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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探花郎

秋池潋滟映烟树,橹声摇曳出芦花。江南芳菲犹未尽,又有丹桂醉万家。

一踏入这山环水抱的南旸岐村,汤显祖便觉神清气爽。一条曲折的河道上,架着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埠头边,三五少女拿着木槌,一边轻轻哼着歌儿,一边用心地捶打着湿衣。

汤显祖笑呵呵地走上前,冲那几个少女唱了个肥喏:“诸位小娘子有礼,老夫跟你们打听个事儿。”

谁知那几名少女没一个搭话,皆红着脸朝他啐了一口,抱起湿衣服齐刷刷跑远了。

汤显祖挠着头,不解道:“哎?怎么都跑了?喂!你们跑什么啊?”

“哈哈哈,人家都是没出阁的大闺女,方才没骂你就不错了!”

汤显祖循声一瞧,见河心驶来一条乌篷船。那船身无甚奇异,两侧却各装了一盘轮桨,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坐在船尾,用双脚慢慢蹬着面前的木制轴踏。每蹬一下,那两盘半浸在河中的轮桨便被带得疾疾一转,一阵“哗啦哗啦”的破水声后,那船已堪堪到了岸边。

“哟,这是条车船吧?”汤显祖奇道,“你们这村中,怕是藏了个鲁班不成?船家,如此新奇之物,可是你亲手打造的?”

“我哪有这等本事?”那汉子笑着摆摆手,见汤显祖道人打扮,又问道,“老道爷,你想打听什么?说不定我知道。”

汤显祖大悦:“你这船家真是古道热肠。老夫想问的是,那徐振之家怎么走?”

“道爷是徐二公子的朋友?”那汉子肃然起敬,忙站起身来施了一礼,“真是失敬了。”

汤显祖笑道:“看来振之小友,在村里头颇受敬重嘛。”

“这是当然。”那汉子道,“徐二公子乐善好施,村里哪个没受过他的好处?这条桨轮船,便是他替我改制的。老道爷你稍等,我泊了船亲自送你过去。”

“想不到这振之小友,还有这等木工手艺?船家,你且先忙好了,老夫喜欢自己走,你只需指明道路便可。”

“那好吧,过了这石桥往东一拐,再经两条巷子就到了。徐宅后院有座高高的藏书楼,道爷到了地方准能认出。”

汤显祖道了谢,便依那汉子指引,跨过拱桥,穿过青石小巷,果见前方有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

不用说,那里定是徐家老宅。汤显祖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了前面,大袖一撩,哐哐打门。

不大一会儿工夫,院门分左右洞开。徐家主母王孺人在一名丫鬟的陪同下,出现在汤显祖面前。

还没等汤显祖表明来意,王孺人便轻轻一招手。旁边丫鬟会意,忙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径直塞在汤显祖手里。

“哎?”汤显祖托钱在手,掂了几掂,有些不解,“这是何意啊?”

那丫鬟冲汤显祖上下打量了一遍,抿着嘴笑道:“老道长只管安心收下,我们家老夫人持斋礼佛,曾发下善愿,凡有僧道上门化缘,多少都要帮衬一把。”

“拿老夫当要饭的了?”汤显祖嘴里嘟囔一声,却老实不客气地将铜钱纳入怀中,“这位想来便是徐老夫人了。嘿嘿,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夫人有这副好心肠,徐氏一门定当宅户安宁、家业兴旺哪。”

王孺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多谢道长吉言了。”

“不谢不谢。”汤显祖一边摆着手,一边抻着脖子往院里看,“振之小友呢?怎不见他出来迎接老夫?”

王孺人一怔:“道长认得犬子?”

“岂止认得,我们还相熟得很呢。”汤显祖笑道,“我姓汤,与他振之小友可谓忘年之交。”

王孺人恍然,赶紧下阶相迎:“原来是汤老先生到了。振之前几年自京城回来后,便时常提起你……汤先生莫怪老身怠慢,快请进屋坐。”

“叨扰叨扰。”汤显祖拱拱手,大摇大摆地入了院中。

等到了厅上,各分宾主落座。汤显祖饮了一口丫鬟呈来的香茶,又急急问道:“振之小友和馋丫头呢?他俩又出去游山玩水了?”

“那倒没有。”王孺人摇了摇头,“这阵子他们小两口都在家中,不过也没闲着,整天弄些绳索、竹篾、布匹的研究,说是要制什么‘无虞伞’。今天一早,我见他俩带着东西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估计又是去搞那种玩意儿了。”

“无虞伞?”汤显祖大为好奇,“何为无虞伞?”

王孺人道:“汤先生少安毋躁,待老身慢慢讲来。是这样,舍下有座‘万卷楼’,里面存着徐家祖上传下的各种书籍。振之这两年,喜欢待在楼中研读。有次他读到一套叫作《桯史》的前人笔记……”

汤显祖学富五车,稍加思索便道:“巧了,这套书我也读过,是那岳飞之孙岳珂所著吧?”

“对。”王孺人赞道,“汤先生真是博闻。《桯史》中有一篇《番禺海獠》,里面说南宋时有个窃贼,曾爬到一座高塔上偷东西。结果其他人发觉了,便堵住入口上塔抓他。谁知那窃贼提前备了两把雨伞,将伞撑开,从塔顶上一跃而下,最后竟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逃之夭夭。读完这段记载,振之大受启发,就和蝉儿用帆布特制了几把大伞,还取了名字叫‘无虞’。”

汤显祖追问道:“那这伞功效如何?撑着它从高处落下,真能令人平安无虞?”

王孺人叹了口气:“差强人意吧……刚做出来时,振之曾撑着那种伞从墙上往下跳,可每次都摔了个鼻青脸肿。这两天,又听他说把那伞改进了一通,还拍着胸脯说,就算从万卷楼上跳下去也没事。起初我只当他仅是说说,不想昨日,却真撞见他背着那伞从楼上跃下。我大惊之余,不免责怪了几句。这不,今天他们索性背着我溜出家门,八成是另找地方,试验那无虞伞去了。”

汤显祖担心道:“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包天,万一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我说老夫人,你这心也太宽了吧?既然知道他们出去试伞,就该赶紧派人把他们抓回来啊。”

王孺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用的,振之的性子我知道。与其阻着拦着,倒不如让他放手去试。汤先生有所不知,振之小时候调皮,每回见了烛火,都想伸手去抓。当初我怕他灼伤,自然不允。可先夫却将他抱到烛边,任他去抓那烛火。振之一碰到火苗,便疼得缩手大哭,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吵着去摸烛火了。所以现在老身也想通了,他愿意跳就让他去跳,等摔得实在受不了,他自然就能消停了。”

“真不愧是亲娘……”汤显祖小声感慨一句,又去摸身后背着的大竹筒,“瞧老夫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忘记让我的小乖乖透透气了……小乖乖,出来见过老夫人……咦?盖子呢?”

没摸到盖子,汤显祖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将那大竹筒翻来覆去地查看。

那筒腹空空,并无一物,汤显祖见状,破口惊呼道:“啊呀!丢了丢了,我把小乖乖弄丢了!”

