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原载《南宁民国日报》1936年8月31日,9月2日、3日、4日、5日。
棉花的嫩苗,已经长到六七寸高了,这正需要雨水来滋润的时候,就下了一阵大雨。过了一夜,田里的棉花苗绿油油地特别有生气,王家村的农民们都非常欢喜,每个人的脸上,堆着愉快的笑容。佃农老翁王和权,头上披着线麻似的不长不短的头发,眼珠深深地陷落在眶子里,口里衔着一根两尺多长的旱烟袋,因为脱落了几个牙齿,下脖骨像小丘岭似的凸出来,唇下凹进去像一个深水坑。有一种快乐的微笑,把他脸颊上的皱纹,划得更深了。他站在田陲边,一面抽旱烟,一面对着田中正在锄草的妊妇阿桂娘说:
“阿桂娘,昨天的雨下得真好啊,比喝心肺汤还要舒服呢!”
“是呀,前几天不下雨,我们多么担心!像去年的棉花苗,刚刚长得七八寸高,就干得像火烧了一样。”
“若是今年的收成好,也可以填补去年的亏空。”“棉花苗还只这样高,谁也料不到。”
“这完全要天老爷保护的。”王胡子即刻收敛了笑容,说话很郑重的神情。
“唉!就是天地菩萨保护不干不淹,也得要本钱呀,草长得这样长了,要锄除,田里这样瘦,要施肥。想起来真是焦愁极了。要是年儿的爸爸不要死,多一双手做事,也可以减少许多困难呢。”
“办法总是要想的,去卖两担望江花,就可以把田弄好了。”
“不要说吧。今年卖望江花,比挖心还要痛。大前天,我的公公到城里苏万盛花庄里去问过了,他规定收买干花,每担只肯出七块钱。”她很丧气地说。
“我们去年这时候卖望江花,是九块五角钱一担,怎么今年少了这样多呢?”
“他们大花庄里的主人,伸出魔鬼一样的手来,捏紧我们小佃农的喉咙;他们明明白白知道,棉苗长在田里,不拉他们的钱,棉花是没有方法能收回来的。”
“是呀,就是望江花的价格还得再低廉些,我们也得要含泪忍痛去卖咧。”
“可不是么,”阿桂娘因为胎儿衬在腹内不大舒服,她说了话似乎很吃力的,她张着口喘气,举起手背擦额上的汗水,把头上戴的草帽拉正了一下,又握着锄头杆,弯着不容易弯下去的腰儿锄草了。王胡子叹了一口气,拖着旱烟袋,踉踉跄跄地沿着大塘口那边走去了。
鲜艳的太阳,爬上了蔚蓝的天顶,热烈的光辉,普照着不平的大地。驻扎在关岳庙里的步兵营,已经啼啼嗒嗒地吹过了午号,阿桂娘的肚皮感觉得很饿了。她伸起腰来,望着她望惯了的那一条长有蒲公英的小路,远远地望见年儿提着篾篮送午餐来了。她丢了锄头,跑到树荫下坐在地上,用双手拉着衣服两边的大襟角,一上一下地摇动着当风扇扇风,年儿渐渐儿走近了,在大塘口那边就叫起来:
“妈妈,我送中餐来了。”
“乖乖,从小路上走来,不要踏坏了人家田里的豆啊!”
“是,是。”他连走带跑地从豆田里上了小路。等他到树下的时候,汗水从鼻尖流到脚跟了。他裸着上体,裤带系在肚脐下,肚子扁扁地露在外面,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吃饱的样子。阿桂娘问:
“年儿你吃了没有?”
“吃了,但没有吃饱。”
“来,陪我吃一点。”
她把篮子上盖的一块旧白布揭开一看,见一个小黄釉钵内装的大麦粉末,她拿了碗筷,装了麦粉,把茶倒在碗里,像拌泥浆似的,拌匀了,一团一团塞在自己的嘴里,又挠一箸给年儿吃。年儿摇摇头,嘴巴一歪,眼泪水就流出来了。阿桂娘停了筷子说:
“伢儿,你还选择饮食么?只要肚子饱就够满足了,你看邻家的三狗,小英,他们饿得哭叫,连麦粉米也没有吃的呢。生在我们这样穷佃农家里,不吃麦粉与草头木根,就是一条死路。”
“怎么有些人家都有钱用有饭吃呢?”
“因为那些人太有钱、太有饭吃了我们才挨饿啊。”
“他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都是从我们的身上削剥下来的!”
“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剥削呢?”
