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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旱骨桩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龟裂的大地,好似那饱经风霜的老人脸,放眼望过去,条条道道的沟壑就像疤痕一般,迂折遍布,纵横交错。

临近金秋,本应期待着收获,然而此地历经数月久旱,庄稼得不到灌溉,早已枯死了大半。仅存的些许稻谷与杂草相间混杂,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干瘪的穗子。

虽是傍晚时分,却仍无一丝凉意。余晖映照下,层层热浪袭面而来,不需片刻,便可使人汗流浃背。如此天气,寻常农户早就避着酷热、忍着饥渴,躲回自家屋中藏头不出。可汤显祖并非寻常农户,此时,他正风尘仆仆地走在这乡间阡陌上。

汤显祖生性洒脱,素来不修边幅,如今在这蒸笼般的境地里急行慢赶了一通,身上道袍溻透不说,胡须、头发也打起了绺,越发显得邋里邋遢。

又行出一阵,田地也到了尽头,前方生着几株歪脖树,勉强能作个遮阴歇脚处。汤显祖早便唇干舌焦,一来到树荫里,就将干粮袋往地上一抛,解下腰间牛皮水囊“咕嘟嘟”猛灌起来。

几口凉水下肚,燥热的肠胃登时熨帖不少。汤显祖喝舒服了,索性一屁股蹲下,顺手脱了十方鞋,磕打出几粒小石子来。鞋中有沙石,脚底难免会磨出些小水泡,他有心除下袜来摆弄几下脚丫子,不想一低头,差点被足上散发出的浓烈气味顶了个趴,赶紧一手掩着鼻子,另一手掏出玄铁大扇,朝着自己双脚呼呼狂扇。

折腾了老半天,那熏人的味道总算稍稍散去,汤显祖又累又饿,便打算摸块黍糕来垫垫腹饥。谁承想手刚伸到干粮袋中,便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汤显祖一怔,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抓了几抓。

许是用力太大,袋中那东西吃痛,开始吱吱尖叫,唰唰乱扭。

“还是个活物?”汤显祖打个激灵,指尖忽又摸到一截长尾巴,赶紧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东西从袋里拖拽出来。

拎在手上,汤显祖这才瞧清,面前这活物遍体生着灰褐色的短油毛,两颗大门牙频频外吐,一双小眼睛滴溜乱转,分明是只肥大的田鼠。

汤显祖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准是它趁自己不备,钻进了干粮袋偷吃。见那袋子已被咬破,里面的黍糕想必也糟蹋了不少,汤显祖不禁把眼睛一瞪,朝那田鼠厉声质问:“小东西胆子倒肥!说吧,想让老夫如何处置你?”

岂料那田鼠竟不惧人,四只小爪拼命挥蹬几下,龇着牙咧起嘴,似是在耀武扬威。

见它这嚣张模样,汤显祖气不打一处来:“硕鼠啊硕鼠,无食我黍!敢吃老夫的黍,哼哼,就别怪老夫把你来煮!”

吃心一动,汤显祖脑子里就开始盘算,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不行,不能煮。听说这鼠肉肥瘦相间,烤起来方能可口……啧,可烤之前又得剥皮褪毛,着实有些麻烦……要不试着用叫花鸡的做法,拿泥巴糊了煨它一煨?”

汤显祖左思右想,正琢磨着如何将这田鼠炮制成美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兀那老道,速速住手!”

听得有人叫唤,汤显祖急忙回头去瞧。只见不远处一伙人大呼小叫着,朝自己这边匆匆奔来。

这伙人有男有女,男的大多光着膀子扛个锄头,女的不少挽起裤角挎着篮子,瞧打扮像是附近的村民。其间还有一名秀才模样的人,跑得鞋子都快掉了,一边提着衣摆,一边拭着汗水,生怕落在人后。

到了切近,村妇们便齐齐板起脸,操着方言俚语朝汤显祖指指点点。那些村汉脾气更急,挥起锄头就想张牙舞爪地下架子。

这么一来,汤显祖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哎?无缘无故的,你们把老夫围起来做甚?”

“谁让你没安好心!”

“瞧你做的好事!”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指责不停。

就在这时,那秀才气喘吁吁地赶上前,伸开双臂,将众村民挡下:“诸位乡邻,且听我一言,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伙先把锄头放下……哎呀,放下吧。”

看来这秀才在当地还算有点威信,村汉们听了他的话,狠狠瞪了汤显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锄头。

“那行吧,张秀才喝过墨水,能说会道,就让他替咱们审审这牛鼻子!”

“承蒙乡亲们看得起,小生自是义不容辞。”张秀才说完,一指汤显祖手中大田鼠,“敢问老道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汤显祖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老夫见这田鼠肥美,打算吃了它……”

一名村汉瞋目切齿道:“你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汤显祖想也未想,张嘴便道,“你们尽管放心,别瞧这田鼠脏兮兮的,只要收拾干净些,可是一道好菜呢。不信是吧?要不这样,你们再去附近捉些来,待会儿老夫一并烹调了让你们尝尝?”

那村汉怒不可遏,当即扬起锄头:“我打死你这贪嘴的馋老道!”

“吴大哥息怒,待小生与他理论。”张秀才赶紧稳住村汉,又朝汤显祖道,“老道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说你一个出家之人,怎么还茹荤沾血呢?”

“嗐!”汤显祖摆了摆手,满脸的不在乎,“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还佛祖?”张秀才直皱眉头,“你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

汤显祖急忙打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那个……那个都一样、都一样,佛道本一家嘛。再者说,老夫修的是天师道,不光能吃肉,还能讨老婆呢。”

话刚落地,方才那村汉又把锄头举了起来:“这老道真是满嘴疯话,秀才你也别拦了,还是让我打他一顿吧!”

那张秀才看上去也被气得够呛,待他稍加平复,便跟那村汉低声道:“别冲动,神鼠还在他手里头攥着呢,万一误伤了神鼠,那可就不妙了。”

听了这番提醒,村汉只得作罢。张秀才又深深地呼吸几口气,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区区一只田鼠,又能有几两肉?多它一口不多、少它一口不少。并且这上天素有好生之德,依小生之见,老道爷不如顺应天意,放这可怜的田鼠一条生路吧。”

汤显祖低头一看,发现那田鼠还在凶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来气:“哼,它还可怜?这小东西简直就是可恨!老夫一没招它二没惹它,它却把老夫一袋干粮全给糟蹋了!”

众村民一听,七嘴八舌道:“这牛鼻子真是小气!不就是袋干粮嘛,给它吃了又能怎样?”

“就是,老道快把它放了,要粮要米,我们尽数赔给你!”

汤显祖有些发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难不成……这鼠是你们养的?”