王孺人也起身道:“汤先生是丢了什么?”

“小乖乖啊!”汤显祖急得抓耳挠腮,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后,突然一拍巴掌,“想起来了,入村前,老夫内急,曾在一处高崖下出了个恭,准是那时候不小心碰松了竹筒盖子……老夫人,我先去寻它一寻,等寻着了再回来!”

说完,汤显祖抬腿就往厅外奔。

王孺人一头雾水,跟在后面追了几步:“那汤先生慢些,老身先去安排厨下备饭。”

“不必太费心张罗,弄它个四盘八碗的也就是了!”

汤显祖扔下这句,便一道烟跑个没影儿。

江阴叫得出名字的山,共有三十三座半,山一多,也就不乏高崖。此时村外的崖顶上,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神采奕奕的徐振之,女的不必说,自然是亭亭玉立的许蝉。

二人身旁,放置着新改良出来的“无虞伞”。那伞面为细帆布缝就,以扎架的竹篾为骨,做成个倒置的大口袋形状。开口处悬着个大铁盆,盆里燃着松脂木炭。四角坠下几条绳索,索上还系有挂钩。那模样与其说是伞,倒不如说是个硕大的孔明灯。

与几年前相较,徐振之的身形健硕了不少,脸上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他一身劲装结束,肩头各戴了配有小圆环的臂箍;腰间系着一条皮质蹀躞带,带上五花八门,挂满了算袋、匕首、钩索、多宝囊等物。

徐振之傲立于崖顶,朝脚下的峭壁凝望一阵,又深深呼吸几下,这才开口道:“小知了,去瞧瞧好了没有?”

许蝉答应着,折了条树枝,从那火盆里叉出一根烤熟的玉米:“嗯,闻着挺香,应该差不多了,振之哥你要不要尝尝?”

“那还用说?饿了半天了!”徐振之搓着手上前,张嘴便在玉米上咬了一口,“嘶……有点烫……”

“慢点儿,我又不跟你抢。”许蝉将玉米递到徐振之手里,自己又去火盆里扒拉出一根来吃。

这玉米烤得火候正好,一咬下去,甘甜的汁水顿时溅满口腔。转眼光景,一大根鲜嫩的玉米便落了肚,徐振之将吃剩的棒芯往火盆中一丢,扑了扑双手:“吃饱了,也该做正事了。”

许蝉捧着半截玉米,无不担忧地看了那“无虞伞”一眼:“要不算了吧。我瞧这崖的高度,三个万卷楼叠起来都比不上,万一……”

“你少说了两个字,不是万一,而是万无一失。”徐振之胸有成竹道,“这不,我已按着孔明灯的样子,给无虞伞加了个火盆。多了这股上升的力道,定能将那下落的降势缓和冲抵,放心吧小知了,保准没事的。”

许蝉还是秀眉紧蹙:“可咱们也拿不准烧柴的量,要是烧出的热气太多,无虞伞像孔明灯那般只升不降,你不就飞到天上去了?”

“所以我才提前备了一条长绳。”徐振之笑笑,拍了拍腰间蹀躞带,“那长绳一端系在树上,一端连着这条腰带。就算无虞伞只升不降,我也能拽着绳子落回崖上。好了小知了,快些帮我准备吧。”

见徐振之打定主意,许蝉遂不再多说,只好替他把无虞伞下端坠着的几条钩索束成两份,分别扣在了他双肩臂箍上的小圆环上。

趁这工夫,徐振之也拿起系在树上的长绳一端,在腰间的蹀躞带上穿好挂牢。

等这些都弄好,那无虞伞也在热气的蒸腾下,渐渐地鼓胀浮起。见差不多了,徐振之慢慢地走向崖边,正抬腿欲跳,衣襟却被许蝉扯住。

许蝉惴惴不安:“振之哥,我怕这一跳,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瞎想了,我这腰间不还系着绳子吗?再说了,我提前打探过,这崖底下还是一片松软的沙地……好了,快放手吧,再磨蹭下去,柴火就不旺了。小知了你只管等着瞧,郎君我给你来个飘飘欲仙!”

说完,徐振之轻轻挣开许蝉的手,伸腿一迈,跃下悬崖。

许蝉只觉眼前一花,徐振之的身影居然“呼啦”一下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一瞬间,许蝉的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脚底发软,脑中登时空白。

正呆愣着,崖下却传来徐振之的叫声:“小知了别慌,我没事!”

许蝉猛打个激灵,赶紧抬眼望去,便见那无虞伞载着徐振之,又晃晃悠悠地飘了上来。

徐振之满头冷汗,看来方才也吓得不轻。可他好了伤疤就立马忘了疼,一见无虞伞真的能将自己托起,便乐得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小知了你瞧,我像不像在凌虚飞升?”

“你还嬉皮笑脸,我都快吓死了!”许蝉眼中噙着泪花,气得抓起一块石子,作势就要丢过去。

“哎哎!别打别打!”徐振之慌忙摆手。

“你也知道怕?”许蝉“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把石子扔在一旁,“好了,别胡摇乱晃了,留心控伞吧!”

“好嘞!”

腾在半空中,仿佛翱翔于天际,崖底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徐振之胸中热血奔涌,忍不住想要放声疾呼。

无虞伞又徐徐升起一丈高后,便开始贴着峭壁缓缓下落。徐振之见未出自己所料,就不顾许蝉拼命劝阻,从蹀躞带上取下匕首,割断了腰间连接的长绳。

没了束缚,徐振之更觉自在,索性把自己幻想成一个临凡的仙人,正踏着云朵,风度翩翩地降入红尘。

徐振之正异想天开,可许蝉却是提心吊胆,她伏在崖顶,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在徐振之没有平稳落地前,始终无法心安。

不知不觉,徐振之已降至半山腰,他低头朝下望了几眼,想要估算下距离,可就在不经意间,却见下方那陡峭的崖壁上,似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缩了几缩。

徐振之仔细一瞧,发觉那是一只从没见过的奇怪小兽。它毛色赤黄交杂,扁头尖耳、粉鼻白颔,看上去似狐类鼠,一条三尺长的尾巴在屁股后紧紧夹着,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那小兽团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被山风一吹,瑟瑟发抖。也不知它是如何爬上来的,此时好像已被困住,上不来下不去,瞧着十分可怜。

徐振之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助它一臂之力,当身子又下落了几尺后,就伸手向那小兽抓去。

岂料那小兽根本不领情,一见徐振之抓来,居然“唰”地一跳,纵向了半空中。

还没等徐振之为它担心,那小兽胁下竟展开一双肉翅,尾巴一摆,便浮空滑翔起来。

说来也巧。与此同时,正好刮起一阵大风。那小兽禁受不住,被吹得在空中急翻两下,一头撞上了伞下挂着的火盆。

吃这一下,整个火盆登时斜翻出去,几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迸入了伞中,将那伞面生生烫出几个小洞。那小兽也撞得晕头转向,胡乱扑棱几下,便无力地掉落下来。

徐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住。可还没等他松口气,头顶传来的焦糊气味便越来越大。紧接着就听“噗噗”几声闷响,无虞伞逐渐凹瘪撒气,徐振之身子猛地一沉,整个人打着急转,向下方直直坠落。

“振之哥!”

