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帅元 (1957—),广东台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 曾任广西壮剧团团长、广西杂技团团长、广西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旅游演艺联盟主席,广西政协常委,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广西优秀专家。 著有小说《红水河》、戏剧《羽人梦》等。 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流浪的情感》、剧作集《广西戏剧家丛书·羽人集》及《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梅帅元卷》。 曾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戏剧创作金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文华剧作奖、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原载《人民文学》1988年第7期,收入小说集《流浪的情感》(漓江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
红水河为珠江干流,发源于云南省沾益县境内,上游称南盘江,流经滇、黔、桂三省区汇入西江而后归入南海。 流域内多高山深峡,居住着壮、汉、苗、瑶、布依、仫佬、毛南等民族,古时为百濮、骆越地。 红水河源远流长,几千年漫长历史孕育了灿烂的古代文化。 五十年代起,考古界先后在这里发现新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及铜鼓,崖洞葬、岩壁画等等,构成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文化史上一条黄金链条。 红水河滩多流急,雨量充沛,水能资源丰富,是我国三大水电富矿之一。 七十年代起,国家在这条河上进行大规模电力开发,包括天生桥、龙滩、岩滩、大化、百龙滩、恶滩、桥巩、大藤峡等十个梯级电站,预计总装机容量1264万千瓦,年发电625亿度,移民22万。
红水河是南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摇篮,也将成为大工业腾飞的翅膀。
——摘自《红水河笔记》
两只独木舟悄然滑入河中,紧张地晃动一阵,便泊在向阳的河湾里了。 系在舟尾的绳索绷直起来,返照着水面光亮,仿佛镀过铜汁一般。
冬季的大风掠过河面,沿岸灌木一阵萧瑟的颤动。 两只水鸭子从下游飞来,停在舟沿上,诧异地向岸上张望,透过迷蒙的暮霭,它们看到一队士兵的剪影。士兵身后是一处马鞍形峡谷,在暖紫色的落照里燃烧。 峡的阴影向河湾伸延过来,水面反差强烈,明暗交接线仿佛阴阳两极世界的交界,升腾着烟雾。 远远地,大坝方向传来截流的喧响和开山采石的炮声,如沉雷滚动。 大块大块的浆状水流拥挤着向峡口奔去,又被堵截折转,翻起浑浊的浪沫。 士兵们仰头望天,目光苍凉,仿佛在等待什么。 水鸭子被那种庄严气氛压迫,惆怅地叫了两声。 一个士兵走下来,系紧舟尾绳结,又望望天,有些抑郁地点上支烟。
过去,在红河上,你常能看到这类用整木凿成的木舟。 它的制作颇为独特,先到临河的山上放倒一棵大树,铁木、杉树、乌桕都可以,将整木从山槽上滑下来,置于河岸,那时节白天晚上总听到斧头和凿子敲击的声响,叮叮当当,间或夹杂一两声制船人暗哑的似歌非歌的喊声,仿佛山林疲倦的叹息。 制成的小舟漆上桐油或生漆,系上桨子,渔人便用它放网捕鱼,穿行在险滩恶流上。 娶亲时在船头系一块红布,摇过对岸山寨,唢呐声响起的时候,船上便多了个女人。 到一辈子过去,打鱼人死了,就把两只木舟合扣在一起,当做木棺,岩葬在高耸的崖壁上。
飞机掠过云贵高原红壤山原,沿山脉走向南行。 这是一辆小型直升客机,乘坐着十几名专家、记者及工程技术人员。 飞机平稳地飞行了上千公里,进入黄昏暮景。 天空没有云层,单纯得像一块酱色古帛。 总工程师紧裹大衣,靠在临窗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暮景,他是个老头儿,很瘦,由于久病折磨,脸上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但目光还有神,迷蒙地燃烧着一股病态的狂热,被亚热带高原猛烈的阳光烧成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堆着,仿佛一团火云。 他用五指支撑前额,托住沉重的头颅。 两天前,他还躺在城中一家医院里,挣扎在死亡的边沿上。 有几个同事来看望他,带来红水河电站截流的消息。 仿佛有一股新的血液注入病体,老人突然支撑起来,走下病床。 他说要回工地去,看看那河,看看自己设计的大坝变成现实的关键一幕。 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给千里外的工地指挥部挂了电话,请求为他准备两只木舟,他打算水葬在河里。 这个愿望支持着他飞行上千公里,并且一直精神饱满。
中国南部这片红壤山原系着老人六十年生涯。 他熟悉这些山脉、河流,就像熟悉自己的躯体,那是他肌肤血脉的一部分。 当高原的阳光烤裂体肤,河便从体肤的裂纹上流过……这是条凶猛的大河,浑浊如浆的河水哺育着两岸古老的民族。老人在年轻时曾听过一部骆越人的史诗。 是讲述创世神用牛开犁红水河的事迹的。神被描绘成一位力士,断发文身,腰间挂着酒葫芦——老人在久病的床上曾努力回忆史诗的内容,一种雄劲而苍凉的歌韵回肠荡气。 老人感受着某种召唤,记起一段被岁月掩埋的往事。 往事与史诗交融,被生命归宿的畅想诗化了。 老人常想:也许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你一辈子的生活,使你一直离不开那河,以至死后都要葬身在河的怀抱。
飞机颤了一下,转了航向。 老头贴近窗口,他看到山脉向东南部倾斜下去,压向迷蒙的天际。 峰顶起伏连绵,返照着夕阳,举起一排排燃烧的火炬。 田野被山脉切成网络状,向后推移。 山径纵横交织,血脉一般密布山原。 向阳的坡谷里生长着密匝的植物群落,仿佛一条墨绿色的河流,接入东南面的深谷,谷底躺着一条铁锈色的小河。 这是水淹区边沿上一条小河,属于红河上游一条支流,老头儿判断着: 该到淹没区了。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看到山背后闪出一处业已迁徙的村庄。 房子歪歪斜斜地排列,像一堆推倒的积木。 收割过的田野一片枯黄,零星地冒着几缕青烟。 一队马帮出现在被荒火烧过的裸地里,马背上驮着行李家伙,赶马人像一个黑点夹杂在马队里,正走向夕阳返照的深谷。 他似乎听到赶马人粗犷的吆喝声,心抽动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波纹。 几年以后,这一带将奇迹般地出现一个高原湖泊,它蓄积七十亿立方米的水能将不停歇地冲击发电机涡轮,使它运转,从而迸发出生命的光,色,力。 可你看不到这一切了。 他叹息一声,紧了紧大衣。 这时,东南面的天际泛起一片神秘的红晕,他知道那是河水反射的缘故,就是说,那河要出现了。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服务员托着茶盘走到老人面前,盘中放着药片和水杯。 她低声说:
“首长,该吃药了。”
老头儿动了一下,回过头来。 他的脸部被天际的光芒照得发红,两只眼球像炭粒一样燃烧。 他伸出一只手,把药片拿起,费劲地吞咽着。 姑娘赶紧递过水杯。“快到了,是吗?”老人问。
姑娘点点头。 老人喝过水,重重地喘口气,重新靠在椅背上。 这么说还来得及啊,老人自语着,又把脸转向窗外。 姑娘仿佛受到感染,也转过头。 机舱里的乘客如梦初醒,都随着把脸折转过去。 天边,那轮绛红色的光环正在放大,缓缓沉降下去,在将被群山吞食的瞬间,光圈裂开一道口子,一条漂亮的火蛇打着闪电,从天际扭动而来。
“红水河。”老头说。
马帮向西行走,进入峡谷地带。 正是南方炎热季节,山野爆烤在烈日下,显得毫无生气。 铃声单调地响着,摇动沉寂的正午。 盖在马头上的野檬叶垂落下来。行客疲倦不堪,在马背上打盹,太阳寂寞地悬着……
那少年骑一匹矮脚马走在马队后头,他穿着蓝色学生装,头上戴着用檬叶编成的帽子,腰间挂着一把防身刀子。 和所有人不同,他左顾右盼,精神饱满。 亚热带原始丛林奇伟的风光使他惊叹不已。 他是读书人,一个水电工程师的儿子,怀着工业救国的梦想来考察红水河。 他认定这河能救半个贫困的中国。 他在途中遇到了商队——那时红水河上游常有鸦片商队来往,商人在山里收购烟土,制成烟膏,雇请马帮运至广西天河县境,乘船南下广州。 这是条凶险的道路,穿行在深山峡谷里,沿途匪盗猖獗,因此商队都有保镖。 领头的往往是一巫师,手执鸡骨,沿途占卜凶吉。 据说强盗身影会在鸡骨上出现,那时鸡骨变黑,发出很臭的气味。 为保险起见,烟膏多是藏在整竹扁担里,由可靠脚夫担着,马背上只驮些平常山货。 因怕保镖与盗匪勾结,故烟土藏处一律不让他们知道,甚至老板本人也不露面。 谁知道呢,或许正是那担行李的脚夫本人,衣衫破烂又沉默寡言。 只是到了目的地才显出真相,让所有的人一惊。
马帮在龙滩峡谷里失踪了。 那是六月的事情。 数日后人们在下游某处发现了十几具尸体,狼藉于河滩。 人们猜测是在上游遭了伏击。 在谈论过一阵后,便把尸体沉入河中,由洪水埋葬。
在那次劫难中,只有一人幸免逃脱,便是那骑矮脚马的少年。 马驮着他钻入棘丛,进入一条荒谷。 土匪没来追赶。 少年受了箭伤,昏死在马背上。
马驮着他走了三天三夜,少年醒来时已是第四天的早晨。 他听到铃声在荒谷里空洞地响着,滩流声仿佛很远很远。 他昏昏沉沉,心绪苍凉,不知马要把他带到哪里。 眼底仍是无穷无尽的红壤山原,像凝固的浪涛,袒露着死寂。 太阳又升起来,孤独得像荒谷里一声狼嗥。 血虻嗅到血腥气味,成群结队地飞来,争喋少年伤口上的血污,挥之不去。 死神就伏在血虻身上,一点点蚕食他残存的生命。想到自己将死在这条无人知晓的荒谷里,少年厌恶透了,不愿再醒来。 下午,马又来到河边,驮着主人过河。 少年听到河水的嬉笑声,睁开眼,只见河水闪闪烁烁,旋涡像一双双美眸流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少年疲倦地笑了。 整条河好像也睁开了眼睛,笑着,跑着,等待他的拥抱。 少年幸福地闭上眼,松开了缰绳……
在沉入急流的瞬间,他听到一声马嘶,天际仿佛崛起一座山寨、一棵巨大的乌桕树婆娑着飘移过来……
鼓声单调地响着,抛撒在掠过山谷的河风里,渐渐增大增密。 少年的躯体被摆在河滩上,火光照亮他苍白的面部,湿漉漉地淌着水痕。 一座刻着三头怪鸟的寨门前,拥挤首一群山民,表情木然地望着河滩。 小河女举着火把挤在人群里,眼睛像小兽一样闪动。 鼓声又响过一阵,一头牛的剪影出现在天空一角。 弯弯的角尖挑着月亮。 月亮又红又大,像一面铜锣,浮动在飘忽的流火里。 歌祖蒙伦
坐在牛背上,抱着蜂鼓,须髯飘然。 八个戴兽形面具的师公跟在后边,拖一张渔网。歌祖走到少年身边,众师公把一个水碗,递上,照出游魂去向。 歌祖一指河面,山民忧郁的目光随着飘去。
歌祖大声喝道: 呔! 呔! 一条奸鱼吞了魂,下到水底啦!
