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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伙

哈庸凡

作者简介

哈庸凡(1914—2003),广西桂林人。高中时代曾以写稿维持学费,在当时广西文坛颇负时誉。1936年组织发起桂林风雨社、风雨剧团,创办并主编《风雨》月刊。1937年初起任《桂林日报》(后易名《广西日报》)外勤记者、采访主任。1938年奔赴抗日前线。抗战时期曾任皖干团团刊《干训》主编,《阵中日报》副刊《台儿庄》主编,《阵中日报》总编辑、社长等,抗战胜利后曾任《群力报》总编辑、社长等。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安徽省政协委员、安徽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等。主编《江淮英烈传》丛书、《安徽民政志》等。

作品信息

原载《桂林日报》1936年8月1日、4日、5日、6日。

刚打罢开台,那几位锣鼓朋友又钻进后台或溜到下面谈板路(聊天)去了。场面上就只剩得打小镲的癞子,伏在椅子背上打瞌睡。

内台里,三个两个一堆,坐着,蹲着,躺着,含着烟,摇着扇,在交谈着一些嘈杂的话语。几个当手下的小孩子,穿上了红背心,在一角舞弄着刀枪,或是在默念着本子,也有些在闹,在喊。预备唱头出《二困潼台》的小生苏元龙和花脸左葆生,正在化妆桌边拿着镜子扮相。在那旁,大衣箱面前的一张单桌上,是刚结束的一场纸牌,乳名叫作老招的武陵春,还倚在桌边,拿着牌在折八卦。

忽地,靠在马门口扯着门帘向外张望的临江仙,扭转面来,尖着嗓子叫:

“老招,来看。”

武陵春歇了手,瞪着眼睛问:

“看什么?”

“老周,捧你的。”临江仙来了一个比较低声而近于戏谑的回答。

“嚼你的舌根!”武陵春笑着骂。顺手把牌丢在桌上,跑过来攀在临江仙的肩上,掀起门帘,眼珠滴溜溜地在台前第二排对号位内一个头发很光的青年身上转。

“放开我,人家望你了,免得我做电灯胆 。”临江仙嘻嘻地笑,正要挣脱武陵春的手。

“我撕烂你的嘴!”武陵春咬着上唇骂了一声。伸手来打临江仙,临江仙趁着松弛的这一会,一转身便溜开了。武陵春不服气,放下门帘跟着追上去,嘴里喊着:

“我看你跑到哪里去!”

两个人边跑边笑,一下子不留神,武陵春一脚就踩在坐在地上和扮好相的生角杨仲芳谈着味道的小丑余世珍的脚上。

“嗨,好生些,怎么只顾上面就不顾下面,你这么样子来,我不是吃了亏?!”余世珍故作正经地仰起脸说,煞尾一句声调来得特别沉重,而且还咳了一声干嗽,正好像一般小丑登场时发的叫口一样。

见了这惯会逗人作恼同时又使人喜笑的“癞蛤蟆”余世珍,武陵春便丢下临江仙不追了。现在听了这几句话里有话的言辞,更勾引起她自己的那种得天独厚的风骚性,所以她马上便故意沉下脸,鼓起两片红腮,用手撑着腰,迎着面娇声地问:

“你吃什么亏?”

“你尽在下面用工夫,我怎么不吃亏?!”

余世珍把眉头皱起,用下巴向左右摆动了两下,手指中夹着吃剩的一小截烟也丢掉了。

“放你狗屁!你的嘴巴放干净点,我讲你听!”武陵春翘起嘴巴,把胸脯更挺起些。

“我为什么不干净?我不干净你来找我?”余世珍微张着一张嘴,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那样子居然把旁边坐着的杨仲芳逗笑了。

“操你妈!”

武陵春领略到了余世珍话中的含意,马上半羞半怒同时又半笑地骂了一声,顺手在壁上拿起一扎马鞭,在余世珍身上乱抽。

“哎哟,哎哟,莫乱来。”余世珍一面笑,一面侧身躲避。

“操你的娘,你吃老子的空子!”武陵春又是几家私。

余世珍身上着实挨了几下,他看见没有法子再躲,只好站起路来,两步一跳,走出外台。

武陵春赶到马门边,不便走出去,只身掀开半边门帘,指着余世珍骂:

“我看你一世莫进来。”

“老子夜晚才进来。”余世珍依然不肯示弱地笑着投下一句轻薄的话。

武陵春没有答,放下门帘,退了进去。

这里,场面上的人又陆续来了。余世珍顺便到左场后面靠板壁的一张长凳上,拿起月琴来弹。扯二弦的胖子胡老八很自然地拿起唢呐来吹了两下,表示离开戏的时间不久了。歇了一会,余世珍停下手,向打上手的老陈问:

“四麻子这时还没有来?”