许蝉的惊呼声响彻山野,也把刚赶到附近的汤显祖吓了一跳。他循声抬头,正好望见徐振之裹着一团白影,从半空中生生摔下。

“坏了!”

汤显祖大惊,忙施展轻功,朝徐振之坠崖处疾奔。等到了地方,便见徐振之仰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只露着两条腿,头脸皆覆在无虞伞下,似是盖着一层白布。

“振之小友,你可别吓老夫啊……”汤显祖一把扯开无虞伞,见他双眼紧闭,赶紧去摸他的颈脉。可刚一摸完,便见徐振之胸前还趴着个同样双眼紧闭的小兽,“小乖乖?”

只一眼,汤显祖便悲从中来,“扑通”跪倒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呀……小乖乖哪,你好狠的心呀,怎舍得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哭到动情处,汤显祖双臂大挥,连拍带打,躺在一边的徐振之大遭池鱼之殃,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他几巴掌。

受这么几拍,徐振之咳嗽两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汤……汤先生?”

汤显祖却置若罔闻,一口一个小乖乖哭叫着,泣不成声。

徐振之一阵哆嗦,险些肉麻得背过气去,费力地抬起手来挥摆两下:“别号了汤先生,我还没死呢……”

“谁哭你了?老夫早就知道你没事!”汤显祖白了他一眼,继续呼天抢地,“呜呼哀哉,痛杀老夫也!小乖乖啊小乖乖,你睁睁眼,好歹再见老夫最后一面啊……”

正在这时,许蝉也从崖上踉踉跄跄地赶了下来。远远地看见徐振之直挺挺躺着,汤显祖又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蝉只当自己的夫君已罹难身亡,顿觉五内俱崩,身子摇了几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知了!”徐振之急了,拼命挣扎了几下,“我被绳索缠住了没法动,汤先生你速去将许蝉救醒!快啊!”

“哦?哦!”汤显祖回过神来,赶忙一抹老脸,从地上搀起许蝉,朝她脸上轻拍,“醒醒!馋丫头,醒醒!”

徐振之气得高声叫道:“别拍脸,掐她人中!”

“对对,老夫急糊涂了。”汤显祖依言照做,又将手掌抵在许蝉后背上,为她输了些真气。

不多时,许蝉“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一认出汤显祖的模样,眼泪便哗哗涌出:“老糊涂……我振之哥他……”

徐振之怕她伤痛过度再次晕厥,连忙大喊道:“没死没死,你振之哥我好好的!快些把我解开,还能活蹦乱跳呢!”

听到徐振之的声音,许蝉猛地爬起,一面拭着激动的泪水,一面将他从乱绳中解出。

见汤显祖还拉着一张哭丧脸,许蝉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你这老糊涂,明知振之哥没事还鬼哭狼嚎的,成心想吓死我吗?”

“谁吓你了?”汤显祖眼圈又红了,哽咽道,“老夫哭的是小乖乖,这些日子里,它与老夫朝夕陪伴、相依相随……如今却是阴阳两隔……”

“这就是你的小乖乖吧?”徐振之站起身来,把那小兽托在掌上,“它也没死,汤先生你瞧,那胸口还在起伏着呢。”

“真的?快给老夫瞧瞧!”

原来那小兽生性胆小,又撞又摔的,直接吓晕过去。此刻多少缓过劲来,眼睛半眯着,小爪不时动弹一下,显然是没什么大碍了。汤显祖见状,乐得一蹦三尺高,匆匆接过那小兽抱在怀里,左一个心肝,右一个宝贝。

瞧汤显祖那副宠溺的样子,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齐齐打个寒战。

许蝉盯着那小兽看了半天,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老糊涂,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汤显祖小心地抚摸着那小兽的脑袋:“没见过吧?它叫鼯鼠,也便是传说中的‘夷由飞生’!”

许蝉没太听清楚:“什么鼠?”

“应该是鼯鼠。”徐振之伸出手指,在那小兽的腹上挠了几下,“那《尔雅》的‘释鸟篇’中曾有记载,说世间有种鼯鼠,状若小狐,像蝙蝠般生着肉翅,食火烟、善攀爬,能仗着肉翅自高处滑翔而下……我本以为那只是前人臆造出来的,不想今日却一睹真颜。早知它是会飞的鼯鼠,我之前也不用多此一举了。汤先生,这异兽你从何处得来?”

汤显祖得意道:“异兽嘛,自然是有异人送来,专程孝敬老夫的。”

许蝉瞧得有些眼热:“什么异人?他那里还有没有?这小东西怪讨人喜欢的,我也想要一只养着玩儿。”

“都说是异兽了,肯定十分稀有了。就这一只,还是老夫趁他不备……”汤显祖话一多,险些说漏了嘴,赶紧干咳几声,岔开话头,“那啥,也不用细打听了,或许不久之后,你们便可与那异人一会。对了振之小友,你快检查一下,看看身上是否有伤。”

徐振之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仅左臂有点隐隐作痛:“貌似就胳膊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最多有些瘀青罢了。”

汤显祖道:“那不怕,之后老夫让小乖乖多拉点屎来给你吃,不出三日,那淤伤准能好……”

“老糊涂你可真是讨厌!”许蝉气呼呼地打断,“这么久没见,还是那么老不正经,要吃屎你自个儿吃去!”

“老夫可是一片好心,”汤显祖满脸委屈,“这鼯鼠的粪便,叫作‘五灵脂’,正是一味活血化瘀的灵丹妙药啊。当然用的时候得晒干研末,热乎的难免会有些怪味道……”

徐振之一阵反胃,急忙摆手道:“好了,一点皮外伤,就不劳汤先生挂怀了,回头我自己去抹些跌打药酒便好。忘记问了,汤先生是因何到了此地?”

“是啊老糊涂,”许蝉也道,“你这般神出鬼没的,干啥来了?”

“此事一言难尽。”汤显祖将鼯鼠收回大竹筒中,又拍了拍肚子,“这里不是说话处,走吧,令堂喊你们回家吃饭呢。”

王孺人虽勤俭持家,可但凡有贵客临门,出手向来不会含糊。不光整治出一席琳琅满目的菜肴,还捧上了一坛当地有名的黑杜酒。

美味毕陈,鲜香四溢。一踏进家门,许蝉和汤显祖便齐齐提起鼻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句“真香”。

徐振之笑道:“看来我娘备了不少好菜,咱们有口福了。汤先生,请吧。”

“走走走!”

