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暗河

聂震宁

作者简介

聂震宁 (1951—),生于江苏省南京市,自幼在广西生活。 1975 年就读于广西宜山师范学校,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曾任漓江出版社总编辑、社长,广西新闻出版局副局长,广西作家协会第四、五、六届副主席,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中国传媒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有小说集《去温泉之路》《暗河》《长乐》等。 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庄重文文学奖,短篇小说《长乐》获首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作品信息

原载《清明》1987年第3期,收入小说集《暗河》(广西民族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长乐——聂震宁小说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出版),1988年获首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

地下有河,穿行于地底穿行于黑暗穿行于万千生命之下。 地下之河,流向东奔向西横于北溢于南奔流横溢无所不在。 因此,称之为暗河。 广西西北山区有暗河,而据说地球无处不有暗河,只有深浅显露大小长短之别,尚待人类去发现。

勒达寨有一个暗河口,壮族人称它做莫弋岩。莫弋是桂西北山区传说中的壮族英雄,能大能小能粗能细忽软忽硬忽柔忽刚的半人半神,一箭穿三山,一泡尿射到天庭,早在京城上朝夜回广西同老婆睡觉的大王。 到处都有人传说他是自己村寨的人,到处都能指出他出世的地方风流的痕迹神勇的标志。 勒达寨的人就把莫弋岩指为莫弋出世的地方。 高十数丈岩洞口成椭圆周遭有茸茸绿草中间有涓涓细流长年溢出,而洞深十数丈又有暗河满满地流过,这便是那位半人半神的英雄的母亲孕子的宫殿分娩的通道。 从前的男女面对它不晓得是怎样的表情,而今的人说起它男人就得意地哈哈大笑女人就快活地脸红,娃崽们却借此谩骂自己的敌手。 虽然,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反封建迷信时不准提它,反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时不准提它,五讲四美三热爱时不准提它,可是今年我去勒达寨,那里的众人照旧同我提起它,一面说时脸上一面有赞叹之意炫耀之色淫亵之乐神秘之感。 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位被本民族引以为骄傲和光荣的神话英雄,这个民族的人们怎么会对他母亲生殖他的器官如此津津乐道,而这津津乐道之中又还蕴含着某些崇敬的意味。 虽说是不可思议,可是对于这一民族文化现象我也是津津乐道的,远远超过了对于暗河那神秘的自然地理现象的兴趣。

莫弋岩暗河在勒达寨人的精神和生存中的地位是很神秘的。 暗河帮助他们渡过了每一个旱灾,暗河还帮助他们生产了大量的雄性后代。 一个女人倘若希望生产一个男娃崽,只要她在太阳出来之前和太阳落山之后,下到莫弋岩的暗河浸泡自己的下身,大量地喝下暗河的水,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 这对于需要男人来打猎打谷和打架的山里人,对于需要更多的男人来支撑门户和繁衍后代的人们,暗河的功德简直就是恩同再造了。 我听勒达乡中学的一位化学老师说,那暗河的水一定呈碱性,碱性对于妇女生育男孩有很神秘的作用,我又听勒达寨一位蓄着花白色的小辫子的阿公说,那是莫弋大王的老娘肚里头的命水,自乎然是要养出男崽来的。

勒达寨和附近几个寨子的男女们自然要对莫弋岩暗河有很深的敬畏之感和亲切之情。 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三,青年男女们要聚在一起唱山歌。 别处都兴白天唱,这里却兴夜晚唱,叫作夜歌圩。 往昔是依靠火把照明,现今则有手电筒光在夜空在大山上在莫弋岩口挥舞划动。 夜歌圩总要在莫弋岩前进行。 当那些情火灼人的山歌把后生男女的心灼得热腾腾的时候,闪忽不定的电筒光将那被指为人类创世孔道的椭圆形岩洞的轮廓赫然照出,那热腾腾的心便会飘忽不定起来,姑娘便会浑身舒服而酥软,很想就地倒下去,将自己想象成那位巨人的母亲而雄壮地裸现于天地人世,后生男子则会雄性勃发,只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活力,直想轰轰烈烈地直冲进那黑黢黢的椭圆形岩洞里去。 通常,许多后生男女的头一回野合便是在莫弋岩里虔诚而愉快地进行。 这里的人们若是碰上了正在野合的男女,不是愤怒不是反感不是羞怯,而是当即发出高亢热烈的呼叫声,只一声“ ”,空阔幽深的岩洞回音激荡,痛快而神圣。 呼叫者痛快而神圣地离去。 那一声呼叫简直就是对那一对做爱者的赞叹,有点儿妒忌的赞叹。

岩洞里的黑暗特别沉重。 岩洞里不动声色流淌的暗河凝固了一样。 欧阳雄面对着沉重的黑暗和凝固的暗河,觉得自己也沉重和凝固起来。 不过,他觉得这样很好很爽神。 沉重并不是坏事,人有时会,愿意沉重。 凝固一时也很有必要,尤其是当他厌倦于喧哗和骚动的时候。 欧阳雄这时就为自己感觉得到的沉重和凝固隐隐地感动起来。

一星期前,青年作家欧阳雄还在桂林的漓江笔会上,疲惫地笑,疲惫地与同行们惊呼重逢,疲惫地与师范大学学生们谈创作而又疲惫地听取虔敬的颂扬,疲惫于灯红酒绿之间和红地毯人造大理石地板之上。 他不能不这样按主人的期望行事,不然人家会说他傲慢然后再判定他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他又十分地不愿意这样装出表情,一方面是为了他素有的淡泊心境,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为了同一个创作室同为三十六岁同写小说又同来参加笔会的乔力老兄的目光。 那目光时时在提醒他,你不是正在被纪检会审查桃色事件即将公之于众了吗? 你怎么还能碰杯微笑签名题字谈文学听任小年轻尊称你欧阳老师呢,你以为远香近臭到了广西别人就不晓得你入党转正延期的底细? 政治上的异端倒可以被人们视为英雄而道德上的叛道则难以有美妙名声。 你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为文正路为人正派的名声的坍塌痛苦? 你应当痛苦! 乔力老兄的目光尖锐地要他痛苦起来。 欧阳雄觉得很困,没得神气去应付这目光。 乔力又不是今天才认得。 一张黧黑的面孔不苟言笑的表情曾得到他和许多人尤其是许多女人的赞叹,深沉! 他就用这副小号高仓健深沉的面孔与种种女性作深沉的交往,深沉得谁也无法探测的交往。 然后,那一天,当欧阳雄正式提出离婚的消息在作家协会大院炸响时,他就深沉地同哥儿们说道,太刺激了! 欧阳这个中原老汉,笨瓜! 玩玩可以,离婚,没门! 老子女朋友有的是,谁提出要我离婚同她过,赶快滚蛋! 这便是他的全部深沉。 作协主席高远老师竟然引用这番话来说服欧阳雄。 欧阳雄当即就为高远老师难过,为乔力难过,为那些或许还真诚地爱恋着乔力老兄这位颇有些知名度的小说家的姑娘难过。 没有真诚的镂心刻骨的爱,真是人生的最大的缺陷。 有缺陷的人往往会对健全的人生出病态的目光。 因此,乔力的目光只是一种病态而已,欧阳雄有时似乎动了点恻隐之心,回报他一回宽慰的目光,表示心领了。

可是毕竟使人讨厌。 恰好一个地下暗河调查队也住在湖滨饭店,欧阳知道了,忽生奇想,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提前离开了笔会。 他巴望赶快躲开世俗的纷扰,这一躲便躲到广西西北山区里来了。