老陈停止了手中的烟卷,微睁开一对枯涩的小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

“四麻子今天请假,他儿子死了。”

听了这话,余世珍就陡地一惊。四麻子,那爽直的家伙,余世珍就只和他谈得来。往天下了台,到黄桂记店中吃狗肉,这两个就常在一起。他的儿子火保,余世珍也常常看见,那是一个灵活听话的孩子,前天还只听说是病了,现在居然会死去!栽下了这么一个可惊可怖而又令人可怜的消息在余世珍的脑上,方才间和武陵春开心的那一股劲便立刻消失了。不可名状的烦恼逼着他,又向老陈问:

“怎么死的呢?”

“还不是为着钱。”

老陈又闭上眼睛了,嘴里含着烟,答话似乎有点不清楚。可是常在烟榻上听惯了他的话的余世珍,也很容易地从那几个含混的声音中去了解他的意思。

钱,这简单的字眼,马上唤起了余世珍一些过去的悲哀。他自己的妻子,就是这样简捷了当地被钱的巨手攫去,一幅产妇临蓐而绝粮饿死的惨景,蓦地涌上心头。他默了一会,抬起头来,正想向老陈详细询问四麻子的儿子怎么为钱死去,可是恰在这时,打小镲的癞子从后台走上来说:

“扮好相了,起戏。”

余世珍又沉入默思中,虽然那嘹亮的锣鼓,尽着在他耳边荡动,但终不能阻断他胸中的不安。他想了又想,总觉得自己似乎正走在一条相当危险的路上,可怖的结局,顷刻即来,他不敢想象将来的窘状。睁开眼来,只看见潼台马头军刘高和梁王驾前的八虎大将郭崇周在面前对战,那宏大的呐喊和飞舞的刀枪,使他感到有几分不自在,便挂上月琴,站起身来,踱进后台。坐在皮箱上正和临江仙在唧唧私语着的武陵春,一眼瞥见了他,便站了起来,用手在他背上打了一槌。

“莫来!莫来!空了再调,好不好?”余世珍如果不是有事在心,一定又会来一番调笑。不过此刻他正是忧在心头,只好边说边让开。

“今天你也怕老子了!”武陵春带着胜利的笑容望着他。

余世珍没有答,走过来化妆桌边,拿起一个茶杯,在桶内舀起茶来喝了一口。又向盔头箱六爷要了点熟烟,裁了一条纸,卷起一支烟吸着,走过来,倒在箱上躺起。

一闭上眼睛,王昌顺的棺材三十二块,小洞天的烟钱四十七块三,黄桂记七块六,泰隆九块五,罗伯娘十二块……这一串为数不小的债务,便猛地兜上心来。对于这些债务的不能偿清,他第一就恨他自己,他自幼抛别父母,跟师父跑江湖受尽辛苦,才挣得今天唱头场拿一块五钱一天的身价,谁知园里生意冷淡,老板要把身价打八折,一块五打八折,也还有一块二。要不是有这两口烟,这些账不早就还清了么?想到这里,悔恨是紧紧地刺着他。丢掉了吸剩的烟尾,捏起拳头,几乎要在自己身上打两下以示薄惩。

可是这时他又突然想起师父或是班中老前辈们常说的一句:

“我们这种人的钱是不能积蓄着的,我们的钱是江湖钱,江湖钱,江湖用,有钱积蓄没有后。”

他正在体味着这句前辈遗留下来给不长进的后辈聊以自慰的名言,忽然听得内台里有孩子在哭。他睁眼一看,只见刚下场的苏元龙拿着竹板,死命地在手下小狗的身上打。

“你来学什么的?操你妈!下场也不懂,朝哪边转?”

“哎……哟,哎哟……哟……”小狗边躲边哭。

扮岳崇信的二场小生一枝梅站在马门口,高声喊:

“元龙师父!登场了。”

“操你妈!老子转来收拾你。”苏元龙赶着要上场,骂了一声,提起枪便走了。

余世珍感到有点燥热,便伸手向正要去解手的桃艳芳要了一把蒲扇,袒开衣服在扇。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走上台来,冲着余世珍便喊了一声:

“今天又挨了,癞蛤蟆!”说话的就是本班的当红须生杨瑞卿。

“怎么样?”余世珍坐起来问。

“在定桂门牌九上又挨了七十多吊,后尾追一庄,我讲你听,起□宝杀不到钱,操他的娘!你讲背不背?这两天接连去了两百钱,操!”杨瑞卿一面说,一面用手挥着额上的汗珠,青起一张脸,瞪起一对眼球,那副神情就好像他唱《空城计》站在城楼上望着司马懿的那时候的孔明。

“这个东西我是不敢沾场了,出年来是每赌必输。”余世珍也表示同样的感慨。

“操他妈!如果不是要赶着来唱这出打井,老子一定要在那里吃两注。”杨瑞卿说着,把衣服脱下来挂在壁上。

余世珍没有讲话,只伸手到杨瑞卿的手中接过那吸剩的半截烟来。

杨瑞卿运用他那纯熟的技能,很快地便把一位柳刚员外扮好了。回头看见余世珍还在坐着,他便喊了一声,余世珍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马上丢掉烟尾,也走过来,拿起镜子在开脸。扮好相,穿上衣服,一眼看见演老旦的唐桂松蹲在地上吃(酸)萝卜,余世珍立刻又想起四麻子,便走上前来问:

“喂,老唐!四麻子的儿子怎样死的?”