公师众抱着网,跳着师公舞步向河边走去。 鼓声咚咚,如同雨点般密集起来。渔网撒入河中,溅起一阵水花,迅速沉降下去。
众师公抖动渔网,拉起,放下,又拉起,又放下。 鼓声突然变慢变轻,仿佛呻吟,仿佛诱惑,仿佛群鱼唼喋的声响,歌祖把一碗五色糯饭送过头顶,让火把照出油亮光泽,糯饭撒落在少年身边,歌祖的吟唱变成呼喊:
魂! 上来! 魂! 上来! 这里有葱伴糯饭,这里有酒蒸糖糕。 上来你得吃,上来你得醉! 嗨! 魂上来! 魂上来!
众师公齐声高喊: “嗨!”渔网突然升起,湿漉漉地扔到岸上。 众人举火上前查看: 一条白色小奸鱼在网上蹦跳。
山民发出鸟一样的叫声。 小河女哧溜溜地跑到网前,抓住小鱼,在火把上烧烤片刻,迅速放入少年嘴里。 她跪在泥地上,取下胸前兽头银饰,反复刮去少年伤口上的毒汁。 银饰变黑的时候,少年动了一下,口中吐出一股泥水。 歌祖令众师公抬起少年,拥着火把向山寨走去。 河女喊起野亮的歌。
红水河机场坐落在山中人造平原上,飞机绕着群山飞行,缓缓下降,刮起一阵旋风。 总工程师见到窗外停着一辆标有部队番号的小车,知道是来接他的。 他拄着手杖走出机舱。 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迎上来,向他行了个军礼。
“首长,我是军部的医生。 军长派我来接您。”
老头点点头,费劲地走下梯子。 一阵大风刮来,老头晃了一下。 军医赶紧扶住他。
“首长,上医院吧?”
“上工地。”老头说。
机场到大坝工地有三十公里路程。 公路沿河延伸,这是条直接从峭壁上劈出来的路,两面都是悬崖,临河的一面打着水泥桩子,桩子与桩子之间拉着铁链。小车飞快地行驶,两道白光穿透暮色,扫过黑魆魆的岩石,左右飘忽,群山如同沉默的大海,淹没在苍茫夜色里,河水流动着微光。 远远的,在群山夹缝里,有一片灿烂的灯火像鳞甲似的游动,把天空映得黄蒙蒙的。 老头儿觉得那地方非常美丽又非常遥远,像一个幻境。 从前那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村灯寨火,像醉酒人的眼睛,到夜里便昏昏睡去。 他亲眼看着它们醒来,变成不夜的灯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寨子迁移了,他想。 一个古老的神话被粉碎融进灯海,变成了电能。这好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难怪那位搞考古的余老头总骂你淹得太狠,他说你淹掉了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历史。 他心疼那些埋藏在地底的文物。 他不知道田纳西河,不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条与红水河的流量、长短几乎相同的河流,那里从三十年代起开始梯级开发,穷困边地的经济突然起飞,电力就是这条飞龙的翅膀。 那时你告诉他,我也会让红水河飞起来,十年以后,我将送给历史一个富饶的南方。 事实上,当你在电站可行性报告上签字时,你已经把那个神话打成粉末,连同记忆里珍藏的故事。 这也是一部史诗……。 那时你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晚上,会在临死之前又把那粉碎的故事连缀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在作怪呢? 他迷惑地皱皱眉,感到燥热不安。 军医把车窗打开,一阵带泥腥味的河风吹进来。军医问这样是否好些? 他说很好。 车颠了一下,转个弯,追着远方幻象似的灯海浮动过去。 老头感到身体飘忽,猛然间听到滩流撞击岩石的轰鸣,在耳边增大起来。
少年在蒙伦的史诗里复活。 他的身躯被山脊托起,红土堆成了肤肌。 当他躺在烈日下曝晒时,身上便烙上了火的印记。
歌祖蒙伦日夜在牛脊山下唱诗。 诗韵如同米粒,喂饱他的饥腹。 咚咚的鼓声敲击心脏,血液似的河水便在他身体里奔流了。 歌祖的长胡如云丝飘动,传说他原是棵会唱歌的乌桕树,树上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古歌。 他唱了九千九百年。 叶子飘落了,落到河里,河就会唱歌,叶子飘到风里,风也会唱歌,吃着河水沐着山风长大的山民都会唱歌。 歌声把一个远古巨神的事迹一代代传袭下来。 牛魂节到来的时候,族人要举行大典,砍牛谢神。 牛被牵到河边沐浴,喂过糯米和酒,拴在一根刻有十二道刀印的木桩上。 穿着古代猎服的男人和插着羽毛头饰的女人蜂拥而至。 主刀的歌祖站立中央。 十二面铜鼓同时敲响的时候,砍刀劈向牛头,溅起一片血光。 神牛的幻影便在血光里沿刀痕走向天堂。 人们齐声向天呼唤,把手举过头顶,创世神出现了,巨大的幻影填满天空。 大神驾着牛,吆喝一声,向前迈动,巨大的裸足踏过山原,滚起沉闷的雷声。 铜犁撕开地面,掀起红色泥浪,向两侧的深谷飞落,一条血脉般的河流出现在南方的天际。
创世神站在天穹下朗声大笑。 淹没世界的洪水已从脚下消失,顺着开犁出的河道向东流去。 他把酒葫芦挂在云端,当作日月。 葫芦变成银色的时候,他在崖洞里睡觉,等葫芦成了金色,神便醒来干活。 他拔起大树当作鞭子,赶来鸟兽。把云彩剪下织成布锦。 他叫乌鸦飞过东海偷回谷种,种植在牛脊山下。 踏着歌的,打着鼓的,赶着猪和羊的人民沿着河岸走回来了,荒凉的地界从此有了笑声和炊烟。 人们在牛脊山下栖息下来,开始了安稳的生活。
冬天到来的时候,群山冻得变了颜色。 那时世上还没有火,所以冬天里就没有歌声。 人们来到牛脊山下,对神说: “赐给我们火种吧,我们的女人冻得缺奶了,我们的娃仔饿得哭闹了,我们要火。”大神把手一指东边——一个火蜘蛛似的太阳正从山脊背后爬起来。 神说:“太阳是火的祖先,到那去取吧,从我手臂上走过去!”人们举着火炬,沿着神臂搭成的桥向太阳走去。 火炬点燃了,噼噼啪啪地爆开火花。 取得火种的人欢跳着跑回山洞,唱呀,跳呀;火种落到地上,地烧着了;火种飞到树上,树烧着了;火种落到河里,河也烧着了。 河烧起来了——
河水滚动着火球,一团团,一块块,夹带着热风向急滩口涌去,沿岸石壁被映得通红。 太阳呼啸着坠落山谷。 祭神山民的歌声已经嘶哑,喝过生牛血的脸红得透紫。 少年浸泡在史诗的河里,口中咿咿喔喔地喊叫,像条快乐的鱼。“快乐的鱼儿”忘记了“马背上的少年”,“鱼儿”忘乎所以地游动的时候,那个粉脸黑齿的小河女正在用情丝编网。
小河女坐在河岸岩石上,口中嚼着槟榔。 黑牙在夕阳下一闪一闪,仿佛两串黑玛瑙——这是山寨最美的牙齿。 她是族长的女儿。 族长有九十九头牛,求婚的后生便有九十九个。 小河女爱上了白齿少年。 她说在见到少年的晚上红棉树花开了,像火云一样美丽。 她看着白牙少年,眼睛又深又黑,挂在胸脯上的银饰打着闪电。 少年听到她用山林的语言说话,心飘飘地悬浮起来。
山顶上古树飘下一叶……
月亮照着河面。 河水亮得打闪。
少年跟着河女向河边走出。 石阶清亮如水,响起噼噼啪啪的赤足声。 木楼的小窗吱呀推开,伸出些头颅,目光追随河女飘移。 古树上又飘下一叶,孤独地打着旋转,落入河中。 小河女追着叶片一溜小跑,腿肚上的肌肉一鼓一伏。 牛脊山洞有大神的足印,像一张大床,河女说,回头望着少年。 少年不说话,快活地跑着,脚底细沙轻轻扬起。 少年看到一座天然石桥出现在眼前,像一道虹,中间断裂了,挂一弯银钩似的月亮。 河女跑上石桥,身影投进月影,小鹿一样跳过裂口,站在对岸岩洞前,诱惑地击着巴掌: 勇敢的阿哥跳过来,大神的足印在等你咧。少年走上去,迟疑地站着,眼底急湍飞溅,流动着千千万万个月亮。 河女的歌在浪声里响起来,唱的是猎人追逐小鹿的故事。 少年如醉如痴,被那歌声托举起来,飘飘地飞过对岸。
他随着河女进入岩洞。
他突然惊讶地站住了。
两排闪着红光的巨大足印展现在少年跟前。
小河女把长裙挂在洞口月牙上,挑起一面爱情旗帜。 月光像银汁一般倾泻下来。 山寨里的歌声似有似无。 河女躺在足印里,被欲望烧着的躯体赤红赤红,两团火球在胸脯上滚翻跳荡: 后生,你是男人就丢个娃仔进来,寨里人看不见像葫芦一样凸起的肚子,会笑你是个阉鸡。 河女说着把手臂伸展过来,少年心鼓急跳,喉咙里发出一声燥热的叫喊,跌在足印里。 河女喊起了原始的牧歌。 足印像火炉熊熊焚烧,岩壁被照得雪亮……