调查队在勒达山区一连发现了三个暗河口,需要弄清它们之间是否相连,尤其还想弄清它们与山那面的红水河的关系,这样就在三个暗河口投放彩色圆球形的浮木,然后分头在各个河口观察。 欧阳雄和一个叫作蓝登的壮族后生被分到莫弋岩来。 下午才到,蓝登去寨里联系吃住,欧阳雄就自告奋勇下到岩洞里来观察。可是他懒得把那只电瓶灯打开。 他一动也不想动。 暗河里已经拉好了拦河网,彩色圆球漂到这里,自然会被网住。 这时候他不需要任何一点光亮,这时候任何一点光亮都会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想摸摸上衣口袋里的两封信,忽然又觉得极其无聊。 算了。 记不准信塞在哪只口袋,他想摸一摸,可还是觉得无聊。 算了算了,他心里嚷道,像在驱赶什么不快的念头。 其实什么都算不了的。 两封信没去碰,而两个女人的面孔却冒到眼前来。 他首先想到的总是他的妻子唐颖。 那张白净的脸庞似乎不曾有过红潮(其实当然有过,譬如欧阳头一回拥抱人家的时候),即使很愉快的笑也总是平静的。 过去是深蓝色现在是浅蓝色灰蓝色的上衣衬着那份少见的平静。 头一回做爱,是新婚前的一个月。 她倒在欧阳凌乱的床上。 欧阳的脑袋里已经凌乱成一团旋风一团乱草一团火球,而她,竟然还在平静地微笑 (对了,脸颊上只一点微红)。也算得上是不动声色了。 当时他的心上即刻掠过一丝阴影,对她的贞操起了疑心。好在这疑心当即便让鲜红的事实打消了。 半年前,他提出离婚,她也只是平静地惨白了脸,噙着泪花摇头。 当时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巴望她大吵大闹一回,痛痛快快。 可是她不会。 她没有激情,做爱没有,伤心时也没有。 易雨来了一封信,请求她让出妻子的位置。 她竟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示。 欧阳在事后半个月才知道。他为这个不会愤怒的女人而愤怒。 面子,她说,你不要面子我要面子,欧阳,只要你改,我忍下来,面子,欧阳!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 然后是分居。 他住到作协的写作室去,唐颖竟然一声不响地带着女儿小柯来给他送衣服。 他觉得窝囊透了,有一拳打了个空的窝囊。 这封信很简单。 她的信永远是那么简明扼要。女儿十岁生日,盼望爸爸回来。 她知道欧阳爱女儿,便在信中永远只谈女儿。 小柯感冒了。 小柯亲你的照片。 小柯被同学欺负。 小柯考了全班第一名。 欧阳惊诧,这是一个妻子面对正在闹婚变刚刚被入党延期转正的丈夫的正常态度么? 她怎么能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呢? 如果换上易雨,将会怎么样呢?

易雨肯定会挺着胸笔直地匆匆走开去,或者黑瞳仁会燃起两点黑火,或者浓黑的眉毛扬起来,或者浓黑的披肩发飘起,潇潇洒洒。 易雨不如妻子丰满,但她有生气,活泼泼的生气。 她急促地喘气。 她激烈地扭动。 她颤抖。 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情不自禁。 这他能感觉得出来。 别同我讲你的女儿,她沙哑着声音说,别同我讲将来,我晓得你是不敢要将来的,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道。 终于,她来替他也替自己争取将来了。 她给唐颖大姐去了一封信,又发了一封电报“雄昨晚在我处,请放心,请三思”。 最后,又一封信寄到作协党组: 请处分欧阳雄,以便我们结婚。 直到这时,欧阳雄才感觉到那穿火红的羽绒服的姑娘是裹着一团火走到他跟前来的。 这团火一下就把他背上沉重的包袱和耻辱的假面具烧掉了,使他忽然有了一些悲壮感崇高感,忽然对鲁迅的“直面惨淡的人生”一句有了深切的感受。 欧阳雄临离开桂林时接到她这封信,嘱他放心到山里去,免得坏了心境,剩下的事全由她来应付。 这样的信,不要说看,就是摸一摸,欧阳这个男子汉也感到惭愧不已。 这时想起来不禁浑身燥热。 他忽然又想即刻离开这漆黑闷人的岩洞,他想清爽一下发木发昏发热的脑袋。

欧阳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觉得应当想些别的事情,然而什么也没想起来。一瞬间这沉重的黑暗扩大了,仿佛无边无际。 他赶忙打开了电瓶灯。 淡黄色的灯光照在缓缓流淌的暗河上。 彩色漂浮物还没有出现,而且也不晓得会不会出现。他关了灯,心情似乎舒坦了些。

他巴望彩色漂浮物能在莫弋岩暗河出现,他莫名其妙地祈愿这些暗河相互连通,甚至莫名其妙祈愿大地之下的所有暗河都相互连通自由流淌。 他觉得暗河真是奇妙无比的自然造化。 地面上,大山,森林,木楼,芭蕉树,男人女人,总是那么稳稳当当,像是不曾有过别种样子的过去和别种样子的将来。 可就在这一切的下面,流淌着一条大河,一条不动声色而又浩浩荡荡的大河。 欧阳雄在桂林头一回听说有暗河,立刻就感到隐隐的激动。 一般说来,欧阳雄已经很不喜欢为某种自然景物动感情了。 什么举首望明月啦,什么感时花溅泪啦,什么露珠小草啦,他总觉得这一类感动是一种中学生式的激情,可爱可笑的幼稚。 可是现在面对着暗河他也生出这样的情感来,而且是真诚的。 这种真诚的情感竟促使他远天远地跑到陌生的桂西北山区来。

蓝登那个壮族后生就一点也不能理解这位作家的感动。 蓝登是山那面红水河边上的人,调查队雇来的临时工。 人长得很精干,只是脸上嫌清瘦了点。 欧阳雄问他,在寨子里不好吗,出来奔波干什么呢? 那清瘦的脸忽然就有了淡淡的红晕。想找个女人,他说,想讨个老婆啵,他有点腼腆地说道。 他说他们寨子靠的是穷山恶水,女人家不愿进去,前些时有个后生病得差不多要死了,忽然大哭起来,吵净了一个寨子,后生讲他长恁大了,要死了,没曾见过女人成哪样。 蓝登说着,叽叽地笑起来。 蓝登平素间很少笑,若是谈到女人却一定会笑,先是腼腆地笑,接着就叽叽地笑,很满足又很不满足的样子。 老欧老欧,什么是接咬 (吻),哪样才叫作接咬? 他把一双细眼睛瞪得贼亮。 欧阳雄把接吻的技术要领向他传授了,他就开心地大笑起来。 嘴巴不臭吗? 他做出一副恶心的样子。 嘴巴臭得像茅厕坑,接闻 (吻) 不臭吗? 恶心的神情里包藏着向往。 蓝登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山里男人渴望女人,尽管他不会有欧阳雄对于暗河的种种感动,尽管他不懂得接吻,他们之间还是融洽了。 欧阳雄觉得同蓝登谈这些比同文学界同行们谈要好得多,同他谈感到真诚,一种生命的真诚。 在黛绿色的山林里,在洁净如洗的黑色山石上,在岑寂的岩洞里和涌动着的暗河旁,同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还会淡淡地脸红的山里后生谈男人女人的事,谈人的种种本能和愉悦,会有一种自然的感觉,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洞穿了黑暗。 欧阳雄心里一振,蓝登回来了。 虽说刚认识三天,并且是今天刚结伴出来,这时候蓝登就是他在勒达山区最亲近的人了。蓝登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则亲热地应着。 女人,蓝登急切地说,女人同一只熊一起走,在洞外面,你去看,蓝登喘着粗气说道。 欧阳雄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便被蓝登拽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岩口。 暮色已经很浓,远山近树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霭。 岩口的一条小路上,果然有一只黑熊尾随着一个女人缓缓地往寨子走去。 女人背着背篓,把胸脯挺得很高。 蓝登说,刚才我在近前看了,蛮嫩蛮爽看的啵。 蓝登又恨恨地说,妈的,不去同男人走,倒去同狗熊做伴,可惜。 欧阳雄不禁好笑起来,就拿话撩拨他,你打死那只狗熊,女人不就同你做伴了? 蓝登越发发起恨来,只要那个女人肯,我白手打死那只熊!

