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原载《东流》1936年7月10日第3卷第1期。收入《甘薯皮》 (文化供应社1943年出版)、《胡明树作品选》(漓江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
阳光由玻璃窗射了进来。李楠睡在床上,不愿起。他张开了眼,举起头,看一看桌上的表。光线太强烈,很刺眼,于是又只得闭了眼睡。
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跟往时一样,只在胡思乱想,这已经成为习惯的了,睡到了十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睡不着,又不愿起,所以只有想。
学校并不是没有功课,可是——听它干吗呢?——若照大坤的话说——去上课的才是十足的蠢材!
李楠不去上课已经有半年了。一来,因为太忙,天天都是比赛,不是和本市的比就是和本校的比,而且常常要和外省的比。对啦,你不知道吗?李楠仁兄已经是候补选手了哪。二来,上课是再枯燥也没有,教授说了些什么,恐怕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并且,枯燥得连一个女同学也没有的。
房子并不大,玻璃窗只有一个。伙计是一个礼拜也不扫一次地的。每扫一次地,必须花了他许多唇舌,或者甚至于动武。总之,他住的是最不体面的旅馆——专住学生的旅馆。门额的招牌,还是前任校长的笔迹呢。错了!错了!——他想——招牌是前天换了的,听说老板特意请新校长吃了一餐,招牌就是在席中写的。哈哈,一年中换了三个校长,这大学,还说是最高的学府呢!唔,管他娘的去,换什么也好,我们的“球员”是不会换的吧!
他曾足足花了两半天,把房子布置了一番,还用白纸把全室都裱过了——天花板也不会例外。在桌上还有一个小花瓶,插着两朵玉兰花。他一切话都预备好,只要女的一到,他自有办法应付。特别有几句话,他天天都在念着——兰贞,我最爱兰花,我一生最爱兰花,你的名字叫兰贞,真合我的意……我想,你也一定很爱兰花的吧?
但是,女的没有来。花瓶里的玉兰花枯谢了。而且奇怪得很,墙上的白纸还不到一个月也渐渐变了黄色了。
但他希望着,兰贞忽然来找他,在一个他还未起床的上午,兰贞推开了门走进来。啊,若是那样!我真要发狂了!他想。
他忽然坐了起来,又忽然开了眼了,这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他为什么忽然坐了起来呢?他在追想他所以坐起的原因。原来他在睡眼蒙眬中,左思右想着,好似忽然听见了女人的鞋声——那声音又分明是兰贞的,所以坐了起来。但他究竟还有点睡意,一坐了起来,开了眼,就连兰贞的事也忘记了,所以在追想。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吧,肚子不是有点饿了吗?
穿了衣,洗了脸,小伙计就开了饭来。他最先看了看菜色,眉头立刻就打起结来。他妈的,总是这一套,两块牛肉之外就是萝卜!
他发了怒,他拍着桌子在骂。他要换菜,他要换猪肉,但是小伙计决不肯换。他就更怒,打了小伙计两拳;小伙计也摩拳擦掌,想对抗,但终于喃喃着走开了。
“你自己睡到日头几十丈高还不愿起,人家好心留给你,可是这要换那也要换!猪肉,人家早就吃完了啦!……”
唉唉——他一边吃着一边叹气——天天吃这样的东西,实在不知瘦了多少哪……不买几条甘薯来吃,总挨不下去的吧!但是若给人家看见,总有点难为情的——因为那是穷人的粮食。不过,好吃是好吃的,只是甘薯皮难以处置。
牛肉是冷冰冰的,而且还嗅到一种什么气味。所以只吃了一个半饱,就把碗抛开了。
又洗过了脸,心里想着的只有甘薯。不吃两条甘薯,是不能够满足的。他于是又照例地到街上去,四面看看,没有熟人,快快交了钱又快快拿了甘薯塞进口袋里去了。
他一回来,看见桌上的碗、碟、筷子,乱糟糟地排列着,小伙计还没有来收拾。他于是又是叫,但是没有人理他。他只有发怒,把它们一起抛出房门外去了。于是扣上了门,轻轻地吃甘薯,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嘴在轻轻地转动,深恐隔壁的人会知道他在吃着不体面的甘薯。
当他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当儿,忽然有人拍门。这一惊并不小。谁呢,兰贞吗?他忙把甘薯塞到箱里去,却问:“谁呀?”