山顶上古树又飘下一叶。
罗宾斯巨型掘岩机在牛脊洞中疯狂地吼叫。 108米直径的球状钻头咬着岩石掘进,洞中水雾弥漫。 光着膀子的士兵和只穿裤衩的外国工人影子似的浮动在灯光里。 当年十几辆大型载重车把这台三十多米长的怪物运到工地时,一群好奇的山民围过来观看。 怪物接上电源,突然发出一声吼叫,吓得山民飞逃,以为天崩地陷了。 山里从此多了个新的神话。 当年的神洞成了引水隧洞,光亮洁净的隧洞如同地下宫殿,正安静地等待水流的到来。
大坝正在截流。 总动员令是在昨天下达的。 指挥部已迁到截流现场。 北京的电话直接接到工地,每小时一次询问截流进展。 中央领导将亲临现场。 环山公路上烟尘滚滚,上千辆汽车载着巨石源源不断开过来,尘土把公路旁的杂草灌丛覆盖,仿佛降了一场黄霜。 东边高山采石场上空腾起烟尘,排炮雷霆般爆炸既而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 惊飞的宿鸟纸片一样飞散。 从直升机上向下俯视,整个工地就像炮火纷飞的战场,人与大自然在峡谷里野蛮地厮杀,群山被炸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河水淌着血浆。 车流像一排排冲锋的士兵压向土坝,随着小旗子的挥动迅速起动翻斗将巨石投入水中。 河水仿佛滚沸啦炸锅啦。 被挤压的河床一点点变小变窄,掀起数米高的大浪。 河在咆哮,河在反扑,水流滔滔沽沽从天角向下倾泻咬住土坝卷进巨石吞食沙土,在两种对抗的力量中河似乎要立起来啦。 河立起来啦! 这条沉睡在远古神话中的红色巨龙突然探起身躯,面对一片陌生的世界发出吼叫。
小车在途中遇到截流车队,被阻塞在山腰上。 刺耳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司机无可奈何按喇叭,左右打转,想从车流的缝隙里钻过去。 无奈对面开回的车把路占了,只得停下来。 老头儿显得急躁,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充血的眼睛被飞舞的车灯照得打闪。 军医跳下来,打听到前边一辆车冲到河里去了,正在紧急处理。他回来告诉老人。 老人抓起手杖,推开车门: 我们走过去。 军人迟疑地望着老人:您行吗?
那时我们常走这段路。 夏天的时候这里多雨,一下雨就滑坡。 公路堵塞了,因此必须走这段山路。 那时我还行,爬起山来就像山羊似的。 从山顶豁口上看河是很美的,可以看到龙滩的急流怎么冲击岩石,打着呼哨滚翻下去。 那座天生石桥被炸掉了。 从前是能够跳过对岸的。 那个少年就是从这儿跳过去会见他的情人。本地姑娘也都从这儿跳过去接受神的孕育。 不过那是传说故事。 这条河就是由传说构成的。 你来到了河上就像走进了传说。 事实上那时生活可真艰苦,路被塌方阻塞的时候,给养运不进来,掘洞的士兵们半个月只用盐水拌饭;还有那些来支援我们建设的美国人。 后来军部号召打猎解决肉食问题。 那次我打到一头野猪,足有三百斤重。 背回营房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欢呼起来。 军长老头用脚踢着死兽,操着川音说道: 狗日的要得,够部队油半个月嘴,你老兄简直像个土著。 他不知道那少年的故事。 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我为什么没说呢? 也许那真是个传说。
其实我们是老搭档了,我们一起在川西岷江上干过一座电站。 那时我就对他说过南方这条神话般的河。 我说那才是条真正值得干的河。 军长老头听了直磨牙:好啊! 他说,到那时千万喊起我,一起干。 这事后来干成了,我们真的又碰到一起。 那是在广州一家高级宾馆里,我代表设计院把图纸移交给施工单位。 老头接过图纸时,严肃地行个军礼,看去是准备打场大战役的意思。 事后我请他吃饭,老头提一瓶“剑南春”来,说来庆祝地球变样。 我说我们是在干让地球变样的活。 我们把一瓶酒喝完,有点忘乎所以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停电了。 我们顿觉扫兴。 饭店经理赶来道歉,叫服务员点上蜡烛。 经理说: 很对不起两位首长啦,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座城市到了枯水季节总是这样。 他指指窗外,城市黑了一角;黑的一角仿佛陷进地里。工厂要用电,只好轮流压缩民用照明照顾生产啰,其实用蜡烛照亮厅堂餐桌是很古雅的。 经理这么解释。 可我们古雅不起来。 你干了一辈子水电了……∙∙,却在一家高……级饭店里点蜡烛吃饭……∙∙,这真是件有讽刺意义的事。 那么该谁向谁道歉呢? 从那以后我们就发狠在这条河上干上了,把后半生的余力统统投进河里,是为了电费不再是两毛二一度而只是三分一度,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整个华南电网的需求和1997年香港恢复主权后的用电以及贫困山区的经济起飞;总之是为了这些,有四十多个士兵牺牲了。 那次大滑坡来得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喊叫一声就那样完了。 你是亲眼看到那三个女兵洗过澡后坐在岩石上乘凉,湿漉漉的长发散在河风里很美很动人。 她们大概在谈论爱情之类的事情,所以笑声也像头发一样诱人。笑声还未停下她们就被埋到了河里,你清晰地听到那半截被埋掉的笑声还在河里笑了一阵。 因此你把它永远记住了。 这是条肉食的河。 知道坝身为什么会有400米高吗? 那是人的汗水血肉堆积成的。
总工程师颤巍巍地走在那条充满记忆的山道上,思路异常清晰,清晰到让军医产生幻觉,以为身边是个健康人。 从公路上扑来的风尘被隔阻在山背。 军医搀扶着老头走着。 老头拄着手杖,脚不停地迈动,身体虚虚的仿佛走在雾里。 军医听到老头呼哧呼哧的喘气,他觉得这种异常的清醒是个危险的信号。 首长,您是否需要歇一下? 军医问。 老头想说不用,但两脚软下来不太听使唤了。 那就坐一下,老头喘着说。 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我觉得很累。
他们坐在背风的山坳里。 四周突然显得很静。 山顶上那棵老树雾一样浮现出来。 老头儿出神地望着,问军医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军医还未回答老头就告诉他那是乌桕。 老头的面部这会儿变得像传说一样缥缈。 军医沉默着点支烟。 老头把手伸过来: 也给我一支。 军医吃惊地把烟递过去。 老头的脸在火光中一闪。 几点火星飘飘飞逝。
山顶上古树又飘下一叶。
山里的日子是记在那棵乌桕树上的,树叶飘落一叶,日子便逝去一天。 绵绵落叶堆积河谷,化成红泥,散发着腐殖质的气味。 少年独自坐在山坡上,望着河谷里远远走着的马帮出神。 他记不清在山里度过了多少日子。 铃声似有似无,似乎要唤起些什么,却又消失在辽远的天边。 山腰上有人在烧坡肥地,然后用砍刀挖坑,种植山谷。 火烟弥漫上来,充满呛人的草灰气味。 寨子静悄悄地躺在山沟里,远远的山里传来野兽寻偶的叫声。 少年望着心底突然涌起难言的寂寞,强烈得让人恐慌起来。 如果没有歌谣、神话点缀日子,生活会是怎样的死寂荒凉啊!那么当你从梦里醒来,你怎么去熬过那些沉重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呢? 小河女每天坐在木楼上织锦。 河女像只大蜘蛛,用歌织成一张网子,网住少年。 白天里他和山民一样上山围猎,追逐野猪黄猄,把猎回的兽皮当作装饰围在腰上;或是下河捕鱼,裸露着被阳光晒黑的背脊,摇桨放网。 到了夜里便围着火堆烧烤兽肉边嚼食边听歌祖蒙伦唱诗。 那时节男人们手中传递着酒葫芦轮着喝酒。 女人便守着男人织着头帕奶着孩子口中不停地嚼食槟榔。 葫芦传到少年手中,男人们都把目光转移过来,充满敌意地盯着;女人口中的嚼食声也停顿下来,少年举起葫芦一仰脖子像狼一样狂饮,嘴里咂咂咂咂发出响声。 少年把喝空的葫芦举起往下一倾,敌意的目光立刻变得友善起来。 小河女笑着接过葫芦,骄傲地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走过人群,绣裙的下摆左右晃动,手镯叮叮当当乱响。 酒葫芦重新开始传递的时候,少年打着酒嗝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河边走去。 他感到厌恶又痛苦,却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一群水蚊子追着他飞,嗡嗡地叫着,他抬手打死几只,接着便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在山谷底响着,像是呼唤又像在诉说什么不幸。 他站稳脚跟费劲地捕捉,他听清了这是马的叫声。