勒达寨的许多人家有驯养小动物的乐趣,养狗饲鸟自不待说,有的养果子狸,有的驯一只毛獐,他们相信人同自然总有灵性相通。 欧阳雄和蓝登看见的那个女人,叫作蜜,她家驯养的便是一只黑色的狗熊。

三年前,蜜的男人在新婚后的一个月里打死了一只母熊,同时亲亲热热地抱回了一只熊崽。 母熊被全寨人血淋淋地剥了皮分食了,熊崽却让做新娘的蜜喂养起来,新娘巴望做一个好母亲,早早就蓄满了浑身的温存母性,熊崽便如一个婴儿享受起母爱来。 她把它叫作侬,侬在壮语里是对孩子的称呼。 她把侬养在紧接洞房的堂屋里,让她时时同种种人熟识,巴望它通人性近人情同一个人一样。 熊崽大了一些,有时野性发作,趁人不备独自钻到寨边的板栗树林里去玩耍。 蜜回来不见了她,立刻就四处唤它,侬,回家啵! 如同呼唤一个娃崽,柔柔的喊声在黄昏的雾霭里飘荡。 她的侬有时就一蹦一跳地跑回来,茸茸的黑毛轻松地飘抖,让人觉得同那母亲的声音一样柔情。 有时,熊留恋山野留恋它原本应当居住的地方,忘了异类母亲的呼唤,那异类母亲便寻到板栗树林里来,拍打它的大脑壳,嗔骂它发癫发瘟,这样它就乖乖地让蜜赶着回去。 若是熊钻到莫弋岩那边去,蜜就必定变了脸色,撅一根竹枝抽打这冒险的娃崽,她怕侬跌下暗河死去。

熊长大了,虽然照旧尊重母亲一样抚养它的蜜,但是蜜已经有了真正的娃崽,顾不上它了。 这样熊就同蜜的男人做伴。 蜜的男人去种苞谷,它就在地边追逐花蝴蝶或者蚱蜢,永远没有收获地忙乱半天。 蜜的男人去打柴,它的背上就驮上一捆木柴。 半路上它发作了野性子,把木柴掀到地上,男人就像骂一个不成器的娃崽一样咒骂它。 它当然绝不应嘴答舌。 它会像一个知错就改的娃崽乖乖地重新驮上木柴。

无论怎么样,寨里人总还是把这只熊的可爱归功于蜜。 蜜的名字起得很好,寨里人都这么说。 她的全名应当是蒙蜜花。 壮族人称呼熟识亲近的人,习惯只叫那人名字的一个字。 按说蒙蜜花应当被称作花,可是壮族叫作花的姑娘太多了,为了区别,她便被叫作蜜。 被叫作蜜的女人是少见的。 壮族人把母亲就称作蜜。一个姑娘很早就被寨里人叫作母亲,她母性的天良早早得到了启蒙,一颗母亲的心早早就成熟起来。 蜜的胸脯还不曾有一点动静,她的性格里就有了一个母亲的柔顺和温存,就是走路,也总是十分平和的样子。 当姑娘的胴体全部成熟起来之后,她越发拘谨,走路总是尽量含着胸,为的不使那丰富的乳房影响别人的心思;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尽量并拢得紧一些,时时做着维护纯洁抗御外侮的准备。 她从老林子里嫁到勒达寨来,嫁到以一座巨大的岩洞口作为对巨人的母亲崇拜的地方来,新婚一个月,她就以蜜的名字和对熊崽的抚养在全寨人面前树立了蜜——母亲的形象,以此证明她将无愧于在那巨大的岩洞口做一个母亲。 而尤其奇妙的是,当熊崽长成了比蜜还要粗壮的汉子之后,蜜又有了一个母亲对于成年儿子的顺从体贴和依靠的感觉。

熊似乎也有了一个成年汉子的许多感觉。 壮族的汉子们对待家里的女人总不是太温和的,在他们看来温和简直就是一种轻浮。 男人对蜜总是冷冷地说话冷冷地板起面孔。 熊跟了男人,也对女人冷淡起来,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蜜唤它吃东西,它不肯立刻过去,而是慢吞吞地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气。 客人来家,它只是斜了一对细眼睛把来人打量一番,摆一副不屑理睬的傲气。 蜜那两岁的娃崽爱同它玩耍,它则完全听之任之,让他骑,任他打,随他揪它的毛,就像一个父亲娇宠爱子。 山里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的心机与黄口小儿追乐,他们习惯于用硬朗朗的石山黑森森的山林和硬邦邦的训斥来驯化后辈。 在这一点上,蜜觉得熊比男人要好。 有时,她还想到过如果熊是一个男人,必定是一个比她的男人还要好的男人。

蜜有时真正地为熊不是一个人而遗憾。 她的生命成熟了,嗓音粗哑,动作沉着,有时脾气变得很坏。 有一回,蜜到树林里找它,看见了极为惊心动魄的情景,熊正在舔食自己雄性生殖器官流淌出来的黄绿色的液体。 蜜即刻觉得一阵眩晕,那感觉同头一回和男人做爱差不多,有羞涩感和羞耻感。 她心里慌跳起来,赶紧不声不响地躲开去。 熊后来是自己回来的,一副十分舒贴的样子,深邃的眼睛里流着幽幽的光亮。 而蜜竟不敢多看它一眼。 晚上给它喂食时,她调了一盒蜂糖水喂它。

就在欧阳雄和蓝登来之前的一个月,蜜的男人跌山死了。 他爬到岩壁上挖野蜜蜂的糖,跌下来,跌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 那天熊也跟着去。 天蒙蒙亮时他们一前一后出寨子,天煞黑时熊把一具血尸驮了回来。 蜜在木楼前只看了一眼,尖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熊就用毛茸茸的身子搓她搡她,低沉的呜咽十分悲哀十分绝望而又无可奈何。 它的呜咽是为了悲恸的女主人。 直到蜜苏醒过来,熊才安分下来,轻轻地呜咽,像在安慰她。 蜜却不理睬它,一头扑在死去的男人身上号啕大哭。 熊立刻又惊慌地围在她的身旁打转,转过来转过去,似乎想与女主人分担些什么然而又束手无策。 众人闻声围拢来,看到血尸十分恐惧,看到恸哭的女人十分同情,看到熊的种种表现十分惊奇。

尤其使人惊奇的是,男人们去搬那具血尸,熊不曾去理睬,女人们去搀扶蜜,熊也不曾着急,可是当村长伸手去拍蜜的背后,劝她莫哭的时候,熊却呼的一声蹿到村长跟前,呜呜地哼起来,吓了村长一跳。 后来,再有男人靠近蜜的身子,熊就呜呜地哼。 它跟在蜜的身旁不肯离去,恶狠狠地盯着一切男人。 使得男人们又羞怯又气愤,使得女人们又惊讶又开心。

