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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针灸法

胡明树

作者简介

胡明树(1914—1977),原名徐善源,笔名徐力衡、陈姆生、平行、明士等。汉族。广西桂平人。1929年就读于中山大学附中,1934年赴日留学,1937年归国。抗战时期,先后编有《诗》《文艺科学》《诗月刊》等。1946年至1949年参加民主运动,并在香港先后主编《儿童周刊》《学生文丛》《少年时代》等。1950年至1953年任广西文联筹委会副秘书长、《广西文艺》编辑。1954年至1957年任广西文联副主席,兼任中国民主促进会广西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广西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候补委员。1974年调入广西第二图书馆(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工作。1977年病逝。著有长篇小说《冯云山》,中篇小说《江文清的口袋》、《初恨》(原名《娜娜珂》),短篇小说集《失意的洋服》《甘薯皮》,长篇童话《小黑子失牛记》《小黑子流浪记》 《海滩上的装甲部队》等,诗集《朝鲜妇》 《难民船》《良心的存在》等;翻译《海涅政治诗集》《三只红蛋》等。

作品信息

原载《春光》1934年3月1日第1卷第1号。收入《甘薯皮》 (文化供应社1943年出版)、《胡明树作品选》(漓江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民间针灸法》曾改名为《遵扁鹊先师遗教》,在《文学创作》1943年12月1日第2卷第5期上发表,但内容已做修改。《遵扁鹊先师遗教》曾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 1937—1949第四集·短篇小说卷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等。

在副市的郊外,草绿的大坪上,几十人在聚集着,等教练官来编练。然而教练官没有到。

何教练官昨天到寻城,住在桂江酒店。他立刻通知各人,今日就要编练。所以各人在草绿的大坪上等着。

每人都在说话,几十个声音喧腾着,听不出谁在说什么。

“已经八点钟了,还没有来!”“大约他昨天晚上‘叫货’!”

副市接到寻城来的电话,说教练官坐着自由车就来。几十个声音仍然喧腾着。在说大话。

“你看,太野心!他们预算广西可以训练得一百万民团,因为广西有几百万壮丁。那还是最低限度呢!他们想利用民众替他们打仗!太野心!”

“也未见得民众就一定替他们打。你肯吗?”

“自然不!”

“所以,假若强迫得太厉害,说不定还要掉转枪尾来啦!”

寻城离副市只二里多,由水由陆都可以,教练官坐着军车威风凛凛地飞驰着,屹立于民众跟前,很有英雄气概。屁股挂着手枪,藏在皮套里。他骄傲地在民众前面显威风。他挺着胸,要表现出自己是个大个子。

昨天整夜没有睡,还跟月兰在桂江酒店打了八圈牌。(将要关门的妓女馆又有了一点生气似的。)他虽然整夜没有睡,但在着民众前面显威风的时候,他一些疲倦也不觉得。他必须努力着,桂州全县的民团司令终于会属于他的。桂州县长是自己兄弟,省主席是自己亲戚。妈妈的,怕你什么来!

他在裤袋拿出一个名册。他开口说:

“你们听着,现在训练的是第一届,五十人,训练时间二十天,以后继续训练第二届,第三届……现在,我把第一届的人名读一读,你们自己都知道了吧。听着—”

他把人名读了一遍,其实民众自己早已知道。

他接着叫各人排队。于是各人争先恐后地挤着,似是在抢东西。这时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妇走了上前,向教练官一鞠躬。他皱着眉头,似乎说:真讨厌!

“先生,教官!我的丈夫,他不能来,伤寒病……”少妇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教官瞟她一眼。又听得那老人继着说:

“请求先生,会文不能来,我的儿,他成伤寒病!”

“咄!都是规避!不能够!明天一定得来!否则……”

老人和少妇继续地哀求着,但他不睬。于是那少妇指着他的鼻尖,咒他:

“你这死屍!死教官,人家好好要求你,你连睬也不睬!人家有病也不准!一定得替你打仗!你这死发瘟!你家里的妻子和人困!养子活女也不成……”

那老人一把拉她走,以为来了天大的事:

“泼妇!说什么,还不走!”于是离开了丈多远。

教官怒着眼,喝她:

“你这恶毒妇!明天就要炮制你!”

“我怕?!我怕你的兄弟是县长!你这断子绝孙的死屍!我怕你?我没有见过你的手枪!有了几两臭钱就要怕你!放一枪吧!……”

“泼妇!闭着口!你只会惹祸!”