少年吃了一惊。
马在山谷里嘶叫。 马的声音开始时有些含糊,渐渐变得清晰,后来便一声盖过一声久久不停了。 空荡荡的峡谷响起回音,转眼变成了千千万万声呼喊牵动少年的心魄。 少年浑身发抖,心醉神痴,那个被遗忘的红河梦想就这样一点点被唤醒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他如梦初醒,寻着呼唤声奔去。 他看到那匹矮脚白马像影子一样在河谷里徘徊。
少年响亮地打声口哨。 白马听到熟悉的声音,惊诧地倾听片刻,突然像闪电一样飞奔过来。 蹄子踏碎月光溅起水雾惊飞一群宿鸟。 鸟群向山外飞去成了一排黑点。 马来到主人面前,头颈亲热地在主人身上擦摩,仿佛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淌着泪水。 少年又激动又悲伤,轻轻抚摸马的头颈。 他知道马是来把他带出山去的。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脱下腰上的兽皮,有些眷恋地回头望望: 山寨里火光已经熄灭,醉倒的山民像收割时的谷物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下一片。 顷刻,马驮着少年向山口奔去……
一道红色闪电从寨门里射出。 小河女骑着一匹火驹沿山道追赶过来。 河女左手抖动缰绳右手举着火把,火把被风拉成一道直线呼啦啦地爆响。 少年听到喊声,拼命打马。 一白一红两道闪电在山上山下飞驰,八只马蹄踏响雷霆滚过山谷。 火驹越跑越急越逼近似乎就在少年头顶。 一声马嘶撕裂夜空。 少年感到红色闪电从岩石上飞落下来重重跌在面前。 白马惊叫一声。 河女从地上爬起,淌着汗水的脸在火光中打闪,黑亮的牙齿里挤出一串愤怒的骂声。
山道上火把簇拥而来,烧红了夜空。 少年悲哀地垂下头。
军医背着老人爬着最后一道山口。 风涛强劲地从山顶压来,山脊后的河滩声已清晰可闻。 灯光越来越灿烂仿佛初日涌起,一群宿鸟产生了错觉高叫着向山顶飞去。 军医顶着风吃力地走着,脚踩着露水不时打滑。 老头儿把头部枕在军医肩上无力地垂下又吃力地抬起。 他觉得那片灯光非常近又非常遥远。 他觉得灯光已经伸手可触却又总够不到。 他觉得很累并且越来越累肺部像铅块一样沉重几乎窒息了。 有一股寒气从骨髓里升起很冷很冷冷得身体快僵住了。 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已经睁不开眼。 他坚持着坚持着要走进那片灯光,他相信一定能走到。 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回忆但思维已经混乱,常常出现幻觉。 那少年被押回山寨老族长手中举着绳子族长说该杀死忘恩少年山民发出一阵吼叫烛火飘飘忽忽那城市陷了一角笑声埋到地里还笑还笑了一阵然后沉寂蒙伦唱着歌数落少年罪过每数一条便在绳上打个结打了九十九个族长说少年你可以反驳反驳掉一条就解开一个绳结如果都解开你就无罪少年不反驳不说话他听到地底的笑声又笑起来河女手举钢刀刀尖闪亮闪亮少年闭上眼等死死去的野猪睁着眼血像滑坡一样流下它们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可是钢刀迟迟不肯落下牛的幻影飘起接着是神的足印接着是河女裙子接着又是足印很久他听到一声羊叫很惨原来刀落在一头替罪羊身上羊死去前望着少年忧伤地一笑他觉得身体在下沉下沉沉到渊底去了军医说您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您听见河的声音了吗河呼哧呼哧地喘定像羊死前的喘息河女把死羊血淋淋地扔上马背接着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阿爸他无罪了羊替他死了阿哥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马驮着少年飞跑起来河水打着旋涡梦中的堤坝在哪儿我们快到了就要看到了我听到河的声音了它在呼唤我那是一首忧伤的歌一直在唱着唱着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少年听到山寨里飘来一首忧伤的歌谣。 歌声铺成一条道路,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外。 网不住的心这时却也踟蹰徘徊。 马踏着歌声悠然地走着,告别贫穷而伟大的神话,日子便在蹄声里成了梦境。 少年感到伤口仍在淌血,血滴湿了少女的歌声,渗入河水。 满峡谷飘落纷飞的叶片。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少年看到了下游广阔的河面。 猎猎山风吹断了歌声,带来河水的腥味。 少年怅然地回头,寻找那片山寨,茫茫云海阻隔了视线,从云层里透出的霞光把河面照亮,河仿佛像一条闪光的银链缠绕在大山裸露的胸脯上。 少年感到眼睛发涩,喉头滚烫,胸口堵满难言的眷恋——那河原是你热恋过的情人! 他滚下马背,站立山口,对着上游大声呼喊,他听到整个红壤山原回荡起宏伟的声涛——
红——水——河——!
喊声重重跌落河谷,水面涌起大浪。 两只小舟在浪中晃动。 水鸭子惊飞起来,追逐着回流往上游飞去。 在群山的皱褶里,它们看到两个重叠着的人影正爬上山脊的顶端。 太阳从人影背后升起,烧起天际的云彩,金箭似的光芒穿透天空。 群山层层叠叠地向太阳涌来,朝拜太阳和太阳里的人影。 军医把老人放在太阳里,向着谷底大声呼喊。 士兵们发现了他们,迅速向山顶奔来。 老人的瞳孔开始放大。两手胡乱摸索,仿佛要找到什么。 士兵把老人扶正过来,面朝坝址方向。 老人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突然中止了动作。 在他临终的眼底,一座像山峦一样耸立的大坝缓缓崛起,白马少年的幻影正从天际奔驰过来……
河谷响起葬礼的炮声。
总工程师被安放在合扣着的木舟里,遗体用河水洗净,缠上白布,撒上山原红土。 按古骆越葬俗,木棺被悬挂在岩壁上。 四条抹有牛油的棺绳开始焚烧时,炮声庄严地轰响起来。 河水开始回流,水潮汹涌澎湃,一层盖着一层向五百里大山漫延,群山以悲壮的姿态迎接沉没。 (几年以后,当库区蓄满水时,木棺将沉下水底,化在红色湖泊里。) 木棺正对高坝,仿佛也是一座凌空大坝。 数月后,有一位艺术家到电站采访,工地总指挥陪她来到这里。 总指挥指指大坝,又指指悬棺,问: 哪座坝高? 艺术家回答: 悬棺。
布告: 由于红水河龙滩水库已经库水,将淹没牛脊山以南五百平方公里的地带。 凡在国家业已征用的土地上居住的百姓,限在年底内全部迁出。
特此公告
红河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六年×月×日
