兵败回去,吾主责我违令,按法行诛。吾心不甘,特来私降。待他收留寨内,主上可在此静候佳音。倘若有机可乘,臣自驰书相约。那时刻期举事,连夜劫营。主上外攻,臣为内应,事必济矣。”番主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后,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诈称祝奇陷兵背国,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缚还祝奇,情愿罢兵归降。如此,彼必无疑矣。”番主大喜称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来。先教守门军士,报入帐中。说番将祝奇引兵来降。李生闻报大喜,教引祝奇进来。祝奇匍匐近前,哭拜于地。诉说今日兵败,吾主责以违令贪追,推出营门,喝行斩首。幸斩官与我素厚,纵之使逃,故特夜率部兵,暗来请降。李生曰:“那时可曾有人保救?”祝奇曰:“虽即救之,吾主不听。”生曰:“汝邻国尽可托身,何必投我敌国,处生死不定之险。”祝奇曰:“中国文物之地,五谷丰美,四时调和,久深慕之,故愿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怜犬马之余生也。”生点头微笑。徐浩进曰:“番人狡诈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刚、郑鸿等,一班官将,都进案前,俱说“祝奇此来必是诈降,都督休信误了。”生叱曰:“公等如此多疑,何以取信于外国乎。吾得祝将军,可卜早晚成功矣。”众官再欲进谏,忽报有番使至。李生命入,问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违令丧师,并又背君降敌。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帅许归祝奇,情愿相与罢兵。终身归降,不腆之贡,谨以犒军。”说讫,献上许多金银珠玉。祝奇听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说“宁愿在此听令,不愿回国断头。都督若肯相留,定当舍身报国。”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转谓番使曰:“视奇乃世之猛将,今既相投,吾当赖他成功,安肯放他回国,以受戮辱。原来礼物,悉许携还。”番使犹诈作请求,李生只是不许。番使乃接回礼物,再拜出营。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专候祝奇音信刻期劫营。
时李生既得祝奇,着实欢喜。令结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赐予甚隆。其随降番兵,亦令傍寨结营,以听调用。徐浩等甚是不悦,咸私谓曰:“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计,吾等早晚须要加意提防。”越数日,李生忽得恶疾,倒卧在床,气塞目瞑,甚觉危笃。众官将仓皇失措,无不就榻问安。次日侵晨,病势甚极。祝奇闻及,亦来问候床前。生命祝奇坐叹声曰:“吾素善养身,竟遘此疾,可知祸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预期。但在此大敌当前,重兵在握,忧虑交迫,则疾病愈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愈再来可也。”祝奇勉强应过,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势既危,不理军务。正好乘机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难措手矣。”遂修密书一封,暗令番兵驰报番主。番主得书大喜,令右将夷丙,调兵十万,候夜劫营。至日暮时,这边前将军郑鸿,骠骑将军许亮,正同入帐问病。李生唤近问曰:“公等欲我病愈否?”郑鸿等曰:“都督乃三军之主,运筹决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愈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来,只须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时吾此病体自必尽愈了。”郑鸿、许亮大喜而出。须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话,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须臾,李刚、徐浩、张明、胡敏、李振文、黄升并诸官将等,陆续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觉少瘥,聊设薄酌,愿与公等一聚。”众人曰:“须得都督痊愈之后,才可放心。”生曰:“公等勿忧,不妨畅饮。”未几庖人入告席备,生令诸人序坐饮之。并令乐工,品竹弹丝,歌舞侑酒。众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么有此兴头。
饮将夜半,忽有军士趋入报说,寨外有军马鼓噪而来,恐是番兵夤夜劫寨。众官将大惊失色,纷纷入帐告生,俱要开寨接战。生笑曰:“就有番兵到来,安敢劫寨。只管欢饮,莫要慌忙。”说未了,又有军士入报说,来军迫到寨门了。李生跃身而起,传令急开寨门,只听外面将校进门欢呼,齐叫得胜。众官疑惑不定,拥出帐外视之,却原是自家军兵,缚着十余员番将,骤拥而至。后面郑鸿、许亮二将亦握令进来。众官纷纷趋迎,争问明白。郑鸿等曰:“还问都督便知。”说未了,李生已整冠出来,升帐而坐。喝教押番将跪近前来。李生顾众官将曰:“公等知此缘故否?”众官皆云不知,“望都督见教。”生笑曰:“吾非病也,前者祝奇引兵诈降,吾固明知,不过欲乘间约期,外攻内应耳。吾特将计就计,先诈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诈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举事于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约兵夜来。吾却令郑鸿、许亮二将,暗暗伏兵击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获胜捷了。”众官将听了,方才明白。个个喜跃,俱说“都督老谋深算,吾等一向都在梦中。正疑都督怎么把祝奇轻易信了,却原有此妙计。”时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闻外面动了兵机,亦将祝奇缚住,推至帐前。生怒叱曰:“鼠贼,欲用诈降计,以劫我军。汝谓瞒得过我否?”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营门,与十余员番将一同斩首。时番将夷丙,引兵劫寨,被郑鸿等截杀,战脱逃回,启知番主,说“彼有准备,以致败回。”番主顿足曰:“此计又败,如之奈何。”次日,生令许亮带兵十万,直迫番营,大骂挑战。番主大惧,不敢出迎。许亮骂至申时,方才回去。一连挑战数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无计可施。偶一夜,生与徐浩散步军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五日之内,番主可擒矣。”浩问其故,生曰:“尔看月入天毕,毕乃天之雨师,月入其中,当主阴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计可破之。”浩又问:“何谓天毕?”生指曰:“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毕星一名罕车,一名天马,一名浊。明大则吉,移动则霖。今既移动,月又临之,是以知其将雨也。即刻趋回帐内,令杜昌率兵二万,潜往阁川。择下面陕隘者,筑一大堤,以蓄水势。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领命而去。生又令军士多造木筏,以驾水军。
