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原载《良友》1927年3月30日第13期。收入《韦杰三集》(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入选《1926—1945良友小说(下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
春树:
你现在当然平平安安地到了慈母的爱怀中了,但你哪里会知道海上故人,今天却被人家像狗一样地赶出门来呢?
记得吧?当你临去的那一天,大家忙着烧早饭,你也忙着捡东西;一场别去,我们本来是有好些话要说的,但是,我们想得起什么说来话吗?我们除了“这一本《代数》和那一本《英文法》怕要带回去看吧?”一类的商量语外所有要说的话,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公不解人意,又偏偏板起一块阴翳而怅惘的面孔,对着将分手的我们;我本知道这不过是小别,怎奈这迢迢数千里的小别啊!
当我蜷缩在载行李的车上时,天色越发暗淡得可怕,全宇宙像已蒙盖着一层很浓厚的殓衣,加以紧张的雨点,把我压迫在麻乱而烦愁的空气里,压迫得不能喘气。
无情的汽笛,下逐客令了,这是何等的严酷呀?你在船上尽管扬手帕,我的帽子几乎举不起来,摇晃得不动了。“秀蓬,我们还是早一点回去好。”我低低地说了这一句,便同他走了。在上码头后回首遥望着你时,见你痴痴地不动,眼眶中似乎有闪光的样子——不,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发出这样没有证实的说话。你那时正是归心如箭,在预想着到家后的快乐,怕不会有什么惜别之念吧。我的喉头,早已被一种逆气所哽塞,鼻腔也不好过,胸膛上仿佛有一块大石在按着,但直到转角最后一次的回顾,我还能驾驭得我自己的眼泉。
上了电车,可恨那泰顺,却偏要与我们遥遥地相对着平行,不由得我的视线不移到它身上去,然而人影模糊,憧憧群中,哪里辨得出我所属望的人。我如化身为落红几瓣,躺在急流波中,一任其漂泊何处。泰顺还在眼前,终不免惹得我的心思缭乱。我想起云山万里的家乡,我想起我二十年前死去的母亲,我想起一个失了母亲的孤儿的苦处,我想起眼前漂泊的生涯,我更想起,我更想起你和我握别的时候的说话: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唉,恨我没得来安家了?”
“不要紧的,我身上还有几个角子。”
我的泪流呵,尽着向腹中流呵,终于忍不住而冒出眼眶外,我偷偷地把手帕送到眼镜下,因为我怕给别人看见——我何必呢,这是我自己的事。
归途全是静悄悄的。
回到寓中,一个零星散乱的房间,越显得异样的凄冷,置身其间,有令人顿起寒噤之势。一张灰白的帐子,好像长寿桥上所晾晒的渔网,风来冷冷地动了几下。没有垫席的棕床上,乱抛着几个红的白的空信壳,全表示着没有主人的样子。你从前爱吹的竹笛,现在也悄然无声地哽噎着横卧在尘埃满面的楼上。最难堪的是那张泪痕模糊的桌子,上面摆着光绪年间遗下来的风炉,一股颓唐衰老的气色,令人作败家之惧。菜碗酱碟,无规则地胡乱撒着,仿佛有不可收拾的情景。楼板上的垃圾,没有人扫,一走一勾脚,惹人心事乱如麻。
房东不知道明天有些什么酒事,竟把厨房弄得不闲空起来了。我们不好意思搬出几根青菜去和伊相形见劣,“我们索性晚饭吃晚一点,我们来喝醉去算了。”酒,本来是不宜饮的。但是,春树,我怎能不喝醉去呢?
房东竟拉拢她丈夫叫我们明天要在她家里喝酒。这在伊看来以为不能不如此做一点门面人情,却并不料到这便足以把我们像狗一样地赶出门外去了。我们——没有知道伊家有什么喜事的我们,更没有一块余钱来做礼物给伊的我们,当然不敢轻易地领受别人的恩惠。
我们早上起来,赶早买几个油煎糕当作早餐后,便托事跑了出来。谁料雨丝风片,洒人好不心烦。“唉,缩头缩颈的,没有伞子,尽管这样在雨中跑,你说不像一个丧家狗吗?茫茫宇宙,何处可容吾辈狂人?”“到学校又去哪里住脚呢?”“可以到图书馆去。”“唔,你这个样子,人家还以为你是偷书来的,怕会拿扫帚把你赶了出去。”“那就死了。”“吓吓吓……?”
蓬和粮现在已经去用午饭了,我叫他们带回两块面包来给我。我现在是靠在阅报室的风琴上写这封信给你。今天天气冷得像要下雪,我的脚早已冷僵了,所不僵的只有这只写着信给你的右手。千里远人,你也愿意闭着眼睛想一想你故人这样狼狈的情形吗?独清回家了吧?家人团聚,胜封万户侯,享尽人生幸福。世人你许忙,忙个什么,所为何来?归去吧,归去吧。
昨夜闪闪的灯光,
欲隐欲藏,
打动了我的归心,
怎奈云山空望!