唐桂松仰起脸来望了一望,丢下筷子,站起来,抹一抹嘴巴,用不纯粹的湖南声腔说:

“讲起来又惨,我和他同房住,这事情我最清楚。四麻子早上要出去卖牛肉,下午和夜晚才过这边来弹月琴,火保天天也要出去卖油炸粽子……”

“这些我晓得,你说讲他怎样死。”余世珍不耐烦去听那些琐碎空话,所以从半中腰插进来阻止。

唐桂松见余世珍在打岔,就停住了嘴。现在余世珍不说了,他才咳了一声嗽,吐了一口痰,继续说下去:

“你就是这个毛包脾气,少不了我要讲哪。火保天天去卖油炸粽子,那天因给人家结婚的汽车撞跌了,虽然没有伤,但是粽子都被碾烂了,他怕挨打不敢回家,在菜厂睡了一夜。”

“第二天,四麻子找着了,带了回来。哪晓得在外面饿了一天,那晚夜又挨了一场雨,受了风寒,回来就病了。发烧发热,又讲胡话,请医生是没有钱,后来到医院去诊,吃了两包药,病倒反加重些。有人讲要去给那个大医院诊才行,但是四麻子没有钱。一直到今天早起就死了,吃夜饭那时才凑起钱去买火板。唉,真真可怜,那娃仔病着想要吃鱼都没有钱买哪!”

“唉……”余世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想讲两句什么可怜的话,猛听得前台杨瑞卿唱了一句“一步来在庄门外,叫声小子快走来”,他便赶紧咳了一下,喊声“来了!”打着哈哈,走出台去。

这里,桃艳芳和苏元龙伏在桌上,一面笑着,一面在吃米粉。

化妆桌旁,正在开着搬兵里孟良的脸的艾高奎,看见他们放荡的举动,便回过头来笑着说:

“莫太亲热了,怎么尽缠着小生?”

“放你妈的屁!烂你的牙巴!”桃艳芳笑着骂,用脚踢了艾高奎一下。

武陵春换了装,穿着贴肉的红色的汗衣和一条滚狗牙边的短裤,忽忽地走过来,把倚在化妆桌边的左葆生推了一掌,娇滴滴地喊:

“走开!老子要扮相。”

“好骁!”左葆生答了一句,便闷闷地走开了。

余世珍今夜总是提不起神,马马虎虎地随便呱了两句便进来了。下了脸,打起个赤膊,拿把蒲扇,睡在地上的席子上扇着。

第三出刚开始,杨仲芳跑上台来,蹬着脚喊道:

“这怎么得了!”

“什么事?”余世珍爬起来问。

“齐老板又要减身价了,又是一个八折。”杨仲芳急促地说。

大家都呆住了,焦急的颜色浮上了个个的脸,八折上又打个八折,这怎么活下去?

“我操他的娘,老子的赌账又还不成。”正在下脸的杨瑞卿暴躁地骂。

“我八毫子一天,现在只有六毫四了。”杨仲芳的声音凄凉得像是在哭。

一会,癞子进来采得信,场面上的锣鼓也顿时变得惨淡了一些。

大家散开了。余世珍和杨仲芳退坐到盔头箱,四只眼睛对望着。

“现在的班子更难做了。”余世珍叹了口气。

“这样一来,我们大家都苦了,快活的就只有她们坤角。”杨仲芳愤慨地说。

“自然是她们快活哪,她们除了这里的身价,还有一笔小身价 。”余世珍用手拍着大腿,表示同情。

突然,台下一阵大声喊“好”,跟着掌声便哗啦啦地响起来。杨仲芳走到马门口望了一下,仍旧过来坐着。余世珍仰起脸问:

“什么?”

“老招的眼角摆得好,台口那几个,身都是酥透了。”杨仲芳扁着嘴巴,带几分讽刺的意味。

“老实讲,老招不靠她的头脸,她也红不起。”

“老招靠她的头脸,看戏的人也只是看她的头脸。”

“对。”余世珍点了点头。

暂时的沉默。杨仲芳站起身来,踱出外台去代替老陈打上手去了。

余世珍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腰,便走过去换了靴子,披上衣服,对站在马门口准备登场的艾高奎说:

“高奎,我在小洞天烟馆里等你。”

艾高奎答应了一声,余世珍便拖着缓慢的脚步,向着黯淡的黑路走下台去。 TpokTi1lZ80OBDBjXQI81yCfuLk5jif5xfpNnUdscBXFUToR6eDkd6+k84rPZ0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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