趁他这一愣神,那张秀才连忙使个眼色。村民们立马会意,猛然发难,当即便把汤显祖扑倒在地。他们有的抱住腰,有的揽住臂,有的按住腿。张秀才腾出手来,连抠带掰地,将那田鼠从汤显祖掌中抢下。

村妇们见抢回了田鼠,赶紧从篮子里取出各色米果,急急抛撒在地上;众村汉也都撇开汤显祖不理,朝着被张秀才捧在掌心的田鼠齐齐叩拜。

张秀才不敢多耽,也弯腰跪倒,小心翼翼地将田鼠托送至地上。那田鼠乍得自由,本想撒开腿脚溜走,可一见周围有吃的,居然也不急着逃窜,大起胆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从米果中翻了枚大核桃便啃将起来。

见田鼠肯吃东西,众村民暗自窃喜。然而他们唯恐惊扰了田鼠进食,皆毕恭毕敬地伏着身子,不敢大声喧哗。

趁这工夫,汤显祖灰头土脑地爬将起来。被人莫名其妙地扑倒,他心里当然不会痛快,奈何面对的尽是些普通百姓,汤显祖就算再恼再怒,也不愿对他们恶语相加、拳脚相向,唯有长叹一声,自认倒霉。

然而汤显祖虽不追究,心下却愈发纳闷。这伙村民虽不至于瘦得皮包骨,但每人皆是脸带菜色、衣衫破旧。如今正值大旱,庄稼势必歉收,可这伙缺吃少穿的村民,不想着留点存谷过冬,却偏要把那大好的口粮喂鼠,当真奇哉怪也。

过了一会儿,那田鼠总算是吃饱用足,甩了甩尾巴,大摇大摆地向草窠爬去。众村民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目送它远去。

等那田鼠的身影消失不见,村民们齐舒一口气,个个笑逐颜开。

“太好了,神鼠吃了供品,就不拿咱们的怪了。”

“也幸亏咱们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大错啊。”

汤显祖彻底糊涂了,忍不住上前插话道:“我说各位,喊打喊杀总得给个理由吧?为只田鼠搞出这么大阵仗,方才吃你们一扑,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散了架。哎哟,老夫的腰啊,到现在还疼啊……哎哟哟,是不是断了?完了完了,老夫这条老命,怕是要交待在你们手上了……唉,老夫也不用你们偿命,只求咽气之后,你们别让老夫暴尸荒野,好歹给凑副棺材板……”

这装凄扮惨,原就是汤显祖的看家本领,一见村民被唬住,他更加来劲,干脆顺着歪脖树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翕,有进气没出气,好似随时都会蹬腿归西。

村民们淳朴老实,见汤显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都有些慌了,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张秀才察言观色,发觉他并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在无病呻吟。可人家毕竟年纪一大把,之前自己和村民又扑又压的,确实有些没深没浅。想到这儿,张秀才满腔歉意,朝着汤显祖一揖到地:“老道爷,方才多有得罪,小生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汤显祖白眼一翻,并不买账:“哼,一句赔礼就想敷衍过去吗?没那么容易的事儿!”

张秀才有些为难:“那……那该如何是好?”

一名村妇献策道:“我家里还有些鸡蛋,一个不落地全赔给他成不成?老道啊,你要没事就快些起来,别在那挺尸吓唬人……”

“也别鸡蛋了,干脆把母鸡杀了给他炖汤喝。老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家杀鸡去!”一名村汉说完,调头就要走。

“那倒也不必。”见他们当了真,汤显祖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老夫就是想问问,这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你们却又拜又供的,还称那大耗子为神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你们将这里头的道道儿讲明白了,那刚才的事,老夫就不追究了。”

“这……”村民们目光躲闪,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嘿?”汤显祖犟脾气登时上来,“你们越是藏着掖着,老夫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秀才,瞧你是个识趣的,你来讲!”

张秀才讪笑几声,吞吞吐吐道:“老道爷多虑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就是这里的乡亲们心地善良,见不得有人杀害生灵……”

汤显祖摆手打断:“真是书呆子,编个瞎话也不会。行,老夫也懒得跟你们废话,既然你们不肯给个说法,那老夫就只好到衙门里讨去!都等着吧,老夫这就去报官,告你们这些人不敬老,合起伙来欺负我这年迈之人。嗯,还要告你们私养蛇虫鼠蚁,也不知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哎?我鞋呢?谁把老夫的鞋给藏了?哼,你们以为藏了老夫的鞋子,老夫便不能去报官了?告诉你们,老夫就算是爬,也照样能爬了去!”

被这通连唬带闹,村民们手足无措,齐齐望着张秀才,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张秀才犹豫再三,终于松了口风:“这件事对我们全村人十分紧要,若小生如实相告,老道爷能保证不再跟外人讲吗?”

村民们也道:“是啊,老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我们这一大村子人,就指着这个度荒年呢。”

汤显祖一拍胸脯:“只要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伤天害理,那老夫就能保证守口如瓶!”

“那好吧。”张秀才轻叹一声,又道,“不瞒老道爷说,我们之所以供鼠敬鼠,是因为它们确实有神通。”

“神通?”

“是啊,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半月前,小生三生有幸,得遇神鼠将军指点,自那之后,周围原本寻常的鼠类便开始大显神通,令我们受益匪浅。如今在我们眼中,它们就是送财的神鼠,见老道爷要加害,又岂能袖手旁观?”

听他说得郑重,汤显祖撇了撇嘴:“你好歹是个念书人,怎么还信这种不经之谈?”

“小生亲眼所见,焉能不信?这样吧老道爷,正好我们要去祭拜鼠将军,那地方就在附近,你一同去瞧瞧就知道了。”张秀才说完,扯起汤显祖衣袖便走。

“哎哎,老夫还光着脚呢……我说,到底是谁藏了老夫的鞋子?快些交出来!”

话音刚落,两只十方鞋便一前一后地从人群里飞出来。汤显祖急着去瞧个究竟,也顾不上追究那藏鞋之人,赶忙趿拉上鞋子,随众村民往那祭拜之处赶去。

正如张秀才所言,祭拜的地方果然不远。约莫一盏茶光景,一行人便来到一处低矮的土冈。

冈下开阔的平地上,坐落着一座半人高的小庙。虽说是庙,修得也着实寒碜了些,一瞧便是临时赶工、匆忙搭建。墙壁是由土坯草草垒砌;檐顶也不知是拆了谁家的旧床板,勉强拼凑而成;两侧耳窗、门上辅首,皆是拿笔墨画上去充数的;里面供奉的泥胎神像内着铠甲,外披战袍,右臂搭一柄长如意、左手托一枚大元宝,结合了文武财神爷的扮相,只不过换了个老鼠头,加了条老鼠尾;匾额上“鼠将军庙”四个大字中规中矩,章法体度尚可,根骨灵气不足,想必出自那张秀才的手笔。

到了小庙前,众人各司其职。村汉抡起锄头,去清除附近杂草;村妇则从篮子里掏出供品、香烛,虔诚地祭在打扫出来的空地上;张秀才肃整衣冠,冲着鼠将军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后,又从袖中摸出份拟好的奠草宣读,其文乏善可陈,无非是思恩念德、伏惟尚飨云云。

汤显祖耐着性子,等他们按部就班地做完这些,却发觉四下安静如常,并无什么异样:“喂,你们拖老夫过来,就是为了看这泥耗子吗?日头都快落山了……”

“嘘!”张秀才做个噤声的手势,赶紧奔到汤显祖身边,“老道爷少安毋躁,之后究竟如何,你只需拭目以待。”

言讫,张秀才抬头看看天色,又冲众村民招手道:“时辰差不多了,大伙都随小生来。”

村民们见他招呼,无不言听计从,皆跟着张秀才退到数丈之外。众人以野草为屏,弯腰伏身,只露出半个脑袋。汤显祖还在傻站着,张秀才急忙一拽,拉他蹲下。

又等了一会儿,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汤显祖正想再问,却听到冈上窸窣之音由远及近,直奔小庙而来。

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紧接着,草丛里蓦地涌出一大群毛乎乎的老鼠。鼠群密密麻麻、乌泱乌泱,转眼工夫,就将那庙前空地遮了个严严实实。

乍见这般景象,足以叫人头皮发麻。汤显祖抻着脖子,张着嘴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更令他惊奇的是,那些老鼠竟无一例外地叼着财物,有的是几枚铜钱,有的是两片玉坠,还有的是一颗浑圆的珍珠。

群鼠绕着小庙转了几圈,便把口中所衔之物吐在地上,齐刷刷围住一堆堆供品,开始大吃大嚼。

那供品虽多,老鼠也不少。鼠群所经之处,有如风卷残云,眨眼之间,诸般米果便被一扫而光。享用完毕,群鼠也不多耽,呼啦跃入草丛中,跑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这时,众村民方才现身,兴冲冲地奔到小庙前,七手八脚地拾取那些铜钱、珠玉。

若非地上还散落着财物,汤显祖只当方才是自己眼花:“乖乖,还真有老鼠送钱呀!”