但那少妇仍然吵着:“你这吃屎的教官!……”老人按着她的口,拖着她走。

教官的脸涨红了,很倒霉!若是男人,他可以显点手段!女人是只好屈服的,难道打她不成?和她吵,吵不过!真倒霉!他很难过,只装听不见。他又开口说:

“稍息!——懂不懂,把左脚举出来。现在,点名,说到自己的名字就应一应‘到’懂不懂?”

“懂!”

“谁说?用不着你们回答!!!”他怒目而视。觉得第一次给他的印象就很坏。他觉得他的威风实在没有法子在民众跟前显现了。无论他的兄弟是县长,亲戚是省主席!

他点名。一个一个地叫着。“余十六!”

“到!”他一看,原来是五十多岁的人。他走上前。

“喂,你是余十六?不像!你不是壮丁!”

“我是余十六、余十六的父亲!十六有疯癫病,不能来,我顶着他!”剃头十一,一个新兴富翁,哭丧着脸。

都是假!教官摇摇头说:“明天一定得来!不能规避!”教官把十一拉了出来,“用不着你老人家辛苦。”

“先生,呵,呵,教官,呵,呵,长官……十六不能来,他有疯癫病……呵呵……”他哀求着。

教官不睬。教官要民众自己举一个能干的,而且当过兵的,做自己的队长;有什么话,只可由队长向他报告,每人不能直接向他问。于是各人嘈杂着,举出覃十五为自己的队长。

“现在!立——正!!!把左脚用力地拉回去!懂不懂?”

“懂!”

“谁!!!用不着你们应!”他怒目而视。无论他怎样注意各人,但他不知道声音是在哪个人口中出。

他终于有点不耐烦。威风无形中消失,疲倦无形中走来。他于是对各人说:

“你们懂得!军人第一个信条就是‘服从’!不服从就是反!反!反!……好了,今天是第一次……明天操练时间由上午十时至下午二时。听着:休息,立——正!!!散队。”

“长官,”覃十五说,“太阳太热,晒人头痛,我以为改为早上好一点。”但教官不睬,假装不听见。骑着军车飞驰地去了。“讨你娘!”的声音在他后面追来。

各人都怨恨,天天饿着肚子,去训练他妈的什么民团。做码头苦力的永德,假若停止一天的工作,就得饿肚子。每天除去了四点钟的过劳的操练,还有什么时候去做工?妈妈的,无论如何,不管它!

是八月天,田中的稻多变了黄色了,但多数是“白眉”的。谷内多是空空如也,只是壳,没有米呢。最多,是五成世界。失败的原因,是有禾虫。禾虫的发生,是正在当胎时连日的“东风雨”的缘故:一边出太阳,一边下着雨,于是就产生了可恶的禾虫。“白花”“牙占”“石山占”“撒儿”(几种都是谷名)都还很青,只有“八月白”黄得可爱,没有金的人把它当金看。看哪,在田野间的金色的“八月白”。有米无米都不管,是须收割的时候了。难道没有米就不收割吗?

覃十五在吃着早饭,吃过了饭他要到草绿的大坪去。他是队长,但他不高兴。他看着自己的老婆。他开口说:“无论如何,‘八月白’得割了,你独自做不来,我又没工夫帮,要操练。真……”

“我担忧的还不是这,我怕你会去打仗呢?”

“不!大家都说,若要打仗,都不去。”

“我昨天,昨天——”他妻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替你算支命,盲珠先生说:你‘明年春’(指自明年春天起直至冬天一整年)要行好运……”

他只是听,不开口。

他吃过了饭,穿起他去年当护兵时的军服。他也穿起去年逃回来的皮鞋。他用“鞋抽”抽皮鞋,给他的刚三岁的儿子看见了:

“爸的铁汤匙!铁的!”孩子惊怪着说。

“生!不是汤匙,是鞋抽。懂么?”他吃吃地笑着,挺了挺胸,很高傲地走出去。(向草绿的大坪)

“迫热”的太阳,晒得人发痛。多数还没有军帽和脚带。教官发怒着,不能够一律。每天吃了两碗粥,饿着肚子替他奔走,满肚子都是水,小便是那么多。但是,真岂有此理,连小便也不许!难道撒在裤囊不成?妈的,妈妈的!

太阳晒得人们的头发痛。余十六戴着瓜皮帽。也不准!不准?是的。教官用拐杖将他的帽一拨,掉在地上。他弯着腰拾起来,插进口袋里。好犀利的阳光,你刺得十六的头发痛,他的父亲在恨你哟!