“孩子,你长大了才晓得的……”
她很快地吃完了两大碗麦粉,还有一些粉末糊在碗底里,因为用筷子刮来不大方便,就用食指扭在碗底里刮了送在嘴里吮着,好像深怕糟蹋了粮食似的。她把碗筷放在篮子里了,又吻着瓦茶壶长嘴巴,喝了几口茶,透了一口气,她说:
“年儿,把篮子提回去。”
“我休息一下吧?”
“今天的牛放饱了没有?不要忘记牵它喝水哪。”
“我牵到后面山上去放的,怎么没有吃饱呢,水也喝了。”
“我的乖乖,真听话。今年收了棉花,做一件新棉袄给你过年做八岁的生日。”
“你骗我的,去年就说为我做新棉袄,今年又说为我做新棉袄。”
“去年天干了,今年无论如何,都要为你做一件的,听话些,好乖乖!”
年儿听了母亲的话,几乎要欢喜得跳起来,跟着他的母亲跑到田里去,他天真烂漫地用小手抚摸那嫩弱的棉苗说:
“棉花苗,你快快长大,为我长出新棉袄来呀!”
“新棉袄,好容易的新棉袄,不知道还要费多少气力呢?”
“妈妈,我来帮你锄草吧。”
“你再长几岁,就能够做我的帮手了。”
“我试试看。”他很高兴地用小手搬起锄头,用力一下锄去,斩断了几根棉苗,母亲横眼带气地把锄头夺过来说:
“疯了吗?你会锄什么草,把棉苗也斩断了,拿篮子替我滚回去!”
母亲严厉的骂声,打断了他的兴趣,他睁着圆圆的小眼睛,望着母亲恶恨恨的脸色,又怕挨打。便一溜烟地跑到树下去了。母亲也没有怎样追究,仍然弯着腰儿继续不断地铲草。
晴明的天空忽然堆上了一叠一叠的黑云,把一轮光明的太阳,紧紧地遮着了,大地立即变得阴沉□色。在北面天沿边的黑云缝里,垂着瀑布似的一条两三尺宽的白色幻影。在田的左右一些男男女女正在工作的农人们,都停紧了锄头,指手画脚地望着,谈着。
“呀,这是白龙卷水,你们看,龙的尾巴在摇动呢。”一个中年妇人说。
“真不得了哪。见白龙卷水,今年一定是大水之年。”矮胖的老农夫说。
“去年天干,若是今年水淹,那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阿桂娘听见他们的议论,心中紧张了一下,把视线死死地盯在那一带白色的幻影上,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一些什么事。
忽然暴风大作,豆大的雨点洒下来。田中的农夫农妇们,都背起锄头,飞也似的跑到大树底去避雨。接着又噼噼几声雷轰,树梢头闪出淡红的火花。他们都说这是雷公菩萨发怒了,于是都离开了树下,冒着风雨,一直奔回家里去,阿桂娘大圈盘的草帽子,也被大风吹得在空中打旋转。等她跑到屋时,浑身上下湿透得一根干线纱都没有了。
连日下了两天大雨,田中的杂草,长得比棉苗还要高了,草不铲除尽,棉苗的营养被它夺去了,这是没有方法可以长大的。因此,阿桂娘的心中很着急,几乎睡眠都不安呢。
晚上,阿桂娘坐在鸡笼旁边纺线纱,小花猫儿柔顺地蹲在纺车头边,不时摇动耳朵,不时摆着尾巴,它听见壁缝里若有一点响动,就精眉精眼地向着四周探望。公公端着一盏泥烧成的鱼尾绵油灯,从他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一面叹气,一面寻找东西接露。阿桂娘说:
“公公,这时候怎么还不睡呢?你端灯出来找什么?”
“睡?我的床上露湿了大半边!”