那张秀才有些小得意:“怎么样老道爷,小生所言不虚吧?”

“不虚不虚,”汤显祖搓着双手,望着一地财物,心下十分羡慕,“唉,老夫咋没摊上这等好事呢?”

身旁一名村妇边拾边道:“这是鼠将军赐给我们大伙的钱,你这老道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真是笑话,老夫像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汤显祖被戳中心事,正想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遮掩过去,突然瞥见村妇手中铜钱,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快把那些制钱给老夫瞧上一瞧,快快快!”

那村妇猛然警觉,慌忙把双手藏在身后:“还说不是见钱眼开?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汤显祖急道:“老夫又不要你的,你快些拿过来啊!”

那村妇又后退两步,眉毛拧成了一团:“又说要又说不要,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乖乖我的娘!”汤显祖气得直跺脚,“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啊……”

说话间,村汉们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怎么着?这牛鼻子眼红了想抢钱?”

张秀才也蹙着额头,苦口婆心地劝道:“老道爷,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打住打住!”汤显祖扯着嗓子大叫道,“老夫只是想看看而已,压根就没打算抢她的钱!都听懂了没有?”

村民们半信半疑:“真的只是看看?”

“你们这么大帮子人围着,就算老夫想抢,也得有那个胆啊。”汤显祖说着,将手向那村妇一伸,“拿来吧,等老夫瞧完了一准还你。”

那村妇又犹豫片刻,这才把拾来的铜币交给了汤显祖。

汤显祖接来,又向其他村民讨了几枚,翻来覆去地瞧了半晌,咬牙抿嘴,若有所思。原来这些铜币中,有“崇宁通宝”“祥符元宝”之类的宋钱,也有“开元通宝”“乾元重宝”样式的唐钱,唯独不见标有大明年号的铸币制钱。

依着大明的规矩,前朝的铜币,在本朝仍可继续使用。然而钱过万人手,若常在市面上流通的,早就磨得光滑平润,不该像眼前这些痕廓分明、布满铜锈。

汤显祖摆弄着手里的铜币,有时放在鼻下闻一闻,有时还伸出舌尖舔一舔,那副探头缩脑的样儿,把众村民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

张秀才实在看不下去了:“老道爷……你这又闻又舔的,究竟想干什么?”

“没什么,”汤显祖神秘地笑了笑,“老夫就是想验验这批制钱的成色。”

“那你验出来了?”

“验出来了,成色十足!”

村民们还以为汤显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不想等了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一句,皆觉得有些扫兴,各自要回了铜币散去。

汤显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朝那低冈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张秀才,这些财物的来历,你们可知道?”

张秀才摇了摇头:“不知。”

汤显祖再道:“既然那些老鼠自冈上下来,趁它们走时,你们追在后面一探不就清楚了?”

“怎么没追?”张秀才摆手道,“前一次我们也想看看它们是打哪儿来的,奈何那些神鼠来无影去无踪,稍稍靠近,便会一哄而散。”

汤显祖想了想,又道:“此地人迹罕至,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里会发生‘神鼠送财’的异事?”

张秀才笑笑:“老道爷忘性倒大,小生之前曾说过,是因得到了鼠将军的指点。”

“啧,”汤显祖嘬着牙花子道,“秀才你跟老夫说实话,那鼠将军什么的,真是你亲眼所见?”

“那还有假?千真万确!”

“不会走眼?”

“绝无可能!鼠将军还请小生喝酒吃肉呢!”

“稀奇,真是稀奇。”汤显祖感慨两声,又觍着脸央求道,“小老弟,老夫最爱听那稀奇古怪的事,要不你受受累,把这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给讲上一讲?”

“可此事说来话长……”

“话长不打紧,反正老夫有得是闲工夫,你就慢慢说、从头讲嘛。”

张秀才扭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好吧,那小生便从头讲。说来惭愧,小生虽十来岁就进了县学,却迟迟中不了举。今年的秋闱,小生又硬着头皮参加了,本以为这届好歹能中个名次,不想却再一次名落孙山……唉,哀莫大于心死啊,放榜那天,我万念俱灰、百无聊赖,自觉无颜面对乡亲们,便想着寻处没人的地方一死了之……”

汤显祖气道:“你这呆子,念书念傻了?这次考不中,等上三年再考就是,难不成乡亲们还逼你去死?”

张秀才长叹道:“老道爷见教得是。可当时小生钻了牛角尖,死活都转不过来。要知道,小生家境贫寒,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无法从事耕种。这些年来,吃的用的,全靠乡亲们接济。乡亲们说,一连好几辈,全村就只出过小生一个读书人,他们还等着小生金榜高中,光耀门楣呢,可小生却不争气,屡次三番地落第。本想着今年破釜沉舟,借科考一飞冲天,日后好平步青云,岂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汤显祖不屑道:“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件件都遂愿?老夫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呢,这不也成了走街串巷、四海为家的牛鼻子老道吗?”

“啊呀?”张秀才一怔,眼睛里登时放光,“老道……不,老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失敬失敬!那个……若老先生不嫌晚辈愚钝,还望在八股经义上提点一二,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少来这套!”汤显祖大手一挥,“赶紧说正事!”

“好吧好吧,既然老先生不肯赐教,那晚辈便不强人所难了。”张秀才怅然若失,又悻悻地回忆起前事,“落榜那天,晚辈悲从中来,不由得泣下沾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人在村外胡乱游荡,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晚辈又走了一阵,没来由地打个激灵,抬眼一瞧,便看见了几株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老夫与你们初遇之处倒也有几株。”

“正是那里。那会儿晚辈鬼迷心窍,一心寻死。见有歪脖树,心想这或许就是天意,便打算选株合适的上吊,来它个‘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汤显祖好气又好笑:“不愧是个酸秀才,连寻死都要搞些情调出来。”

“老先生休得取笑,不堪回首,着实是不堪回首……”张秀才面露羞赧,继续道,“那夜晚辈抱着树干痛哭了一阵、发了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便将心一横,解下腰带在树上打了个死结。谁知刚把脖子套进去,那腰带居然断了。晚辈其时浑浑噩噩的,只当是腰带不结实,就把断处重新系好。可当晚辈再次上吊时,怪事又发生了……老先生,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又断了呗!”汤显祖有些不耐烦,掏出那把玄铁大扇亮在秀才眼前,“来来来,你往这儿瞧,老夫这扇子正面‘知天晓地’,反面‘谈古唱今’,说明什么?说明老夫我除了能掐会算外,还擅长说书讲故事,你在老夫面前吊胃口、卖关子,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行了,接下来你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地讲就完了!”