汤显祖一面抹着哈喇子,一面与许蝉争先恐后地奔入厅中。

见他们进来,王孺人忙递箸让座。汤显祖也没客套,撅起屁股往桌前一蹲,接过筷子便大快朵颐。

许蝉笑道:“老糊涂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见好吃的就像饿狼遇上羊、苍蝇见了血……”

“这孩子,”王孺人嗔道,“汤先生好歹是前辈,蝉儿你别没大没小的。”

“没事没事,老夫又不是外人。”汤显祖吃得腮帮子上油光锃亮,大手一挥,倒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来来来,大伙不用客气,坐下一起吃。”

王孺人笑着摇了摇头,同徐振之和许蝉各自入席。

待诸人坐定,丫鬟便端着个大托盘走来,先将些青菜、豆腐之类的素食送呈王孺人面前,又给其他人各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汤显祖守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对那看似寻常的馄饨自然提不起兴致。

许蝉往馄饨碗里舀了一勺,边吞边道:“老糊涂,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汤显祖夹起一截烩鳝段塞在嘴里,嘿嘿笑道:“馄饨司空见惯,老夫还是省下肚子,多吃些别的佳肴吧。”

“此番汤先生可是走眼了。”徐振之微微一哂,又道,“来在我们江阴,若不尝尝这碗‘刀鱼馄饨’,那可真算是虚有此行了。”

“刀鱼馄饨?”

“不错。这刀鱼为扬子江特产,与鲥鱼、鮰鱼并称‘江阴三鲜’。将刀鱼周身细刺剔除后,再把那嫩滑的鱼肉剁碎成糜,佐以韭末、姜茸调和为馅,最后包上薄面皮入沸水滚几个开,方得这般美味珍馐。不瞒汤先生说,在振之眼中,这刀鱼馄饨堪称‘天下第一鲜’。每次离家远行,心心念的都是它的滋味。”

“是吗?那老夫可得尝尝!”汤显祖说着,便端起碗来一嘬,刚嚼了几下,就觉一股醇郁的香味在舌尖绽开,顿时赞不绝口。

许蝉打趣道:“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识货吧?老糊涂你慢些吃,别把自己的舌头也咽下去了。”

汤显祖也顾不上跟她理论,端着碗“吸溜吸溜”一通狠嘬,转眼工夫,就将整碗馄饨连汤吞入肚中:“啊呀,真是过瘾!”

见他吃得香甜,王孺人也十分高兴:“起初还怕这饭菜不合汤先生的口味,现在看来,倒是老身多虑了。振之,再斟些黑杜酒让汤先生尝尝。”

“好。”徐振之取过酒坛,往汤显祖面前的斗笠盏中倒了些酒浆。

盏中酒水视若胶墨,汤显祖啧啧称奇,呷了一口品尝,感觉绵软中还带了一丝甘甜:“这种颜色的米酒,老夫可是头一回见。不错不错,好喝好喝。”

徐振之笑道:“此酒亦是江阴特产。这里面还有个典故,传说‘酒仙’杜康曾在江阴城东隐居,一日正于灶前忙活,恰逢好友刘伶到访。杜康只顾着待客,却忘了锅中还煮着糯米,这么一耽搁,糯米便被煮糊了。望着一锅黑乎乎的焦米,杜康感觉弃之可惜,就琢磨了一番,拿这锅焦米酿造成酒。因这酒是杜康所创,色泽又是黑中透亮,所以命其名为‘黑杜酒’,也正因如此,本地才有了‘江阴黑酒饮三碗,醉倒刘伶整三天’的俗谚。”

汤显祖赞道:“振之小友,数年未见,你这口才见长哪。有美食佳酿,又有故事可听,这顿饭真是吃到老夫心里头去了。嗯,既然你有这嘴上天赋,不如老夫把那说书的本事传授于你?”

徐振之赶紧摆手:“汤先生错爱了,你那嘴上功夫我可学不来。对了,这黑杜酒还有理气养血、舒筋活络之功效,汤先生既然喜欢,不妨多饮些。”

“不学算了。”汤显祖撇撇嘴,“若论活血通筋,这酒可比不上小乖乖所屙的粪便。”

许蝉秀眉一蹙:“老糊涂,这可是在饭桌上,你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小乖乖?”王孺人回想前事,不由得关切道,“这么说来,汤先生丢的东西找着了?”

“找着了。”汤显祖取来竹筒打开,“小乖乖快出来,让老夫人好好瞧你一瞧。”

话音刚落,那鼯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见眼前有一堆汤显祖吃剩的骨渣饭粒,嗅了几嗅,用前爪捧了便吃。

它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把王孺人逗得眉开眼笑:“难怪汤先生叫它小乖乖,果然十分乖巧。振之,你旁边有碟松子,抓一把去喂喂它吧。”

岂料王孺人连唤了数声,徐振之却始终未应。只见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鼯鼠,好像陷入了沉思。

许蝉见状,便偷偷伸出脚来,轻踢了徐振之几下:“振之哥,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娘叫你呢。”

“哦?”徐振之回过神来,“娘有何事吩咐?”

“还吩咐什么,我自己来吧。”王孺人站起身,抓了把松子喂给鼯鼠,“振之,不是娘说你。平时你研究这个、琢磨那个也就罢了,可吃饭时总不能魂不守舍的吧?”

徐振之诺诺连声:“娘教训得是……”

在母亲面前,徐振之低眉顺眼,宛如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许蝉与汤显祖互望一下,乐得捂着嘴直偷笑。

王孺人轻咳一声,又转向了许蝉:“还有你蝉儿,别以为娘不知道,今日振之溜出去试那什么无虞伞,还是你帮着望风、抬东西的。对了,那无虞伞呢,怎么没见你们带回来?”

怕母亲担心,小两口早已约好,不将从崖上摔落之事说出。故而徐振之稍加思索,避重就轻道:“经过尝试,我发现那无虞伞有些不尽人意,所以就弃之不用了。”

王孺人大松口气:“丢了好、丢了好,那般危险的东西,就应该早些丢掉……”

徐振之看着那鼯鼠,眼中似燃起了一团火光:“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虞伞虽未获成功,可汤先生这只鼯鼠却给我带来了新的启发。你们瞧,它之所以能从高处滑翔而下,全仗胁下那一双肉翅。若我照葫芦画瓢,在衣袍上缝出一对‘布翼’,或许也能御风而翔。嗯,就这么定了,之后我得多观察观察那鼯鼠,争取早日研制出一套‘翼装’来穿!”

王孺人本以为他能消停一阵,谁知却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怔了半晌,才叫了声“阿花”。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赶忙上前:“老夫人有何差遣?”

王孺人轻叹道:“家里那些跌打药不多了,你再去镇上的医馆里多抓些来,咱们提前备足了,或许过阵子振之用得着。”

酒足饭饱后,诸人又撤菜换茶,聊了些闲话。王孺人年事已高,徐振之担心时间一久,母亲会感觉困顿乏力,便让她先行回房小憩,自己和许蝉则带了汤显祖,转去别院下榻。临行前,汤显祖怕携带不便,又将鼯鼠托付给徐家的丫鬟照看,千叮咛万嘱咐,这才随徐振之出了家门。

这别院距离徐家老宅差不多十余里地,原是徐氏先祖建来消暑的地方,如今被徐振之重新修葺一番,改成了躲闲会友的“归游居”。

此去归游居,走水路最为便利,沿那条贯穿村中的河道驶至下游,再经半里地即可到达。

三人刚来在河畔,便见岸边泊着一艘乌篷船。一名汉子正蹲在甲板上,低头摆弄着一个大鱼篓。汤显祖二话没说,抬脚蹦到了船上。

船只猛然晃动,上面的汉子赶紧抬头一瞧,不禁笑了:“我当是谁,吓我一大跳。”

认出是之前那位热情的指路人,汤显祖也乐了:“原来是你呀,一日之内,两度相逢,可真算是缘分了。嘿,你那鱼篓里不少大鱼啊,看咱们这么有缘,不如送几尾给老夫算了……”

许蝉好气又好笑:“振之哥你瞧,这老糊涂时刻不忘占人家便宜。”

徐振之笑着摇了摇头,冲那汉子道:“我们要搭船去我那别院,不知赵四哥是否方便?”