那以后,熊便时时尾随着蜜,警惕一切男人。 蜜也就把它看成了依靠,默默地同它做伴,只可惜它不会说话,可惜它不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欧阳雄和蓝登就住在村长家。 村长家的吊脚木楼同蜜家的吊脚木楼并排在寨口,两家之间只隔了几棵芭蕉树。 蓝登的话题却连几棵芭蕉树的间隔也不要了,紧着同村长问那女人的长长短短。 村长却又好像恨不得在蓝登和那女人之间隔上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总不肯明白地告诉蓝登什么。 欧阳雄在一旁只觉得好笑。后来,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哨声,虽然三月三歌圩早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后生男女唱山歌的兴趣却一点也没过去。 村长赶紧告诉蓝登,别处来了几个姑娘,今夜在木棉树脚唱山歌,都是蛮爽神的姑娘。 村长显然巴望蓝登不要再想着隔壁那个寡妇,巴望蓝登赶快去找与他不相干的任何一个姑娘,就是那姑娘是天仙,是刘三姐。 蓝登如了村长的心愿,出去了。 可是他就在楼前一声接一声地打呼哨,尖利而悠长。 村长在屋里听得眼睛都发直了。

蓝登到底还是往木棉树那边去了。 村长闷头坐了蛮久,然后劝同样闷头坐着的欧阳雄早点去睡,他就披上一件外衣出门去。 外衣是一件褪了色的蓝色中山装。欧阳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衣服穿好。 也许这样威风一些,他想。

木楼里没有点灯。 火塘的火光摇荡着昏黑的木楼。 村长的几个娃崽不晓得缩到哪里去了。 村长的老婆,一个烂红眼睛边上巴满了眼屎的老女人,蜷缩在墙角摇着纺车,那根纱总也不断那嗡嗡声总也不停。 她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欧阳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十多年前,当语文教师欧阳雄住到数学教师唐颖的宿舍隔壁之后,他也曾经这样想过。 他们客气地点头,他们礼貌地微笑,后来又客气礼貌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在那个全中国比赛大嗓门高调门的年代,欧阳雄为唐颖的这一份沉静感动了。 他想同她多谈些什么,想同她在一起感叹些什么,于是在冬天的火炉边,他谈了,感叹了,而她依然客气而礼貌。 后来,欧阳雄有一段时间心绪很恶劣,有近半个月不再理会她,她也不着急,照旧客气而礼貌。 第二年的寒假,寂静的校园和温煦的炉火刺激了他的激情,他抱了她,要亲她。 她客气地轻轻推开他的脸,礼貌地说,等一等,我去洗一把脸,脸脏。 然后才把洗干净了的冰凉的脸献到欧阳的唇边。 她在考验我的忍耐力,欧阳雄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显然希望做他的妻子,但她绝不肯有任何主动的表示。 她显然喜欢听他说说话,但她从没有提起或者引起过任何话题。 她显然渴望他多做几回爱,但她总是摆平了四肢任他去行事,似乎事不关己,撒手不管。 以至于欧阳雄在后来的几年里,同她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做了,感情也蓬勃不起来。 连生物水平也没达到!有时候欧阳雄气愤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妻子照旧十年一贯制地客气而礼貌,沉静地微笑。

同行们聚在一起说老婆,老婆不愿让作家丈夫外出太久是一个经常的话题,这种时候欧阳雄只有冷坐在一旁。 他的老婆显然是无所谓的。 被老婆看得无所谓的男人多么悲哀! 以至于三年前他进入文坛最高学府,跟同学们喝酒谈老婆时,他竟然哭了起来。 很多同学听了他的哭声都说很可笑。

三十六年的生涯,最孤寂的时光恐怕就数文坛最高学府两年了。 六年的插队知青生活不能不算孤寂,可是那时候对于文学抱有多么神圣美妙的希望。 这希望足以激励他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并自认为大作家就应当如此。 现在呢,在省里已经颇有名气了;在全国也小有影响,可就是没有获过全国奖,不是获奖作家,在获过奖的同学跟前似乎就是另一回事,在约稿的编辑的眼中就可以读出疑问,在编辑部组稿宴会上就有乞食之感。 文学界真正是一个名利场,搞文学的又有几个不是名利之徒。 同名利之徒谈名利之外的超越、永恒或者实际价值,未免太迂腐。他沉默地在这名利场里挣扎,小提琴一直在那只香烟纸箱里沉默了两年。 他需要温暖,需要激情,甚至需要生离死别以及求不得的痛苦。 可是妻子既不希望他离开也不盼望回来,至少欧阳雄没有感觉出来。 两颗心的交合生了锈。 她总是在远处客气而礼貌地向他微笑。

这样,才造成了易雨的出现。

外语学院德赛文学社邀请青年作家们座谈。 教务处点了十个人去,欧阳雄也在十人之列。 他在心里咒骂倒霉,明白这一回自尊心又要承受一次考验。 同去的有八位同学获过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官方奖励的文学地位总是很有说服力的,文学青年们会以一声“哦”来表达他们久已敬仰之情的。 而还有一位便是文尧东,他和欧阳雄都没获过全国奖,但是他写文章骂过全国获奖作品,骂过王蒙和刘再复,骂过钱钟书和李泽厚,许多大学教授对他的文章都只敢说可以研究可以讨论,而他自己却一边扭着迪斯科一边说老子震得他们一愣一愣的,然后像一只怪鸟一样大笑。 敢骂名人的人便也可以成为名人,这是成名的一条捷径。 文尧东能说会道。 他可以骂雷锋是浑蛋,可以宣布有稳定风格的作家是悲哀的,大气磅礴地表示他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个稍微有些反响的作品出来了,别人夸奖他,他就说我这是玩玩。 而重要的是他还特别爱说话。 宿舍走廊里,时常震响着他那怪鸟一样的声音: 怎么脸灰灰的啦? 怎么不理人啦? 小便回来啦? 甚至在厕所里他也要说话,没有男人对话便同隔墙的女同学粉墙会,你那首“白生生的脸蛋黑棱棱的眼儿”不错,说话声由小便的哗哗声伴奏。 文尧东的巴掌大的小白脸当然不会在任何社交场合无人青睐的。 同他们在一起,欧阳雄这个中原老汉没有不受冷遇的。 他说他头疼。 不想去,可是九位同学忽然又都有了平时所没有的热情,硬把他推拥着上了面包车。 不明底细的人会以为他很受同学爱戴,而他明白,居高临下的人往往会在同情与帮助弱小的同时使自己的优越感更上一层楼台。

很自然,在座谈会上,欧阳雄又一次陷入了尴尬。 他们十人坐成一排,面对百多名大学生和一些青年教师,接受他们递上来的字条,回答种种聪明而时髦的文学问题。 这一次实行的是指名提问。 欧阳雄这个名字对于他们也许是陌生的,尽管他的短篇《夏阳》得到过叶圣陶老的称赞,但没有获奖,因此响亮不起来。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人向他提问。 而同学们一个个妙语连珠,自信与居高临下造成了他们的幽默。 文尧东成了会场的明星,因为他念了一位女同学给他的字条,字条的内容是崇拜他,希望以任何方式与他交往,时间地点由他定,全场轰动。 还算文尧东良知未泯,没把人家的班级姓名披露。 欧阳雄在心里狠狠地咒骂文尧东,认定他又玩弄了一个女孩子。