雨丝还在飘飘的,风片还在嘶嘶的,琴声还是寂寂的,他们还没有回来。不识故之红炉谈欢,肥肉钵边,亦引海上故居之生涯为笑柄否?两手已失知觉,不能多写,就此搁笔吧。
十二月十九日 …残云在凄风苦雨中的死琴上写给你的
春树:
从你去后到现在,这六天中,我总共写了三次信给你,你统统收到了吗?我屈指料想着你是昨天到家的,还可以想见你和兄弟姐妹们握手寒暄的快乐,更可以想见你母亲笑得口也合不拢来,用手抚摩着你的头:“呵,回来了!怎么去的半年,便长成许多了!”昨天又刚巧是小年夜,你的食福真好。肥黄的鸡,大块的红烧五花肉或是扣肉……呵,我的肚子现在叫得真厉害,我不愿再说了。
自从你去了之后,包饭老板也来过三次了。头一次他来问:“韩先生,你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把钱给我?”我说:“已经告诉你要等到春先生回到广东去才马上汇来给你。”这是对他的一个缓兵计。“他去了?”“去了。”“要几天才可以到?”“大约五六天。”“唔,好……真是不得了。”这还算是没有什么。第二次他又来了,“韩先生,你今天一定要弄一点钱给我。”“怎么前天刚来过的,今天又来了?”“不是,我今天要付给别人一百块洋钱为猪肉账。”“没有法子么,你看,我们自己的小菜,还是吃得这样坏。”我一面把锅盖揭示他,他看见我们吃了多餐肥肉蒸残咸鱼,又看见那碟没有油色的白菜,他便戴着一副皱涩苦笑的面孔,两手交叉地笼在油腻的衫袖子里懒洋洋地走了。出了房门,把门带上,他才再说这一句:“那么,请你到小年夜再给我想法子就是了。嘿……”
昨天是小年夜,老板自然是来的。他那皱涩的苦笑,越发皱涩得可怕,皱涩得使我再不敢拒绝他。我于是说:“老板,实在没有法子呢,我的东西早就当完了!”“……”“你十分是要,我只得借朋友的东西当给你;那么,请你到吃过中饭再来。”“嘿……”
朋友,我——我现在算是对你不起了,我没有得到你的允许以前,便径自借了你的东西去当!但我一在什么地方得到钱的时候,便赶快给你赎回来的,我知道你能原谅我。
春树,你知道我是素不爱同人借钱的,现在蓬和粮固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纵许还有旁的借路,也是不利于我,因为我是一个有名穷酸鬼,谁不知道,我早就受过多次的白眼了,我还能再去自讨没趣吗。所以我从前到了极不得已非向人求借不可的时候,我多是请蓬代我出名去借。那一次,连蓬代我名去借两块买书钱也不生效力的时候,他便借他那个手表给我。那手表明明是经他当过四块钱来的,而我拿到四马路的大当铺里去,受了许多傲慢的轻视与奚落,最后仍迫得作一块钱当去。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回事呵!
昨天我从当铺里拿回十块钱来给了老板之后,虽则付他的不及全数之半,然而我已觉得不比从前对他那样难过;自然,他那皱涩的苦笑,比较也要来得宽容一点了。
因为年关近了,只还有五天,听说过年一直有五六天的罢市,我们在几天里还要当东西买米的,所以粮不能不去探一探行情了。“喂,贵当哪几天不能够来当东西?”“除离正月初一,还有天天可以来当。”那几个跷起八字脚的人这样答。“这还不打紧,最怕是连当铺也不开门,那便死得成了。”粮笑眯眯地回来这样说。
不晓事的老鼠,昨晚上竟把我那顶暑天唯一的白通草帽子,咬穿了一个大洞眼。这因为它已饿得发慌,原不足怪;不过我这顶帽子,是从前在一个西教员的垃圾箱里捡回来的,到将来烈日当空的时候,便又有一番的不方便了。这真所谓: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隔壁钟声在打四下了,这餐晚饭,是轮到我去煮的,不能多写,下次再谈。
十二月廿四日 …残云在寂寞的寒窗下写给你的
春树:
我们的新年,总算是过了,不过,我们所过的,是一个甜酸苦辣四味兼全的新年,容我慢慢地报告给你听。
二十七那天,外面忙着买东西过年的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我因为一路来穿着这双烂树胶鞋过冬的缘故,已经害了两只脚跟的冻疮的我几乎走行不动;我不得不找出那双开了大口的烂布鞋来,思量把它补好,免得双脚受罪。怪不料锥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死也不肯出来;不得已只好走出巷口去见补鞋匠。俗语说:“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吹风。”真是一丝不错。你哪里会知道补鞋匠也奚落起我来了。我的烂鞋是用报纸包好静悄悄地拿出去了;当我轻轻地从纸包中把鞋子拿出来的时候,鞋匠“噗”地冷笑了一声,起劲地说:“不补!”他复努着嘴歪着眼好像要骂我:“你来这里倒坏我的招牌!”他身旁那两个伙计,也在露出十二分傲慢的神情,四眼瞪瞪盯着。我的脸皮烧得绯红,诚恐有旁人来看见,便三步作两步溜回来了。“唉,岂有此理,你补鞋匠只要钱而已,你管得别人要补的鞋,是坏到什么一个田地!”我回到家里才偷偷地这样埋怨,自己发气。
因此我过年也是拖着这双烂树胶的鞋子,冻疮越发糟糕了。
本来,过旧历年这个旧习俗,是应该提倡革除的;只无奈对于我们这些离乡背井万里外,终年不得一饱的人儿,眼巴巴地看见异乡人过年团聚的快乐,梦中也还可以幻见家园的热闹,因此便不能不也找一点忘怀的机会了;原来我们的目的,并不是重在这小孩子狂喜着得压岁钱的新年呀。
我们从当铺里借来了四块半钱,便买两块钱的米,一块钱的猪肉—这完全是炖红烧肉用的。本来还想买一个小鸡,可恨年底小鸡,也竟贵到几块钱一个,我们只好买半边的腊鸭,这只去了四角半钱大洋,还算经济。我们又买两角钱的黑芝麻糖果和五香小饼子。此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便是酒。我的朋友呵,你要原谅我,这酒并不是买来喝的,是买来疗病的呀!