“是是,”张秀才诺诺连声,不敢再绕弯子,“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腰带再度断了。晚辈感觉不对劲,便抬头瞧去,只见那树枝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大鼠。晚辈对着那断口稍加琢磨,方知是那大鼠两番咬断了腰带,正当晚辈愣神时,大鼠却从树枝上疾疾跃下,朝一旁奔去。待晚辈顺着它跑走的方向看时,这才发觉不远处还蹲着一个身影。”

“那人就是鼠将军?”

“不错,只是那时晚辈还不知他老人家的身份。那只大鼠跑过去,径自蹿上了他的肩头。晚辈跟过去定睛一瞧,发现他老人家原来不是蹲着,而是在那儿威风凛凛地站着!”

“站着?”

“对,他老人家身量虽不足三尺,可往那儿一站,却叫人感觉气度非凡。还没等晚辈开口,他老人家扔下句‘随我来’,转身便走,晚辈也不敢多问,只得紧随其后。行了一阵,我们便到了这处低冈,那会儿冈下还建有一间挺大的木屋,屋前燃着几堆篝火,火旁围着好些汉子。那些汉子一见他老人家,纷纷以‘将军’相称,故而晚辈也跟着叫他为‘鼠将军’。”

汤显祖笑道:“那些汉子想必是鼠兵鼠卒了,他们也跟鼠将军一样小巧玲珑吗?”

听他语带戏谑,张秀才有些不悦:“他们的身高皆与常人一般无二。老先生,鼠将军可是我们所景仰的神灵,你言语上最好恭敬些!”

“行行,老夫不打岔了,你接着说、接着说。”

张秀才点点头,这才把之后的事统统道出。

原来,张秀才上吊前那番哭啼,被鼠将军无意间听到。鼠将军过去查探时,正赶上他把脑袋朝套儿里钻,当即出手将他救下。

再后来,鼠将军唤张秀才进了木屋,问他因何想不开。张秀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吐露心扉的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胸中苦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鼠将军听罢,勃然大怒,一面拍打着桌子,一面痛骂张秀才糊涂。张秀才吃了这通骂,又羞又愧,遂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并表示要越挫越勇,继续发奋读书,直至金殿传胪、封官入仕。

见张秀才孺子可教,鼠将军这才面露笑意,又得知他家徒四壁,当即拍着胸脯,说要送他一笔钱财,好让他安心念书。

面对金钱,张秀才却固辞不受。只因张秀才觉得鼠将军绝非凡人,便想请他施展神通,以助全村的百姓平安度过荒年。

鼠将军闻之大悦,夸赞张秀才知恩图报,并对他说,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带着乡亲重回此地,只要不对外宣扬,届时自有好处。

听到这里,汤显祖不禁连连点头:“看来这位鼠将军,确有些菩萨心肠啊。后来呢?”

张秀才又道:“后来鼠将军让手下端来酒菜,他老人家亲自作陪,与晚辈开怀畅饮。经此际遇,晚辈如同死而复生,再加上鼠将军答应帮助乡亲们,心中越发高兴,便忍不住多贪了几杯,最终喝了个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再等醒来,已是隔天清早,晚辈发现自己居然醉卧在冈下的草地上,别说是鼠将军和他的一干手下,就连那大木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汤显祖沉吟道:“人能抬脚走,可屋子总不能长腿跑啊……张秀才,依老夫看来,你那晚若不是在做梦,八成就是遇见鬼了。”

“什么鬼?”张秀才正色道,“鼠将军是神灵!不过刚开始,晚辈也以为是黄粱一梦,可衣衫上残存的酒味、腰带间鼠咬过的齿痕,分明证实那晚之事并非虚幻。晚辈记得鼠将军说过的话,便在本月初一那天,带着众乡邻赶到这冈下候着,结果就遇到了‘神鼠送财’的奇事。有了钱财,就能去别处购些粮米,哪怕收成再差,也不用担心饿肚子。自那之后,乡亲们彻底信服了,便搭建了这鼠将军庙。现在虽说简陋了些,但等熬过今年的饥荒,我们就给鼠将军重修庙宇,再镀金身!”

汤显祖刚要开口,耳朵突然动了几动,他稍加思索后,才道:“此非长久之计。不知你们想过没有,万一那神鼠不来送钱了,你与乡亲们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不会!”张秀才一摆手,信心满满,“鼠将军答应过晚辈的,老先生不也瞧见了?今天正是十五,那神鼠不又来了吗?”

汤显祖仍然忧心忡忡:“你先别急着嘴犟,待老夫帮你剖析剖析。如今大旱,遭灾的肯定不止你们一个村子,就算别处还有余粮,那价格定然也会抬高。刚才老夫粗略一算,这次神鼠送来的财物全都加起来,所能换来的粮米也十分有限,一旦出点差池,食物难以为继,便可能会有村民饿死。张秀才啊张秀才,你把乡亲们的性命全押在一句承诺之上,不觉得有些太冒险了吗?”

张秀才琢磨了一下,心里也有点发慌:“那晚辈应该怎么办?”

汤显祖将两臂同时一挥:“双管齐下!你们该敬鼠敬鼠、该得财得财,但同时也要治一治地里的旱情,乡亲们皆是农户,还是要以耕作为重。”

张秀才苦笑道:“老先生说得好生轻巧,想治旱灾,需得落雨,除了老天爷,谁能有那个本事?”

“老夫就有啊!”汤显祖一指自己,大咧咧道,“方才老夫掐算过了,你们这里的旱灾不是别的,是因此地出了旱骨桩,只要将那旱骨桩打掉,保管就能下雨!”

“旱骨桩?”

“就是旱魃,旱魃听说过吧?”

张秀才点头道:“可那旱魃是传说中的怪物,老先生怎么还信这个?”

汤显祖嘴角一撇:“你不也信鼠将军显灵吗?少打岔,好好听着。遇到寻常的旱魃,已经够喝一壶了,你们这里的更不得了,那可谓是旱魃之王!”

“旱魃……之王?”

“可说是呢。这旱魃王,是由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所化。他生前不男不女,死后又被千刀万剐,最后一副烂骨架让人运出,偷偷移葬在这儿。那人死无全尸,一腔怨毒之念始终未绝,不断地吸取着山川灵气、日月精华,又经历整整一百年,骨架上竟重生出不腐的皮肉,成了为祸一方的大魔头。现在懂了吧?你们遭遇的这场旱灾,就是它在作祟施虐!”

听他说得吓人,张秀才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从没听说葬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啊……老先生,你说的那个恶人究竟是谁?”

汤显祖一字一顿道:“刘瑾!”

这刘瑾的名号,张秀才自然不陌生。这人是本朝正德年间有名的巨宦,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深得明武宗朱厚照宠爱。因明武宗昏聩荒诞,刘瑾渐渐把握了军政,将大权独揽,可谓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刘瑾权倾朝野,不光作威作福,就连各级官员的生杀予夺也全凭他一句话。当是时,人们私下皆称“朝有二帝”,明武宗为“坐皇帝”,刘瑾为“立皇帝”。

刘瑾十分贪财,时常鱼肉民间,大肆搜掠,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他更是无法无天,竟在家中偷制伪玺、玉带,意图弑君谋反。东窗事发后,明武宗总算醒悟过来,当即下令擒拿刘瑾,定了大罪十七条,判以凌迟处死。有传言说,刘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下来的肉片,也让痛恨他的百姓抢走吃掉了。

张秀才嘴巴空张了半晌,才道:“是大太监刘瑾啊,那他真算是十恶不赦了……哎?晚辈记得他籍贯貌似在陕西,怎会葬在我们这里?”