不二日,果然浓云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观望,但见阁川水面,势如天倒。声若雷奔,巨浸弥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营,令众将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湿而低。水势汪洋,必被淹没。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绕山击之。”众将大喜,驾起数千木筏,遥望番营,冲波而去。筏前多结草束,以便藏身。此时洪水滔天,漂山泊海。还有甚么番寨。生令四散遥望,忽见一座山上旌旗杂乱,人马喧哗。傍石依林,无处逃避。生尽驱木筏,围绕射之。番兵叫喊连天,中箭落水,死者无数。番将夷丙恼得性起,挥刀奋力,破浪跃水,方欲跳上木筏。那边李生眼快,挽弓射来,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战至申时,彼此乱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军上山,一并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帐,押过番主,跪于帐前。叱而责曰:“大胆鼠徒,敢怀不靖。思我国民,和岁稔,将广兵强,讲武修文,雅称盛治。况今圣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华夷。上帝鉴钦,下民归附。汝等偏邦小国,文无孔孟,武乏孙吴。当思臣妾于天朝,以沐恩膏于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兴戎马,蚕食皇图,抗拒天兵,盘据边郡。如此反状,当得何罪?”番主曰:“远臣辟处西岛,安敢遽犯天朝。因闻天朝贼寇大兴,纷纷割据,远臣一时不察,妄欲窥觑边陲,得罪天朝,万死万死。”李生曰:“流寇鼠辈,现有大将剿除,不日必然殄灭。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诛,本帅姑下赦状,放妆回国。汝当恪守臣职,归顺天朝,未知汝肯降从否?”番主稽首曰:“元帅若启殊恩,放臣归国,定当年年贡职,万世不敢言兵。”李生许之,叫他纳过降表,方才放去。时西岛诸戎,闻英圭黎发兵起叛,亦都兴兵,欲取边邑。至是闻番主既败,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进兵,过平凉出河州抵玉关。荡扫边隅,关塞肃静。然后大犒将士,奏凯班师。李生亲制露布文,一路宣布。其文曰:
臣闻,乱华者讨,猾夏者诛。振古于兹,罔有攸赦。是以黄帝行征于补遂,大舜致讨于有苗。夏启严有扈之诛,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严狁,汉击匈奴。并严铁钺之加,以正豺狼之罪。稽其时,则东际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职贡于天家。南连瓯越,西极暹罗,咸听指令于帝室。是用辑五兵而不试,统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带砺山河,抚黄图而叶黄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开赤地之功,深仁既沛。于民生美利,更敷于山泽。驱枭鸱而歼虎豹,神武惟扬。补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兹大宝,天实钦之。蠢彼西岛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动众,启危巢不靖之图。接地兴兵,犯上国必诛之令。甫侵沙塞,复叩潼关。流矢射天,长戈指阙。噬我疆土,锄我边陲。毁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师以虿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状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诏,乃兴降雨之师。期鏖西野之兵,效破东山之斧。视民如子,上帝在所必钦。应敌以兵,圣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赞,天地合谋,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讨。十分赤胆,请缨南越之头。一点丹心,砺剑断西胡之臂。刃者披襟而会,齿剑者投袂而兴。握令登坛,鼓六车句而用命。祃牙飨社,铎万众以知方。虎将桓桓,熊兵矫矫。凛威风于破竹,扬杀气于前矛。旗扬万里之烟云,鼓撼半空之风雨。声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断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鸣则谷应。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则山颓,甲外涌滔天之巨浪。跨崇山而驻,填巨海以临冲。运诸葛之枰心。独操胜算。奋姜维之斗胆,克壮殊猷。纵虎驱羊,以石压卵。分兵暗袭,合左右直拔三营。遣将明攻,统水陆大挥四路。牙旗指顾,日月无光。角鼓铿鞫,鬼神亦泣。破强兵于金佛,燃猛将于石门。彼运穷谋,托降将以里通外合。我依来计,出奇兵以径截横攻。乘天雨以图功,筑阁川而淹敌,俘其臣主,执彼军兵。群加豸区虎之诛,共快鲸鲵之戮。枭首十万,斩将百员。曝骨露尸,愁云惨暗。凝魂结魄,寒日曛沉。胡马尽笼东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败北,舆尸如三角昆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鲁。收陇上全凉之郡,复关中十座之城。驻马黑山头,敛氛而瞻白日。洗兵黄河口,拨云雾而睹青天。关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圣德汪洋,假钺于黄农,法征诛于虞夏。师直而壮,聿将驷伐之功。兵和而强,遂奏鹰扬之绩。从此舞两阶之干羽,已觌德于龙光。上万寿之杯觞,更承恩于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颜。
生又制《鹧鸪天》词教军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词曰:虎贲连镳志气雄,长驱万里出蚕丛。无边雷鼓摇山岳,一啸还惊天地空。刀偃月,马嘶风,飞霜沾满铁胎弓。丹心荡扫河山险,金阙先观上将功。一路上,兴歌奏凯,况瘁俱忘。回至京师,艺祖令诸亲臣出郊迎接,慰劳赏犒,自不必言。其时碧仙既与李生同领将令,封李生为征西都督。封碧仙为征东将军。李生自去征番。碧仙亦往讨贼。碧仙调兵点将,号令登坛。以提督崔玉为先锋,总兵杨温为合后。护军校尉王植为帐前将军。统领十万御军,直望浙南进发。并传檄宣谕两江金华、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寿春、袁州、临江、吉安各镇,共征人马十万。刻期取齐,听候调用。各处接檄,悉点精兵从征。其檄文云:盖闻萑泽行征,共正豺狼之罪。黄巢致讨,特严虫吉虫屈之诛。恶极则宜示天威,罪贯则必张王法。伊古运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国。清妖孽以宁人者也。方今圣天子嗣天位,道该五泰,德配二仪,命受三灵,庆乾龙之无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苍震以制四方。见黄离而朝,万国开疆拓土。兆金牛玉马之祥,平地成天。征赤凤黄蛇之瑞,化雨遍黄图之外。六归心,德风敷赤县之中。八区引领,举奇干善方。条支若水,悉皆来宾而来王。自乌孙、黑齿、吕宋、文莱,莫不是将而是附。下民归戴,上帝鉴钦。乃有林吉罗熊、雷江谢骥、啸屯屯之猰貐,拥片片猰獡之貔貅。