“长官,”李四上前一步,一个立正姿势,“小便!”

“总是拉屎拉尿!快点!”教官板起了狰狞的脸说。

“难道小便也不准?”

噼啪噼啪,拐杖落在他的腿上。

“当兵当得多,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死人头!”

李四反抗着。但是又是重重地打在他身上。他捻着拳头。这时教官已经抽出了皮套里的手枪。李四也猛地举起了石子:

“不放枪是‘孱头’!谅你的枪响不得,就要了你的脑袋!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手枪也见得多!”

覃十五走上前调解。教官猛地一想,猛虎是敌不过地头蛇的,猛虎到了平地只得忍耐一点。明天再来炮制他。

“老祖不操,回家去。”李四说。掉了手中的石头。

教官回转头来。向各人说话。他大骂起来。

“你们太野蛮,如李四,不服从命令,反对长官,就是反,反……”反什么呢?他没有说。

骂之后,又是操练。脚步很凌乱,跑起路来很生硬,有的竟然出左脚同时也出左手的,手脚同时伸出去。无论怎样教,也一样,他于是又迁怒于十六的手。一鞭打下去。忍着,忍着,不敢作声。开步走的时候,只是乱行,无论怎样地发怒,也不能齐整。他觉得自己的威风已经全失。他有点失望,治这一班小鬼也不行,何况做民团司令?训练民团比训练士兵还要难。因为是实实在在的民众,不是军队。他觉得自己的手段太软弱。他于是暴躁起来,非打不可。

“喂,听着,开步走的时候,是先出左脚。懂不懂?”他无论怎样留心着,但他终不能改去了他的“懂不懂?”。

“懂!”教官四处地看,但不知是谁在应他。他的心狠极了。他抓着张金可,拉了出来一鞭下去。

“跪着!”又一鞭在腰间。

“不是我说!”张金可辩护着。但他不管,只是打,金可想学李四,但不敢,终于软服于拐杖下,跪着。几十人都是他的仇人,他怒目而视,他要征服这班人,征服张金可。他的眼凸得像灯笼。几十对眼似是射着他,要吃他似的。但是,他想:

自己的兄弟是县长,亲戚是省主席,怕你什么来?

余十六的手红肿了,痛得要命。他将唾沫涂着痛处。好犀利的太阳射着他的脑袋,针似的刺着。他决定要哭,而且装得似一点。他猛地、哇啦哇啦地喊着,蹲下去了。他抹着眼泪。他在地上躺着。他故意闭着眼睛。

“余十六,余十六,什么事?”教官喊。他不应,偷笑着。于是一件衫盖着他,扛他回家去了。

月亭老板走出副市,回家一行。一个消息在他脑里旋回着。寻城远昌的伙伴金生,这次载牲口到广州去,在维新路看见几个“西装友”追着一个女子,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三卿。金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月亭,月亭于是惊怪起来。但是这消息,总是在他的脑袋旋回着,旋回着。自己姘上了三卿,给自己的夫人知道,害她白挨一场痛打,又因为妓女馆的生意清淡,她逃走了。这思想使他很难过,他痛苦极了,烦闷极了。

他不觉经过了草草绿大坪,大坪的绿草,早已残踏清光了,变成了一片的沙土。

一群人向他点头。几十个声音喧哗着。有的唱着山歌,有的唱着小调,有的戏弄着社水,有的激昂地谈话。因为社水的痴呆,教官不要他操练,但要他在旁边看各人的动作。他非常高兴,手里拿着一杆枪,天天玩弄着“枪头”,装着要放枪的姿势。他一眼看见月亭,就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月亭一见了社水,又起了戏弄的心:

“社水,‘报鸡酒’啦,哈哈哈!”

月亭没有行多远,又是覃十五的点头。

“回家吗?”

“是。……教官还没有来?”

“没有来。”

“喂,月亭!”他一看,是张金可叫他:“你今天会知道一件事,我们都商议好了。”

“假若你们有本事,我出一副棺材!”戏弄又动了青年老板的心。

“弄到要棺材的时候,那不行!”