红河圩场在牛脊山脚,地处黔桂两省交界线上。 著名的龙滩电站便在上游十公里处。 由于占了地理上的优势,近年里成了两省边陲集市贸易之中心。 从前这里是一片荒滩,每逢节日便有男女青年云集于此,谈情说爱。 自从下游建起了电站,河滩上换上了另一番景象。 圩天里,傍山临河搭成了大大小小的生意棚子,形成一条色彩缤纷的走廊。 你看好了,那些穿着花哨,骑摩托而来,车后不带姑娘只装鸡笼麻袋,并且径直地把车开进寨里强盗似的抢购山货转眼又回到市场加价卖出的,正是这批生意贩子。 电站的民工们大都衣着寒酸,一到圩场便大叫开荤,似乎要吃尽所有馆子,等真正坐下时,又迟迟不见点菜,到最后只喝碗面汤便走掉了——挣来的钱是要寄回乡里养老婆孩子的。 电站的军人很规矩,衣着朴素整洁,圩天里喜欢上照相馆照相,或是买些牙膏肥皂便匆匆赶回工地。 至于那些麻衣粗布,骑马坐牛而来,腰上总挂着酒葫芦的,便是本地土著民族了。 他们的女人总喜欢成群结队地游逛,而且不分老少一律缠着老布头帕;头帕织有复杂的几何图案,图案又连缀着耳边的纹银装饰,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漂亮的热带鱼游动在喧嚣的湖泊里。 时值大迁移前夕,圩场显得芜杂纷乱。 人流涌动在尘土里,熙熙攘攘,那景象就像是万花筒里变幻出的世界。
上午九点钟光景,一个骑牛的怪老头出现在圩场里。
他倒坐在牛背上,手捧一面蜂形木鼓,一路敲敲打打,口中吟唱着一首牛歌。一缕长须飘然拂动,他看去很老了,牛也很老了,牛驮着他慢慢走着。 那是一头九齿牛——牛经说: 七齿败江山,八齿平平过,九齿为牛王——牛王虽老,威风仍在,四蹄如铜钟倒悬,遍体铜光照人,一对巨大的犄角呈弓状张开,上边挑一个酒葫芦。 它沉着地迈动,神态高贵威严,有帝王气度。 老人和牛的出现,使乱哄哄的市场抹上了一道神话色彩,仿佛有人翻开一部史书,露出了古远褪色的一页。
他们穿过人群,朝牛市走去,一路上尽是些卖成衣的,卖杂货的,卖米粉的,卖生肉熟食干菜鲜果山珍河味猪肉牛肉烧鸡烤鸭直至跌打草药速孕丸子阳痿秘方……这期间几个农民抬着母猪高喊让路撞将过来,却是去给猪配种的。 做配种生意的老头赶出两头训练有素的俄国种猪,打声口哨,猪们便在青天白日之下干起了下作勾当;配一窝五块钱外加三斤米。 对面却是阉猪铺子,阉猪老板因生意冷淡心生妒忌,手提阉刀站立门前,看着是想把干活的种猪阉掉的样子。 卖棺材的老板把木棺全摆到路边上来了,上百副船形棺材由大到小排列下去,场面十分悲壮。 老板便坐在棺盖上,很有兴致地打量过往活人,不时点头微笑——笑得十分深刻。 骑牛的老头走过来时,老板便盯住他看,问他是否要买副棺材。 牛背上的老人扭转身躯打量木棺,又看看老板,突然一仰脖子,古怪地大笑起来……
近日来牛市热闹非凡,也因为土地要淹没的缘故,山民都赶着卖牛。 早上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被赶出山寨,从上游淹没区的山山弄弄里汇集到公路上,形成一条绵绵不断的河流,流向市场,又从市场流向下游各地。 牛们不愿离开故土,步履迟缓,不时回首眷望,大有去国怀乡之悲凉。 壮别的长啸满山满野,却又被冷酷的牛鞭抽得无可奈何。 牛价很贱,三百两百就能牵走一头。 牛肉六毛五分一斤。 这是牛族史上空前的悲剧。
那老头要卖掉牛王了。 他是不忍心在迁移前把它砍来祭神,才决定这么做的。牛王被牵进市场时,似乎领悟了主人的意图,悲哀地叫喊起来。 那叫声过于威严,仿佛战败的国王自刎前的绝唱,整个牛市为之震撼。 牛群愕然抬首,举起一片黑亮的犄角,恐惧地望过来。 牛王大声叫着,摇摇摆摆地走向牛群,蹄声刮起一阵风暴。 牛群纷纷后退,踢腿摆尾,像一群朝臣匍匐下来,迎接它们的帝王。 牛王引颈高叫。 群臣山呼万岁。 高亢的叫声此起彼应,一声盖过一声继而响彻山谷,牛市顿时大乱。 牛主们感到牛群有暴动的危险,都觉紧张,急忙拴牢木桩上的牛绳。
那老头从牛背上滚下来,稳稳站定,扫一眼牛市,取下葫芦喝酒,全然不理会周围的事态。 牛贩们纷纷围拢过来,打量牛王,指手画脚地议论着。 其中有几位专以相牛为职业的牛师,仔细审视牛王,把牛角牛脊牛毛牛齿以至牛尾巴全看到了,不禁点头赞叹。 都说是头好牛,只可惜老了点,不晓得拿来配种还得不得?一位相牛师蹲下来,伸手去摸牛腹下那团肉东西,好像要摸出个结果来。 喝酒的老头笑起来,嘲弄地说: 朋友,你算是会看牛了,看到牛卵上去了,小心它踢你一蹄子哟。 老牛阴沉地吼一声,扬了扬蹄子,相牛师赶紧爬起来,嗅嗅一手的臊气,直摇头。 众人都笑。
老头说: 牛师,你们讲它老啰,它是活过一千岁。 千岁牛王比后生强啊。 不信,去牵条牛妹仔给它试试嘛。 牛贩们“嘘”一声,以为老头讲酒话。 不过那牛的气派确实让人动心。 它站立在群牛之中,高出一头,就像一轮被云海拥簇的太阳,灿烂有光。 有个白脸黑牙、瘦瘦的青年人走过来,手中翻弄着一沓钱票子。青年人说: 老头,给你二百,我牵走它,算你捡个便宜吧。 他把钱慷慨地拍到老头手里,让他数。 老头只用白眼看他。
老头: 二百块? 你想买根牛毛吧?
青年: 二百块,买头老牛,人家都讲我吃亏了。
老头: 你是吃亏啰,二百块买根牛毛。
青年: 你看老公公胡须长到地蛮可怜,吃亏就吃亏点吧。 我牵牛走了啵。
老头冷笑起来: 后生哥,你讲话不怕烂舌头。 二百块想牵走它,亏你敢讲出口,我给你讲这条牛的来历,听过怕要惊你魂落。
他说这牛是九齿神牛,当年创世祖先亲手把它造成。 他说祖先用它开山犁河,造福后世。 他说这牛是万牛之王,是牛的祖宗。
青年听了哈哈大笑,双肩像麻雀鼓翅一样抖动: 老头儿,你好会吹牛,我看你就是牛的祖宗。 你的牛又老又朽,莫讲耕田配种,杀来吃还嫌咬不动。 给你两百你不卖,你想要几多嘛?
老头并不恼怒,慢悠悠地把白脸青年从头到脚看过一遍,然后说道: 后生家,我看你又嫩又滑,杀来吃倒好下酒。 我的牛比不得你。 你要问价没价,我是来给它找新主人的。 牵得走它白送你,牵不走嘛,你跪在地上叩三个头,喊它一声牛公公。
青年突然不笑,把手一拍: 老头,你说话算数? 嘿,老子当真牵走它,你莫哭爹喊娘!
老头儿把钱扔给他,似笑非笑,举起葫芦喝酒。 众牛贩哗然起哄,等看一场好戏。 白脸青年吹着口哨走上前,卷袖擦掌,准备动手。 突然蜂鼓“咚”的一声震响,像一声惊雷,打得青年一个趔趄。 众人吃惊地展眼望去,只见面前人影闪动,长须飘冉,喝酒的老头击鼓踏歌,疯疯癫癫地唱起来:
嗐! 牛公,牛公,牛祖宗! 嗐! 祖先造牛——炼红铜,造条神牛——得奇功。嗐! 嗐! 嗐! ……
白脸青年在歌声里朝牛王走来。 他看到牛背隆起一道弧线,接向远处的山脉,歌声在牛背上跳荡,亮得打闪。 他眯缝双眼,牵起牛绳,像个洒脱的牧童开步前进——豪迈的步伐才跨出一步,却被绷紧的牛绳拉扯回去,身子风车似的旋转一圈。 白脸青年吃了一惊,转脸看牛。 牛在冷笑;众人哄笑起来,吹着口哨,以为人被牛戏弄是件有趣的事情。 白脸青年勃然大怒,狠狠骂声牛的母亲。 他吐口唾沫,再次上来拉扯牛绳。 他把吃母乳时存下的力量都使出来运到掌上,手臂裹住绳索,他感到自己正在拔山摇海,他的白脸变成红脸又变成紫脸变成青脸,五官以鼻子为中心拼命收缩像是要团结到一块拧成一股绳,但鼻子已经承受不住五官的挤压痛苦地颤动都快要弹出去了。 牛王还是不动,偏着头颅怜悯地望着青年,叹息一声。 精疲力竭的青年扔下牛绳,招呼同伴们上来帮忙。 十几只型号不同的手同时握住牛绳,在白脸青年的指挥下开始拔河。 拔河的喊,“嗨——”牛说:“哼!”拔河的队伍向后倾斜越来越斜几乎贴到地面。 牛王岿然不动。 看拔河的长呼短叫笑声四起。 咚咚的鼓声里老头狂歌醉舞,歌声像乌桕红叶漫天飘落。 白脸青年汗流浃背。 他扔掉牛绳操起牛鞭怒气冲冲地扑上来,对准牛王打了一鞭。 牛王一怔。 霎时间人们看到受辱的牛王拔腿而起裹着红土冲刺过来——牛的动作十分优雅,像放慢的镜头,角尖贴地擦过,缓缓扬起;拔河的好汉们便像一朵朵浪花从角尖上涌起,飞向天空,画着美丽的弧线飘然而去。 牛市里传来的尖叫声,被惊吓的人群慌忙逃命。 这时的牛王像是疯了,它用牛角扫荡圩场,用蹄子踏碎木桩,接着便站立在圩场中央悲天怨地地嘶喊。 老头儿赶上来,拉住狂暴的牛王,轻轻抚摸着。 老人似喜似悲,长叹一声。 老人说: 朋友呀,你不愿跟牛贩子去,是想挨刀做祭祖红牛么? ……牛王的叫声变得低沉了,充满感情,它用舌子舔着老人的衣角,用头颈擦摩老人的身躯,滴下一串泪水。 老人听懂了牛话。 他把葫芦举起来,向下倾倒,让浓烈的酒浆沐浴牛体。 那时节山峦沉寂,苍凉的谷风吹过河湾,圩场沉入静穆之中。 老头把牛王牵到乌桕树下,洒酒祭刀,唱起了祭牛的歌:
从土里来的,回到土里
从水上来的,回到水中
从天上来的,还给大神
牛王,还你给大神!
