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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
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右调《虞美人》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了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甚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
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他故示温柔;重的说他有心戏谑;高的说他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的说他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他。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
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不信,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使他“授受不亲”,“不见可欲”,那有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单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县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黄甲起家,官至观察之职;姓管的由乡贡起家,官至提举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管提举古板执拗,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夫,受了刑于之化,也渐渐的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着唐诗二句:
遥知杨柳是门处,
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论起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分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似之。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原故。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知识,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之时,听见人说,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正一印正,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这两副面貌印正不成了。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并不曾有相怜之意。只说九分相合,毕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这般地步,要让他独擅其美。那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想到后面做出一本风流戏来。
玉娟是个女儿,虽有其心,不好过门求见。珍生是个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与我们孩子无干。便时常过去走走,也不失亲亲之义。姨娘可见,表妹独不可见乎?”就忽然破起格来,竟走过去拜谒。那里知道,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却像知道的一般,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道: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止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
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妹出来拜见。管公单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问道:“两姨姊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甚么该拒绝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竟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仪,所以泾渭难分,彼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正不来。随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正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中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甚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正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勾独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子,轻轻的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甚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
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就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屠珍生的风流诀窍,原是有传授的。但凡调戏妇人,不问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纳凉,时时要来避暑。又不许丫鬟伏侍,伴当追随,总是孤凭画阁,独倚雕栏,好对着影子说话。大约珍生的话多,玉娟的话少,只把手语传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不但受鞭之苦,亦且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