奋螳臂以行凶,蛇旋上国,张猬毛而作孽,蜂拥危巢。己卯初春,自奥东而驱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虏掠乡村,劫夺市井,焚毁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饮恨,长招杨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凶残已极,天地为愁。犹复盗窃皇图,觑觎神器。催城破郭,频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屡触羝羊之角。肆鲸吞于宇内,效豕食于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倾巢之卵,常哀漏网之鱼。爰兴帝命之师,载整神威之旅。雄兵百万,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将三千,负蒙虎驱牛之伟。略剑气冲乎霄汉,鼓声震乎山川。车槛槛,马萧萧,震地惊天,撼动四方之风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拨开万里之烟云。猿鹤之师,不可道也。鹳鹅之阵,岂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骏业,扶帝室之鸿图,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缮乃甲胄,修乃戈矛,树乃旄旗,练乃士卒。同心协力,共钦玉琥之符。尽节效忠,毋废简书之命。执此傀儡,族此侏离,荡扫山河,致升平之永福。抚安士庶,进康乐以成书。氛□既消,元勋斯策,弓脱剑,喜歌飞雁之诗。奏绩扬功,庆饮颁鱼之酒。国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处,各会军兵。碧仙暗修密书二封,遣小松先往江南常州府,潜往孟城山,投一书与柳遇春。遇春接书,拆开细看,书内具言天子开恩,招抚归正。并诏合兵讨贼。书后又教有讨贼密计。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时常忧虑。原来却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军现在何处?”小松曰:“大军将至江宁,离镇江贼营不远了。”遇春一面待饭小松,一面入后寨说与夫人并柳青青知道。并言书中讨贼之计,青青闻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欢喜。谓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抚,父亲归正讨贼,最合我们素愿。况桃公子所教讨贼之计,可谓深算老谋,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机会,不可失也。”遇春大喜曰:“汝言极合我意。”遂出前寨,谓小松曰:“汝可上复桃元帅,说柳遇春愿一一依计而行。”小松应过,告别下山。又往松江府来,别出碧仙一封书信,投入秦良大寨。书内具言:“近闻孟城柳遇春,率众下山,虏掠城市,大人可发兵剿之。至若镇江诸贼,吾自亲身剿捕。”秦良看毕,问小松曰:“桃元帅可曾到镇江?”小松曰:“现在江宁,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复元帅,孟城之贼,吾自当之。”小松应过,取路而回。
碧仙大军已至镇江,离贼营二十里下寨。小松入寨复命,碧仙问曰:“秦良知我寄书柳遇春否?”小松曰:“元帅教我勿说他知道,他那得知。”碧仙曰:“不知方好,此计若宣扬事难济矣。”时柳遇春谨依碧仙之计,即日尽拔人马,往困常州。分为前后二队,遇春将前队,夫人与青青将后队。那青青身穿锦花战袍,腰系芙蓉绣带,胸挂菱花小镜,足穿飞凤花鞋。头戴花冠,额缠罗帕。腰悬宝剑,手执雕弓。坐绣鞍,驰骏马。飞舞轻走乔,装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执干戈,悬弓佩剑,环侍护卫。前后队统兵二十万,浩浩荡荡,直取府城。探马回报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敌。连次交战,不分胜负。时碧仙既屯镇江,休养数日。提督崔玉,屡欲进兵。碧仙曰:“我军远来疲困,不利速战。越二日,贼将张阿龙引贼迫营,大骂挑战。碧仙登高观望,见贼分为三路,个字而来。中队器械鲜明,车旗齐整。左右两队,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帐堂,唤众将曰:“我观贼阵,中路人马精悍,左右两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轻左右也。我则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败,中路安能独持。崔将军可调精兵五万,冲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夹攻中路。杨将军可引精兵五万,冲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夹攻中路。王将军可引兵五万,御其中路。但须以弓弩阻当,切不可骤撄其锋。待至左右夹攻,不妨驱兵追杀。如此则彼胜中路,而败二路。二路既败,则中路亦旋败矣。”三将接令大喜,引兵各出。王植中队,正与阿龙中路相迎。阿龙正欲交锋,觉官军箭如雨泼,不敢骤进。崔玉一军冲其左路,左路交战不过,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转攻中路。杨温一军冲其右路,右路方在浑战,见左路已败,亦即遁逃。杨温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见阿龙阵后已乱,乃驱人马,鼓噪而前。三队夹攻,阿龙不能抵挡,夺路而走。三队合兵追杀,赶十余里,方鸣金收军。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万余,往镇江城,暗暗擂鼓呐喊。贼众登城观望,但见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惊疑,坚守不出。一连如此三夜,贼众惊惕不安。军师黄璐谓罗熊、谢骥曰:“官军连夜虚攻,欲我困于守夜耳。俟我军既倦,却故闲一夜不来,令我军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袭,以为必得此城也。为今之计,可令张阿龙分兵十万,离城十里别屯一营。倘官兵夜来劫城,则阿龙出寨击之。倘若劫寨,则吾等开城救之。或城与寨俱劫,亦合城与寨攻之。如此可保无虞矣。”罗熊等大喜称善,遂令张阿龙领兵十万,离城十里屯营。碧仙探知详细,是夜令杨温引兵五万,往阿龙寨外呐喊如前。阿龙不知虚实,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万,潜往城边四方伏住。若城中贼出救寨,一齐鼓噪警他。二将领命而去,杨温来至阿龙寨前,暗地擂鼓呐喊。阿龙果不敢出。城中贼众,听得外寨声沸,方欲开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噪齐进,黑暗里不知虚实。急得坚闭城门。杨王二军,亦自回复。碧仙笑曰:“贼怯矣,来夜吾先取城,后得其寨。”遂令崔玉挑选精兵一万,假装贼人旗号,并造一万黄巾,至来夜教精兵个个束装,扮做贼人一样。谓崔玉曰:“将军可带精兵,各携薪草,潜往阿龙寨外,举火烧薪。阿龙必不敢出,然后如此如此,则城可得矣。”崔玉领计引兵而去。又令杨温曰:“将军引军五万,离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将军进城举事,一同照应合兵迫他,则寨亦得矣。”杨温乃引军依令伺候。