“咪喵……咪喵……”小花猫见了常常煨鱼肠子给它吃的老公公,便跳到他的脚前去喊叫。
“这两天下雨,你的床上不是没有露湿么?恐怕是小花猫去抓了屋上的茅草。”
“咪喵……咪喵……”仍然叫着。
“讨厌的东西!你抓坏了屋上的草,露湿坏了我的床,还跟着叫什么?”公公很生气地,一把抓着它头上的毛,向鸡笼那边死力摔去,它叫了一声,轻脚如飞地逃跑了。
公公找着了阿桂娘当日陪嫁的一个木洗脸盆,放在帐顶上了,雨点滴滴……掉在盆子里,发出似有节奏的声响,与纺车唔呜……唔呜……的声音相应和,静夜听来,有一种特别凄清穷酸的情调。
公公睡了一觉醒来,雨已止了,但纺车还在唔呜……唔呜地哼着。他听见雄鸡叫了几声,又听见媳妇发出愁怨的吁嘘,他咳嗽了几声叫着:
“桂娘,你怎么还不去睡?这时候蚊子很多,鸡已经叫了呢。”
“只差一根棉条,这个纱绪就可以成功了。”
“明天纺好了。”
“我想明天早上,公公把这几个纱绪拿到城里去卖了,买一点盐回来的。”
“反正是要卖望江花的。”
“我仔细想了一下,再吃亏些,也是要在苏万盛花庄去卖两担的。要不然,田里就会要荒成蛇的老家!”
“新花上市,至少是二十块钱一担,花庄里的老板,真比阎王老子还要枯心!他们一点力不费,一担花要赚两倍钱,这实在不合算啊!”
“我们穷佃农,总是逃不脱这鬼门关的!”
“你老人家明天去卖两担花好了。”
“还要找保人呢。”
“找陈三爹吧?”
“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担保。”
“我们田里有绿油油的棉花苗,还差两个月就有雪白的棉花了。这是很显明的东西排在田里,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况且我们往年卖望江花给他,都是实足送去,没有差欠过四两半斤。”
公媳隔着一层芦柴壁谈着,她不知不觉地把一根绵条抽完了。她已感觉□十分疲倦,于是端了绵油将尽的鱼尾灯盏,走到自己的房里,和衣儿倒在床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天朗气清,公公起来,放了笼里的鸡。又把牛拉出去了。回头来坐在门槛上穿草鞋,预备到城里去,年儿用冷水调了一碗麦粉吃了,提着篮子寻猪菜去了。阿桂娘因为睡得太晚的缘故,等她起来时,东边的初阳,已现出了血色可爱的圆脸。公公和年儿已经出去了,她洗了脸,把手指当作梳子,在头发上掠了几下,就直向田里走去。田中的低处,已经有了两三寸深的水,杂草长得比棉苗还要茂盛。她的心中有些忧虑天再降雨,就是不下雨,也得要连晴三四天,让水干土硬之后,才可以动锄头。租来的这方小小的田土,在她的眼中,真如珍贵的金玉一般的贵重。
床头下放着紧口绿釉罐内装的大麦粉子,大概不够三人吃两天了。她坐在磨架上,在计划着自己的工作。
阿桂娘真是一个会理家政的贤惠的妇人,她从来没有让一点时间白费过,田里不能做活的时候,就在家中操作;她把黄油木桶内装的大麦弄出来,用沙把麦粒炒得松松的。裂缝里露出白米来,像小山似的堆积在磨盖上。两手握着用麻绳悬在屋梁上的三丁形的木磨转,用右手的食中两个指头夹着一根与磨心相距不差分寸的细竹竿,她一面推动,一面辗动自己的指头,使竹竿把麦粒弄在磨心孔里去。磨子转动的时候,发出“咯咕……咯咕……”的响声。细白的粉末,就像雪粉似的落在簸箕里。有一鼓香味钻进她的鼻官。
年儿提了一篮猪菜回来,浑身汗水直流,一声也不响,只是张着口喘气。他摸了一把木水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焦渴的嘴唇含着瓢沿,“咕噜……咕噜……”地喝着,阿桂娘说:
“年儿,少喝一点冷水。肚子痛起来了,我是没有钱买药给你吃的。”
“我的口干了,肚子也饿啊!”
“来,吃一腕新鲜麦粉,我来替你筛。”
她放了三丁形的木磨转,取下了挂在壁上的罗筛。把麦粉装在筛子里,双手端着筛子转动,浑身都随之转动起来,好像胎儿也在肚内转劲起来,她的头有些发昏,闭着眼睛,像有萤火虫飞过似的,一连吐了几口清水,她才感觉着是肚子饿了。她吃了一碗麦粉下去,比神丹妙药还要灵验,一切不舒服的现象,都完全好了。不过,胎儿仍然在腹中轻轻蠕动。
公公背了一袋米,拿了一包盐回来了。他把米袋向地下一丢,叹了一口长气,一声也不响。年儿见了米,欢喜得跳着叫着。
“我们有饭吃了,这么多的米呀,公公弄回来的,妈妈,快些来看呀!”