月亭没有许多工夫谈话,他要回家,也就走开了。

宣嚷着,宣嚷着。有的唱山歌,有的唱小调,有的戏弄着社水,有的激昂地谈话。几十种声音合奏着,似许多蜜蜂在嗡嗡地叫。几十颗心合成一颗的心在跳动。

何教官骑着军车,飞驰地到了。

各种各色的眼光注射着他,全都是敌意。平原的猛虎真有点胆怯。各种各色的眼光似乎要吃他似的,各人都是狡猾的脸,似乎在笑他,忍着笑地笑着。事情有点不祥,为什么各人都咬着下唇,极力在忍着笑?太狡猾,太野蛮!

在横边站着的社水,终于忍不住,嘻地笑了起来。经社水的一笑,无论怎样忍住,笑声终由各人的唇边喷出。

他不懂各人在玩什么把戏。事情有点不妙,民众大放肆,竟敢戏弄他!但思想猛地在他脑袋一走,他觉得他的幻梦必然破灭。无论如何,明天决意多请两个助手。

他走到社水跟前,“笑什么!跪着!太野蛮!”一鞭着了社水的腿。跪下去。又一鞭在腰间。但社水仍笑着,软倒在地上。他一脚踢着他。各人划然地肃静了。无论如何,明天一定得加两个助手。

休息,立正,开步走,报数,变双行,变单行。但一切举动比往天还要乱,他觉得农民们有点故意。他就更加暴躁起来:

“你们假若有不服从命令,故意反抗长官,我一定得捉他到桂州县坐监!如李四,就每天只给一餐饭,还要做苦工。你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农民。为什么要学那种野蛮的举动?!”

他怒着眼睛,板着狰狞的面孔。似乎说,我的兄弟是县长,我的亲戚是省主席!但他又似乎说,我是县长,我是省主席!

“现在,我先向你们报告,今天晚上七时在这里集合。不准带枪来,也不准带灯火来。今天,夜操!懂不懂?”

“懂!”

他不知是谁说,只装作不听见。

不许带“枪”来,也不许带“灯火”,为什么呢?难道要押我们当兵去?押我们到火船去?各人向覃十五使眼色。覃十五于是上前两步,立正姿势:

“长官,不带枪不行,不带火也不……”

“归队!!!”教官截断了覃十五的话说,“归队!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十五于是走回队里去。

休息,立正,报数,变双行,变单行,开步走。比先前齐整得多。所以民众是狡猾!是野蛮!不肯好好地服从。他又宣布说:

“现在,休息五分钟,小便就快去!听口令:解散!”

各人都散开了。喧腾着,吃吃地笑着。各种各色的眼光仇视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紧搂着他的两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捶着他,他昏倒在地上。各人于是燃着火,用“艾”在他的头顶中烧起来。剃得光滑的头烧成了黑色。他痛楚得难耐。他昏绝过去,又苏醒回来,又昏过去。痛楚得难耐,他呻吟着。在他的耳边闻得吃吃地有人笑着。

队长覃十五很快地走到了副市,打电话到县里去。

“是县政府吗?好!何教官得了‘急惊风’病,生死难料。请即派医生到来诊治!”

“来不及,来不及,路很远!你们就地急救吧,医药费由本县里负担!”

“那么,好了,我们就去请医生!”

何教官的头烧成了黑色。痛楚极了,烦闷极了,他呻吟着。他的身体很沉重,站不起来。遂即又昏过去。

他醒了来,睁着眼,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是黄昏时分,阴沉沉的天气。绕着他,绕着他,阴气绕着他,痛苦绕着他,恐怖绕着他,失望绕着他,一条毒蛇似的绕着他。四处地看,没有人,连鬼影也没有。

他很困苦地才站起来。

他站着,倚着军车。

他用手摸着头。痛得要命,似乎还带点痒痒的。周身也沉重。

他想哭,但他知道在这儿悲哭是不行的,没有怜悯的。他于是想到他的兄弟县长,他预备在哥哥前面哭一场。

没有人,只有青黄色的禾稻在灰色的天气中闪闪,没有人,只有土黄色的大坪在他的眼前闪,闪。他的头又痛又痒。他轻轻地摸着。

他头昏昏的,在叹着气。他跨上了军车,慢慢地走着,他的手脚很沉重,气力不知在那儿消失了。慢慢地,他到了寻城桂江酒店的前面。

离副市约七十里的(桂州)县城内,何教官走进了县政府。他的哥哥在抽大烟。他垂头丧气,猛地睡在哥哥的躺床。县长急忙一看,原来是自己兄弟。

“你回来了?很好吧?”县长停止了抽烟,狂喜得跳起来。

弟弟不作声,只是摇头。他悽然淌下泪来。他闭上眼。青黄色的脸,似将要收获时的禾稻。他叹气,他战抖。

“你的病又发了?那真糟!叫医生……”哥哥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但他的弟弟只是摇头摇手。停止着哭向他问:

“你说什么病?”