时崔玉引精兵一万,依贼装扮,潜至阿龙寨前,举火烧薪,呐喊片刻,遂举起贼人旗号,直奔镇江城来。急叩城门,叫说:“我等是张阿龙军马,因被官军打劫,烧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开门,追兵将至。”贼众见来军果是自家旗号,悉戴黄巾,坦然不疑,开门放入。崔玉挥刀跃马,率军入城。杀声震天,举刀乱劈,贼众方知中计,个个惊惶。急开北门乱奔。阿龙外寨,此时杨温一军亦至。并力追杀,迫至寨前,举寨乱忙。阿龙喝止不住,亦与俱走。官军杀出延陵界口,方才罢回。这场杀得血流成渠,贼毙数万。于是纠集余党,屯于丹阳县东。碧仙既复镇江,驰书报捷。遂即拔寨,迁进丹阳。贼闻官军迫来,累日坚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书信,谢骥拆与罗熊、黄璐读之。其书曰:愚自举兵常州,屡与秦良拼战,互相胜负,未获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为忧。桃白山足智多谋,深为可虑。此迩来辙迹,量公等所共知也。抑闻之,兵分则寡,势合则强。与其孤立无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与公等合兵,并力以击白山。白山若败,则秦良在掌中矣。此诚胜着,愿与公等图之。
谢骥看毕,问黄璐曰:“此事军师以为何?如允与不允,悉听军师处断。”黄璐将书细玩,踌躇未决。罗熊曰:“我等新败势孤,并力合兵最为上策。况柳遇春兵强马壮,若来相助,即日可破官军。此若不从,悔之何及。”谢骥曰:“此言正合我意。”遂嘱黄璐修书,回复遇春,说愿从合兵之意。遇春得书大喜,遂与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阳,离贼营二里屯驻。谢骥等接着,欢喜慰劳。诉说近日兵败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来日待我亲战一场,教他知我军厉害。”谢骥等大喜,以为必破官兵。屠猪宰牛,两军浑饮。是日探马回报碧仙,说常州贼柳遇春移来丹阳,与贼助战。众将闻报,无不暗惊。碧仙喜笑曰:“数日之内可破贼兵矣。”众将疑而问曰:“贼众加倍添兵,元帅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问。”次日柳遇春统众十余万,前来挑战,耀武扬威。碧仙唤王植听令曰:“将军可带兵十万,往迎遇春。只宜输不宜赢,输则贼合而可图。赢则贼分而难破矣。”若败走之后,必须尽弃盔甲,不许齐整而回。王植听见,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军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营,以战遇春。略战数合,拨马败走。遇春统众追之,王植教败军尽弃军器,车骑、盔甲塞满中途。遇春收拾入车,满载回寨。谢骥接着大喜,深赞其能。留于营中,盛酒相待。席间,遇春谓谢骥等曰:“我看这些官兵,不难即破。来日可倾两寨之众,我等亲率,以击官兵。并力夹攻,俟彼败走,然后蹑尾迫上,以冲其营,则官兵无葬身之地矣。”谢骥等大喜称妙。饮至夜半,遇春回至本营。私与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唤心腹勇猛者十余人,教他明日看我举刀为号,如此如此。算计已定。
次日会合罗熊、谢骥,亲共带兵。只留黄璐看守寨棚。张阿龙为先锋,遇春自将中队。谢骥在左,罗熊在右。统会两寨人马,浩浩荡荡,望官军大寨而来。遇春教军士齐呼,挑桃白山亲战。碧仙会意,唤集众将听令曰:“柳遇春自将中路,不必御之。崔将军可引兵五万,迎阿龙前队。杨将军可引兵五万,迎谢骥左路。王将军可引兵五万,迎罗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战,自在今日成功。吾当亲提大军,随后分应。”调拨既毕,驱兵出营。崔玉一军,正遇阿龙。方欲交战,那遇春在后,举刀一挥,那十余心腹猛军,已把谢骥、罗熊缚住拖下。又有数个直缚阿龙,阿龙奋力角开,夺路而走。遇春匹马如飞,绕呼自家军兵,并力杀贼。这边碧仙亦驱兵杀来,贼众大惊。俱道柳遇春怎么如此反心,竟合杀我们人马。一时四散乱窜,哭声震天,碧仙急传令曰:“贼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于是余贼皆愿降。时张阿龙力猛,匹马战脱,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将至门,忽门里飕的一声,一箭射至。阿龙侧身倒撞,跌下马来。原来柳青青,夜来既与遇春斟酌停当,待罗熊、谢骥二贼倾众往战,遂引兵据其寨棚。杀散守寨余徒,并缚黄璐。恰好见阿龙逃脱回寨,急在寨内放箭射来,中其额前,倒撞下马。青青割其首级,并解黄璐,到碧仙大寨献功。黄璐见了遇春,厉声曰:“汝合兵之计,吾固疑有阴谋,因罗熊决意允从,故落汝圈套耳。”遇春叱曰:“吾奉天子明诏,剿灭贼徒。若非用此良谋,安得倾巢覆卵。”遇春又把碧仙书中教此密计,向崔玉诸将备细说知,诸将方才明白。须臾,碧仙升帐,喝押谢骥、罗熊、黄璐三人,跪于帐前。问曰:“松江府尹李英,杀贼有功,汝等是何人诡谋,用反间计,却诈以通贼假书,致他陷害。那个肯直招出,免其死刑。”谢骥、罗熊皆说:“此计实黄璐所出。”碧仙转诘黄璐,黄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说来。此计实我所为。”因将前谋备细招出。碧仙录过口状,遂喝推罗熊、谢骥斩首寨前。留黄璐回京,以作口证。随即招抚百姓,与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师拔寨,奏凯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闹吴东,
壮士长驱气若虹,
金镫敲残归路月,
铁骑冲破插天峰。
三边关塞寒烟外,
万里家乡晓梦中,
共庆河山重带砺,
早朝金阙奏肤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
扫尽尘氛万里明,
数点寒乌栖远幕,
千鞭归马出连营。
收回集庆三边郡,
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华夷开一统,
绿窗犹拟颂升平。
一路上,碧仙、青青多著诗词,不暇殚述。驰驱逾月,乃抵京师。艺祖命朝贵出郊慰劳。恰好李生征西,亦于是日回到。艺祖大喜,赏犒六军。碧仙寄遇春等于寓馆中,乃与李生暨众将军等上朝面驾,禀覆军命。艺祖悉命赐坐,谓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盗相侵,抚顾当躬,诚深自责。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弥缝其缺,匡救其灾。上扶宗社之危,下启民生之福。虽萧曹管乐,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齐奏曰:“圣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绥所至。臣等犬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过嘉,弥深惶恐。”艺祖大悦,命酌御酒赐之。生与碧仙各将功劳册呈上。艺祖览及征东册,内录有女将柳青青,箭射阿龙,绳捆黄璐,并据贼寨之事。艺祖惊喜曰:“柳氏女效命疆场,拔营斩将,洵属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众,闺阁幼女尚能用兵,来朝准许入朝,一例封赏。”说毕驾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将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欢天喜地。次早征西、征东诸将帅,并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诸将拜舞毕,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阶,山呼万岁。艺祖宣赐上殿,青青低垂粉颈,轻举金莲,纤手抠衣,谩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仪,礼数步趋,雍和有度。两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艺祖细看,颜色大悦。宣近谓曰:“卿乃金闺弱质,年尚葳蕤,却能斩将拔营,立功朝庙。朕诚嘉赖多矣。朕尚念古来才女,吟诗作赋,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场,功垂竹帛,洵属从古未觏。”