阿桂娘正在后面屋檐边一株杨树下切猪菜,忽听得年儿的喊叫声,就知道是公公回来了。她即刻把菜刀丢在盆里了,很快地跑进去,见公公的脸色很阴沉,倒了一杯茶给他,问着:
“公公,望江花到底是什么价钱?”
“唉,说起来真气死人!前几天去问,是七块钱一担,今天他只肯出五块五角了。我向他说了一会好话,请求他出六块钱一担,他理也不理,我气得跑出来了。但我路上一面走一面想,若是不吃亏忍痛卖两担,田里的棉花是没有方法可以收回来的。于是仍然回头去,把这笔生意做成了,十一块钱,买了两块钱米,五角钱盐,这是剩下来的。”他从袋子里摸出银圆与铜板,数来数去,数好了交给阿桂娘。
有了钱,办什么事都顺利,田里铲草施肥之后,棉苗也青枝绿叶的茂盛起来了。过了些时候,绿叶丛中,又点缀了一片黄金似的花朵,蜜蜂嗡嗡地绕着花儿飞旋,恋恋不忍舍去。
正是花谢果圆的时候。吹了一次西北风,把最后开放的花朵都吹落了。这对于农人的收成上,是一种很大的损失。棉桃稀稀疏疏地挂在枝杆上,谁也不能估计收获的数量。这村子里的农人,个个都板起一副愁苦的脸子焦愁着。尤其是阿桂娘,比任何人都焦急得厉害: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事,总是长吁短叹的。有些说她的心太窄狭了。她并不因别人的批评,减轻自己心中的苦闷。她想起已死的丈夫和腹中将要出世的胎儿,总非常难过!更使她不安的,就是苏万盛的望江花,与何地主的佃租花,这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似的沉重。
阴历七月半,是中国尊崇死鬼的一个重要的节日。无论怎样穷苦的人家,都要设法买几斤钱纸,办一点荤菜来祭家鬼的。若是在本年死的人,就称“新亡人”,阿桂娘的丈夫是新亡人,她老早就在打算买纸弄菜祭祀他。乡下还有一句俗话说,“新亡人看花”,就是说七月半接亡人的时候,田中的棉花,应该初始成熟见白了。
这村子里都在放鞭炮烧钱纸祭祖宗了,阿桂娘也端了两碗荤菜,年儿挟了一沓钱纸,走到田边去,她把碗放在地上,筷子搁在碗上,一面祭奠,一面烧纸,她哀哀地哭得非常悲惨,年儿也跟着娘哭起来了。钱纸灰像雪片似的在空中飘荡,又降落在尚未见白的棉花田里,她仿佛感觉得自己的生命如纸灰一样的缥缈,如棉花一样没有什么希望。
夕阳躲在西山的背后了,黄昏统治了整个的宇宙,一切都在暗色的阴影中沉寂着。这时候,阿桂娘仍然不肯停止她的哭声,邻居的春嫂子来劝解了她一会,才把她拉回家去了。
阴雨的亡人天过后,又连晒了几个大太阳,棉花都开奋了。深绿带黄的棉叶中,参差了银白的棉花,农人们见了,都心开意爽,差不多每家的大小男女都埋着头儿在田里捡棉花。快要临盆落月的阿桂娘,因为胎儿衬在腹内弯不下腰去,便搬了一条不高不矮的木凳,坐在田边,慢慢移动着捡棉花。年儿每天也可以帮助她捡七八斤,能做她母亲一半工作,乡下的小孩子,也可以当大人用。年儿很懂事,被他的公公与母亲看得性命根一样重要。
母子两人在田里辛苦了十几天,一共捡了二百多斤花。有一天大清早上,阿桂娘与年儿刚刚出门上田里去之后,何地主派了三个人来,逼迫她的公公,把棉花一齐收去做分租花了。傍晚他们从田里回来,公公告诉了她,她惊异地跑在神位下一看,只剩两个空篾簏了,她冷了半截腰。
今年新棉花上市,就是二十三块钱一担。听说外国人来收买中国棉花去制造火药的,销路一畅顺,棉花价钱又渐渐地腾贵起来。所以佃东与花庄连二连三地催逼花得非常厉害。苏万盛的来催了三四次,弄了一百多斤去了。大肚便便的阿桂娘,带着幼弱的年儿,成天地忙了半个多月,家里没有一朵棉花存着过夜,虽然田中枯黄的棉梗上还有稀稀的几个秋桃子,也没多大的希望了。
大家都希望着捡一点秋花的时候,又落了几天阴雨,最后开放的几朵迟晚的棉花,也被西北风吹落在泥水里腐烂了。阿桂娘每天鼓着一对失望的眼睛,望着残酷不张眼睛的老天,急得揉脚,因为还差苏万盛的几十斤花,天天来像逼命似的。在傍晚刚燃灯的时候,苏万盛的舅子李保山又来了,他带了一个高汉子伙计。他是讨债有名的活阎王。
阿桂娘见他走进门来,就连忙殷勤地倒茶拿烟。他那一双凶恶的眼睛,好像□了横闩似的。把头扭在一边,带气的口吻说:
“我不吃茶,不抽烟,快点把花搬出来称吧!”