二十九夜,我们请来了一个客—那便是老鹤。我们很滑稽地对他说:“唉,自家人,没有菜,只不过像在家里般聚谈一夜吧。”这一天,我尽在暗算着一定会接到你的一封信,但谁料那可怕的绿衣人,我亲眼看见他经过后门三次,然而他终不招呼我一声呵!
好得年尾年头这两天,我都喝得有点醉意,于是乎不知道人世间有所谓烦恼事了。
树,我所谓过的是一个甜酸苦辣四味兼全的新年,你可以知道个中的滋味了吧?夜深了,不能多写,渴望你的来信!
正月初一夜 …残云微醉后写给你的
春树:
自从初二那天早上收到你薄薄的一张信纸外,一直到了今天,已经是九个整天了。这九天中,我也记不起写过几次信去给你,你到底发了什么事,或者快乐得把我忘记了?但是,你总该知道吧,这长长的九天,对于我是如何的难过啊。
前两天我便没有心肝读书了,我把精神寄到制作一本画册上面去。
蓬和粮觉得自己烧吃要糟蹋时候,便在初三那天依旧回饭馆去包饭了,而我呢,自己还想给人家做工夫的,哪里会有余钱去给别人赚。我现在每一次买上四个铜版太哥菜,最少可以吃到两天。饭,每天只烧一次,晚上把冷饭暖热便行了。昨晚上当我下厨房去的时候,房东婆不知道怎的好像格外来得慈和一点点,伊给我引火,又告诉我把小炉挪进些,免得受北风的恶气。一会儿,伊和肥婆更做下面的谈话。
“一个男人,出门要这样地劳神来烧饭。……”
“嘿,难道他们在家里没有娘姨烧饭吗?”
“娘姨不娘姨,终归是女人烧饭的啦。”
“一个男人—嘿—实在是……”
这在伊们看来,大约是觉得一个读书人,一个离家数千里的青年学生,要这样地餐餐自己动手去劳神,是一桩怪可怜的事了。然而这算得什么,只要天天有东西煮。我最怕的是再过一些时,家里还没有救兵到,那便连煮也没有来煮了。更将如何呢。
蓬常爱这样说:“当东西得来的钱,总是用得不爽快,而且东西当得多了,便没有兴趣读书了。”这确是有经验的说话。然而这都是我们所处惯的生活。我这几天所恃以为度活的,是我的麻帐子和那件短棉衣。帐子当两块,棉衣只能当六角,他死不肯统其当三块。你知道吗?我现在得了一件新发明,便是当到三块以上的,每月利息是二分,但不满三块钱的,每十天便要利息二分了。这是怎么一个苛刻的交易呵!而且在我们乡下可以当得三四块钱的东西,此地只能当一块!
春树我除钱债而外,还拖欠着许多的信债,这在知我的人,还能够原谅我;便以为我是不理睬他或更以为带有一点慢意,我将何以自赎呢!
这几天老板差不多天天都借口到来追一次,我只好拿这两句话周旋他:“春先生到广东竟借不到钱,且等他回到广西那一定是有的了。唉,就算我对你不起。”
夜幕渐渐地罩下来了,大地死一般的阴黑得可怕,寒风猛击窗棂,沙沙作响。我的晚饭还没有煮。明天才再想法子找一件当得四角大洋的衣服,去换过那张两块六角的当票,免得受这一个该死的利息。我不堪医得眼前疮,却剜去了心头之肉呵!
朋友,我渴望着得见你写来的几个字!
正月一十日 残云在烦闷的黄昏后写给你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作成
在《海上生涯》中,则采用书信的形式,把残云写给春树的四封信作为小说的结构,使残云零星的生活片段得以联结起来,表现了主人公在外求学的艰辛以及在艰苦环境下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这样的结构模式,在壮族现代文学史上是第一次出现的。
—黄可兴:《论韦杰三文学创作对壮族文学现代化的贡献》,《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