“扫地。”
这分明是小伙计的声音。
“扫你妈的!平时不来扫,现在扫什么呢?滚你的蛋吧!”
小伙计于是走开了。直到听不见了小伙计的脚步声,这才敢继续他的工作,吃。
剥下的甘薯皮,是照例地用新闻纸包好,塞进口袋里去,待到夜里人稀,就抛到街头的角落去的。
这之后,就是出门的时候。或回学校去打打球,或找大坤玩玩去。他穿好了洋服,照照镜子。洋服,是他去年考进大学时做的——都旧了,胸前还有几点油迹。前几天拿去洗,因为洗过了,所以刷然一新,连他自己也舍不得放下镜子来。正想走出,又走回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于是又坐下,用两个铜板拔着不够一分长的胡须。这样一根一根地拔,大约又过了三十分钟,这才真的出了门。他的这一套洋服,是去年考进大学时做的。他能够考进这大学,也全靠他那“并不坏”的成绩的。在中学时代,他倒是一个相当勤力的学生;不似现在变成了候补选手,连课也不去上了。在中学的时候,他也和同学们组织过文学社,出过文学刊物的。但是因为大家反对他,不发表他的肉麻诗的缘故,起了很大的冲突,他终于退出了,和那些朋友也疏远了。待到他一考进大学,就立刻写信回家,得了父亲的同意,汇来了一百块钱。首先就做了一套“应酬服”——就是现在穿的洋服——只这一套“应酬服”之后,就是印名片,加上了某某大学的字样的。但是,印刷局偏偏阻迟了他两天,真气得他要死,他于是大发雷霆,几乎要放起枪来似的——假若他真有枪的话。
进了大学不久,他就认识了一位球员——运动大家余大坤氏。他自认识了大坤之后,运气就一直好起来,到现在没有止。但是,他和大坤的相识,第一句就是:
“你是考进来的呢?还是用‘人事’的?”
第一句,余大坤这样问。
“我?我是考进来的,我没有那样的人事。”他自负起来了,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力,扬扬得意高举了头。但是——
“咄!那算得什么回事!老实说,老子就是用人事进来的,没出息的东西才要考!”
他受了一惊,这一惊并不小。他几乎晕了过去。他失望地看着余大坤的后影。他伤心,他伤心得流泪。他想自杀,真的几乎想自杀。但是,他想:李楠你想自杀吗?还没有到自杀的程度啊!若不是他这样的回头一想,我真不敢担保他还在人间。
他和大坤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礼拜日。因为是礼拜日,他很有工夫练习打领结。结果呢,领结打得非常之好,他不愿拆开于是索性穿了洋服,跑回学校去了,这是他最得意的日子。
他在操场徘徊着,无聊得吸起了香烟。香烟灰飞舞着,贴在他的洋服上。他急得忙抛了香烟,用指头弹去烟灰。于是又无聊得把两手插进裤袋里。
忽然有人拍一拍他的肩。他回头一看,是大坤。他出了意料之外地狂笑了。
“今天为什么打扮得如此漂亮呢?”大坤说。“哦,你袋里的是什么书?”大坤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了李楠的书。一看,是《情书一束》。
“哈?你也喜欢这些东西吗?你是一个诗人吧?不然,就是一个文学家?对不对?”
“只不过在无聊的时候看看……”
“你没有什么事吧?我和你到一个地方去跑跑。”大坤说。“好吧。”他于是跟在球员的尾后,在街上跑。
球员把他带进了一间“茶室”里。
茶室里的伙计殷勤地走近来。一不小心,踏了一下球员的皮鞋。球员咆哮起来飞了伙计两脚,好似踢了两脚足球一般。伙计忍气吞声走开了,因为早已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运动家,不好惹的。
球员在翻着《情书一束》。他忽然向李楠问:
“喂你会写情书吗?”
“说到情书我最拿手!”