“你昨天不是得了‘急惊风’?他们不是打电话来说你得了‘急惊风’?”

弟弟不作声,只是摇头,摇手。鼻腔一阵阵酸着,流眼泪,流鼻涕。他似个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地哭着。他从哥哥处换得了怜悯。凄惨使他说不出话来。“太,太,太野蛮!……”

“什么事?你遇着了什么事?你昨天没有病?”

他想说话,但悲哀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酸溜溜的,他慢慢地,在他哥哥的跟前,吐出他的悲哀,吐出他的愤怒:

“你看,”他摸着头,给他的哥哥看,“他们,他们太,太野蛮;烧得我,我的头这,这样!……非传他们,传他们来审一审不可!非,非杀……杀他们几个不可!我心就不息!”

哥哥似妈妈一样地怜悯着他,料理着他。

“你放心,你的仇我一定得替你报!你安静一点。我一定替你杀他几个。”他于是又躺回烟床上,打好了烟泡。“戈戈戈—”地抽着,唱着“烟调”。

一班人被传到县里来问审—

月亭、文甫—乡长。

瑞明—医生。

几十个被告,覃十五、张金可等—民团。

因为事情的严重,组织特别法庭。由法庭和县府联合审判。县长是审判官。县长板着庄严的脸,似乎要吓倒别人似的。

一群人坐在审判台下面。轻轻儿谈话。最先传民众代表覃十五问话。各人都议论着,假若是于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人有害的时候,大家就向县长冲去拼个你死我活。

啪的一声,县长在桌子上示威。喝着覃十五:

“你们犯‘国法’,知道吗?照法律上说,应处无期徒刑!”

“不知道。—不过,县长,有理慢慢讲,不应该用恐吓手段。”覃十五挺着胸,很镇静。

“恐吓?你们做了什么事?”

“不知道。”

“反抗长官,侮辱长官,就是犯法!”

“不知道。—但是,我们并没有反抗,也没有侮辱过任何人。”

“你们是不是故意烧何教官的头顶?”

“是的。但并不故意。”

“你们有意要烧他!你们好狡猾。”

“一切都是事实。当时我们不是打电话来请示吗?但你既叫我们就地请医,一切医药费由你负担,于是我们就请了瑞明先生来诊治,瑞明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名医,侥幸找到他,把令弟救活了来。我们也替何教官非常地欣喜。”

原告席上的教官,大声地喊了起来:

“那都是说谎,你们七手八脚地打昏了我,就用火烧我的头顶!”

“都是事实—我们用火烧他。但他成了‘急惊风’病,我们只知道用这个法子,没有别的法!这是民间的针灸法,这是瑞明先生一手经理的,问他就知。但是,我想,教官的病还没有好完,我们为他的病担忧。现在他反诬我们打他,害他。那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头反戴烂帽’了!”

“清清楚楚的,你们打我!”教官又狂躁喊起来。

啪的一声,县长又在桌上示威:

“你们的举动,照军法上说,是要枪决的!”

“假若不讲理,就不必开审,随便拉我们去枪决好了!但我想,若不是教官的病没有好,就是忘恩负义!”接着民众们为要响应十五的话,于是喧嚷起来。县长有点慌,于是叫警兵禁止各人说话。勿哗啦哗啦!

各人都暗自佩服覃十五的会说话。自然,他能干,而且经验多,当过了两年护兵,当过了两年班长。

县长又传瑞明来问话:

“你是医生?”

“是的。我是研究医学的,‘积四十年之经验’,自问不凡。嘿,令弟的病,已经好了八成,用不着再食药,只要他安静一点,就会渐渐……”

“你烧错了他!”

“并不错,是头顶。这法子是由扁鹊先师传下来的,遗留在民间所以又叫民间的针灸法。”

“你并没有烧我,是他们烧我的!”弟弟又暴躁想来大声喊着。

“是的,我固然烧你,他们也帮手。喂,教官先生,我用医生的名义告诉你,请你不要暴躁,于你的病有妨害!”

“丢你妈!丢你妈的!”教官更加暴躁起来,“你们都是一伙,你们合伙来害我!非请省主席查办你们不可!”何教官于是退了席。

“咄!县长,令弟的病又将发作了,小心点!”

