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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终日在影里盘桓,只可恨隔了危墙,不能够见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缠扰,起得稍迟,盥栉起来,已是巳牌时候。走到水阁上面,不见珍生的影子,只说他等我不来,又到别处去了。谁想回头一看,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立在他玉体之后,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他。这是甚么原故?只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预先赴水过来,藏在隐僻之处,等他一到,就钻出来下手。
玉娟是个胆小的人,要说句私情话儿,尚且怕人听见,岂有青天白日对了男子,做那不尴不尬的事,没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声“呵呀”,如飞避了进去。一连三五日,不敢到水阁上来。看官,要晓得这番举动,还是提举公家法森严,闺门谨饬的效验。不然,就有真赃实犯的事做将出来。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间而已了。
珍生见他喊避,也吃了一大惊,翻身跳入水中,踉跄而去。玉娟那番光景,一来出于仓皇,二来迫于畏惧,原不是有心拒绝他。过了几时,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诗笺,藏在花瓣之内。又取一张荷叶,做了邮筒,使他入水不濡。张见珍生的影子,就丢下水去道:“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听见,惊喜欲狂,连忙走下楼去,拾起来一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诗云:
绿波摇漾最关情,
何事虚无变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
只愁花动动金铃。
珍生见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过去道:
惜春虽爱影横斜,
到底如看梦里花。
但得冰肌亲玉骨,
莫将修短问韶华。
玉娟看了此诗,知道他色胆如天,不顾生死,少不得还要过来,终有一场奇祸。又取一幅花笺,写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于惊避,再来未卜存亡。吾翁不类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
珍生见他回得决裂,不敢再为佻达之词,但写几句恳切话儿,以订婚姻之约。其字云:家范固严,杞忧亦甚。既杜桑间之约,当从冰上之言。所虑吴越相衔,朱陈难合,尚俟徐觇动静,巧觅机缘。但求一字之贞,便矢终身之义。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肠,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应承,复他几句道:
既删《郑》《卫》,当续《周南》。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参差”之采。此身有属,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览毕,欣慰异常。
从此以后,终日在影中问答,形外追随。没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诗。做诗的题目,总不离一个“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题曰《合影编》。放在案头,被父母看见,知道这位公郎是个肖子,不惟善读父书,亦且能成母志,倒欢喜不过,要替他成就姻缘。只是逆料那个迂儒,断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举有个乡贡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几任有司,此时亦在林下。他的心体,绝无一毫沾滞。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正合着古语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间。”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观察与夫人商议,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亲自上门求他作伐,说:“敝连襟与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调剂其间,使冰炭化为水乳,方能有济。”路公道:“既属至亲,原该缔好。当效犬马之力。”
一日,会了提举,问他:“令爱芳年,曾否许配?”等他回了几句,就把观察所托的话,婉婉转转说去说他。管提举笑而不答。因有笔在手头,就写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素性不谐,矛盾已久。方著绝交之论,难遵缔好之言。欲求亲上加亲,何啻梦中说梦。
路公见了,知道他不可再强,从此以后,就绝口不提。走去回复观察,只说他坚执不允;把书台回复的狠话,隐而不传。
观察夫妇就断了念头,要替儿子别娶。又闻得人说路公有个螟蛉之女,小字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说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单凭己意,也要把两个八字合一合婚。没有刑伤损克,方才好许。”观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路公拆开一看,惊诧不已。原来珍生的年庚,就是锦云的八字。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路公道:“这等看来,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许了,还有甚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话过来回复。观察夫妇欢喜不了,就瞒了儿子,定下这头亲事。
珍生是个伶俐之人,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晓得这位郎君,自从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泼不过,那副形骸肢体竟像个死人一般:有时叫他也不应,问他也不答。除了水阁不坐,除了画栏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又不许一人近身。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连自己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说,只道他背却前盟,切齿不已,写字过来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觉。走去盘问爷娘,知道委曲,就号啕痛哭起来,竟像小孩子撒赖一般,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亲。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骂说:“姨丈不肯许亲,都是他的鬼话。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让与别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别个做媒,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千乌龟,万老贼,骂个不了。观察要把大义责他,只因骄纵在前,整顿不起。又知道:“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我不能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劝他:“暂缓愁肠,待我替你划策。”珍生限了时日,要他一面退亲,一面图谋好事;不然,就要自寻短计,关系他的宗祧。观察无可奈何,只得负荆上门,预先请过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直告路公。路公变起色来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亲友闻之,岂不唾骂。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联姻,毕竟心有所属,请问要聘那一家?”观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门。知其必不可得,决要希图万一,以俟将来。”路公听了,不觉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说亲、书台回覆的狠话直念出来。观察听了,不觉泪如雨下,叹口气道:“这等说来,豚儿的性命决不能留,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甚么勾当,故此分拆不开么?”观察道:“虽无实事,颇有虚情。两副形骸,虽然不曾会合;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实是分拆不开。老亲翁何以救我?”说过之后,又把《合影编》的诗稿递送与他,说是一本风流孽帐。
路公看过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来道:“这桩事情,虽然可恼,却是一种佳话。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罢,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桩好事。宁可做小女不着,冒了被弃之名,替他别寻配偶罢。”观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
观察别了路公,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珍生转忧作喜,不但不骂,又且歌功颂德起来。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路公道:“这桩好事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且去准备寒窗,再守几年孤寡。”
路公从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一来虑人笑耻,二来恐怕女儿知道,学了人家的样子,也要不尴不尬起来。倒说女婿不中意,恐怕误了终身,自家要悔亲别许。那里知道儿女心多,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方且自庆得人,巴不得早完亲事。忽然听见悔亲,不觉手忙脚乱。那些丫鬟侍妾,又替他埋怨主人说:“好好一头亲事,已结成了,又替他拆开!使女婿上门哀告,只是不许。既然不许,就该断绝了他,为甚么又应承作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锦云听见,痛恨不已,说:“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觉生起病来。俗语讲得好:说不出的,才是真苦。挠不着的,才是真痛。
他这番心事,说又说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结成大块,攻治不好。男子要离绝妇人,妇人反思念男子,这种相思,自开辟以来不曾有人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