从这一次之后,李楠就无形中成了大坤的私人秘书。如此这般他和大坤相识已经差不多一年,他曾屡次要求大坤要大坤介绍一个女人给他。于是大坤无可如何只得介绍了陶兰贞和他相识,可是兰贞从来没有找过他。这是他最伤心的,最苦闷的。
为了大坤的提拔把他编在B组队里,算是一个候补选手。但吸引一班摩登女子的魔力,在他还是缺乏的吧。所以他不得不拼命努力。在夜间,他常发着梦:他巧妙地把球抛进篮圈里去了。
他又在操场遇见了大坤。他和大坤热烈地握着手。大坤发狂地捏着他的手,几乎把他的手捏小了一半。
他正想除去了衣服,运动运动去的。但是忽然钟声响了。依经验,那是开会的钟声。在学生会,他们的势力可并不小的。课可以不上,但是会不可不开。所以他们停止了“运动”,开会去了。
主席还没有宣布开会理由,大坤就站在椅子上,放开了牛一般的声音:
“各位同学,今天的会是临时大会,当然应该有临时主席,学生会的主席不得做临时主席的,各位以为怎样?”
于是各人议论纷纷,以为大坤不得做主席,是势不罢休的了。他一定又要搅乱会场的了。
大坤一说完,李楠跟着就站了起来说话:
“我赞成这个提议,我们就举临时主席吧?”
在李楠的后面,有人骂起“狗!”来。
“谁!”大坤回转了头,扮起了狰狞的脸,问。
“是他!”李楠指着他后面的江芝生说。江芝生是他中学时的同学,也同一起弄过小刊物的。
大坤跳了过去。一拳打中了江芝生的脑袋,一脚又飞在江芝生身上……
会场乱了。大家都说着:“打人!打人!”大家都散开了,有的被踏伤了手,有的跌跛了腿。主席没有宣布开会理由,也没有宣布散会,自己也逃走了,带着铁青的脸色。
李楠和大坤又昂然地踏着大步,走进“茶室”里去了。
两个人在街上跑。李楠跟在大坤的尾后。他懂得礼:不敢争先恐后。大坤说要到一间洋服店去,看着有没有新货色。李楠自然不会反对,和大坤在一起,夜间不睡觉也做得到的。
于是到了洋服店。他们在看货色,并不少,大坤看中了一种红点蓝间的。至于样式呢,自然是愈新愈好。于是伙计拿出了一本《服装杂志》来,指着给他们看。
“这是最新式的。一九三六年式,新不新?”
大坤定做了一套。要李楠也做一套。可是李楠说:
“要我做我哪里有钱?”
“我叫你做,你就做!何必多说!快量身吧!”大坤说。忽又向伙计:“和他量一量身看吧!”
李楠明白了。大坤是一定和他出钱的。他做大坤的秘书差不多一年了,大约只用了大坤五十块钱;现在这一套洋服自然也是薪金。对于钱,大坤是不大介怀地大粗大用,至于女人,那就两样了:直到现在,才只介绍了一个陶兰贞给李楠。大坤不是说过吗:
“李楠,你信不信,我有两打以上的爱人。”
和大坤分了手,李楠一个人在街上跑着。真是无聊得很,全个世界都空虚了。他不愿回去。一回去,看见了房里的东西,他就悲观的。兰贞永不来!为什么呢?她不爱我,她爱大坤。
他看看自己的衣服,真是刷新得很。他不知不觉地,向着兰贞的住处走去。兰贞的住所是在市外的,商店很少,四面都是住家。
待他看见了兰贞的住处,所有的勇气都失掉了。他的脚步缓和了。他没有勇气去按那个电铃。他看着门牌的号码:
一二二○—一二二○—一二二○……
—她大约不在家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没有勇气按那个电铃。他颓败地走开了。
—呵,第三次了!第三次了!——他想。
走了不久,就到了市立医院的前面。市立医院周围都是树林,树林下面还有“先施汽水”字样的石凳。风景甚佳。他坐下了。
—到我成了相思病的时候,搬到这里来住吧?在这里住,是多舒服!我的房子真要闷死人啦!