县长知道有点不妙,事情恐怕会失败。但没有法子,又只得传文甫问话:

“你是乡董事?”

“是的。”

“你在不在场?”

“不在场。”

接着又问月亭:

“你是乡董事?在不在场?”

“是的,在场。我曾跟瑞明一道赶去救护令弟。”

“你说谎,是不是?”

“不,一点也不,一个字也不。”

县长看见情形不对,难以取胜。于是宣布今天审判无结果。各人喧哗着,要挟县长下判词。

“现在不能够宣布,明天有布告,你们就知道。”县长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里去。弟弟在埋怨,假若省主席也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非辞职不可!哥哥没有话,在烟床躺着。

各人拍着覃十五和瑞明的肩,多谢他俩的雄辩,尤其瑞明先生的帮助。回到副市一定得请他痛饮一场。一班人拥着他俩出了县政府。他们欢呼着喧嚷着。全个县政府失了威风。

几十个人坐着火轮船,在喧哗,在狂叫。

括的一长声,离开了县城。

“再会,亲爱的县城!”

县城遥遥地看着他们,祝他们的胜利。遥遥地目送着。

在喧哗,在狂呼。激昂的谈话,滑稽的嬉笑。拍着拍子,唱着最流行的曲调。地板上的脚步声,船的拨水声,机械的发动声。一切的声音合奏着,唱着凯旋之歌。

| 创作评论 |

本选集收短篇小说十篇,共同的特色是:

①在内容上,几乎全是描写与抗日战争有关的生活,其中有两篇(《百合子想哭》和《二十世纪的野蛮痕迹——摩登占》)是描写日本人民的厌战和反战思想的。

②在艺术上有两点显著特色:一是短。十篇中大多数是二千多字到五千字左右,只有两篇约为一万字。因为短,像《鹦鹉的供状》《借光》,有点像散文;《百合子想哭》,描写日寇侵华,母女送出征,甚至像散文诗了。几十年来,我们经常说短篇小说要短些,再短些,而短篇小说却往往越写越长。在这一点上,明树同志有他的可贵成就。二为文字清新流畅,简洁明快,通俗易懂,结构完整。固然有的也有瑕疵,如《甘薯皮》,前后衔接就略有不密之嫌。《文贵叔和文贵婶》则有些乱。有的地方写得也略嫌粗略。而有几篇,当会引起读者很大的兴趣。

——林焕平:《胡明树作品选·序言》,载《胡明树作品选》,漓江出版社, 1985,第7页

(胡明树)小说的文字,多属口语的提炼,比较朴素隽永、明白干净;行文亦自然流畅,无矫饰沾滞的毛病。由于作者生长于桂南,这些小说多以桂南为生活基地,因而所写生活习俗和所用语言带有着桂南的地方色彩,显出与其他作家明显不同的特色,很值得注意。

不过,这些小说创作也存在不足处,总的来说,题材范围较窄(当然,取材于日本人民对侵华战争的反应,是其可贵的拓展),多局限于乡镇生活,缺乏对炽烈的抗日战争在前方、在后方城市的多方面描写。其次,作者似乎热衷于故事情节的编织,没有悉心对人物性格形象做较完整突出的塑造。

——雷锐主编《桂林文化城大全文学卷·小说分卷(第三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第474页

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胡明树始终积极参与抗日救亡的文化运动。可以说,他这个时期所创作的各类作品,几乎都贯串着一个总的主题,那就是揭露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罪行,唤起民众,实行抗日救亡,夺取抗日战争的胜利。这是时代的强音,民族的呐喊,祖国解放的颂歌。

——魏华龄、李建平主编《抗战时期文化名人在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第538页

| 作品点评 |

《民间针灸法》也是较长的一篇,达九千多字。这一篇,表现了群众的高度智慧。内容是描写何伪县长任命他的弟弟为教练官,抓壮丁来训练作“自卫队”,被群众打昏了,用电话向伪县长谎报他患急惊风病,用艾火烧他的头,称为民间针灸法。五位群众被捕了,审讯时,请医生李瑞明做证,李亦称这确是民间针灸法,是扁鹊先师的遗教。这是极有风趣的讽刺。

——林焕平:《胡明树作品选·序言》,载《胡明树作品选》,漓江出版社, 1985,第8页 mzMVPXCRdx1iaup2dGAydQSwgfk17SZp6Xe37/5ayEYb1St0ERVnkaXkoIPY/Cb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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