可是毕竟文尧东很快活,而欧阳雄毕竟非常孤独。 他孤零零地坐在最末一个位子上。 他挺着胸,胸中充满了悲壮感。

终于,主持会议的同志递了一张字条给他。 是很娟秀的女性笔迹,请他谈他的作品《夏阳》。 他严肃认真地谈了。 紧接着,又有字条给他,请他谈寻根文学。再接着,字条提问: 孤独感的层次。 不一下,他成了全场发言的中心。 文尧东在一旁,一下靠椅背,一下东张西望,焦躁不安。 欧阳雄的眼睛余光看到了,心里很有些报复的快感。 可是,他忽然发觉,手上的五张字条都是出于一人之手。 有一位好心人同情他,或者说在怜悯他,想帮助他从孤独而尴尬的境地里挣脱出来。而且这人还一定是一位女性。 欧阳雄顿时浑身发热,既感动又屈辱。 他冲动地站了起来,举起五张字条,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同志,但我不需要同情,我把这看成是鼓励,凭着这五张字条,我就要坚实而真诚地走下去。 会场上的年轻人为这位孤独者的坚实而真诚的话语感动了,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欧阳雄几乎落下泪来,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

散会后,外语学院的助教易雨便逆着纷纷向门口涌去的人群,笔直地走到欧阳雄的跟前。 她穿着火红色的羽绒服。 五张字条是她火红的杰作。 她向欧阳雄,向这个有中原老汉黑红的脸膛和络腮胡,穿着中原老汉的大裤裆的欧阳雄,伸出了她白晳柔软的手。

文尧东立刻凑到易雨跟前来,参加了握手的仪式,并热烈邀请易雨参加周末舞会。 易雨矜持地微笑。 欧阳雄面对着文尧东,忽然就有了很强烈的崇高的欲望。他的眼睛平视着易雨的头顶,不打算多看这个姑娘一眼。 他想绝对不同易雨深化男女之情。 倘若她果真去参加舞会,他绝对不去邀请她跳舞。 他把这些古怪的念头看得很崇高。 尽管后来易雨一再笑话他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可他还是觉得这种病态比文尧东的常态要好。

欧阳雄不愿多想易雨,但他常常想起易雨。 他隐隐觉得她能使他从孤寂中壮大起来。 他对开往外语学院去的348路公共汽车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对走廊尽头的电话铃声有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期待。

后来,还是易雨在元旦的前两天来了一封信,约欧阳雄同志元旦上午九点钟北海公园门口见面。

欧阳雄到北京一年多,只去过一次北海公园,那还是刊物编辑部组织的游园。公共汽车线路很不熟悉,元旦上午,他在美术馆门口倒111路电车,到北海公园站下。 他不晓得这里是北海后门,傻愣愣地在这里等到九点半钟,不见易雨来。他猛然醒悟,可能这里并不是北海公园大门,赶紧请问守门人,果然。 他立刻急出一身热汗,慌慌张张地买了一张门票,连走带跑地穿过公园,赶到公园大门口。这时已经近十点钟,还是没见着易雨。 他抱着微弱的希望等了二十分钟,想易雨一定生气走了,这是自己的失误,只好懊恼地离开北海回校。 在电车上,一方面怅然若失,一方面他又有点庆幸,心想或许未能见面反而是好事,倘若感情发展起来,怎么结局? 可是,欧阳雄刚一进学校大门,就有同学喊起来,说是外语学院的女老师来找他,刚离开不到半小时。 欧阳雄一身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闲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欧阳雄跳上348路公共汽车,在外语学院站一下车,他脑壳里热烘烘的,就直冲进学院大门,东问西问,像只红了眼的牯牛横冲直撞了好一阵,才找到易雨的宿舍。 同易雨共房的那位胖乎乎的女老师告诉欧阳雄,易雨回来坐了不到十分钟,又往他的学校去了。 欧阳雄脑壳发麻了,道了谢,急忙又折身出学院上车,再次回到学校。 还是先前那位同学告诉他,易雨才来又走了,说是去北海,而且易雨也急白了脸。 欧阳雄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但他还是忍住了。 咬咬牙,飞跑到112路电车站。 电车左等右等不来,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又是快车直开过去。 这时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连忙摇手停车,催司机快开北海大门。 他狠狠地强调大门两个字,心想这一辈子不会忘记北海公园有大门和后门之异,到死也不会弄混了。 路上遇红灯,他在心里就咒骂交通管理落后,路上遇堵车,他就越发憎恨闹市,恨它不如外省清爽。 车到北海大门,付了款,钻出汽车,一眼便看见穿着火红色羽绒服的易雨。 易雨正站在103电车站牌下发呆。 欧阳雄脱口大喊一声。 易雨猛地转过头来,白净的面孔霎时全挣红了,连眼圈都红了。她停在原地不动,一动也不动,那情景,如果有一个人过去推她一下,她也许就会直直倒下去。 欧阳雄冲过去,心里一阵冲动,真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可是他在易雨的跟前停住了。 两人几乎同时长吁了一声,既如释重负又无限感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易雨在前,欧阳雄随后,他们沉默着进了公园。 过了横桥,往左走几步,在一株瘦骨棱棱的桃树下,易雨猛一下扑进了欧阳雄的怀里,而欧阳雄同时张开手臂抱住她,易雨大声而急促地喘起气来。 欧阳雄却恨不能立刻冲到荒漠上,噢噢地大喊几十下几百下。 他咬着牙,把易雨抱得紧紧,紧紧。

村长的老婆纺的纱线终于断掉。 欧阳雄一下竟轻松下来,寂寞起来。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村长和蓝登都不曾回来,他便先去睡了。 一觉醒来,才看见蓝登刚刚走到床前来。 蓝登兴致勃勃地同他说,今晚唱山歌的几个姑娘都不够爽神,寨里的后生同他说,最爽神的是他们隔壁的那个女人,就是养熊的蜜。 他们赌他能捞到手,赌一头山羊。 欧阳雄懒懒地笑笑,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便催他赶快睡下。 蓝登没有立刻睡下,坐在床前抽了好一阵子烟。

欧阳雄重新睡去的时候,好像听见几声熊的吼声。 村长还不曾回来。

蜜和熊和两岁的娃崽相依为命。

她并不巴望熊能帮做点什么。 熊也不会做。 她只是觉得木楼里已经失去了一个人,倘若再失去这只大庞庞的熊,她的心就要空得什么也没有了。 只要熊伴着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她的心里也就能安稳。 熊很像一个男人,很像她早先的男人。 它不会说话,蜜的男人也不爱说话。 它走路漫不经心,蜜的男人做事也是慢吞吞的。 可惜,熊到底不是人,不能在深夜里温暖她的身子,不能滋润她的心。她只能在睡觉前,抱着娃崽,同熊一起在火塘边依靠在一起。 她坐在草墩上,熊就伏在她的身边。 有时她就把细嫩的脸庞和丰满的身子,去搓搡熊的暖烘烘毛茸茸的身子。 熊温驯地由她去搓搡,深凹的眼窝里汪着一片潮湿的温情。 蜜时常就不愿上床去睡觉。 她情愿同熊坐到天明。

蜜总要去做点活路。 这样熊就呆呆地伏在山地边,坐在木楼前,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黑森森的大山,久久地深思又像久久地等待。 这种时候,蜜喊它,娃崽叫它,它也不肯动一动。 有时候,它像往昔一样,悄悄钻进板栗树林里,半天不出来。 蜜有时就心慌起来,恐怕它忽然走失了,再也不回来。 她隐隐觉得时刻有这种可能。