天色渐渐黑了,电灯都燃着了,是喧嚣的都市的景色。饿狼似的侦缉,又出现在街头巷尾了。
他失望地走着。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这才又想起了口袋里的甘薯皮。走到一个淡静的角落里,他敏捷地扔下了甘薯皮,却忘了抛去裤袋里的一团。
在街头角落里,原本就有着饿狼似的侦缉的。待李楠走过了,侦缉就把他的纸包拾起了,如得了宝贝一般,打开来一看是甘薯皮。愕然地又看,擦了擦眼睛再看,莫名其妙地又看。同时李楠也就在夕暮下溜进一片书店里。
他醒了来,是在医院。他并不是成了“相思病”,可是头有点痛。他四边看,奇怪得很,谁把他招到医院来呢?这分明是市立医院哪。在他的旁边,又站着大坤和兰贞,这更莫名其妙。
兰贞看见他开了眼这才得了安慰地问:
“啊,李楠,你好吗?……”
他点头,感动得垂下了泪珠,说:“多谢你!”
“你觉得怎么样?”大坤在他的床边坐下了。
他点头,感动得垂下了泪珠说:“我,我什么也……”
兰贞抿着嘴笑了笑,于是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来的?我本来到街上去买点东西,由一间书局经过,看见几个人打着一个学生,我走近去看,才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会被打呢?他们说,你偷书。书呢,是有一本,就是那本《为了爱》。那时你已经昏倒了。我在研究你是否真的偷了书,但是在书末发见了你的签字,英文字母LN,这证明书是你的。你不会偷,我于是打电话给大坤。大坤一来,就和书局交涉,结果呢,书局愿赔一百块钱的医药费……”
医生知道李楠已经醒了转来,于是再看了看病人,同时也禁止客人和病人谈话,于是大坤和兰贞就退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兰贞说:
“晚上我再来。”
他恨医生为什么把兰贞赶走了呢。他只觉得有点头痛,但刚才得以和兰贞会面却是幸福的,于是他回想着——今天没有勇气进兰贞的家,他于是到了片书局。他的西装的口袋,正插着一本新书《为了爱》。他用手遮着口袋里的书,不要给人家看见。一边的手呢,却在翻看着架上的书。大约一个伙计正在注意着他,看见他用手遮口袋,口袋里插着一本书,形式可疑,于是大叫起来:“偷书呀,偷书呀!”七手八脚,不由他分说,已经把他打昏了。但是一醒来就是医院,刚才他才会来过的,他叹服这里的风景,他还预备一成了相思病就搬进来住的。
他在等着天黑,天一黑兰贞就要来见他的。兰贞不失约,真的来了。她并且带来了消息,说大坤今天打胜了球,喝酒去了。他听了,就非常发急,恨不能亲眼见。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打的呢?他们为什么会说你偷书的呢?”兰贞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谁知道呢?不过,于我是好的……”
“那么,你是真的偷书了?”
“不,可是,我若不被打,你是不会来见我的吧?”
“什么?”
女的万料不到会听见这样古怪的答话,所以不自觉地说了句“什么”。但是她静了下来,吟味着那古怪的话。终于一个人笑了。这笑,在他还是摸不着头脑的。是冷笑呢?是同情的笑呢?是冷淡的笑呢?他的话难道就只换得这一个“笑”和一句“什么”么?他感到无限的难过。但是女的忽然又说:
“你口袋里的是什么?”
“什么?”
他探手进袋里什么也没有。他一时想不到她话里的意思,所以只得说了句“什么”。但是,他明白,这绝不是一句“什么”可以了结的事情,所以又问: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我这里呀!”女的“所问非所答”地伸出了手,拿着一个纸包,不用说,纸包里就是甘薯皮。他全面都通红了,红到了耳根,红了眼眉,红到了头发。女的吃吃地大笑了,那笑声针似的刺他的心。“你静养吧。”女的好似阴天中的仙女一般,忽然消灭了。
这时,对面床的病人,问着探病的人说:
“听说你的哥哥在汤山养病是不是?我去年碰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很好吗?”
“对的,汤山。”
一九三六年三月改稿
在《甘薯皮》中,胡明树将视线投向知识分子的生活,把一个平凡大学生为解决饮食问题而引发的生活趣事,写得颇富喜剧色彩。
——高蔚、史树楠:《在新文学传统中成熟的广西作家——胡明树叙事文学作品论》,《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