汤显祖道:“都说是偷着移葬过来的嘛,那刘瑾臭名昭著,家乡的父老怎肯让他入祖坟?”

张秀才四下望望,挠头道:“那他葬在哪儿了?”

“唔……”汤显祖想了想,又道,“老夫打西边过来,途经一座大山,离这儿大概十来里路。”

张秀才道:“那定是馒头山了,那就是个荒山野岭,平时连打柴的都不愿意去,没听说上面有什么坟墓啊。”

“等等,馒头山?”汤显祖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一拍巴掌,“这就对了。张秀才,你可知那山为何唤作馒头山?”

“人们都这么叫,晚辈也未曾细想。莫非是因那山势呈弧状,远远看起来像只大馒头?”

“非也非也。”汤显祖摇头道,“曾有人将那圆圆的坟包,比作土馒头,而那坟中尸骨,则为馒头馅。若不出老夫所料,正因那山中葬了刘瑾这老馒头馅,故而才有那馒头山之名啊。好了,闲话不提,言归正传,想要化解旱灾,你们就去那山上把刘瑾墓找出来,砸烂棺椁,捣毁尸身,再淋上些混有童子尿、黑狗血的燃油一烧,那旱骨桩就算是打掉了。”

张秀才闻之色变:“那可不成,按大明律法,发冢见骨都是重罪,更别说是砸棺毁尸了。不行不行,此举万不可行!”

汤显祖锲而不舍地劝诱道:“只要能除去旱灾,纵使担些风险又如何?再说了,那刘瑾生前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他那墓里,定然陪葬着不少奇珍异宝,随便拿出一件卖了,都能令你和乡亲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张秀才铁了心,任汤显祖巧舌如簧,始终不为所动:“有命拿没命花,掉脑袋的营生,我们坚决不碰!”

汤显祖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又笑道:“嘿嘿,老夫早就猜到你们不敢去。”

张秀才哼了一声,反唇相讥:“我们是没那胆子。老先生,你敢你去啊,事成之后,晚辈和乡亲们给你立生祠,早晚三炷香,拿你当祖宗一般供养!”

“别别别,老夫也不敢。”汤显祖讪笑两声,“那啥,这天不早了,老夫还得赶夜路,该动身了。”

张秀才冷冷道:“老先生曾答应不将‘神鼠送财’之事透露出去,你可别食言而肥。”

“放心,老夫一诺千金,保证不说,告辞告辞。”

“好走不送。”

这时,几个远远等在一旁的村民也围了过来:“秀才,那牛鼻子老道跟你说啥了?怎么还挖坟呀、打旱骨桩的?”

张秀才冲着汤显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大伙甭理他。还什么两榜进士,呸!八成是个江湖骗子!他的伎俩,我早就看穿了,编出那些闹旱魃的鬼话,无非是想借机骗取钱财。好了,反正咱们也没上当,天就要黑了,大伙再去给鼠将军磕几个头就回村吧!”

等众村民离开,天也彻底黑透。山冈上的草丛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身子几个起纵,奔向那茫茫夜色中。

那人一身短打,袖口、裤腿皆以绑布裹了,行动起来十分利落。他七拐八绕地,专挑着小径放足疾奔,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一处偏僻的密林中。

林间草木参差,枝丫错综交叠,连月光都难以透下。再往深处,愈发幽寂,影影绰绰地,露出一栋大屋的轮廓。屋后支着帐篷、卸着车驾,隐约还有马匹在咴咴低鸣。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黑影里突然钻出两名暗哨:“来者何人?”

“别紧张,是我!”那人赶紧亮明身份。

暗哨急忙朝两侧一退,双双行礼:“原来是伍校尉回来了,伍校尉辛苦。”

那伍校尉摆摆手,又问道:“将军歇下了?”

“还没有,八成还在屋中喝酒。”

“那好,我这便找他去。”

说完,伍校尉越过暗哨,直奔前方大木屋。那屋门半掩,里面透着光亮,伍校尉伸手在门上轻敲几下,听得传出个“进”字,这才迈步入内。

屋里无甚摆设,四下角落里堆着数口大箱,中央铺着一块厚实的地毯,毯上一名侏儒盘膝而坐,抱着一只酒坛喝得正欢。

那侏儒虽然身形矮小,但绝非三寸丁、谷树皮那般窝囊模样。只见他身上套着皮甲,足下踏着马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确实有些大将风范。

伍校尉弯腰抱拳:“禀将军,事情已经办妥了。”

“先坐下,边喝边说。”那将军说完,将手中酒坛抛向伍校尉。

“谢将军。”伍校尉接来,仰头喝了一口,便在对面席地而坐。

那将军直了直腰,笑道:“怎么样,那帮鼠崽子还算听话吧?”

“有将军调配的独门秘药,再加上驱鼠铃,群鼠敢不从命?”伍校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包和一只小铃铛,放还在将军面前,“对了,那秀才得了好处,以为你是鼠神显灵,还带着乡亲们建起了鼠将军庙磕头祭拜。”

“哈哈哈……”那将军一面朗声大笑,一面收好药、铃,“想不到我程五奎,居然还位列了仙班。那穷秀才,哈哈,真有他的!”

见程五奎心里痛快,伍校尉欲言又止:“将军……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

“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是。这次去驱鼠送钱,不光秀才和村民在那儿,还多了个来路不明的老道。”

“什么?”程五奎一怔,继而气得直拍大腿,“糊涂!这帮乡民真是糊涂!枉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到底还是把外人引去了!”

伍校尉忙道:“将军不必担心。我乍见有生脸,便多了个心眼儿,一直隐藏在冈上偷听。从他们言谈中得知,那老道仅是无意中路过,倒不是村民有心引去的。我所在意的,是那老道曾提及,这附近貌似有座大墓。”

“大墓?”程五奎脑袋一偏,目中闪出两道精光,“仔细说来!”

伍校尉点点头,便把那刘瑾藏尸、化为旱魃等事原本道出。

程五奎听罢,大皱眉头:“简直是一派胡言,都说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伍校尉有些尴尬:“其实我也不太信,可那老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程五奎摸着唇上两抹髭须,寻思了半天,突然将话锋一转:“闹旱魃八成不真,刘瑾墓怕是不假!哼哼,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论真假,一寻便知。这阵子没怎么沾土,我早就手痒了,若那狗太监真埋在馒头山上,那咱们就把他刨出来,烧了他的臭尸,夺了他的陪葬!”

“对!”伍校尉听得热血沸腾,“那老道也说,要真是刘瑾墓,里面陪葬的财宝定然少不了,将军下令吧,咱们跟着你大发利市去!”

“那好!”程五奎双手掐腰,号令道,“你这便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咱们拔营起寨,直赴那馒头山!”

