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势利相沿尽假情,
结交强事是虚名。
缘何尚有贻金义,
直使千秋慕鲍卿。
却说朱能回家思量:此番进京部控,使费浩繁,非一万八千不能了事。但如此多金,何从措办?纵然向黄叔父借贷,亦难得如许之多。思忖一念,不免尚各生徒计较。
正在筹划间,忽闻剥啄声响,倾耳再听,门外似有十余人嘈杂。忙启户看视,原来各门徒到候,接入,一齐坐下。朱能曰:“众贤弟光降何事?”众徒曰:“闻师傅惨遭大变,徒弟等几次相候,屡遇师傅公出,尊堂与令妹些少物,不能备致,徒等十分歉然。今薄具赙仪百金,略作刍奠,伏惟恕纳。”朱能长叹曰:“众位贤弟十分有心,愚师寝苦,枕于昼夜饮恨,岂期大冤未报,复累张君屈死杖下,兴思及此,几不欲生。”众徒曰:“闻前日过府,不知府批若何?”朱能曰:“府大老爷极是贤明,已经行文吊案,可恨巡抚受胡贼贿赂,行牒知县,沉案免提;又将家父发监,令人痛恨。眼见冤沉海底,如此奈何!”众徒愤然曰:“满城愦愦,难道束手封冤!不若纠合众兄弟,分半劫监,救出师公;分半入胡家,杀却奸贼,与令堂、令妹报仇,师傅意下如何?”朱能曰:“不可打劫监牢,事同叛逆,祸贻九族,身作逆民。至若却胡杀恶,更属非宜。奸贼人众府坚,断难攻击,倘势头不利,恐致成擒。”
众徒曰:“三命沉冤,难道束手?还须另寻昭雪,别出良谋。”朱能曰:“雪冤还须部控,但苦无赀,安得一万八千,来供使费。纵变房弃产,不逾数百,亦属枉然。”众徒奋然曰:“是不难,待我等各出己囊,纠合数千金,来敷使费。师傅一面打迭行李,我等明日送来。”说罢,一齐告别。朱能相送出门,各自回去。
次早,朱能用过朝膳,在家等候。裁过午牌,众人约齐已到,朱能接入,一齐坐下,呈上白金数千。众人曰:“我等受师傅大恩,愧无以报,今凑备白金五千两,伏惟恕纳,并作赆仪,愿师傅早日雪冤,重相欢聚,不胜幸甚。”朱能曰:“承蒙厚惠,愚师十分有愧,此行得蒙昭雪,皆众位所赐矣。”众人曰:“师傅说话太谦,请问行期,我等好来饯别。”朱能曰:“行期在迩,饯别之事,不敢烦劳。盖耳目昭张,事宜秘密,恐扬闻胡贼又起风波。今天一席话,也作阳关三叠曲,尔等不劳过送,我亦不去辞行。但吾去后,尔等须守分安业,勿任气生端,不负夙昔相处一场,便是愚师受益多矣。”众人曰:“师傅钧谕,我等遵依,既恐张扬,恕我等不送了。”朱能曰:“尔等请回,愚师有事出城,明日好赴都就道。”说罢,众人告别。朱能叮嘱一回,各别而去。朱能入内收好银两,锁户,直往水月村而去。
却说黄世荣催齐租项,正欲命仆买货进京,忽报朱能求见,世荣命贵保接入此处。朱能拜见世叔,便问:“此位是贵保贤弟否?”世荣道:“是也。”命子与他见礼,“他父亲与我十分相厚。”二人见礼毕,世荣问道:“今贤侄到来相探,必有贵冗。”朱能哭拜在地,世荣慌忙扶起,命坐。曰:“贤侄如此悲凄,且浑身缟素,莫非尊翁、尊堂仙游否?”朱能哭曰:“叔父不消提起。愚侄惨遭家祸,纵铁石人闻也碎心。”便把云福与知县事痛述一番。“现今满城封冤,欲往京部控,但需费浩繁,措办不足,恃奉严命,拜求叔父,望轸念交好,解囊赠费,为死者伸冤,生者泄忿,不胜感激。”说罢,又哭拜在地。世荣扶起,慰曰:“贤侄不必如此,愚叔自有主张,你且宽怀坐下。既欲上京,现在措办盘费多少?”朱能曰:“赖各友帮扶,只得白金五千两。”世荣曰:“五千之数,仅敷半矣,待愚叔再助你五千,方能济事。但一万白金不便携带,待送你黄金三百,到京找换亦可抵五千有余。”说罢,入内取出黄金六锭,交与朱能。朱能叩领,告辞起行。