青青娇啭莺声,附伏奏曰:“臣妾陋室鸡雏,妄图□事,罪该万死。即少效犬力,亦不过阴凭国福,阳藉天威,圣德神功,非臣妾所敢闻也。陛下过褒,战兢无地。”艺祖大悦,赐同遇春隅坐。随即按功封赏,诏封李友兰为两江总督转运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为山东转运使,巡抚山东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二职俱兼理粮饷、军务、盐法。封柳遇春为兵马都监,巡简五城。封柳青青为镇国夫人,领侍卫司御。其从征诸将,悉皆升赏。众人受封毕,山呼万岁,稽首谢恩。须臾,御宴告备。艺祖谓众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宁。今赖卿等,戮力扶持,外抚四夷,内锄群丑,扫清海宇。措国家于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愿与卿等倾杯少酌,以见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气谊而略礼法之举。务须尽欢而饮。纵有微愆,所弗计也。”李生等齐奏曰:“圣恩荡荡,圣德洋洋。臣等顶踵胥捐,罔能报效万一。”稽首谢恩毕,方序爵就席。艺祖命另设一席于殿隅,令柳青青饮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馔。此时玉阶之下,笙簧叠奏,琴瑟齐调,曼舞清歌,奏乐侑食。未几酒行九献,乐奏三终。艺祖传下旨意,命李友兰、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勋诗一章,进呈御览。并命内侍,各赐笔墨金笺。三人领旨,各自挥毫,询目之间,三诗俱备。内侍接进御案,艺祖亲览。
李友兰诗云:
天骄万里走鸣珂,
斩棘披荆夜枕戈,
未放鹰扬探虎穴,
先教龙战靖鲸波。
于今刀剑成牛犊,
无复边隅起鹳鹅,
自是圣明能奋武,
重来收拾旧山河。
桃白山诗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
百万貔貅扫却无,
刀剑已教开枳棘,
腥膻那复据萑苻。
二三屋歌飞雁,
八九荒城看走驴,
今日义旗清孽后,
山河千载壮皇图。
艺祖曰语气雄壮,格律庄严。其忠君爱国之忱,霭然言表。深得大臣之体。又览柳青青诗云:
几月金陵动警烽,
王师初振鼓咚咚,
旗挥云影频催敌,
车走雷声屡折冲。
四路金戈惊劈忽,
一群玉轴笑从容,
于今华夏为家日,
万国衣冠拜九重。
艺祖喜曰:“闺阁中有廊庙气,可谓文武兼备,才色双奇。合前二诗,足显我国文明之化。”命内监取出龙凤绣袍三袭,卧犀玉带三条,以均赐之。三人稽首谢恩,与众官将退出。忽有穿宫太监传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宫。青青应召,入见后驾。参拜毕,后赐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谦奏如前。有内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赋诗,甚得圣意。后闻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图,命青青题之。青青应旨题曰:
夏庭妹喜能倾国,
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归虏去,
当年汉鼎已分瓜。
后读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诗。历代以来,题咏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画工之不仁,千载一词,从未有惜及汉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别出心裁,直可尽掩前人矣。”遂命侍儿取出凤簪一对赐之。并敕銮仪卫,驾车荣送青青回寓。
时李生与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发蒸,披襟倒卧。碧仙偶过床侧,见李生襟系一物,色光莹然。仙拾而视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审视许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亲所赏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兰?恐友兰就是水平么。”因偷把李生面宇细认,暗惊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数载,遂令我不识认来。”一时感念昔时聚首,今日流离,旧恨刺心,不觉香泪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与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觉长叹数声,且继以泪。碧仙诈不知而问曰:“贤兄与他是何亲眷,却要如此伤心。莫非以同尊姓么?”李生曰:“弟与贤兄,恁久相知,亲如骨肉。今夜更阑人静,只得与兄直说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诬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祸及家门,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兰也。后因萍游兖府,衣食不给,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谓自己无儿,小弟无父,遂以同宗联派,育为父子之亲,非得已也。于是托其籍贯,连捷登第。遂蒙圣上知遇之隆,今日虽获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监狱,境遇至此倍觉难堪矣。闻兄道及,能不伤悲。”碧仙慰之曰:“贤兄但请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贼审得口状,待来日入朝见驾,定当启奏圣聪。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为先。因饮至策勋,忙未暇及耳。”李生曰:“贤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碧仙曰:“贤兄与弟,亲如骨肉。贤兄之父,即小弟之父也。何恩德之可言。”
一时谈来说去,已觉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与碧仙同床横卧。李生遽问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贤兄可同他乡族否?”碧仙诈答曰:“否,止同宗耳。贤兄何故问他?”李生曰:“小生随任松江时,曾得与其女碧仙,并其子梦红,同砚数载。后年少长,遂与碧仙订过婚盟,至今隔别七年。流贼蜂乱,一向不通消息。恐以人遥年长,别嫁他人未可知也。”碧仙暗地羞惭,勉强应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断无薄幸之举,必终属贤兄妙缔,不必虑也。”李生曰:“闻说贤兄与青青姐,有韩女吉之盟是否?”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难孟城,蒙柳夫人辱爱垂青,命与青姐结拜。但弟以未得亲命,至今尚在悬空。俟异日告假归家,禀命成礼可耳。”李生曰:“喜贤兄如此厚福,获配此镇国夫人。夫妇齐荣,至足乐也。”碧仙微笑曰:“恐贤兄获配碧仙,又胜于青姐多矣。”时二人谈得酣极,彻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见驾。金阙开处,艺祖临朝。碧仙与诸文武参拜毕,趋跑跪御前,搢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启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征吴,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贼精严,保全城郭。