那汉子一挥手:“咱们徐二公子开了口,就算不方便也得方便,上船上船!”

待三人都上来后,那汉子将橹一摇,乌篷船便缓缓开动。徐振之和许蝉好端端地坐在船头,汤显祖却不老实,双手扒在那只大鱼篓上,像个老馋猫似的,望着篓内鲜鱼垂涎三尺。

“这条好肥。嗯,那条肚子鼓鼓的,里头鱼子肯定少不了……”

见他样子十分不雅,许蝉都替他害臊:“老糊涂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不是刚吃了中午饭吗?”

汤显祖打个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中午是吃了,可晚上不还有一顿么……不得不说,你们这里好吃的真不少啊。”

船尾汉子闻言,插话道:“老道爷说对了,咱们江阴算是鱼米之乡,光是各类河鲜,一年四季吃下来,月月都不带重样的。”

“月月不重样?”

“那是,我说来你听听就知道了。”那汉子掰着指头,如数家珍,“正月塘鲤肉头细,二月桃花鳜鱼肥,三月团鱼补血气,四月鲥鱼加葱须,五月白鱼挑肚皮,六月鳊鱼鲜似鸡,七月鳗鱼酱油焖,八月鲃鱼食肝肺,九月鲫鱼腹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冬月鲢鱼头笃汤,腊月青鱼专吃尾。”

“乖乖,听着都诱人!”汤显祖擦了擦哈喇子,“还好老夫吃得饱,若是空着肚子,没准能让你给馋死……”

余人听罢,不由得大笑开怀。欢声笑语中,乌篷船划开水面,荡起一道道涟漪,众人载着粼粼细波,赏着浮光掠影,泛流而下。

不出半个时辰,河道豁然开阔。放眼望去,岸上苍峦绵延,有如一抹浓黛,一所粉壁青瓦的宅院坐落其间,相映成趣、互得益彰。

还未等乌篷船停稳,汤显祖便抢前冲到鱼篓边,挑取两尾大鱼拎在手上:“船家,这两条肥鱼老夫可拿走了,钱找你们徐二公子要。”

那汉子笑道:“瞧道爷这话说的,既然是徐二公子朋友,便休提什么钱不钱的,只管拿去尝鲜。”

徐振之摆摆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递去:“赵四哥的美意,振之心领了。已劳你驾船送我们过来,若再白白生受这鱼,振之会于心不安的。”

汉子哪里肯接?只是推来攘去地客让。

徐振之不由分说,直接将铜钱塞入他手中。不等那汉子还回来,徐振之转身疾跃几步,脚尖在船头一点,整个人竟如惊鸿掠水,翩然落至岸上。

见徐振之上岸,许蝉微微一笑,也跟着提气一纵,轻盈地跃到徐振之身边。

汤显祖怔了怔,很是欣慰:“嘿,能耐都见长啊。瞧老夫给你们露一手更厉害的!”

说完,汤显祖双足一顿,身形陡然间高拔,在空中疾打了三个旋后,便飞燕游龙般扑向岸边。

可他光顾着显摆轻功,却忘记手上还拎了两条大鱼。兔起鹘落间,大鱼拼命扭身挣扎,湿漉漉的大尾巴齐齐狂甩,一先一后地,狠狠拍在了汤显祖那张老脸上。

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汤显祖登时被打蒙了,胸口真气一松,身子再也提不住,“呼啦”往河面上坠去。两条肥鱼也趁机挣脱,钻入水底下远远逃遁。

还好汤显祖武艺超群,急忙将腰肢一弓一挺,凌空翻个跟斗,借势往岸边靠了丈余,这才没直接跌入河中。饶是如此,他两只脚还是未能踏在实地,最后落入了岸边浅水里,被溅了个满头满脸,一身河泥。

汤显祖赶紧从淤泥里拔出腿来,狼狈地爬到了岸上。

许蝉笑得前仰后合:“老糊涂,你这招‘双鱼掴面’新奇得很,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汤显祖掩面长叹道:“别提了,都怪那两条杀千刀的臭鱼,老夫的脸全被丢光了……”

怕他太过难堪,徐振之忙笑着递上一条手帕:“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汤先生的本事我们是清楚的,就算偶有意外,也不必放在心上。”

“阴沟里翻了船啊。”汤显祖接过手帕抹了抹脸,又向船上的汉子道,“船家,这事就咱们几个知道,你回去后可别拿着当笑话传!”

那汉子哈哈笑道:“放心吧,保证不传。对了老道爷,你挑的鱼跑没了,我再从篓里拿些送你?”

“都拿走都拿走!”汤显祖气呼呼地摆手道,“还吃什么鱼?这阵子老夫连见都不想再见!”

辞别了船家,三人便快赶一阵,进了那“归游居”。此处极为宽敞,屋舍连栋,高甍栉比,单庭院就有数亩之阔。院中挖着莲池,池畔堆着假山,几丛翠竹掩映在曲折的回廊下,显得分外雅致。

行在这清幽之境,汤显祖大觉心旷神怡,奈何脚上的湿鞋子发出“呱唧呱唧”的刺耳动静,略嫌美中不足。

见汤显祖满身泥泞,徐振之便先带他去浴房洗漱。等他沐浴更衣后,整个人干净了不少,瞧着也顺眼多了。

这“归游居”顾名思义,为出游归来所居之处。东院一轩,几净窗明,是为徐振之研读各类书籍所用;而西院尚有一大阁,里面置着排排木架,架上陈列着各色物什,像什么太湖的玲珑石、宜兴的紫砂壶、苏州的双面绣等等,五花八门。至于湖笔端砚、吴扇杭伞,更是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望着这一排排物什,许蝉颇为自豪:“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各地带回来的。”

汤显祖摇了摇头:“说振之小友老夫还信,可依你馋丫头的品味,这架上陈列的怕就不是什么清雅之物,而是些泥猴叫虎、面人糖猪了。”

许蝉妙目一瞪:“你这老糊涂总这样不着调,泥猴叫虎还倒罢了,那面人糖猪不出几天就化,你给我摆个看看?”