在欧阳雄他们到来前的一个星期。 一天黄昏,很黑的云团在勒达寨上空涌动,穿山风一阵一阵猛起来,云团如一只只黑熊奔跑。 熊坐在木楼前,一动不动,风掀它的黑毛,它像一尊黑色的岩石抖动。 突然,它走动起来,闷着头踱过来踱过去。 然后又停住,昂起大脑壳倾听着什么。 风声里夹杂着野兽的吼声,粗哑而绵长。 是熊吼。 是母熊吼。 它的身子就抖动起来,喉咙里滚动着沉闷的呻吟声。 回来! 蜜在木楼上喊它,回家来! 蜜着急地喊它。 风声紧了,母熊的吼声弱了;风声弱了,母熊的吼声清晰了。 它猛然长吼一声,惊醒一般狂喜一般奋不顾身一般,立刻冲出寨子,疯狂地向对面大山冲去。

蜜吓蒙了。 她弄不明白熊要干什么,但这是它不曾有过的行为,这就很怕人。她赶紧把抱在手上的娃崽放下来,撵着熊喊,尖声喊叫。 熊还是照直往前窜。 她急起来,喊声里带着哭声。 她立刻想到这野东西要窜回山野去了。 她后悔没有听从旁人的劝告用铁链锁住熊。 她悲哀没有男人因而驯服不了这野东西。 她拼了死力去追。 暮春的山野拥挤的草木在狂风中轰轰烈烈地摇晃挣扎。 巨大的暗河口在漠漠昏黑里阴森而威严。 熊和女人在这一团昏沉而混乱的野地里疯狂地跑。 熊的额上的长毛被狂风掀向后脑勺。 女人的长发被狂风掀得向后飘散。 熊从暗河口前跑过去了。 女人在暗河口摔倒了。 狂风扑打她的身子,黑暗压迫她的身子,她的头脑空洞成一只巨大的暗河口。

蜜绝望了。 风势渐渐弱下来,女人的绝望成了更严实的黑暗。 熊是永远不会再回头的了,它到底改不了野性子。 它是熊,山野才是它的归宿,它离不了母熊的诱惑。 母熊的诱惑是一只巨大的暗河口,一口便把它吞噬得不见了。 蜜晓得自己无能为力。 她昏沉沉地转回家来。 娃崽趴在木楼的吊脚梯口哭哑了嗓子。 于是她也伤心地哭出声来。

蜜一夜不曾睡着。 半夜里风声越发猛烈,木楼同她的身子一起颤抖。 她总觉得听见熊的吼声。 用心去听,好像又没有。 忽而又觉得风声就像熊的吼声,她的眼前奔涌过一只只黑熊。 她下了几十遍决心不再想那个野东西。

天亮的时候,熊却回来了。

蜜一开门,就看见熊站在吊脚梯下,微微仰起大脑壳,沉静地望着女主人。后来它又把脑壳侧往一边去,深感抱歉的样子。 黑茸毛上沾着许多树叶和草针,一副狼狈落魄的情景。 蜜没有吆喝它,更没有骂它,就那么怔怔地盯着它。 它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就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以一个浪子归来的神气,悄悄走过蜜的身旁,钻进熟识的家门。

寨里的男人肯定对面山上来了一只母熊。 有人提醒蜜,熊要发春情,要用铁链锁上一些时候。 男人们更动了心思,要蜜无论如何把熊稳住,作为诱饵,他们要把那只色胆包天的母熊干掉。 蜜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晓得熊的思春是如何可怜,也觉得若是这样断了它的思恋它的新爱,是如何的对不起它对主人的忠诚。 可是万一它从此被母熊勾引到远方去,她又不晓得该如何痛心。 这天直到黄昏,善良的女人才把熊的一只脚套上铁链,拴到木楼中央的大立柱上。

果然,这晚上对面山上又传来母熊的吼声。 没有风,吼声显得空廓而悽怆。木楼里的熊焦躁起来。 它哀哀地哼,死死地挣扎。 它啃铁链,嘴巴啃出血来。 它猛一挣扎,木楼都颤动起来。 蜜坐在火塘边,就大声地骂它。 短命鬼,鬼打的!她骂,山妖勾你的魂了吧,山鬼勾你的命了吧,养你喂你你要跑,你个没得良心的! 她伤心地骂道,仿佛要把它骂成一个讲良心的人。 熊听了骂声,安分一下,接着就吼起来,大张着淌血的大嘴。 蜜看得都痛了心,几乎不忍再把它锁下去。可是她需要它,她不能白白失去它,为了往后的日子,让它的这点野性的春情和那只该杀的母熊见山鬼去!

第三夜,母熊孤独地苦叫了半夜,木楼里的熊也苦哼了半夜,女人也苦苦抑制住了恻隐之心,半夜里男人们终于让那只母能为了性欲付出了生命。

全寨分食了熊肉,熊胆成了全寨治病的常备良药。 蜜没有去领取分给她的那一份熊肉。 她内疚地守着熊,请熊吃了一大盆蜂蜜拌玉米籽。 熊很忧郁,必定是为了再也听不见母熊的吼声的缘故,闷闷地吃了几口,就闷头睡去,一夜不曾打呼噜。

熊不再躁动,因为没有了山野的最强烈的诱惑。 铁链当然打开了。 蜜觉得日子又安稳下来。 她庆幸杀了那只母熊。 只要她的公熊不离开,就是杀掉一百只一千只母熊也不要紧。 她想。

彩色漂浮物还没有在莫弋岩暗河口出现。 蓝登却在暗河口把蜜和熊的故事告诉了欧阳雄。 欧阳雄听了直感叹。 公熊对母熊的恋爱令他感动,女人对公熊的情感令他惊讶。 都是自自然然的真诚的需求,却要演成一场悲剧。 他每每看到女人引着熊走在寨边的小路走在阴沉的暮霭里,就隐隐有一种神秘之感,就预感到这女人某一天为了新的也是自自然然的真诚的需求,会把这只公熊杀掉。 他把这预感说给蓝登听了,蓝登硬是不肯相信。

欧阳雄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不要说女人面对的只是一只熊,就是一个人,那又能怎么样? 欧阳雄不就面对着易雨和唐颖这样两个人么,当处于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关头时,不让唐颖让开那又能怎么样呢? 尽管唐颖是那样善良,善良得欧阳雄的心都碎都软了。 他骂自己是混蛋,骂自己太残忍,骂自己当初为什么爱上易雨。 可他又只能当一个残忍的混蛋去爱易雨。 爱上了就没有办法了,就完了,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者讲他不想采取乔力介绍的办法。 你就当易雨是情人,乔力说。 不行,他坚决地否定。 本来是幸福的事情,为什么要造成偷偷摸摸的行为,让心里时时笼罩着犯罪? 不行,中原老汉慷慨悲歌一般地否定。