继且招募乡勇,剿杀贼匪几数万人。后因贼逞诡谋,假通贼之书,而行反间之计。值中都曹秦良,糊涂不察,参议成罪,上蔽圣聪。臣想李英奉职辛勤,既抹其剿贼之功,且陷以通贼之罪,无辜获戾,情实堪怜。今吾主明侔日月,烛照如神。伏乞圣明鉴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报国,奸邪不能逞志施谋。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内所厚望也。臣现有口状在此,乞吾主圣明究之。”奏毕,遂将黄璐口供呈上。艺祖阅遍,问曰:“黄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门外俟之。”艺祖命侍卫拿黄璐跪前,临案亲究。黄璐仍将前谋直招。艺祖震怒,喝将黄璐斩首。随用御笔判曰:“秦良讨贼无功,劳师慢旨,已堪究治。况复被贼愚弄,妄参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斩首。姑念旧时微绩,削职免死,屏退归田。李英讨贼保城,奇勋屡见。无辜获戾,情更堪怜。宜锡褒封,以彰传绩。准领秦良原职。”判毕,秦良正欲奏辨,艺祖喝仪卫解其印绶,杖出朝门。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释李公之囚。李公疾趋登朝,拜伏谢恩,领职纳印。艺祖深加赞赏,并抚慰之。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将李祥育为义子,培植成名,备细告知,李公亦甚铭感。越数日,李生等联合上表,乞恩告假,归家完婚。艺祖准奏,并赐李公暨柳遇春同归,主理婚事。柳遇春与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嘱咐婚事,自不必说。碧仙潜出密书,交与青青,且嘱曰:“此书内有密语,卿抵家之后,方许拆开。”青青将书收纳,珍重而别。李生与碧仙亦随后起行。朝内诸公卿咸至长亭,赋诗折柳,饮饯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书一封,交与李生。嘱曰:“此书内有密语,兄抵家之后,才许拆开,勿与人同读为妙。”李生亦将书纳过,别路各归。
其时柳遇春与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顿已毕,众兵将亦自各守管庐。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寝寐不释。猛省碧仙临别交下书信,取出拆开读之。恰好夫人回房,因与青青细看书意。其书曰:辱承顾,获订兰盟。义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诚铭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阴阳之数,男女终难假借之形。妹每自顾微躯,未尝不惜此良缘,思变男儿于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贼迫松江。改饰男装,流离避难。托侍郎之女以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态装颜,以诳于世。止以杜尔时之祸患,非计图今日之功名也。厥后遂蒙青盼,旋缔红丝。此际相从,良非得已。窃以良缘自有天公作主,佳人岂无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质兰姿,文章盖世,未必守此终老区区于小妹之一人也。呜呼,形质既成,千金莫赎。此情此事,复何言哉,复何言哉。然而妹筹之深矣,李子友兰,原讳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从公任,以至松江。与妹同研,业经数载。年少长,以父执撮合,遂获成盟。至今彼此流离,虽不相识,而当年盟誓犹可践言也。妹今欲启奏圣旨,乞准尊姊与妹同事李郎。依恋终身,少消初愿。至于吾辈婚约,须再俟之来生可耳。鄙见如此,未审尊意以为何如?
青青与夫人看毕,惊相顾曰:“原来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辈一向却被他瞒得过了。”一时传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趋入后寨,索碧仙书读之,亦惊讶不已。因顾青青曰:“书中之意,吾儿以为何如?”青青羞涩不能对。遇春又曰:“桃白山既系女身,从前婚约悉可抹却了。然吾观李友兰,才情德貌宛然。当日白山方之吾儿,可称三妙。今白山欲行义举,绾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诚美事全,情不可违也。”青青点头强应曰:“父亲之言,正合儿意。”于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烛夜时,怎么桃白山不晓房事,原来他却也是女身,岂不可笑呵。”忽又想曰:“我初以得事白山,最为深愿。今又与白山同事李朗,愈觉愿外加愿矣。”一时想得快活,凤体俱酥。专候碧仙奏请,不在话下。
时李生既与碧仙临歧分别,乃同李公并小松驰归山东。既入兖,李生对李公曰:“李祥家离此不远了。”公曰:“既经其居,理宜造府拜谒。”于是望倚翠庄而来,既至庄前,先将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庄迎之。登堂叙礼,逊坐进茶。祥与李公各叙寒温,诉旧相识。祥又问:“会曾闻宗兄讨贼衔冤,无辜获罪。今日怎得解释?”李公曰:“愚弟一向讨贼,颇建微勋。区区之心,堪对天日。后因贼众挟诈,施反间之计,露通贼之书。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酿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东大元帅桃白山,拘贼审究,始获真情。申辨于朝,遂蒙宥赦。”李祥曰:“弟自闻兄被陷,连日感愤,甚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万人,怎无一公直良臣,代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几义士忠臣,得以扬眉吐气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复职?”李公曰:“蒙圣上御判,迁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职。秦良已摈斥归田矣。”李祥曰:“如此也算圣恩宠渥了。他如桃白山荡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职?”李公曰:“桃白山巡抚山东,掌诸路转运使。今亦告假还吴了。”祥转问李生曰:“义儿征靖西番,功驾白山而上,受何显职?”李生答曰:“蒙圣上隆恩,诏受转运使总督两江之职。”李祥曰:“如此就宜赴任,怎也乞假回来?”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诧异曰:“昔日义儿曾说父母俱亡,今又说承父之命何也?”李生曰:“昔因家父获罪朝廷,儿恐祸及,逃避出门,故自不敢认真耳。”祥又问曰:“令父何人,获甚么罪?”李公遂答曰:“正是小弟。”李祥惊喜曰:“原来吾义儿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因将昔日义育李生之意,尽情诉来。李公听毕,点头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辈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异日倘有发祥,断不绝吾兄之望也。”李祥甚喜,馆之书斋。连日欢谈,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捡行匣,得碧仙临歧所遗封书。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书内有密语,准许回家拆开。不知他写些甚么?就在此开看,也不妨事。”遂将书开拆,暗地细细读之。其书曰:暌隔芝仪,倏经数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飞向东莱,以慰离忧于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东下,弥漫松江。妾遂改装,萍游逃难。出云间,过昆陵,越东楚,抵山阳。