……
祭牛的老头在歌声里跳起引魂舞: 上三步,退三步,左三步,右三步,过了金桥银桥奈河桥。 仰目观天,颤三次膝,翻三次掌,叩三次头,招呼天神来收魂。牛王在祭歌声里渐渐醉去,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
一束神光透出云层,照亮峡谷。
乌桕树在神光中焚烧……
祭神的舞蹈突然变得狰狞狂野。 老头操起砍刀朝牛王走来。 歌声中止,化成一声吼叫。 砍刀举到半空,杂着闪电带着风涛哗然而下! 牛王浑身一颤,头颈断裂,一道美丽的血柱冲天而去。 霎时间牛市猛然惊醒,牛臣们向着归天的牛王奔涌过来。 牛角像浪峰追逐涌动,映着灿烂霞光,化作汪洋血海。 血海中的牛王挣扎残喘,耷着半边断裂的头颅狂歌醉舞。 牛绳绷断,牛血喷洒,木桩带着红土从地里弹出抛向天空。 垂死的牛王在呼号声中踏着血路歌着舞着,朝峡口的大河俯冲下去。 轰然一声巨响,石裂山崩,河水滚沸起来,烟雾升腾。 牛王的幻影随着烟雾升起,追赶天际的神光飘然远逝……
火蝴蝶似的乌桕叶片漫天飘舞,老人消失在乌桕的阴影里。
八十年代中叶,受电力部委托,一支考古队深入红水河上游,对五百里淹没区进行文物普查。 考古队在牛脊山峡谷发现几处重要遗址,出土一批珍贵文物。其中有一面珍贵的羽人纹铜鼓。 铜鼓高0.9米,直径1.2米,呈酱红色。 鼓面饰太阳纹十二芝。 鼓腹饰羽人翔鹭纹十二组。 羽人双双对对,似腾似飞,展现出一派恢宏博大的文化精神。 考古队长在写给上级的报告中指出: 在考虑淹没区经济损失的同时,还应该把文化损失计算进去。 数月后,国家拨出专款对牛脊山文物进行大规模把握整理。 史学界、民俗界、民间文学工作者以及艺术界都相继前来。根据羽人纹饰编排的舞剧《红河图腾》由自治区歌舞团演出,一举获得成功。
她沿着河谷向牛脊山方向走去。 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天。 早上她乘一辆电站工地的便车进山,车在山口抛锚后,她就决定走进来。 这是初秋的一个下午,天仍然炎热,雨季里残留在坡谷里的滑坡痕迹到处可见。 河深了,河流变得平缓,山湾里出现了一些小湖泊。 淹没区在回流声中沉默着;阳光把厚重的云影投下来。她走得有些吃力。 远处山岭上,山民正在抢收早谷,脖子上挂着土布袋子,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袋鼠。 山风把稀疏的谷物吹得东摇西晃,一排排裸露的背脊便在谷浪间闪动,一忽儿消失在山阴皱褶里,转眼却又在岭脊上出现,像强风下弹起的劲草,把身影投向沉郁的天空。 职业的感觉使她看出那是一组有象征意味的舞蹈。离开山寨十多年了,日子在嘈嘈杂杂的都市里穿过,很像做梦一样含糊。 在都市,你穿着入时的服装,出入剧院、舞厅、音乐茶座;你演唱,伴舞,在春节联欢会上唱一段民歌点缀气氛,或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看广告接下来看连续剧。 你穿行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为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奔波,比如某厂家出钱,你可以在电视上做广告,把一筒牙膏全挤到牙上连说三个好。 你也可以在旋转的彩灯下做时装模特儿,到头来得一套高档时装作为报酬。 你出发到另一些城市演出一般演轻音乐因为它们投合青年胃口所以很叫座。 另一些城市与你居住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繁华更热闹因此也更让人麻木。 当然遇到出国演出之类的事会让人精神亢奋一阵,那时节人人都像打了吗啡,因为名额太少必须去争去抢,或是变成阴谋家暗地活动,每分钟起码能怀孕一千个鬼胎如果全生下来地球会超重有可能滑出轨道。 在这类事情上你一般不动声色,其实你也用不着动声色因为你能歌能舞能编导,你是少数民族自然优先考虑往往还名列前茅。 你胸有成竹地看他们斗直到焦头烂额两败俱伤你却优雅地登上飞机,回来时载回荣誉载回彩电收录机以及法国香水等等等等。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你苦恼地感到: 你始终不懂得城市。是的,你不懂城市。 你不清楚那些网在城市这张巨网中的人每天在想什么要干什么,你觉得那是些谜你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你在拥挤着前去的人潮里常常回头寻找,仿佛丢失了什么。 一个赤足小姑娘唱着歌在遥远的红河岸上奔跑,手中举着一张乌桕叶片;歌韵随着叶片上的经脉婉转回旋,唱出祖先开河的故事。 那是你吗? 小姑娘。 有个诗人告诉你,美是距离,你却在想美也许是失落,你就这么来了,你来看这河啦。 你来寻找将要消失在红色湖泊里的文化精神,你要把蒙伦的史诗编成舞剧用这条野性的大河淹没城市的轻浮。 当然你也要去看望你的母亲,在记忆里她像河一样古老因此成了河的象征。 你很久没有回来啦。 你终于回来了并且是走着进山的。 她看到河湾里出现一座寨门。 牛脊山雄伟的峰脊像座金字塔,耸立在山寨褐色背景上。
五十五岁的母亲立在石门下看河。 河在上涨,水光斑驳,回流声如挽歌呜咽,飘浮在五百里群山之中。 母亲一动不动,身躯支撑着将倾的石门,像一根石柱。她身后站着一群祭河老人。 一缕火光在夕阳里静静焚烧。 山风把纸钱的灰迹吹下峡谷。 远远地,一支唢呐吹着葬礼曲牌,有人单调地吟唱着什么。
女艺术家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山寨。 看到石门下祭河母亲的时候,她忆起了那部美丽而浪漫的故事。 当年族长的女儿曾爱上一个外族少年,要为他生养孩子。牛脊山洞里的神圣的情爱产生了一个混血生命,族谱因此留下了惊人一笔。 这便是你的来由。 二十年前,这个谜也似的故事曾诱惑你走向山外,去寻找白马少年的踪迹。 后来你看到一幕河的葬礼,你相信那故事已结束在高耸的悬棺里。 母亲早已不是你幻想中的山野少女,但仍然高贵漂亮,身体结实得像口铁锅,这是河的赐予。
母亲怀着身孕,肚子膨胀得像个皮球,祭河时便优雅地波动。 并不奇怪这样的事情。 有个叫岜的男人赢得了她,母亲又要为他生孩子。 五十五岁的生命仍旺盛如火,这是你望尘莫及的。
她来到母亲身边。 她喊: “阿母!”
母亲从仪式的静穆中醒来,看清了远到的女儿。 她知道这个河的孩子会赶回来,和族人一起唱河的挽歌。 母亲把一捧纸钱交给她,指指河,她便把纸钱投入火中。 这时,她觉得自己成了族人一员。
山寨骚动在大迁移前的氛围里。
八天来总是刮风,从云贵高原南下的寒潮把红土吹得纷纷扬扬,满天飘洒,山顶上的乌桕古树发出沉痛的哀鸣。 从省城里来的艺术家躺在那间熟悉的麻栏
里,横竖睡不着。 几天里,她和母亲一块奔走在族人之间,筹办迁移前的诸项事宜,与族人一同体会着丧失故土的痛苦。 虽然政府重视移民问题,各项损失均已得到补偿。 国家还施行开发性移民计划,将引导水库区人民从事湖泊养殖、高山种植、水上航运等多种经营活动,一切都细致周到,却还是抹不去一股浓重的乡愁。 毕竟是生息过几千年的土地;毕竟是葬埋过先民遗骨的家园啊;毕竟在这里播种过辛苦收获过欢乐。 贫瘠的日子孕育了伟大的梦境,于是有嘹歌勒脚歌哭嫁歌卜牙歌,有铜鼓崖棺羽人纹饰崖画图腾。 然而转眼间这一切都要葬入河底了。你千里迢迢来寻找它,却看到它的消亡。 你几乎不能接受。 她时常来到乌桕树下徘徊思索,拾起飘落的叶片。 她要把这块土地即将消失的历史保留在艺术里。
山寨里传来铜鼓的打击声,那是师公班的老人们在演习鼓谱,为牛魂节的到来做准备。 因为是在故土上的最后一个节日,届时上游五岭十八寨的族人都要赶来参加,势必要过得隆重些。 一面珍藏在山洞里的羽人纹铜鼓已经取出来,供在神台上。 母亲让人用酒洗去锈斑,露出被岁月腐蚀的图腾纹饰。 师公们在鼓点的打击声中且歌且舞,歌颂祖先开河的业绩。 这时候,山寨里有人开始拆房子了。有人开始整理行装了。 有人正在宰杀公鸡,要饱餐一顿。 用山谷酿成的好酒从坛里倾倒出来,分在许多碗里,连初生的婴儿也有一份。 年轻的姑娘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考虑着迁居的地方临近县城,那么花帕头巾也许没有用了吧? 该像城里人那样把头发烫卷,或者扎个辫子什么的。 但头帕还是舍不得扔了,又悄悄塞到包裹的底层。 老人是要把一切破旧的都带上,什么碗呀,筷呀,壶呀,缺了一角的铁锅呀,用过几代人的水烟筒呀,以至神台铜斧牛刀等,这会引起儿辈们的反对,于是便有一番争吵。 争吵的声音渐渐被焦灼的鼓点敲打得狂暴起来。 等到黄昏降临,山寨突然变得安静了。 人人纷纷走出麻栏,汇集到寨门下等待着。 几个背牛角的后生爬上牛脊山顶,背朝落日,举起号角。 一阵沉郁的号音响过后,红日西下,那个最后的节日便踏着角音披着暮色从五百里山原里缓缓走来。