徐振之赶紧打圆场:“故而我家娘子一买到面人糖猪,便纳入腹中‘珍藏’,又看又玩还能吃,也不失为一桩雅趣。”

“不错嘛振之小友,你现在是愈发会疼媳妇儿了,哈哈哈……”汤显祖笑罢,又朝架上瞧了几眼,发觉其间还摆着一对胖墩墩的泥娃娃。

那对泥娃娃涂着粉彩,男童脑袋上留个“茶壶盖”,女童头顶梳成两个髽髻,皆抱着一只青饕小兽,眉开眼笑、憨态可掬。汤显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无锡惠山特产的泥塑——大阿福,他越瞧,越是喜爱,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抚摸起来:“好一对金童玉女啊。对了,振之小友,你和馋丫头成婚得有四五年了吧?怎么还不要娃娃呢?”

汤显祖无意一问,却戳中了小两口的心事。原来,自那年从京城返乡后,许蝉便觉身子有异,请来大夫一把脉,方知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她先前历险奔波,胎气受损,纵有百般调治,最终还是小产了。待歇养过来,许蝉仍是元气大伤,而后也没少寻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喜信传来。为这事,许蝉总是闷闷不乐,徐振之怕她憋出心病,便有意偕她出去游山玩水。这些年来,夫妇二人登泰岳、拜孔林、泛舟太湖、谒孟母三迁故里……先后游历了不少地方。那对大阿福,便是二人去惠山时特意挑的,想借此讨个吉利,怀个一男半女。只可惜那大阿福也不怎么灵验,小两口一直摆到现在,依旧未能如愿。

许蝉默默望着那对可爱的大阿福,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徐振之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汤显祖老于人情,一瞧二人模样,便知他们是有难言之隐,遂不再细问,岔开了话头:“那啥,这里气流不畅,咱们去别处转转?”

许蝉本就是个洒脱性子,这几年下来,已然慢慢看淡,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她敛了敛心神,冲着汤显祖粲然一笑:“好,那咱们就去厅上说话吧。”

与别处一样,正厅的布置也十分淡雅。两排竹桌竹椅,四角花几上摆着数盆兰草,正北设一张翘头长案,案后墙壁上,高悬着一幅青绿山水。

汤显祖看罢山水画,又见两侧各挂了一屏书法卷轴,便饶有兴致地去瞧。

这两幅墨宝书写得苍劲有力,运笔如铁划银钩,显然是出于方家之手。只是每幅字上仅写了题头,落款处却无书者名号,只印了一方闲章。

汤显祖越瞧越满意,遂指着左边那屏念道:“宿雨溪流急,扁舟向晚移。山因泉得胜,松以石为奇。楼阁高卑称,园林映带宜。幽探殊不尽,策杖自忘疲。嗯,好意境,好手笔。”

许蝉与徐振之互视一眼,笑而不语。

汤显祖又转向右边:“相思成契阔,相见即绸缪。短榻陪云卧,高斋听雨留……咦?这倒怪了……”

徐振之不解道:“何怪之有?”

汤显祖摇头晃脑道:“这首诗题为‘雨夜宿徐振之宅中’,分明是赠予你的。可老夫读其内容,却有些像是爱意绵绵的情诗。你们看,这里面又是相思又是榻卧的……哎哟,可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人谁啊?写得也太露骨了。”

徐振之啼笑皆非:“汤先生不妨猜猜看。”

汤显祖看一眼许蝉,继而摇了摇头:“馋丫头那手臭字老夫见过,她断然写不出这种好字……难不成振之小友还在外头找了个相好的?啊呀,振之小友,不是老夫说你,那种事得藏着掖着,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出来,怕是不妥……”

许蝉抬腿就是一脚:“老糊涂你想哪儿去了?什么相好的,这是我爹爹写来送给振之哥的!”

汤显祖揉着屁股,讪讪一笑:“原来是令尊的手笔,难怪龙飞凤舞的,嘿,真瞧不出,他们翁婿感情这般好……”

“是啊,”许蝉轻叹一声,幽幽道,“他俩只要凑在一块,不是论诗就是品酒,聊得别提有多投机了。上次我爹喝多了,还非要拉着振之哥义结金兰呢。”

话刚说完,便听见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口身影一晃,一人踏入厅来。

那人年约五旬,头上戴着皂条襦巾,身上穿着交领直裰,一举一动,率直洒脱,颇有些魏晋风度。一瞧见徐振之,他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馆甥啊,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在吴地方言中,馆甥即是女婿的意思。汤显祖听他这般称呼,便知是徐振之的岳丈许学夷到了。

果不其然。徐振之见了那人,便笑着一揖:“不知老泰山前来,小婿有失远迎。”

“你我何须客套?”许学夷摆了摆手,“我先去的府上,亲家母说你来了归游居,这不,我又匆匆赶到这儿,见那院门开着,就径自进来了……哦,蝉儿也在?”

许蝉撇了撇嘴:“您老人家总算瞧见我了。”

许学夷又朝边上一望:“那这位老先生是?”

汤显祖拱了拱手,笑道:“老夫汤显祖,幸会你许夫子了。”

许学夷先是一怔,继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仰慕已久,今日终能一睹尊颜了。江阴后学许伯清,见过汤海若汤博士。”

“哟?”汤显祖奇道,“你还知道老夫曾经的官名?”

许学夷笑道:“据后学所知,汤先生任过太常寺博士,还主事过南京礼部祠祭司,不但工于古文诗词,且天文地理、医药卜筮无一不精。”

听父亲如此说,许蝉不由得对汤显祖刮目相看:“原来这老糊涂之前没有吹牛……”

“这还用说?”许学夷正色道,“汤先生弱冠中举,才名远播。想当年,权相张居正欲将其子安排及第,恐太过惹眼,便想寻访少年名士以作陪衬。后来,张家人曾两度找到汤先生,许以重金厚诺。可汤先生以一句‘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断然拒绝了招揽。此事一经传出,四海之内哪个不称赞汤先生高洁?直至张家失势,汤先生方肯出来为官,可其时官场黑暗,汤先生不愿同流合污,屡番上疏针砭时弊,朝廷却置之不理。汤先生失望之余,便挂印解绶,愤然辞官,时人皆誉其为‘狂士’!”

“什么狂士?”汤显祖哈哈一笑,摆手道,“许夫子不必往老夫脸上贴金啦,那会儿他们送老夫的名号是‘狂奴’。不过昔年那些事迹被你一提,老夫自己听了也颇为自得啊,这就对了,没事多给馋丫头讲讲,省得她老是小觑于我。还有,老夫虽痴长你几岁,可跟你那振之贤婿却是平辈论交,所以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后学,听着怪别扭的。”

“既然汤先生不拘俗礼,那伯清依命就是。”许学夷说完,忽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只顾着说话,却冷落了另一位客人。贤契啊,你光在外面干等着,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听世伯在屋里聊得正欢,小侄便没敢打扰。”话音刚落,厅外又走来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士子,“常熟钱谦益,见过汤老先生、见过蝉儿小姐和振之兄。”

徐振之等人还礼后,又朝这钱谦益仔细打量。只见他一袭白衣,眉目俊美,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根翠玉簪,修长的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把檀香小扇,举手投足,香气四溢,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潇洒。

“嘿,还香扑扑的?”汤显祖提起鼻子嗅嗅,冲许学夷道,“你这钱贤契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再这么一捯饬,瞧着比那寻常的女娃娃还标致呢。”

“见笑了。”钱谦益唇角微微一扬,接言道,“似汤先生这种饱学之士,就算是放浪形骸,亦可腹有诗书气自华。然晚生不肖,才疏学浅,要想附庸风雅,唯有在行头上稍稍花点儿功夫了。”

“不必自谦。”许学夷插话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钱贤契年少有为,在去年的殿试上,还高中了头甲的探花。”

“中了探花郎?那可比老夫这个三甲二百多名的同进士强多了……”汤显祖搔了搔头,把眼睛一瞪,“哼,方才还说什么才疏学浅,你小子莫不是在讥讽老夫?”