跋涉忧劳,天涯泪满。回念花前月下,与郎君握手谈心时,真觉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数载驰驱,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订百年好合之盟。且兖府而遇郎君,结两载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骥尾,知遇朝廷。扬名显身,得以保此全躯,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岁月难留。既定前盟,宜践旧约。但既与君子,订结缡之好,旋与青姐期破镜之缘。可以女体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二配,事难兼全。妾欲上乞圣恩,俾得与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义两全。度亦君子之所甚愿也。李生读至一半,惊喜曰:“谁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晓得,岂非痴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经识破。则一时遇合,已成两载夫妻矣。”后又看至愿与青青,同事君子等处。不觉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两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一时神魂飘荡,□喜欲狂。因将落笔数句揭开,将后半幅呈出李公与李祥同看。李公看毕,惊跃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贼流离,改为男相。遂得置身廊庙,建立殊勋。奇事奇人,千古双绝。”李祥问曰:“桃白山既系碧仙,未知碧仙系何人之女?”李公曰:“碧仙乃松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聪明颖悟,与其弟梦红诵读数年。遍览群书,奇才冠世。时小豚随任到彼,过蒙桃公错爱,获与碧仙成盟。至今飘别多年,各无音耗。初未知其流离如此也。”李祥曰:“原来如此,但其书中又言,欲上请旨意,俾与柳青青同事终身。此义未知可否?”李公曰:“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结因缘,以全彼此情义。此诚美事,不可不从。”李生喜之甚。
越二日,遂与李公拜别李祥,归莱州去。小松亦回望仙岩,将此事对镜溪禅师说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贼改装,如此如此。镜溪曰:“吾昔闻说,桃白山拜将征东,已叹初头梦佛所称桃将军至此之言,最为灵验。岂知他还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旷古罕闻。”其时碧仙自与李生分路,归至江南。所历彭城、通州、金陵、京口、会稽、延陵各郡,遍颁告示,招抚居民。百姓闻是白山,无不燃烛焚香,拜迎于路。及归至松江,府尹刘诚,出城迎接。碧仙托病免礼,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径投桃侍郎门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闻大人昨日辱临,正欲拜谒,何反劳大人枉驾。”碧仙知父亲也不识认了,但答曰:“既系一家,则愚侄亦子弟之辈,叔父尊执,何为逊词,教愚侄受罪不起来,宜以私礼相见便了。”桃公拱手曰:“敢不惟命。”遂遣入于麟凤轩,逊坐献茶,一如常礼。碧仙曰:“愚侄因困顿途中,偶感恶疾。馆廨公地,甚觉闹人。愿借贵居,少养数日。”桃公曰:“既是如此,敬当允承。特恐草舍茅庐,难下高贤之榻耳。”碧仙曰:“叔父休得遇谦了。”于是道声失陪,上床而卧。梦红欲入拜见,仙亦以疾辞之。桃公乃退回去,因将此事告知王氏夫人。且夸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设席,碧仙托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来,推开窗四望,但见霜封旧径,月冷疏林。醉春园中风景顿异。念及昔时游戏,今日飘零,触动芳心,凄然泪下。是夜独坐不寐,自开行匣,取出新买的罗衣凤履,锦帕罗裙。扮就原妆,以俟天晓,拜见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见白山,请安问疾。正与夫人少坐,忽见一个女子,手执扇巾兑,突入房中,趋至面前,伏地哭拜。公与夫人大惊,急忙扶起。问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女子呜咽答曰:“吾乃女儿碧仙也。”夫人定睛细认,果是碧仙。口称可怜,抱置膝上。泣问曰:“吾儿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寻访不见。只道屈死贼手,今日怎得回来?”碧仙抹泪,遂将昔日逃散情状,至常州,过扬州,越淮安,抵兖州,居望仙岩。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将讨贼,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终,备细告诉。桃公与夫人,听得惊喜欲跃。问曰:“昨日来的桃白山,可是吾儿么?”碧仙曰:“然。”桃公抵掌不已。夫人又问曰:“吾儿在兖州获遇李郎,未知那时可复相识?”碧仙曰;“初头各不复识,末后认得昔日母亲赏他的玉麒麟,才审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时我虽识他,他仍未曾识我。”桃公叹曰:“吾儿流落多年,吾等心肠俱裂。以为无相见之期矣。不意却与李郎同登廊庙,建立勋名。于万无一生之中,而成万不一见之业。真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闻征东一役,吾儿以外,著功册者,则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闺阁女流,未知有甚大过乎人之处?”碧仙曰:“柳氏女精于箭法,而暗于军机。其才智品量,不减孩儿之下。圣上赞其才色双绝,文武兼长,岂寻常儿女所可比哉。”说讫又曰:“因此上,儿又想起一桩奇事,昔孩儿逃难常州,过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银不得,几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怜爱,百计讨脱。令与青青成婚,非奇事么?”桃公与夫人齐声笑曰:“这又奇了,但吾儿将别之日,可对他说出来历,辞他婚姻么?”碧仙曰:“别时亦曾遗书说明,但婚姻却未辞的。儿意欲奏请圣上,乞准青青同归李郎勿负他属望之情可也。”此桃儿点头曰:“比诚雅谊美举,奇人快事,吾儿好为之。”时一家大小闻之,咸惊喜入见,自是远近传诵,叹为旷世奇闻。其时张学士、苏司勋、杨孝廉、徐品端及王刘二进士,暨诸缙绅戚族等,无不造门庆贺。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时。一日少闲,碧仙写就表章,拜付京师,上启艺祖。艺祖亲览,铺于龙案,读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谨奏皇帝万万岁陛下,伏承眷命,宠锡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虽衔环结草,顶踵胥捐,安能报陛下以万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绿窗素守,叨逢圣世,得殚厥修。