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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

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

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

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

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

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

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甚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恩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

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分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着古语二句,叫做: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决寻不出一个好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构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这两分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甚么要说两分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又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

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屋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道:“若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

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复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那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那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无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分人家,没有百亩田庄,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着《诗经》二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素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样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说:“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钟,兼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实在受用的东西,不可不求精美。”那三件?日间所住之屋,夜间所睡之床,死后所贮之棺。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所以好兴土木之工,终年为之而不倦。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只不见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对父亲道:“为甚么等了许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这等看起来,是个有积蓄的人家。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玉川道:“迟一日,稳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虑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担搁了日子。只当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银子用不尽者,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见他起得高兴,情愿把货物赊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若还取逼得紧,他就要停工歇作,没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这叫做‘挖肉补疮’,不是真有积蓄。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那些放帐的人,少不得一齐逼讨,念起紧箍咒来,不怕他不寻头路。田产卖了不够还人,自然想到屋上。若还收拾得早,所欠不多,还好待价而沽,就卖也不肯贱卖。正等他迟些日子,多欠些债负下来,卖得着慌,才肯减价。这都是我们的造化,为甚么反去愁他?”儿子听了,愈加赞服。

果然到数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终日上门取讨,有些回复不去。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就要寻人货卖。但凡卖楼卖屋与卖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连,或有门窗相对。就是别人要买,也要访问邻居。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业。所以卖楼卖屋,定要从近处卖起。唐玉川是个财主,没人赛得他过,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说得紧急,方才走去借观,又故意憎嫌,说他起得小巧,不像个大门大面。回廊曲折,走路的担搁工夫;绣户玲珑,防贼时全无把柄。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内宅,住家小,其实用他不着。

虞素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方且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不好与他争论。那些居间之人劝他不必憎嫌,总是价钱不贵,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还一个极少的价钱,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卖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只有一座书楼,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不肯写在契上,要另设墙垣,别开门户,好待他自己栖身。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好凑方圆。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卖不卖由他,何须强得。但愿他留此一线,以作恢复之基,后面发起财来,依旧还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众人听了,都说是长者之言。那里知道并不是长者,全是轻薄之词。料他不能回赎,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只争迟早。所以听他吩咐,极口依从,竟把一宅分为两院。新主得其九,旧人得其一。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古为徒”。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天为徒”。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未曾弃产之先,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还是虚设之词,不曾实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层,因他好客不过,或有远人相访,就下榻于其中,还合着“与人为徒”四个字。至于上面两层,自来不曾走到。如今园亭既去,舍了“与古为徒”的去处,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除了“与天为徒”的所在,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终日坐在其中,正合着命名之意,才晓得舍少务多,反不如弃名就实。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从此以后,把求多务广的精神合来用在一处,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卖园之苦,反觉得赘瘤既去,竟松爽了许多。但不知强邻在侧,这一座楼阁可住得牢? aNdHoQL8f8HPgp7OZwpuOtLGGEMo8JDsa89u9ydVUBy418dEBr2EjzUd4Po06M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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