世荣止而嘱之,曰:“贤侄,你是烈性汉子,不待愚叔絮嘱,但此去京都,繁华地面,路旁花柳,切莫留心。你须体念三命含冤,勿一时错足,至紧,至紧!”朱能曰:“叔父不须挂心,愚侄大仇在身,日夜切齿,百凡可欲,终难乱怀。只是愚侄发后,监有老父,舍有三棺,诸样事宜,拜求料理,倘大冤获雪,言旋再酬。”世荣曰:“贤侄勿忧,你家中百凡未了,总是愚叔成全,明日黄道吉期,你速回整顿,早发为是。”朱能洒泪叩别。
次早,将数千白镪入城找换黄金,一并到监辞父。百容一见便问:“借得盘费若何?”朱能便把各徒仗义,世荣父子成全,一一缕述,并说行装已定,即日发京。父亲百凡开怀,并求梁玉照料。百容与梁玉细细切嘱一番,洒泪而别。直程到府衙,浼把衙通传,知府闻报传见,引入内堂跪下。便问到来何事,朱能曰:“小民刻日发京,特来拜辞大老爷。”知府曰:
“你既赴京,待本府修书与你。”即在案头磨墨引纸,早已把书写就封固,交与朱能。谕曰:“此书秘藏在身,不可遗失,你到京可向兵部尚书何维柏大人投递,自有照料,你去罢。”朱能叩谢,出衙回家,向三棺哭别,祷求保护。致别亲邻锁户,直挑行李,望京进发不表。
且说黄世荣自朱能去后,心甚不安,次日用过朝膳,携仆带白金在身,到县监与百容相见,两下堕泪。世荣曰:“闲别几时,不意吾兄遭此大变,微令即到说,弟属在梦中。”百容曰:“承兄仗义,相助盘费,保小儿得达京师,倘获雪冤,皆兄恩德矣。”世荣曰:“些须使费,何足挂齿。寻常周急,弟多不吝,何况事同切齿,倘生吝惜,如友谊何言此。”梁玉递进香茶,一同起接坐下。茶罢,便请问梁玉姓名。”梁玉曰:“在下姓梁名玉,贱字伯鸿,滥充本县禁子。”百容曰:“此亦义犬弟,早晚得他周旋,不致受苦。”世荣见说,取白金二封,一封送交梁玉,曰:“吾兄全叨照顾,愧无以报,些须不腆,聊作茶仪,伏惟笑纳。”梁玉逊谢不领。百容曰:“黄兄雅意,贤侄收去为是。”梁玉固让不获,后勉强授受。世荣随递一封与百容曰:“吾兄留此为日夕费用,后倘不足,弟自送来。”百容固让,曰:“弟自有费用,无劳兄助,前惠小儿,十分愧憾,今又惠弟,愈不敢当,请收回罢。”世荣曰:“些须芹意,无劳固执,愚意已定,收下为是。”百容见说,只得收下。谈及讼事,不胜握腕;说到三棺未葬,馁魄含冤,不觉潸潸泪下。世荣奋然曰:“吾兄勿戚,待明日将三棺附士,树立坟茔,使怨魄冤魂得所栖息,了吾兄心愿何如?”百容拭泪致谢,复相与痛说一番,汛澜而别。
世荣到朱家,见门钥重扃,忙浼邻佑启钥而入,见棺厝尘封,穗帐烟寂,不胜慨叹。即为其营兆卜扦,择吉安葬,哭祭一番,按下不表。却说朱能上京告部状,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