六七观文章,首及女诫。十五好剑术,气等男儿。身虽处乎闱中,志实周于宇内。此臣妾畴昔心迹,不敢不尽于陛下者也。越值群丑未靖,流播三吴,蜂拥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装束,逃避于常扬淮兖之间。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载。原其始意,止欲保余生于梓里,非敢希宠命于枫宸也。比抵鲁国,遇李都督于旅次间。暌隔多年,不复相识。初未审其为盟婿也。后以气义故,随诣天京,甫拜天颜,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欤。昔木兰从军西塞,而终显其名。崇嘏首夺状头,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韩兰夷、韩夫人、平阳公主,诸哲女辈,皆克成名立业,彪炳人寰。抚念微躯,何堪媲美,乃得以区区荏弱,效君国以犬马之劳亦已荣矣。虽然宇宙有难窃之禄位,古今无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报,而智寡不足以理烦剧,德薄不足以树风声。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别选循良,以守妾职。使妾得退居闺阃,行国政于家政之中。率作蚕缫,以供国用,亦未始非万不报中之一报也。至于臣妾婚约,未获定评,昔日处常李友兰已盟瓜葛,今时遇变柳青青更托松萝。一理相从,两难兼致。伏乞陛下圣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则臣等戴德衔恩加倍无地矣。诚恐诚恐,昧死谨奏。
艺祖览毕,龙颜惊喜。顾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为芸阁儒生,却乃是兰闺静女。足智伟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虽夫人城娘子军之目何足道哉。”于是命殿头官,将表章宣知群臣。群臣听毕,咸拜舞称贺。齐奏吾主功德动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运会之盛,治化之隆。旷览前朝,未之有也。艺祖大悦问曰:“其表中言及两许婚约,似难兼全,其意盖欲与青青同归友兰也。未审卿等是何裁处?”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闻物以类聚,人以群归。才子佳人,合宜伉俪。乞陛下破格恩赐准许许友兰、白山、青青等结为三妙之缘。以彰我朝人才之盛。”艺祖准奏,即降诏赐白山、青青同妻友兰,白山既辞官职,改封为定国夫人,许闻国事。旨意既下,三处都极喜欢。李公两面寄音,约来年二月十四日,会在桃家庄入赘。柳遇春准约,预为盛备妆奁,送青青到桃家庄来,与碧仙同居。绣锦刺花,最为契合。桃公与夫人见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贞静幽闲,为闺中秀。与碧仙一体怜爱。青青亦执礼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迩。李公命生往赘,掉驾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头,目奄目奄睡去。不觉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随波,浮沉于涯涘之际,因见有二龙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须臾,有舟人呼解缆声,生乃猛然惊醒。原非真淹于江,却是偶然一梦耳。生自忖曰:“吾梦中得乘二龙,当应今番乘龙之兆。”及既至,桃公仍馆生于麟凤轩。届期行礼成婚,按名定分,则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满素愿。其洞房之事,不必琐言。聊缀短赋一篇,以志其喜。赋曰:溶溶月夜,淡淡春光。莺传细曲,花妒新妆。珠帘半卷,玉漏初长。娇藏金屋,人醉瑶房。燃蟠膏之宝炬,郁龙脑之奇香。鼓云王敖之锦瑟,飞闻苑之霞觞。饫王需珉之精膏,饮蓝桥之琼浆。讶王母之瑶池,疑神女之高唐。梦栩栩其未休,乐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岛,亦佳会兮兰昌。未几帐挂芙蓉,床开王毒瑁。按枕薰衾,捐装解,帘幕轻掩,侍儿纷退。双玉俏立,银缸斜背。媚眼偷凯,芳心暗碎。娇柔推却,羞怯万态。既半辞而半就,亦又惊而又爱。陈玉体于簟,香汗湿其粉黛。遂翡翠之双双,拥鸳鸯之对对。于是偎香倚玉,覆雨翻云。轻松绣带,谩展罗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温。阴阳和而交媾,天地浑而氤氲。忽魂梦之飘扬,真混沌之不分。一刻之风流,何千金之足云。听低谈兮絮絮,奈细语兮难闻。未几天清地宁,云收雾散。罗袜离披,香鬟历乱。抹脂粉之痕,挥风流之汗。东阁月斜,墙阴过半。银钩谩挂,玉体轻按。渡意兴以眉际,送殷勤于枕畔。喜今夕之奇缘,遂绸缪而达旦。美矣哉,趁此芳时,用庆佳期,维士与女,云胡不夷。见者动颜,闻者解颐。怨女听之而肠断,旷夫念之而泪垂。享无限之风流,叹终古之如斯。所由芸窗之寒士,而乐述此以传奇也。
绸缪后,李生重剔银缸,高挂罗帐。左拥碧仙,右抚青青。哑然笑曰:“天地间,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画的也好看。身上百体,门门好看。闺中百物,件件好看。饥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饮。忧的看他也成乐,愁的看他也成欢。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转睛的看。来的又对面看,过的又回头看。隔窗隔帘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时即要得看,得看后又想复看。不厌五次十次看,并不厌百千万次看。推此心直要处处得看,日日得看,时时得看,刻刻得看。个个得看,前古的美人皆为我看,今世的美人尽为我看,即后来的美人亦无不为我看也。”说讫,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职。越五载,李公卒于京。生率家扶柩归莱州,居忧三年,遂不复仕。后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琼,曰王番。生乃以瑞继李祥之后,俱克绍前徽,各膺显秩云。
总论:
烟花子曰:此传标其题曰《连理枝》以桃李柳三家,固结缠绵,有合乎连理之义也。看他全传,将桃李柳三人,写得异艳奇香,翘然物表。而当日英光浩气,犹觉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娇柔喁喁儿女也。水平以儒修而该将略之才,已是五分难写。至碧仙以蛾眉而备龙韬之选,更是十分难写了。所以稗官俗说,于此等传,往往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资以法术,虚夸诞妄,直可当一狗屁观。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传妙在先写桃碧仙,改装逃难一层,便好把碧仙做个男子观了。然后写到登朝拜将,扫靖南都,便见写来都是情理中人。说来都是情理中事。险则甚险,险而不离其平。奇则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视俗本之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资以法术者,相去何啻天渊者哉。作文而出于寻常情理之外,固不佳。作文而拘于寻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寻常情理之中,事实出于寻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乐而称之,却非人人预而料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