“岂敢岂敢,”钱谦益淡笑道,“汤先生的事迹,晚生也有所耳闻。当年首辅张太岳为其次子嗣修登科,曾笼络过两名才俊。一名是先生你,一名是宣城士子沈懋学。汤先生不屑结交权贵,可那沈公却禁不住诱惑,投靠了张相,最后果然与那张嗣修一并高中头甲,分别成为万历五年的状元和榜眼。想那沈公与张家二郎的才学,怎及汤先生万一?故而晚生窃以为,汤先生虽无状元之名,却有状元之实!”

有道是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钱谦益这通话虽不显山露水,却将汤显祖拍了个心花怒放:“好好好,这小钱有前途。不错不错,老夫很是看好你啊!”

见他乐得手舞足蹈,许蝉有些不屑:“被两句恭维的话一捧,就得意忘形了。这老糊涂真是越老越没样儿,若不是爹爹亲口说出,我才不信他年轻时还有过那般豪爽之举呢。”

汤显祖不以为忤,反嘻嘻笑道:“馋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年纪越大,越要活得舒心。老夫都这把岁数了,喜欢听些好听的又无伤大雅,小钱,你说是不是?”

钱谦益小扇一摇,点头道:“甚是。再说那皆为汤先生的风云往事,绝非晚生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许蝉瞥了钱谦益一眼,小声嘀咕了句“马屁精”。

徐振之恐他听见不喜,忙咳嗽几下转开话头:“钱兄金殿提名、位列三鼎,想必已然有官职在身了吧?”

不想那钱谦益长叹一声:“去年得中探花后,我便授了翰林院编修,本以为能借此机缘平步青云,岂料家父却突然过世。没奈何,我只得回乡丁忧守制,现在与你振之兄一样,不过一介白衣罢了。唉,先父死得真不是时候……”

看到徐振之眉头皱了起来,钱谦益又轻描淡写道:“振之兄怕是嫌我太薄情了吧?恕谦益心直口快,这人固有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太过执着,反倒显得有些虚假了。况且我寒窗苦读,原本就是为了做官,哪怕去地方上当个良吏,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却困于乡野,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叫我如何心甘?”

徐振之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见气氛有些不尴不尬,许学夷便开了口:“世间百态,人亦如此,有的雄心宏图,有的淡泊名利。要我说啊,这人各有志,无须强求,只要恪守本心,别违了道义便是。对了馆甥,这谦益的台甫为‘受之’,与你的表字有一字相同,这也不失为缘分,日后你俩多多亲近。”

“这么巧?”汤显祖转念一想,便将胳膊搭在徐振之肩头,“老夫名为‘显祖’,而你大号‘弘祖’,不也有一字相同吗?来来来,振之小友,咱俩先亲近亲近吧。”

经这通插科打诨,氛围登时融洽了不少,诸人又客让一番,各自在竹椅上坐了。

因这归游居内未设仆役,许蝉便去烧水烹茶,分别用瓷盏盛了捧来待客。见盏中茶水沏得太满,徐振之唯恐许蝉烫了手,便赶紧起身,替她端了为客人呈上。

钱谦益见状,笑道:“振之兄这般怜香惜玉,难怪蝉儿小姐会如此倾心。”

徐振之摆了摆手道:“与其说怜香惜玉,倒不说是相敬如宾。想那为人妇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本已不易。当相公的多体谅些,也是理所应当。”

许学夷闻言大悦:“我这馆甥说话就是入耳。怎么样蝉儿,爹爹当年的眼光不赖吧?”

许蝉心中也甚是欣慰,遂冲徐振之嫣然一笑,灿若桃李。

钱谦益借着喝茶,偷偷朝许蝉仔细打量起来。此时日影西斜,淡淡的阳光照进厅内,在许蝉周身朦朦胧胧地罩了层暖色,更显绰约秀丽。钱谦益又看了几眼,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妒意:“唉,我倒是羡慕振之兄,有蝉儿小姐这等如花美眷。”

许蝉哪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有些奇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钱谦益摇摇头:“早在数年之前,我便有了一房妻室。”

许蝉又道:“那这次怎么不带你的娘子一起出来玩?我跟你讲,总待在家中是会把人憋坏的,你可别学那种陈规滥矩,非得让你家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钱谦益苦笑一声,道:“我非迂腐之人,岂会受那些世俗礼法所缚?只可惜拙荆陈氏生得粗眉厚嘴,带出来我面上也无光,不带也罢。”

许蝉不悦道:“出来玩跟模样丑俊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的一件衣服,你既然嫌弃她,当初干吗还要娶人家?”

钱谦益叹道:“当年娶她,是因奉了父母之命,我要能做主,断然是不肯要的。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日后若有机缘,我定当另觅妙颜佳偶,也不枉那探花及第的出身。”

许蝉哼道:“还好只是个探花,若被你中了状元,你不得学那陈世美啊?”

见二人越说越僵,许学夷忙道:“蝉儿,爹爹这茶都喝光了,你也不来续续水?”

许蝉白了钱谦益一眼,便提起水壶,将许学夷的茶盏加满。

许学夷呷了口茶水,又道:“聊了这么久闲话,也该说些正事了。汤先生,这趟你来到江阴,是有何贵干?汤先生?”

见汤显祖未应,余人扭头瞧去,只见他正低着头闭着眼,窝在椅子上打瞌睡。

“难怪没怎么听到他开口,原来是睡着了。”许蝉笑了笑,在他长胡子上轻轻一扯,“老糊涂,醒醒!”

“啊?”汤显祖睁开惺忪睡眼,“怎么,是到了饭点儿了吗?”

“就知道吃,”许蝉嗔道,“我爹爹问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干啥,当然是干一桩大事了。”汤显祖说着,拍了拍自己肚子,“中午吃得不少啊,怎么又饿了,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好吃的?先给老夫弄点儿。”

许学夷笑道:“汤先生少安毋躁。在来之前,我想着要跟振之小酌几杯,就命家仆回去整治酒菜,估算下时辰,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没过多久,厅外便来了两个提着大食盒的童仆:“老爷,热乎的酒菜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许学夷朝童仆招了招手,“来,速速送上厅吧。”

汤显祖眼望着食盒,垂涎欲滴:“许夫子,你这里头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许学夷道:“眼下时令,江鲜正肥,故而我便让下人烧了一桌‘全鱼宴’。”

“全鱼宴?”汤显祖傻了眼,“全是鱼,没别的菜?”