牛魂节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五十五岁的母亲临产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的事情。 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辉煌的一夜。 她是在那个晚上真正认识母亲的。 她通过母亲重新认识了那条河。 后来她把全部感受都注入舞剧《红河图腾》的编排中。 她找到了一条贯串蒙伦史诗的精神链条,完成了一条河的塑造。
那个晚上是酱红色的
记忆深处有一堆闪烁的火光
还有一只正在绞杀蝙蝠的红蜘蛛
她蹲在麻栏中央的火塘边,把一口铜锅架到火上为阿妈煮粥。 她猫着腰用一节竹筒呼哧呼哧地吹火,脸上浮动着暗红的光影。 透过柴烟,她看到一小块浓缩的红得滴血的天空。 蝙蝠的影子在暮色里翻飞,牛脊山浓重的阴影覆盖过来。 河滩那边,从上游各寨赶来过节的山民正在会集,火把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鼓声穿透暮色时断时续地传来,牛角的余韵被风吹得悠悠长长。 她嗅到苦涩的艾草气味,呛得直咳嗽。 有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游动。
从黄昏开始,母亲已进入产程。 与母亲这个家族有关的亲属全赶来了。 在族人的观念里,重要人物的生产是一种征兆,正赶上大迁移前夜,孩子便意味着迁移后的前途。 因此产前的仪式十分隆重。 先是一只公鸡被宰杀,提进产房,滴血淋个红圈,驱赶邪气。 四个高大的女人把铜鼓抬进来,放置在红圈里,又用艾草熏跑屋内的蚊虫。 这时有人通报: “产婆婆来了。”话音才落,婆婆已经进到里边。 她是个极强壮的老人,一辈子接生过无数婴儿。 婆婆走到产妇面前,听听胎音,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开始用铜盆净手,把产具一件件过火消毒。 女人们这时全围上来,坐在产房门口唱怀胎歌,从一月唱到十月。 歌毕,产妇被拥簇着进入产房,开始了她的受难时辰。
男人们这时全候在楼下,焦急地往山里眺望。 那个叫岜的男人没有赶到 (在山里,有一片果园,岜日夜守护在那里。 岜等过阿妈四十年,阿妈用孩子来回报他)。
……她听到阿妈的呻吟声从产房里传来,开始时很弱,很远,像干燥的沙漠风吹过荒原。 火苗噼啪爆花,眼前一片惊颤的光亮。 她坐在火塘边,用木舀搅动锅里的米粥,游丝似的思绪在呻吟声里漂泊,不安的预兆像是遥远的夜色弥漫过来一点点浸入肤肌。 好冷。 她打着寒噤。 她身边围着一群沉默的老人,如同风化的岩石伫立不动,微弱的喘息若有若无……呻吟声渐渐增大起来,尾音颤动,拖得很长,似乎卡在喉里,欲吐不出;突又冲起一声野唱,仿佛撕裂了什么。 她感到腹部一阵紧缩,手臂上涌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觉得那叫声尖利刺激咬得人难受。 你想逃避扔掉它却做不到。 叫声像一只鹰爪抓住你刺穿你直抓到心尖上来。 恍惚间她感到自己也生产,与母亲同步体验着孕育生命的快感,但她承受不住那痛楚的呼号脸色变得如纸苍白。 一个妇人把槟榔递过来,说: “咬!”她咬住,尽量不使自己叫出声来。 那只火蜘蛛突然出现在视觉里,它倒挂在屋顶中央伸展八脚躯体呈琥珀色,须爪映着火光毛茸茸地蠕动。 一只蝙蝠从窗外飞入,撞到网上,发出尖利的叫声,蜘蛛迅速爬过来,咬住猎物扭转身躯吐出一串晶亮的水丝。 蜘蛛和蝙蝠在产妇急促的叫喊声里展开搏杀;水丝层层覆盖,像一片白雾越裹越浓,被白雾缠绕的蝙蝠费劲地挣扎黏糊糊地弹动。 她觉得有一股难以忍受的力量在白雾里滚翻膨胀,就像地底的岩浆冲击地壳快要喷射出来了! 她终于受不住了,扔掉木舀喊叫一声冲向门外。 这时,她听到阿妈的叫声突然中断,接生婆婆像风一样从产房刮出来。
婆婆伏在火塘边大口吐唾沫,吐得很响,像是要把整个心肺都喷射出来。 火苗被吹吐得倾斜动荡,忽暗忽明。 女人们猜想情况不好,围拢过来。 婆婆“嘻”一声,连连摇头,大喊要酒。 有人递上葫芦,婆婆仰起脖子喝出一串浑浊的喉音。喝过酒的婆婆镇定下来,喘口气,把脚一跺,说:
“举火!”
女人们应声站起,抽出火塘里燃烧的木柴向产房走去。 在一阵慌乱的足音里,她觉得被人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扑向产房,就在门帘掀开的瞬间,她看到眼前血光四射,血腥气味朝她扑涌而来……
喑哑潮湿的鼓声从那河的底部如歌升起,绛色帷幕缓缓绽裂,一片混沌未开的史前景象直逼过来。 亚热带丛林潮湿的气味鼓胀了剧场的整个空间——一个象征河流的人体匍匐在绵绵起伏的红土之上。
图腾之舞缓缓展开,鼓声敲开尘封锈锁的岁月,讲述着土地的古老,讲述着绵绵不断的河流走向。 史前岁月裹着兽血踏着荆棘朝你走来。 朝着你——那个拉玛古猿
坐在四百万年前的山脊上,古猿用颀长的前肢支撑地面,匍匐跳跃,朝谷底的大河跌撞奔跑,摇晃的身躯在行走中渐渐舒展,终于直立起来,迈出了走向人类文明卓越的一步! ……鼓声如歌行进。 元谋人钻石的火光照亮荒原,石器的打击声荒凉遥远。 稚拙的动律把你带回洞穴深处,熟肉裹着焦糊气味亲切诱人……近了……更近了……转眼间青铜时代又踏着鼓声降临: 杀戮的吼叫,血腥的征战,部落的并吞;人类在野蛮中进步,文化在残杀中汇流,人种在杂交中强壮。 青铜之舞亢奋激昂如河涌动,推着日月星辰向前奔腾,似要冲开一切阻碍,却又被重重大山堵塞迂回。 渴望和迟疑的双重主题交替出现,把舞剧推到了高潮。突然出现的童声合唱仿佛从天而降,像一朵金色的云彩覆盖下来——童年的人类散落在大山里了。 一个个部落错杂相间,撒布在山坳水弄。 他们刀耕火种,渔猎为生,却不屈不挠,生息繁衍。 象征河流的女人扩展双膀,曲肢站立,仿佛一个图腾形象升起在那颗红色球体之上。 动律的支点移到腹部和胸部,扭曲拧动,左右旋转。 大幅度的旋转裹着跨世纪旋风把一个个巨大的问号抛撒下来——呀! ——呀! ——呀! ——童声凄厉,如诉如泣,是土地阵疼的呻吟吗? 是人类生存的喘息吗? 是母亲临产的呼号吗? 剧场被震动了,摇撼了……
如烛光摇曳初日升腾兽血扬洒,那辉煌的火把照亮了潮湿黑暗的产房四壁。她迎着火光一步步靠近难产的母亲,她觉得眼底是一尊受难的神像: 母亲站立在产房中央,双手攀住两道麻绳,大叉双腿做蛇状扭动——这是立产。 她看到母亲面孔痉挛,五官错位,眼眸冶炼痛苦,通身暴涨的血脉如河汊水网。 接生婆婆跪在地上,把一辈子吃山谷喝米酒聚集的力量推到掌心,压住母亲的腹部反复推揉。婆婆喊: “嗨!”婆婆又喊: “嗨! 嗨!”母亲随声伏仰,激情喊叫,乱发如火苗飞舞,下垂的双乳醉意地荡漾。 喊声烧红屋顶的白雾,蜘蛛蝙蝠便在红雾里拼杀。生的渴望挣破雾障,浓雾深处闪出一只潮湿的翅膀。 蝙蝠开始反扑;它用翅膀拍打蜘蛛驱赶死亡的阴影;蜘蛛打着斛斗跌落下去,接着又爬回网上重新开始绞杀……女人们这时全涌上来,把住产妇下肢用劲撕开,露出壮丽的宫壁。 宫壁如火如荼,喷射血流;婆婆的双眸被血光照亮流光溢彩。 血腥气味弥漫升腾越来越浓直进入人的肺腑……她不敢正视这幕沐血图景,像只吓瘫的兔子躲在母亲的身影里栗栗发抖。
那孩子正经历着苦难历程,他挤压在岩石的裂缝里拳打脚踢。 眼前是一条黑暗漫长的迷宫,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母亲的心脏沉沉搏动,像围猎的鼓声忽弱忽强。 迷宫四壁响起奔兽的蹄音。 孩子幻想自己是个猎手,他射出一只金箭追逐光明。 很远的地方有河的声响有人语喧哗,孩子知道那是要去的地方他渴望着;孩子的勇气正在升起升起他要做个勇敢的猎人不负妈妈的希望。“我来啦!”孩子哑声大喊,一脚踢开岩石;光亮从脚下涌起,第一阵人间的吵闹在趾尖上掠过——接生婆婆愕然抬头,她看到那只猎人的小脚在产妇的腹下得意地弹动。
“倒胎!”婆婆惊叫一声。
喊声冲出产房,惊吓了外边的人群。 刹那间麻栏里外伏倒一片背脊,像狂风里倾倒的茅草。 女人们屁股朝天,伏仰头颅面对神台叩头不迭。 那时节她手足无措,早已惊骇得麻木了。 恐惧的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 她想阿妈要死了! 她看到蝙蝠已经不动,蜘蛛的阴影覆盖下来……她突然扑向母亲,放声大哭。
接生婆婆勃然大怒,上前踢她一脚,招呼女人们过来把她架到一旁。 婆婆跪在火边,取出产剪在火上烧烤,喷一口烧酒,剪口立即蹿起淡蓝的火苗。 婆婆喊:“抬鼓!”女人们迅速把鼓抬来,推到产妇腿下。 婆婆在倒置的鼓腹内撒下白米,转身摇动铜鼓。 婆婆唱道:“生在米堆里的娃仔有得吃呀,盎! 落进神鼓的娃仔得神保佑,盎!”女人们齐唱: “盎! 盎!”婆婆边唱边摇举起剪刀逼近产妇。 剪子伸向宫口咬住肉壁轰然炸响,母亲喊出一声悠长的牧歌:
噢……
红水河在母亲腹下流淌………
母亲在红水河里流淌………
像出浴的女神沐浴血浪华美芬芳…………!