伍校尉领命,即刻出屋传令。不消一会儿,屋后的帐篷中便钻出十来个汉子。那些汉子虽从睡梦中初醒,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态。伍校尉手一挥,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站了出来,他们分作四组,分别站在了大木屋的四个角上。伍校尉手再一挥,那些汉子便齐齐发力,“呼啦”一下,竟将那大木屋堪堪抬起。

原来这木屋并非筑在地上,它虽然制成了房子模样,但其实是个硕大的厢舆。与此同时,剩下的人也取来四只大轮毂,十分熟练地安装上去。

待“车厢”装完,前面也套好了八匹骏马。转眼工夫,一驾大马车便横空出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等帐篷之类也收好装车后,汉子们便整装待发。程五奎扬鞭一挥,大马车缓缓前行。

不得不说,这伙人行事格外谨慎。马车在行进间,前方有“斥候”探路,两侧有“羽翼”警戒,就连车后,也安排了几个“剪尾”。剪尾们手持着大扫帚,一边跟随,一边将那车辙蹄印,仔细地抹去清除。

月落星稀,东方欲晓。经历了半宿奔波,程五奎一行终于抵达馒头山下。

这馒头山虽不说高耸入云,可也是重峦叠嶂、堆峰聚岭。山中古木参天,不少大树虬扎在岩缝里,盘根错节,如龙似蛟。这里鲜有人迹,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不难,程五奎稍加挑选,就寻了处幽静的山谷让队伍驻扎下来。

听说有大墓可挖,一行人早就摩拳擦掌,哪还顾得上歇息?刚安顿好,便喊着要去搜山寻墓。程五奎也恰有此意,遂点了三人留守,自己则率领其余手下进山。

山中并无路径,荆棘遍布、藤蔓杂缠,众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小心蹚行。

再往前走,草木更茂。程五奎个子矮,若高草遮住寻常人的膝盖,便起码能没了他的腰。为了照顾他,伍校尉和几个手下皆拔刀斩草,好帮程五奎开出一条道来。

见前面又是一丛高草,伍校尉想也没想,当先挥刀砍去。岂料那草中竟有硬物,随着“当”的一声大响,他的手腕被震得生疼。

众人以为找到了线索,赶紧拨开高草去瞧,只见一截石碑斜斜竖在那里,几近歪倒。碑身污迹斑驳,表面都裂出了几道细痕,显然是年头久远。又经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所刻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但稍加擦拭,依稀能辨出是“曼陀山极乐界”六个字。

“曼陀山?”程五奎自念几遍,恍然大悟,“原来这山叫曼陀,并不是什么馒头、包子。”

程五奎猜测得不错。此山古称“曼陀”,只不过后来被目不识丁的乡民叫白了,这才以讹传讹,成了馒头山。

伍校尉也指着碑上的字迹道:“这‘曼陀山’下面还跟着‘极乐界’。常言说西方极乐、往生净土,摆明了与那身后之事有关。”

“不错。”程五奎大悦,“弟兄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哪个先寻到墓穴,我定会重重有赏!”

众手下欢呼一声,继续卖力地寻找。然而事与愿违,他们饿着肚子搜索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眼瞅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只得作罢,各自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了山谷中的驻地。

胡乱吃了些食物,众人多少缓过劲来,围着程五奎议论纷纷。

“将军,这山太大了,就算那刘瑾墓真在这儿,可单靠咱们这点人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是啊将军,咱们往日倒的那些官斗,皆是有碑有冢。可听说那种藏着无数财宝的大墓,却要不树不封,专防被人找到。那刘瑾墓只怕就是这种不设标志的,咱们总不能将这山上的地皮都铲一遍吧?”

“唉!”程五奎叹了口气,无不懊恼道,“可惜咱们之间,没有那懂风水的高人,若不然,靠着什么‘分金定穴’‘观星寻龙’的手段,便可轻而易举地将那墓穴找出来……”

“懂风水?”那伍校尉似想起了什么,赶紧道,“我老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好像就是风水先生。”

程五奎精神一振:“此话当真?”

伍校尉点头道:“论辈分,我得叫他三叔。不过他平时就给人批个八字、选个阴宅的,也不知会不会那分金定穴……”

程五奎当即拍板道:“会与不会,请来一试便知。并且有这层亲戚关系,再多许他些封口钱,想来不至于走漏了风声。对了,伍校尉,我记得你老家距此地不算太远吧?”

“是的。”伍校尉掰着手指算了算,“我若连夜骑马去请,明日晌午应该赶得回来。”

“那好。你我兄弟多年,客套话无须多讲,伍校尉,那就有劳你辛苦一趟。”

“将军哪里话,事不宜迟,我这便动身。”

那伍校尉雷厉风行,翌日巳时刚过,便带着一个老头风尘仆仆地驰了回来。

不必说,这老头就是伍校尉口中的三叔。一瞧这伍家三叔道骨仙风,程五奎本已大悦;再听他说分金定穴、观星寻龙是自己的拿手本领,程五奎更是喜不自胜,索性让出了大木屋供他下榻。

见将军如此器重,手下人更不敢怠慢,都跟着伍校尉三叔长、三叔短地叫着,唯恐缺了礼数。

被众人这么一捧,那伍家三叔愈发地飘飘然,不由得端起了高人的架子,一会儿要好酒好菜,一会儿要沐浴更衣。程五奎毕竟有求于他,任他如何折腾,都是无一不应。

众人耐着性子,等着三叔吃饱喝足洗干净,正打算进山寻墓,他却直喊路上颠簸,要先行歇息。这三叔说完,便径自钻入木屋反闩了门,倒头大睡起来。

三叔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众人实在等不住了,跑去砸了半天门,那伍家三叔这才慢吞吞地开门现身。

他这一亮相,众人也跟着眼前一亮。只见那三叔换了身宽袍大袖,腰里别着丁兰尺,手里托着大罗盘,端的是派头十足。

见他装腔作势,伍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三叔,你若准备好了就快些出发,这都耽搁一下午了。”

“急什么?”三叔一捋山羊胡,若无其事道,“既然是观星寻龙,自然要等到晚上。”

“那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星星也都出来了,赶紧的吧!”

“好吧好吧,头前带路。”

听他答应动身,程五奎便让手下打起火把照路。一行人排着长队,缓缓向高处登去。

又走了一会儿,三叔连呼脚疼,程五奎无奈,只得命手下轮流背着他。

三叔足不沾地,可是害苦了程五奎那帮手下,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他面不红心不跳,手下们却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程五奎早瞧出他是偷懒耍滑,见他没事人一样,便冷冷道:“如今地方已到,三叔也别愣着了,还请一展身手吧。”

那三叔道声好,便踏起天罡步,一面仰头观星,一面念起了口诀:“大率行龙有真星,星峰磊落是音身……高山须认星峰起,星辰下照山成形……”

见他有模有样,众手下皆窃窃私语。

“瞧着挺像那回事儿啊,这三叔果真是高人。”

“没错,你们听见没?他念的那些词儿还一套套的,这次准能把那狗太监的墓穴找出来。”

可众人翘首等待了半天,那三叔还是仰着脖子,望着天上星斗出神。程五奎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

“啊……别急别急,待我再推算推算。”三叔回过神来,忙摆弄起手里的罗盘,“天地左右旋,七十二龙盘。坐艮向坤,可以兼寅申;坐坤向艮,申寅不相兼……在哪儿呢?那该死的墓究竟在哪儿呢?”

伍校尉离得近,听到了三叔最后这句嘀咕,不由得心头一紧。他忙扯了扯三叔的袖子,悄声道:“三叔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说,我们另想办法。”

那三叔道:“瞎说什么?有你三叔出马,自然是十拿九稳。”

程五奎干咳一声,上前道:“既然十拿九稳,那就别磨蹭了。赶紧点出穴来,我们好下墓。”

见他催促,三叔也不好再拖拉,只得眯起眼,朝山下俯视。借着月色星光,黑压压的山脉一览无余。三叔又望了一阵,把心一横,手指一处地方道:“那里……差不多就是在那里……”

程五奎听他说得有些含糊,不禁皱起眉头:“当真?”