“既是全鱼宴,自然皆是各色鲜鱼。”许学夷不解道,“怎么,莫非汤先生是嫌鱼肉腥膻?”

徐振之摆手笑道:“那倒不是。岳丈有所不知,汤先生本来极爱吃鱼,可今日在河边,却遭了二鱼‘戏耍’,所以他一怒之下,放出狠话,说这阵子别说吃鱼,就连见都不想见。”

许蝉故意拎过食盒,在他眼前晃悠几下:“老糊涂,我们许家的厨子烹鱼可算本地一绝,你真的不想尝一尝?”

汤显祖义正词严:“哼,老夫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馋丫头你别来那套,说不吃就不吃,我汤显祖把话撂这儿,今日老夫就算饿得变成张年画贴在墙上,也绝对不会向那劳什子鱼动上一筷子!”

“是吗?”许蝉笑了笑,将那食盒盖子揭开。

汤显祖鼻翼疾动几下,两眼顿时冒了绿光:“真香!”

许学夷见状,就吩咐童仆摆箸布肴,还没等说个“请”字,汤显祖便一屁股蹲在座位上,抄起筷子朝那鱼盘中又戳又夹。

其他人会心一笑,也纷纷围着桌子坐下。许学夷和徐振之一左一右作陪,而钱谦益恐被汤显祖溅上油污,便悄然远避,只挑了一处角落坐了自饮自用。

汤显祖有如风卷残云,转眼光景,就将一个盘中的煎鱼吃得只剩一条细长的骨头。

见汤显祖又伸筷往自己面前的鱼盘夹来,许蝉手腕一翻,用箸挡下了他的筷子:“老糊涂,方才是谁信誓旦旦,说是宁可饿扁,也不朝这鱼动一筷子的?”

“馋丫头别闹,”汤显祖涎脸涎皮道,“一筷子不行,那老夫多夹它几筷子总成吧?再者说,对那深恶痛绝的仇家,要寝其皮、食其肉。想老夫曾被恶鱼捉弄,那它们便跟老夫有仇,所以更得吃它们的肉、拆它们的骨,如此这般,方解老夫心头之恨!”

说完,汤显祖就把许蝉的筷子拨到一边,一面装出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面将各色鱼肉狂塞猛填、狼吞虎咽。

余人又是一笑,便推杯换盏,各自吃喝不提。

汤显祖吃得急,饱得也快,不一会儿工夫,便心满意足地打个嗝,从鱼骨里拆出根长刺来剔起了牙。

徐振之也放下筷子,向汤显祖道:“汤先生,之前我与岳丈屡番问起,你却总是语焉不详,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告诉我们,你来此处有何贵干了吧?”

“这话说的,”汤显祖拖着长腔道,“没事儿老夫就不能来看看你们了吗?”

许蝉知道他的德行,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卖关子了,赶紧的!”

“好吧好吧。”汤显祖嘴上答应着,眼睛却朝左右瞥了几下,没再接着开口。

许学夷会意,先打发旁边的童仆退下,又指着钱谦益道:“这钱贤契不算外人,汤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汤显祖点了点头,将他那玄铁大扇“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这数年来,老夫东奔西走,皆是为了那‘五脉’的事。”

“五脉?”

“没错。”汤显祖转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几年前在那米脂县的酒楼上,老夫曾对你透漏过一些五脉之事,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徐振之点头道:“记忆犹新。不过当时汤先生所说也不多,只告诉振之五脉源于洪武朝,是太祖从民间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以金、木、水、火、土为基,组成的五支暗卫。”

许蝉插言道:“我也记得。老糊涂还说,那每一脉,都设有头领,金脉的叫‘器宗’,木脉的叫‘林隐’,水脉的是‘龙魁’,火脉的是‘炎尊’,至于土脉一支,则为‘地师’。”

“难为馋丫头也记得这般清楚。”汤显祖笑笑,又向徐振之道,“不错,自打靖难之役后,五脉的头领不愿继续侍奉新君,皆率手下归隐。此后二百年来,五脉传人四散凋零,渐渐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直至十年前,老夫应人一诺,便开始云游四海,寻访现存的五脉传人下落,为如今的大明基业,寻得一分助力。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了关于上任地师的线索,不想还是没能与令尊豫庵公见上一面。”

徐振之稍加思索,又道:“汤先生曾说,你并非五脉中人,却这般苦访五脉传人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们先瞧瞧这个吧。”汤显祖说完,拿起玄铁大扇,将那布质的扇面缓缓揭开,扇面一除,五根黝黑的扇骨便全然露出。

余人大为好奇,皆瞧得目不转睛,就连那角落里的钱谦益也站起身来,忍不住凑前观看。

汤显祖又伸指一拔,取下了连接扇骨的钉铰,而后再将五支扇骨一字排开,亮在诸人眼前。

只见每支扇骨都是头尖尾长,上面皆雕就着云雷异纹,从左至右,依次刻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古篆,俨然正是五枚号命群雄的令牌。

汤显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手指令牌郑重地说道:“当年那五支暗卫,合称‘山河五脉’,而老夫手上的这五枚玄铁令牌,便是统领五脉的‘山河令’!”

闻听此言,满堂哗然。余人重新朝汤显祖打量了一气,面上皆生出几分敬色。

许学夷当先一抱拳:“原来汤先生竟是五脉之首,真是失敬了。”

“什么首不首的?”汤显祖摇了摇头,苦笑道,“老夫苦寻了近十年,现今连五脉的传人都没找全,就算想当头儿,也没法儿去当哪……”

许蝉眼睛眨了眨,突然笑道:“老糊涂,若我帮着提供些线索,你要如何来谢我呢?”

汤显祖托着腮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你指振之小友吗?嗯,他手中有玄铁尺‘镇厄’,还多少学了些豫庵公的本事,勉强也能算上是土脉地师的传人。”

许蝉摆手道:“我所说的线索,可不是指振之哥……”

汤显祖仍然提不起兴致:“那就是指石砫土司马千乘了,嗯,他是金脉器宗,还有个夫人叫秦良玉,性情豪爽、武艺超群,可谓巾帼英雄。”

“呀?”许蝉目瞪口呆,“你居然连秦姐姐都知道?你们啥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汤显祖撇了撇嘴,冲着许蝉和徐振之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好了馋丫头,你也不用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了,如今这五脉之中,除去他们二人,‘炎尊’赵士桢和‘龙魁’俞百川老夫也已然找到,唯独那木脉的‘林隐’,至今打听不到究竟是何人……”

这话一出,徐振之和许蝉你瞧我、我瞧你,突然一同大笑起来。

汤显祖一怔,不解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徐振之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汤先生,其实你苦寻的‘林隐’没有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

“啊?”汤显祖心下激动,“噌”地站了起来,“振之小友,你莫跟老夫开玩笑!”

“汤先生放心吧,我这馆甥没有骗你。”许学夷也微笑着立起身,“木脉这一代的林隐,正是由我许伯清担任。” hh5r81iESItATN+rkf9ncRiDppdVIw1cqvSwR6hcByPjTRcSRdgcVXIOV9eVfF9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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