欧阳,我求你,回去不要向唐颖闹,好好同她说。 易雨在火车站候车的皮椅上同他说。 欧阳,我求你,回去不要同她……我会难受的,易雨轻声说。 不要同她……睡觉。 易雨颤声说道。 她穿了件黑呢短大衣,脸庞显得很白。 是苍白。 欧阳雄总低着头抽烟,没吱声。 他原本是不抽烟的,近来才染上。 他觉得手里夹上一支烟,似乎有了一个依藉,心思定了一点。 他料到易雨早晚会有这一番话的。若是北海公园约会之后不久她就说出来,欧阳雄很可能会反感,可是一年时间过去了,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过了,就是易雨不说,欧阳雄也自然要想到的。 他不吱声,他要等把这支烟烧成灰烬,在丢掉烟蒂的同时说一声好吧。 他觉得似乎应当这样。 后来,在丢掉烟蒂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吱声。 直到上了火车,开车铃响了两遍,他才对着双手抓着车窗边沿的易雨,对着黑呢短大衣衬着的苍白的脸庞,对着苍白的脸庞上一双黑亮的大眼,沉沉地说道: 我会对你对她对我自己负责的。欧阳,我求你,看在小柯的分上,不要离,好吗? 唐颖站在欧阳雄的床前说。欧阳,我求你,我早就晓得你同那个人好了,但是,不要离,唐颖轻声说。 你同她,我管不了你,只求你不要离,唐颖颤声说。 她穿了件浅灰色的睡衣,脸色灰暗。 欧阳雄实践着他同易雨的许诺,同唐颖分开睡了。 他睡在四壁是书的书房里,床是长沙发铺成的,望着昏暗的四壁,他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的感觉。 遗憾的是,这张床竟然是唐颖细心铺好给他的。 唐颖一看他要铺床,就抢过来干,把大床上的鸭绒垫毯扯过来铺到这床上,使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巴望唐颖同他大闹一场,恶狠狠地骂他,把他的决心激发得更强硬一些。 唐颖却不是这样的人。这就使得他感情格外复杂起来。 他当然也不能训斥唐颖。 应当说唐颖是无辜的,他只是不爱她,不被他所爱不能说就是她的过错。 在这种事情上,爱与不爱谁也没有过错。 欧阳雄只希望唐颖能明白这个道理。 唐颖却不愿意相信这个道理。 她更相信的是另外一些道理。 面子! 她恐惧地说。 你这个作家不要面子? 小柯的面子,我的面子,怎么办? 你为什么非要抓破面子,我们不要闹出去,我不闹! 她恐惧而又急切地说道。 欧阳雄懂得她的暗示,就是说,只要不离婚,她可以容忍他和易雨的事情。 欧阳雄不禁狞笑了几声。 他知道完了,他是再也不会对唐颖有半点情趣了。 他为唐颖的窝囊悲哀,也为这窝囊将要耽误他人生的许多时日而悲哀。

他索性搬到作协的写作室去住。

事情终于公之于众。 如同我们这个社会的许多离婚事件一样,妇联最先兴奋起来。 女人们首先是为又找到一个“当代的陈世美”而兴奋,其次就是为将要与一个全省知名的作家对垒而兴奋。 她们同唐颖一起流泪,然后帮助唐颖愤怒。 唐颖说不要,不要她们的种种愤怒,只要不离婚就行。 她当然晓得欧阳雄的性格,压力只会使他爆发得更猛更烈。 可是主持正义的妇联当然不依,她们要活干,要向自己向社会求证自己的存在价值。 后来,省直机关纪检会也觉得应当对这件事有所表示,经济案不容易了结,常常半途而废,而桃色事件倒很好处理,只要当事人没有太大的家庭背景,给个党内处分还是很方便的。 欧阳雄正好处于党员预备期满转正,那么延期转正罢,于是延期转正。 再接下来,便是有身份不同的种种人来谈心,替孩子着想是一致的,注意社会影响大体上也是一致的,疏远一点的人就劝他以事业前途为重,亲近一点的人就教他玩朋友可以,不要当真,玩得隐蔽些就行了,公开离婚没好处。 乔力以他的沉默和雄辩最先表示了这种态度,而高远老师则以从善如流的长辈的宽厚认同了它,此外自然还有许多人心领神会而愉快地赞同。 农民作家王大泉的说法最有意思,他在作协大院的槐树下同围着的人们叹息,欧阳这样不合算,离了婚又要再结婚,不就成了才离虎口又入狼窝了吗? 娘们哪个不想管男人,倒不如稳倒老婆再偷空子打野,欧阳这样不上算呀。他悲天悯人地叹息道。

作协的资料员魏丽,一个胖女人,不晓得为什么对欧阳的事格外关心。 欧阳对她素来腻味,因为她对他太亲热,似乎凭着年长五六岁就可以挨着年轻男人坐,胖手就可以扶着人家的膝盖,就可以把嘴里的蒜味韭味羊肉膻气喷给人家。 她老要同欧阳谈谈,谈什么呢? 她谈了很多,可欧阳什么也没弄明白,只记得她总是问: 你们当初是自由恋爱吧? 你当初爱过她吧? 然后她又无比诧异地反问道,既然你爱过她,那现在怎么能不爱呢?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同她讲爱情心理学讲感觉讲情绪是对牛弹琴,他只好拿最俗的话来制止她的啰唆。 你吃多了猪肉不是也很想换几顿鲜鱼么? 他话一出口就有亵渎感,有点后悔,但也不想多管它。 魏丽很浓很长的眉毛一挑。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嚷道,怎么能这样对待高尚的爱情呢? 她心疼一样地嚷道。

自然,当易雨给作协党组请求处分欧阳以便他们结婚的信在作协大院爆炸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痛苦不堪,为风化人伦丧失到如此田地而痛苦不堪。 也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痛苦,欧阳想。 他觉得也蛮有趣。

蓝登根本就没心思去暗河口守什么彩色漂浮物,一连三天他都上山,有时去找草药,有时砍几根青竹回来编织篮子。 欧阳雄总是一个人去暗河口,在那里沉思默想些事情,也想构思些东西,当然什么也没想透想清楚。 他总要等到黄昏时候才回寨子。 他喜欢黄昏,喜欢这时候寨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黑色的水牛沉重地归来,灰色的山雀仓皇地扑向大山,而女人呼唤娃崽的声音凄厉而温馨。 这种时候,隔壁木楼的女人也常常唤熊回家。 别人家呼唤娃崽,得到娃崽的尖声回答和急切的飞跑,而女人唤熊,熊则闷头闷脑踽踽独行。 欧阳看了心里很不好受。他总觉得熊是想答应的,但它不通人语,这就显得很可怜。 有时欧阳甚至想替熊应答那女人。

这天黄昏。 欧阳雄刚进寨子,就看到一帮娃崽围在蜜家的木楼前,吵吵嚷嚷地朝熊扔石头。 熊的脑袋上已经淌血,被驯化了的熊还真有忍受力,只嗷嗷地叫,茫然而不解地望着这些往昔时常同它耍戏的朋友。 欧阳雄想上前制止,可又觉得人生地不熟不可造次。 他看见村长正站在自家的吊脚梯口,虚浮的黄胖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狞笑。 欧阳雄叫了他一声,他看出了欧阳的意思,连忙朝他摇摇手,示意他莫管。 欧阳心里纳闷。 这时蜜回来了,尖声大骂那些娃崽。 娃崽们这才有些慌张,有的跑了,剩下来几个大娃崽照旧恶作剧,石头也落在了去赶熊回家的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就又哭又骂起来。 欧阳发现村长的狞笑越发开心。 只是他颈脖上的伤口可能又疼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连忙收敛了笑容。 前晚上村长天快亮才回家,欧阳雄一起床就看到他的颈脖上缠上了白布,白布上还浸着血迹。 他说是晚上去别村商量事情,天黑跌下山沟,挨竹蔸割了颈脖。

还是蓝登解放了女人和熊。 他正好扛了一大筒毛竹回来,一见这情景,大吼一声。 娃崽们愣住了,紧接着便一哄而散。 蓝登把肩上的毛竹甩到地上,对着女人像要说点什么。 那女人只是抽泣着,只顾着赶熊上木楼,不肯理睬蓝登。 蓝登凑上去几步,熊却呜呜地朝他低吼起来。 先前娃崽欺负它,它倒不曾发怒,眼下却对蓝登气愤起来。 蓝登无可奈何只好站住。 欧阳雄在一旁觉得很有意思,也很奇怪。