那三叔拭了拭额头,挤出点笑意:“当真当真,你们去那里找就行了。对了好汉,小老儿胆子小,就不跟你们下墓了……嘿嘿,你看是不是把费用给结了,好让小老儿先行回乡?”

“不着急。”程五奎打个响指,唤来几名手下,“你们去三叔点出的地方瞧瞧,待会儿以火把为号,若发现墓葬,将火把左右横挥;若没发现,便将火把上下竖晃。”

“是。”

待几名手下去后,程五奎便屹立山顶,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山下的动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山下陡然亮起一团火光,不用说,那定是前去打探的手下发出的信号。

见那火光一上一下地摆动,程五奎一把拖过了伍家三叔:“瞧见没?我手下按你所说,却是一无所获。哼,你那分金定穴,好像不怎么灵验啊!”

三叔兀自嘴犟:“哎呀,小老儿的本事那可是实打实的……他们八成是粗心大意没找准地方……”

“他们找不准,那你便亲自去!”程五奎说着,抬手在伍家三叔腰上一推,“走吧!”

其实这伍家三叔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无非是读过些《撼龙经》《青囊术》之类的风水书,平时给村民选个吉时、相个阴宅还能勉强对付过去,可一动真格的,就得彻底露馅。也怪他自己贪财,一听伍校尉许他银两不菲,便大包大揽,如今却骑虎难下,少不得提心吊胆。

等到了地方,程五奎也不跟他废话:“三叔,瞧你的了。”

“好好好……”三叔唯唯诺诺,开始装模作样地这里翻翻、那里找找。

他这一磨蹭,又耗费掉两炷香的工夫,那程五奎实在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道:“你不是断准位置了吗?墓呢,到底在哪儿?”

三叔忙扮出一副困惑的样子:“不应该啊……从星象上看,那墓就在此处,莫非遇到鬼遮眼了?”

“放屁!”程五奎勃然大怒,“我生平最恨被人骗,若今晚找不出墓葬,信不信老子当场宰了你?”

一帮手下也铁青着脸,个个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他们目透凶光,分明起了杀心。那三叔本以为能浑水摸鱼,此时方知面对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吓得腿脚直哆嗦,又可怜巴巴地看向伍校尉。

见他看来,伍校尉叹了口气:“三叔,这次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做的是没本钱营生,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要是你之前不夸下海口,我也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拉你过来。将军没吓唬你,若你真敢糊弄我们,也用不着弟兄们出手,我头一个便要大义灭亲!”

三叔瞧这架势,知道求饶也没用,干脆把腰一挺,佯嗔道:“你们别动不动就翻脸啊,我几时说过找不到墓了?就算碰上了鬼遮眼,我也照样能给它破了。”

“那敢情好,赶紧干吧!”

三叔不敢再耽搁,又掐起指诀,踏起罡步,嘴里还喃喃有声:“真龙落处阴阳乱,五行官鬼无相战。水龙剥作火龙出,鬼在后头官出面……大抵真龙无鬼山,有鬼不出半里间。横龙出穴必有鬼,送跳翻身穴后环。鬼星若长夺我气,鬼短贴身如抱拦……”

他一面念叨着游走,眼睛还一面乱瞟。众人被那种古里古怪的步法和说辞所吸引,都没留意到他已渐渐地退出数丈开外。

见众人不曾察觉,三叔暗道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即撒开脚丫子,夺路而逃。

“别让他溜了!”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追赶。那三叔为了活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蹦又跳的,蹿得比兔子还快。

可他毕竟上了年纪,用时一久,体力便觉不济。眼见地上横着根大藤,他又想一跃而过,谁知跳得低了些,脚尖在藤条上绊了一下,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跤摔得不轻。当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也由远及近。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三叔头昏目眩,慌不择路。岂料才奔出两步,额头又“咚”的一声撞上了硬物,疼得龇牙咧嘴、两眼直冒金星。

可当他看清自己所撞之物时,竟不由得笑了。原来眼前居然有两扇古朴的石门,石门上一左一右,各刻了接引仙童的形象,分明就是墓门。

一时间,三叔也不知暗念了多少次“老天保佑”,只觉得自己背也直了,腰也挺了,索性转过身去,只等程五奎一行到来。

须臾光景,程五奎一行堪堪追到,还没等他们喝问,三叔便朝身后的石门一指:“睁大你们的眼睛,好生瞧瞧!”

“这是墓门?”众人先是一怔,继而欢呼起来,“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三叔神气活现地走到程五奎面前,将手一伸:“墓穴我可帮你们找到了,许我的银子也应该兑现了吧?”

程五奎眯眼打量一阵,确定是墓门无疑,这才换上副笑脸:“三叔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待你随我们入墓一探后,我保证亲手奉上。”

“什么?”三叔大惊失色,“我也要下墓?你们之前可没这么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程五奎冷笑道,“实话说了吧,咱们之间没那过命的交情,你就算肯发毒誓,我们也不会放心。要想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请你一同下墓,那样一来,你便成了我们的同犯,我们才能彻底安心。”

“啊?”三叔傻了眼,“好汉你可饶了小老儿吧,听说那古墓中有旱魃,小老儿比不得诸位好汉,受不起那惊吓啊……银子不要了,你们放小老儿走吧……”

“别啰唆!今天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程五奎说完,招呼手下道,“走,都跟我去推门!”

众人齐应,在程五奎的带领下,一起发力去推那墓门。不想那墓门十分沉重,众人推了老半天,这才勉强露出条小缝。

“还差点意思。”程五奎擦了擦汗,眼角瞥见那三叔在一旁干愣着,便朝他一挥手,“那伍家三叔,你也过来搭把手。”

三叔虽不情愿,却不敢违拗程五奎,只得走上前,敷衍地推了起来。

“一二三,使劲!”程五奎正喊着号子用力推,突然觉得后颈上发痒,扭头一瞧,原来是三叔那大袖子垂下来,正好蹭到了他的脖子。

“停停停!”程五奎没好气道,“三叔,你会不会干活?赶紧把你那袖子撸起来!不撸起袖子,怎么加劲干?”

等三叔把袖子卷好,众人再度发劲,“嘿呀嘿呀”又推了几下,门后“咔嚓”一声,墓门也同时大开。

听见那声响,众人还以为里面有机关,皆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后,众人却哑然失笑,原来墓门后的地面上,横着两截断掉的大木棍。

“怪不得这么难推,敢情是这根木棍在门后顶着。走吧,大伙进去瞧瞧!”程五奎说罢,当先踏进门去。

伍校尉一伸手:“三叔,你也请吧。”

“请就请,还好我早有准备……”三叔嘟囔一声,摸了摸胸前,这才安心进去。

其余人紧随其后,举起火把鱼贯而入。火把一照,里头的情形渐渐明朗,这墓穴本应是个狭长的山洞,再往前,是一条长长的墓道,蜿蜿蜒蜒,直通黑暗处。

趁他们四下打量,三叔从怀中摸出只蜡烛,借火把点燃了,悄悄安放在东南一角。

程五奎一转身,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几步上前,指着地上蜡烛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三叔煞有介事地冲四方拜了拜,这才道:“既然是下墓,那就得守下墓的规矩啊。有道是人点烛、鬼吹灯,鸡鸣灯灭不摸金。先点根蜡烛等等看,一会儿若不灭,咱们再往前探;若是灭了,就说明这墓里有恶鬼,在暗中吹着咱们的灯……”

“吹吹吹,吹你个大头鬼!”程五奎火气“噌”地蹿上来,抬脚便将那蜡烛踩了个稀巴烂,“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老子刨坟掘墓这么多年,别说是恶鬼,就连鬼影都没瞧见过一回!”