“李大爷,我已经向曾先生说过了,现在家里一朵花也没有,请等天晴了,再捡了花送去。”
“难道捡了这些日子,只有一百多斤花么?我实在不相信。”
“不,一齐有四百多斤。何佃东家里要了两百多斤分租花去了呢!”
“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花先送去呢?”
“本来是要先跟你们送去的,因为他们逼得太厉害了,所以就打算把这你们的花等几天交清,谁知道老天爷这样害人?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呢!”她说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谁听你这套鬼话,明白一点,把花拿出来!”
“真的没有棉花了。”
“我要,我要!朱大,在屋里找。”
“这一屁股大点窝,她把花藏在什么地方呢?”
“你要违抗我的吩咐吗?混蛋东西!”
“是,我找就是了,叫我找一下是很容易的事……”
朱大放了秤杆与布袋,在满屋里找,连马桶角里都找了,并没有找出一朵棉花来。李保山更是生气。他用拳头击着桌子,把一个茶杯都震在地上打碎了!他的口里不住地谩骂:
“你这个娼妇,你这个骗子。世界上有这样便宜的事?钱给你用了两个多月,现在还不肯还清棉花么?”
“你这个强盗,这样粗野毒恶地骂人,虽没有还棉花给你,那里卖了十一块的望江花给你们,现在已送还了三十几块钱的棉花。照你们要的数算来。还差六十斤,就像逼命似的。你这狗肺狼心的强盗!”
“啪叭,啪叭”李保山举起手来用死力打了她两个耳光。
“强盗杂种,畜生,你打老娘,老娘要和你拼命!”她哭着,年儿也跟着起来哭了。她又突着肚子,向李保山的面前迎去,想回手打他,但又不可能。可是公公听见她的哭声,躲在后面林子里不敢出来。
“你寻死放骗我不怕,打的利钱!”
屋子里的闹声哭声,惊动了邻居的周二、王大,他们很关心地即刻跑过来和解。周二代她许三日内交棉花,王大代许五日内交棉花。拉拉扯扯,谈谈说说弄了半天,这场纠纷才平静了。
李保山走出门之后,公公红着一双流了眼泪的眼睛,从后面林子里走进来的时候,一只乌鸦站在屋脊上乱叫,他拿一根竹竿把它赶走了。公公见阿桂娘坐在矮凳,流眼泪。但也想不出方法来安慰她,只是不住地叹长气。
鸡上笼的时候,又是一阵大雨。风在林中发生忧虑的吁嘘,雨像泪水似的滴滴……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情景。阿桂娘的心中非常难受,她想到田中的果烂花落,想到一身债务,更想到一家人以后的生活和腹中快要出世的胎儿,人生的痛苦,都紧紧地压着她的心灵。她饮泣吞声,泪水浸透了她的眠枕。
早上虽然没有下雨,天空有黑云密布着,公公起来观了一下天色就坐在门口搓麻绳。年儿起来就叫肚子痛,但也没有谁理他,最后公公说:
“叫你不要喝冷水,你总不听话。去,喊妈妈起来替你刮痧!”
他捧着肚子,跑到房里去叫了几声,没有回音,他抬头一看,见一根蝇子束着他母亲颈子,绳子挂在床架上。她伸长舌子,一双眼睛睁着像油灯。年儿骇得退出来乱叫乱喊!
“哎呀,哎呀!妈……妈妈吊颈呀!……”公公听见了如失了魂似的奔进房去,把她从绳上解下来,一点气也没有了,他放声大哭起来:
“桂娘,我贤惠的媳妇!你舍得把我们老小丢掉么?哎哟!你活活是魔鬼把你逼死的呀!连胎儿死了两个啊!……”
“妈,妈妈,我的妈妈!……魔鬼把你逼死了,我长大了要替你报仇的!……”阿桂娘紧紧地闭了永不再张的眼睛,她突起□山似的肚子睡在床上,屋子里充满了悲惨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