母亲沿着绳索向上攀缘,昏厥的灵魂在牧歌声里飞升,她听剑神圣的音韵在天际回绕;她看到羽人的翅膀连成白云——一个老妇人推开木窗,指点窗外的河滩,牛魂节狂欢涌动的人潮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跳神的师公踩着花灯舞步打着铜鼓正朝母亲走来,一排排铳枪朝天勃起喷射火花。 峡谷里火把重重叠叠,铺开一幅浩荡火景。 山川立时绯红,峰顶像火炬举向火空。 创世神的幻象出现在天际,金葫芦的神光照彻渊谷——在这个辉煌的时刻,母亲突然记起她的小猎人还在黑暗的洞穴里奋斗不止,她听到孩子快要窒息的残喘。 她要帮助她的小猎人走出迷宫看到这幕辉煌图景——孩子你沉住气沉住气抱住那只射向光明的金箭不要松手,你飞过大河飞过天空飞向鼓声,孩子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过来了吗? ——妈妈我看到羽人的凤冠飘飘洒洒还有精灵般响亮的歌唱。 那地方真美真美我好想去可我快没力气啦。 我的手在打抖险些松开好险好险。 可我想着妈妈的嘱托我不松手不松手我要做妈妈的骄傲。 妈妈你帮帮我帮帮我呀我快不行啦。 你看那只黑色的老鹰正向我追来要把我抓回黑暗的洞穴。 妈妈你看老鹰用爪子抓我用铁嘴啄我我受伤啦身上淌血皮肉开裂血迹斑斑好疼好疼。 妈妈救我! ——孩子你别怕千万别怕,我在孕育你的时候已把勇气给你把智慧给你。 你快把箭头对准妖鹰把它杀死。 你看天界的金葫芦已经放光你的祖先在看着你呢看着我们勇敢的猎手。 你要生存就该搏杀就该勇猛该像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曾用双手拤死豹子曾用牛刀开垦荒坡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孩子你父亲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举着火把背着猎枪等待拥抱他的太阳。 你看那妖鹰已经发抖快杀死它别让它逃走。 你把箭头对准鹰喉刺杀进去。你闻到血腥气味不要呕吐那是怯弱。 你把腥味吸进肺腑吸进血液吸进灵魂。 孩子加把劲再加把劲你快要赢啦。 你看妖鹰已经摇晃已经跌落像一片乌云——呀! 它死啦妈妈它死啦我活着过来啦。 我脚下是人间吗是土地吗妈妈你的土地好柔软我快活得发抖。 可我想哭真想哭我能哭吗妈妈? 现在你哭吧孩子你是勇敢的猎手无愧于祖先你的哭声是妈妈的骄傲。 妈妈你等着吧等着听你的骄傲——
“哇! ……”
麻栏里外顿时响起欢腾的叫喊。 匍匐的背脊纷纷弹起,难以形容的喜悦膨胀了产房。 接生婆婆捧着哭喊的太阳举过头顶,指尖滴淌太阳的溶液。 哇! ——哇! ——哇! ——孩子勇敢地哭喊,射出一道道金箭。 婆婆感到眼睛灼痛不禁老泪纵横。 女人们冲出产房,奔走相告,互相祝福,感谢祖先赐给我族光明又赐给希望。 这时楼下响起男人的叫喊,那个叫岜的父亲已从遥远的山里赶回,他听到了太阳的歌唱。 他一头扎进产房捧起他的太阳快活地大笑。 他说孩子你真行你来了比你阿爸走得还快。 你是风你是云你是小太阳腹下还挂有金葫芦嘿! 他扔掉猎枪亲吻孩子身上的血污使劲亲吻,雄性的泪水滴入母亲的红河发出滋滋的声响。阳光推开麻栏的木窗流泻进来,抚摸我们的母亲绯红的身体。 母亲骄傲地仰起头颅承受阳光,化成一尊不朽的雕像。
女艺术家徘徊在红河边,脚下是铺天盖地的浪涛。 她带着无限怅惘的心情巡视正在沉沦的土地,她听到大迁移的号角声已经吹响,火把在角声里从千峰万
的皱褶里流淌出来,汇成一条火河,沿山脉走向行进。 中国南方的天空被火光照亮。 她看到那个叫岜的父亲走在火河前列,挥动牛刀砍杀荆棘,腰上挂着大神的葫芦。 怀抱婴儿的母亲紧跟在后边。 火光迷离,人影绰绰,迁移的队伍仓促而杂乱,猪的叫声,羊的蹄声,鸡、鸭、鹅的吵闹混杂在铃声里行成交响。 她追赶队伍爬上牛脊山顶,她看到火河化成一丝血脉迂回于山原之间——血脉弯弯曲曲,不时眷恋回首,既而继续前行。 大地向东南方倾斜下去,大地尽头泛起幽蓝的光,那是海。 火河正朝海的方向流去……她被这史诗般宏伟的变迁激动了,泪水纷纷滚落下来。
山顶上那棵乌桕古树开始焚烧——
火从古树的根部展开,沿树干向上蔓延,秋季的大风推助火势,刮起呼啦啦的吼声。 错杂的根须在火舌的舔食中痛苦扭曲,树干一节节断裂,枝丫纷纷爆花。火的膀臂呼啸雀跃拥抱树冠,血红的叶片在火光里爆开笑声;每一片叶子便是一个古歌,古歌的灰迹漫天飘舞。 崖壁烧着啦,石块亮得打闪,岩浆滴淌红色泪滴。那棵传说的大树终于在大火中崩溃,倾倒下去,发出轰然巨响。 大风把灰迹吹卷起来,向河中倾撒,河水把灰迹带到下游又带到南海,洋面覆盖了一层黑色潮流。这些灰迹证实了上游一个神话时代的结束。
红水河成了红水湖。
| 文学史评论 |
最早获得文化自觉的梅帅元,也写出了颇具分量的中篇小说《红水河》。
小说分三章。 第一章《截流·红水河葬礼》以红水河龙滩电站总工程师为主人公。 总工程师数十年前曾经怀着工业救国的梦想考察红水河,被土匪劫持后幸免于难,与牛脊山土族族长的女儿小河女有了情爱关系,并在牛脊山洞里让小河女有了身孕,之后总工程师离开了小河女。 数十年后,总工程师设计的红水河电站开始截流蓄水,五百里的牛脊山区域将被淹没。 总工程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来到红水河电站,看看自己设计的大坝变成现实的关键一幕,在激动人心的时刻,总工程师离开人世,他被安放在合扣着的独木舟里,按古骆越葬俗,木棺被悬挂在岩壁上。 第二章《牛市·蒙伦古歌》写牛脊山地区即将淹没,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面临结束,一位怪老头出现在圩场上,打算卖掉一头九齿牛。 牛经说九齿牛为牛王。 结果是十多个年轻小伙子合力也无法征服牛王,怪老头终于理解了牛王的意思,改变了卖牛的想法,杀了牛王,让牛王做了祭祖的献礼。 第三章《大迁移·图腾之舞》以族长女儿小河女以及她与总工程师生下的女儿——女艺术家为主人公。 当年的小河女、如今的母亲已经五十五岁,又有了身孕,即将生产。 女艺术家回红水河看望母亲并打算创作一部红水河题材的舞剧。 在牛魂节的号角吹响的时刻,五十五岁的母亲临产了,女艺术家也找到了一条贯串蒙伦史诗的精神链条,获得了舞剧《红河图腾》的创意构想。
这个小说将壮族的神话传说与壮族的现实生活做了有机的联系。 红水河创世神话与红水河电站的修建、红水河壮族生命的诞生与现代艺术作品的创作有了对应的关系。 这种自然、历史、现实、艺术的多重融合,使小说获得了复合的情感内涵。
梅帅元的小说兼得广西两条重要河流红水河和漓江的滋养。 红水河给予梅帅元小说强烈的时代感。 这种时代感表现为现代化对古老深厚的传统生活深刻的影响。 梅帅元的红水河小说具有雄浑的史诗风格,浓墨重彩,立意宏深,境界壮阔。漓江给予梅帅元的小说深刻的人生感悟。 如果说梅帅元的红水河小说主要是表现社会动荡的一面,那么,他的漓江小说则倾向于表现人生恒常的一面,在风格上接近抒情诗,色彩淡雅,韵味绵远,意境隽永。
——黄伟林:《百越境界》,收入刘硕良主编《广西现代文化史》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46—47页
| 创作评论 |
就梅帅元来说,如果安于现状,恪守本分,也就不会去舞文弄墨,不会去自找许多困难和苦恼;那么,也就不会如今天这样取得文学创作的成果。 同样的道理,以这样的个性进行文学创作,迫切需要的自然不会是如何把客观对象忠实地再现,而是如何把主体的情感、愿望、见解、想象等生动地展示。 在写作过程中,自然也不会谨慎地踏着前人脚印走,不会拘泥于某些经验的指导或理论的规范,不会给自己背上不必要背、实际上也背不动的包袱——如以生活的指导者自居,把写出的每一篇文学作品都当作是给生活中的困惑开出的一帖药方,或指引的一段坦途之类。 他让自己那作为审美主体的艺术情感在生活莽原中“流浪”,在民风民俗中浸润,在想象和联想中升华;然后,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成了如今这些具有较高审美品位、闪烁着艺术独创性光彩的小说、剧本。 这种创作方式和这些成果,岂不是“潇洒”的生动注脚?
——江建文:《追求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评梅帅元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1993年第6期
| 作品点评 |
总之,在《红水河》中作者运用的是另外一种写法,一种更直接地抒写情感,更有力地强化内心矛盾,更接近与更好地再现古代民俗与风情的写法。 如为了强化某些紧张的情绪或某些戏剧性场面,为了渲染某种既古朴又热烈的气氛,作者在语句结构、标点运用等方面下功夫,以造成不同的缓急效果,形成不同的节奏。 有的段落全段未加一个标点,读来虽有些吃力,但确有一种紧张、热烈的韵味和情绪。
这种写法同样能创作出一些动人的情节和场面。 如总工程师不平常的经历,与红水河,与河畔的古老民族以及他们古老文化结下的不解之缘,都写得相当动人。 尽管有象征意义,仍不失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而不仅仅是一个艺术符号或文化符号。 又如对母亲生育过程的描写,把生育过程中种种带上落后时代烙印和民俗特色的具体操作做详细描绘,痛苦、惊恐、悲壮、坚强,相当动人。 难得的是既生动、具体又不失美丽、高雅,达到较高的艺术美的水准。
——江建文:《追求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评梅帅元的小说创作》,《南方文坛》199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