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佳楠从水池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二十二岁的一张年轻面孔,不施粉黛,唇红齿白,戴一副金丝圆眼镜,梳一条顺溜马尾辫,看着根本没有二十二岁。
先前在检票口的时候,有个大姐跟她搭话,问她是不是高中毕业,去上海念大学。她笑笑,挺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年刚好大学毕业。”大姐“哟”一声,“你看着也就十六七岁。”
可惜,这位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已经怀孕三个半月了。那位大姐要是瞧仔细些,别光瞧脸蛋子,也瞧瞧身子,就会发现这姑娘的身子有文章。
佳楠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擦掉刚才呕吐留下的痕迹。
火车轰隆隆地跑,一秒也不停歇,就像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胀,警告她时间不等人,赶紧想办法,要是到点了办法还没想出来,那可就够她受了。
列车广播发出通知,前方到站南京,佳楠打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
门一开,外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和佳楠年龄相仿,等候已久的样子。
“不好意思。”佳楠欠了欠身,抱歉自己占用卫生间太久,然后侧身打算走过去。
“哎,等等。”红衣女子忽然拉住她。
怎么了?佳楠看着对方。
红衣女子冲佳楠神秘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没事吧?”
“什么意思?”佳楠倒奇怪了。
她这时才仔细看清了眼前女子的面容,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十分的漂亮,画着精致的妆,留着时髦的齐耳短发。
“你……该不会是……和我一样……”红衣女子又笑,话吐一半,吞一半,吞进去的那一半全都揉进了笑里。红衣女子是用眼睛笑的,笑起来像某种漂亮的动物,佳楠一时想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动物。
“我是说……你……也……怀孕了吧?”红衣女子终于把眼里的笑和嘴里的话拼接完成。
佳楠倒吸了一口气,像光天白日被人揭了短,忽然一恼。
“我听见你在里面吐了。”红衣女子解释道,声音低低柔柔的,闺蜜之间分享小秘密的口吻,“没事的,我也吐,反应大说明你身体好,孩子健康。”她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肚子,手轻轻搭在上面,很甜蜜。
佳楠此时留意到了红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着也有三四个月了。
享同样的福不见得会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好,但吃同样的苦却会让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此时的佳楠就有这种感觉。怀孕带给她的焦虑、恐惧、不安、迷茫和凄惶,都在她发现还有别人在跟她受着一样的罪的时候得到了减轻。于是她不恼了,对着红衣女子微笑一下,说:“谢谢,我没事。”
“看你脸色有点不好,路上累了吧?来,你去我那儿坐吧,我那儿宽敞,又安静。”红衣女子指指前面那节车厢。
“哦,不用了。”佳楠知道那节车厢是一等座,她可不愿花那个钱。
“来吧,没事儿,我旁边的座位空着。”红衣女子挽起佳楠的胳膊。
“真不用,都到南京了,还有两小时就到上海了。”佳楠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暗计算从南京到上海的这段距离把二等座升成一等座要花多少钱。
“不用你花钱。”红衣女子仿佛看透佳楠的顾虑,笑道:“我旁边座位的票我也买下来了。本来我老公是要陪我一起走的,这不,临时又被叫去开会,撇下我,自己飞洛杉矶去了。男人啊,别想指望他们。开会开会,谁知道开什么会啊?就算是正经开会,开完会准跑拉斯维加斯再赌上一天一夜,都一个臭德行。”
在红衣女子喜气洋洋的抱怨里,佳楠恍恍惚惚就跟着对方走了。
令她陷入恍惚的不是红衣女子上天入地又是洛杉矶又是拉斯维加斯的显摆,而是对方提到的“老公”二字。佳楠伤神地想:看看,看看,谁跟你同病相怜?谁跟你难姐难妹?人家明明是有老公的人!你呢?你有什么?你的男人死哪儿去了?
佳楠还没从“男人死哪儿去了”的自怨自怜中回过神来,红衣女子已把她领到了自己的座位。佳楠这才发现,红衣女子的座位并不是一等座,而是更高级的商务座。就在她恍惚的工夫,她已被红衣女子领着穿过了两节车厢。位于车头的商务车厢一共只有四个豪华座位,其中三个都空着,只有红衣女子一名乘客。
“来,你坐这儿吧,这儿多好,能躺平了,路上咱俩还能聊聊天。我跟你讲,自从怀了孕,我都闷死了,无聊死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干,老公又忙,见天儿找不着人,我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你看咱俩都是孕妇,年纪也差不多,路上做个伴,多好。”
佳楠发现红衣女子特能说,连珠炮一样,不给她插嘴的机会。她不仅没机会说话,甚至也没机会思考。她心里存了一堆疑问,比如,这位红衣小姐姐之前不是要上卫生间的嘛,怎么碰见她了连厕所也不上了?以及,她为什么要穿过两节车厢去二等座那边上卫生间?
“哎,这边的卫生间刚才坏了。”红衣女子又猜到佳楠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正好我也想起来走动走动,所以就走到那边去上了。咱俩也真是有缘分,这么大一列火车,两个孕妇还能碰上。来,你坐呀。”
“我的行李还在那儿……”佳楠指指远处的车厢。
“没事儿,你安心坐着,我让小哥给你去拿。”
什么小哥?
只见红衣女子扬手一招呼,一名男乘务员从车厢尽头的一扇门后出来。原来她嘴里的小哥指的是乘务员,佳楠咂舌,只觉红衣女子的一言一行都不寻常。
那名男乘务员在红衣女子的指示下,把佳楠的行李从二等座车厢搬了过来,放置妥当,又在红衣女子一句“你别再打扰我们了,我们想睡会儿。”之后悄然消失在车厢尽头的门后面。
原来商务座的服务是这样的,佳楠再次在心中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