三叔忙道:“好汉休恼,小老儿也是一片好心。之前没遇过鬼,只能说明你们原来运气好。可这人哪,总有个时运高低,万一走了霉运、沾染了晦气,就要惹来恶鬼缠身了。再说这古墓中不只有鬼,还有那僵尸、怨灵、白毛怪。好汉啊,你可别以为我在瞎说,那书里头都是有记载的……”

“住口!”听他喋喋不休,程五奎暴跳如雷,“再敢乱我军心,老子就把你留在这墓里当人祭!赶紧走!”

见程五奎动了真火,三叔哪敢再啰唆,急忙捂了嘴,跟着众人继续前行。

墓道里黑漆漆的,纵使举着火把,也只能照亮身遭几尺见方。前方深邃的阴暗,仿佛没有尽头,一行人就像走在一团浓浓的墨汁中,感觉莫名心慌、压抑无比。

又走了一阵,前面竟出现了一线光亮。众人心里齐打个突,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不对劲,这墓里怎会有灯?”

程五奎到底稳重,稍加思索便道:“听说世上有一种长明灯,可经百年不熄。大伙不必心慌,或许这墓里也点着那种灯。”

众人紧绷的心弦刚要松,那三叔又开了口:“小老儿好像闻到有一丝酒味,难不成这墓里的主儿还在喝酒?”

“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程五奎狠狠瞪了三叔一眼,又吩咐手下道,“弟兄们,先把家伙亮出来,管它前面有什么古怪,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拿刀砍了再说!”

不得不说,三叔的鼻子确实很灵。原来这墓道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墓室,墓室里酒气弥漫,四角燃着油灯,中央还摆着一口没了盖子的大石棺。

令人称奇的是,那棺外不但丢着几只空酒坛,就连那棺中也时不时飞出几根鸡骨头。棺中半坐半躺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仔细一瞧,竟然是那汤显祖。

汤显祖面色红润,显然喝了不少酒。此刻他正擎着一只小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又啃了两口,汤显祖耳朵突然动了几动,也顾不得擦擦油嘴,急忙含住那小鸡腿躺下装死。

他刚躺好,程五奎一行便踏进了墓室。众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将视线齐齐聚在了石棺之上。

伍校尉伸出脚来,拨了拨地上的酒坛和鸡骨头:“不对啊将军,这里有吃有喝的,难道那狗太监真的修炼成精了?”

墓室中空荡荡的,程五奎早就有些失落,又见手下们缩手缩脚,不禁无名火起:“废什么话?老子偏不信这个邪,走,都到石棺那儿瞧瞧去!”

听将军下了令,手下们只得操起兵刃,纷纷围住了石棺。

可当他们朝棺中望了几望,便开始交头接耳。

“这就是那刘瑾化成的旱魃?看上去也没什么吓人的。”

“哎?刘瑾不是太监吗,怎么还长着胡子?”

“我记得那老道曾说,这刘瑾被凌迟后,骨架又吸了什么精气,重新长出了皮肉。既然能长出皮肉,生出胡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咦,这狗太监怎么回事,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啊?”

“你们快看,他嘴巴鼓鼓囊囊的,会不会含着定颜珠之类的宝物?”

那三叔本在一旁不敢靠近,见众人皆若无其事地议论,便大起胆子,向棺中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竟浑身剧颤,猛地跃开老远。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

三叔惊魂未定,指着石棺结结巴巴道:“那尸体的手指头……好像……好像动了一下!”

“我看不是尸体动,而是你这老小子吓得眼花!”程五奎一脸鄙视,“大伙甭理他!那尸体口中的确含着东西,快抠出来看看,说不定真是宝物!”

“好!”

听说有宝,手下们也顾不得许多,有的扯胡子,有的撬嘴巴,七手八脚地开抠。

被他们这一搞,汤显祖实在装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从石棺中蹦了出来。

“诈……诈尸了?”

众人冷不防,都骇得脸色煞白,齐刷刷退出一丈外,心惊肉跳,如临大敌。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那三叔吓得动静都变了,不停埋怨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万幸啊,万幸我提前备好了驱魔法宝……”

“法宝?什么法宝?”

众人一面紧张兮兮地盯着汤显祖,一面偷眼观瞧。只见那三叔怀里就像开着杂货铺似的,变着法地往外掏东西。一会儿是串念珠,一会儿是叠道符,一会儿是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架。

明代曾有过海禁,可到了隆庆年间,关口便逐渐放开。如此一来,不只西洋货商,就连一些传教士也纷纷来华。到了万历朝,传教士更是屡见不鲜,其中佼佼者如利玛窦之流,甚至还得过皇帝册封,享受朝廷俸禄。故而众人一见那十字架,便认出是天主教的法器。

三叔手握三教法器,硬着头皮朝汤显祖喝道:“阿弥陀佛,阿里路亚,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身上有三圣加持,区区尸魔,还不速速退散?”

汤显祖嫌他聒噪,用力一吐,嘴里剩的鸡骨头便直冲三叔飞去。

“啪”的一声,鸡骨头正中脑门。三叔顿觉额头发麻,只当是遭了“尸魔”毒手,竟吓得急火攻心,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见三叔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程五奎一行又惊又怒。

汤显祖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没事,他准是吓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程五奎不敢大意,也换上了独门兵器——开山爪:“那老头!你是人是鬼?”

看他们被自己吓得够呛,汤显祖心里十分得意,便借着酒劲,继续揶揄道:“老夫是猫,专捉你们这群土耗子的猫!哎,不信是吧?那老夫给你们学个猫叫,嗷呜嗷呜、喵喵喵喵喵……”

这几声猫叫,彻底将那程五奎激怒,他双爪一扬,便向汤显祖舍命抓去:“管你是老猫还是老狗,老子先戳你几个血窟窿再说!”

“哎?怎么动上手了?且听老夫把话说完啊!”汤显祖一边躲闪,一边大叫道。

见程五奎竟占了上风,手下们士气大作。伍校尉方才便在纳闷,此时又朝汤显祖脸上看了看,猛然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我在冈下遇到的那个老道!”

“什么?居然是他在装神弄鬼?”众手下闻言,大感受到愚弄,纷纷举刀杀去,恨不能将汤显祖劈成数段。

“乖乖,一个个的脾气怎么如此暴躁?”汤显祖实在没法,只得施展出真功夫,只见他像条泥鳅一般,在人缝里滑来穿去。每越过一人,他便用玄铁扇尖,在那人胁下轻点,折腾了好半天,才将程五奎一行全部点住。

“哎呀,可把老夫累死了……”汤显祖拭了拭额上细汗,朝众人环顾一圈,“怎么样,现在服气了吧?”

“服你姥姥!”程五奎仰头怒目,“好妖道,要杀要剐尽管来,老子若皱一下眉头,就不算是好汉!”

“谁要杀剐你了?”汤显祖整了整衣衫,突然冲着程五奎一揖到地,“老夫之所以诓诸位前来,是因有要事相求!” tMbwfpim+DWgmi4rcQowlSi0qXx/Spe7P6JE7h3OSpp2ZiyOBx9H+K93Ni4uif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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