欧阳雄不晓得,勒达寨的许多男人,那些平素间总是一副岩石一样沉默呆板的面孔的汉子,已经同这女人和熊结下了仇恨。 熊把蓝登也看成了那些人。

蜜有壮族女人中少见的娇美。 她有壮族女人的健壮,更有壮族女人难得有的灵秀。 她不曾读过书,可是勒脚歌却唱得很能勾人心思。 她的男人原先也是勒达寨最出色的后生。 读过县上的初中,人平素间不爱作声,山歌却唱得能飞过三架大山。 三年前的三月三歌节,在乡政府设的歌场上,同这女人唱了大半夜,然后把女人带回到莫戈岩野合了一回。 这就使得勒达寨的男人们十分地猴急,女人们很难忍受地妒忌。 两个成了婚的歌手虽然相约着把春天的心思收敛起来,过正经的日月,可是蜜总是那样撩人魂魄,不能叫其他男人不为她做几回梦,而在她的男人撒开她死去后,男人们就自然要为她动起脑筋来。

可是,蜜不曾给男人们笑脸。 她自然是想男人的。 她自然巴望有一个男人来搂她二十四岁的身子,更巴望有一个男人来支撑这间空荡荡的在风里颤抖的木楼。然而,来对她挤眉弄眼的男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他们只想同她玩耍。 他们只想尝个新鲜。 他们只想在她这里开辟一个过盛的精力发泄的孔道,然后像一只狗,尿泡胀了,在路边翘开一条后腿撒下一泡尿,轻轻爽爽颠着屁股回家去。 这样既有征服者的骄傲,又有独占花魁的满足,却把苦涩的守盼、凄惨的屈辱和更深的孤独留给这个女人。 蜜的心里灵醒得很。 她不想图得一时的快乐,造成往后长久的苦恼。 她装作一个光眼瞎,总也看不见那些眼勾勾的男人。 她成了一个憨子,总也弄不懂那些暗藏讥讽的调笑。 她的耳朵变聋了,总也听不见木楼外的呼哨声和轻轻的敲门声。 只是在深夜,她搂着娃崽嘤嘤地哭一场,有时就望定了熊,巴望它就是一个男人。

熊也有了古怪的变化。 它不再像以前那样逗一切人喜欢。 它对一切走近女主人身边的男人敏感起来,凶狠起来。 平素间它总埋着脑袋迂迂地走动,而一旦发现男人靠近蜜,它就停下来,呜呜地发出警告。 起初男人们觉得很可笑,说这个野东西同我们有仇,我们杀了它的野老婆,它记恨我们。 后来他们就不再觉得可笑。 有的男人借口找蜜借东西问事情,要上她的木楼,熊就堵在门口,无论那男人怎样恫吓它女人怎样叫唤,它横竖不肯让开,有贼心没有贼胆的男人就只好涨红了脸,怯怯地吞着口水避开去。 于是寨里就有了传闻,说是蜜的男人的魂魄附在这熊的身上。

最先吃大亏的是寨西头的打炮鬼。 打炮鬼搞女人最有本事。 还在十六岁时,同一帮后生在暗河口洗澡,就爱当着众人手淫,众人就把他叫作打炮鬼。 如今打炮鬼已经四十出头,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在人堆里说女人。 一天半夜,他就很利索地爬上蜜家的木楼。 他原以为蜜也同许多女人一样,男人只要压上身子就酥软。不想蜜不曾酥软。 她在睡梦中被打炮鬼搂住,一醒过来就挣扎就骂。 已经呼呼大睡的熊也给吵醒了。 它摇摇晃晃地走进蜜的房间,两只前爪攀住正在欺负女主人的打炮鬼,接着就是一巴掌。 全靠打炮鬼机灵,四十岁的风流鬼比二十岁的憨后生要机灵十倍,左边脸颊只挨熊抓破了皮。 他惨叫一声,从窗户口窜了出去,直直跌下木楼,把腿也扭歪了。

打炮鬼偷鸡不得蚀了一大把米,男人们觉得好笑更觉得紧张。 有的人暗暗动脑筋,总结打炮鬼失败的经验,再去一试身手,这样寨子里又增添了两个脸上破皮淌血的男人。 而最后吃亏的是村长,他以为他是全寨子至高无上的人物,披上一件中山装又是那样威风,他可以威风地骑马一样地骑到女人身上去,结果却是差点没被熊扇断了他的喉咙。

这样就有了一帮娃崽大打出手的恶作剧。 奇怪的是,不仅男人们要除掉这只熊,就是这些男人的老婆,也大惊小怪地呼吁要杀了这只影响男人风流的熊。 全寨人几乎一致认为蜜的男人的魂魄附在这熊的身上。

蓝登把女人和熊从乱石下解救出来,这晚上却总也闷闷不乐。 晚饭时村长请他们喝熊胆酒,蓝登只是闷着头喝。 村长喝酒到半进灶间拿东西,蓝登忽然就低声告诉欧阳雄,村长的颈脖是挨熊抓伤的。 他不禁吃了一惊。 原先村长同他说是上山挖蜂蜜跌了一跤,挨山石刮伤的,他还深信不疑,不曾想村长同那打炮鬼共了一个背时的命运。

这晚上,村长喝了很多酒,喝了熊胆酒又喝三蛇酒,后来又喝蜂蜜酒,一张肥脸涨成酱紫色如同包着一汪黑血,随时就要皮破血溅似的。 他大骂烂红眼睛的老婆,骂她只晓得开腿像一堆死肉。 然后他就骂熊。 为民除害! 他吼道。 他气愤地宣布,明天就召集几个男人杀了那只熊。 他说的不是酒话。 欧阳雄不禁替那女人和熊担心起来。

蓝登忽然就笑了。 他说,你们杀熊,那女人必定要同你们闹死闹活,我想把这只熊买下来,带回红水河边的寨子去杀了卖钱。 他眨着细眼睛说道。 他说他还要同那女人商量一个价钱。

村长猛拍了一下蓝登的背,大包大揽地说卖给你,好像熊属于他的一样。 接着他就同蓝登拼起酒量来,干渴得不得了的样子,猛喝狂饮起来。 后来就连声喊:我要讨她做老婆,我要拿她来垫床板! 蓝登却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很古怪很可笑。欧阳雄忽然觉得蓝登和村长好像都很可怜,还有那个女人。 那只熊。

在男女私情上,女人要比男人来得灵醒,死了男人的蜜就尤其灵醒。 男人心中的鬼怪,蜜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出来。 这种时候,她就亲热地呼唤熊,把手伸进那茸茸的黑毛里,像是抱定了一块大礁石,不让自己被急流冲走。 可是,蓝登帮她和熊解了围,蓝登定定地望着她,她却不再呼唤熊,不再去抚摸熊。 她觉得心里空空的,身子禁不住就要战栗了,就径自跑上吊脚梯,躲进家去。

她没有勇气去看那个来察暗河的后生。 因为那个后生时常定了眼神,把目光直直伸进她心里去。 她去刨玉米地,后生扛一根青竹从地边过。 不哼风流歌,不搭腔,好像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却觉得他在盯着她。 重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脚步声远了听不见了,她又觉得自己的心也没得了。 她去板栗树林里拣树枝,后生提着几个装野猫的铁夹走过树林边。 铁夹碰得叮当响,她以为后生撩拨她,响声刺得她的脑壳都要发昏。 响声远去了,她巴望那些铁夹不要再响,好证明刚才的响声是后生故意弄给她听的,是属于她的。 后生在路边屙尿,蜜正好从后面走来。 他不穿壮家男人的宽裆裤,因此屙尿不用把一只大裤管捞起来,而是叉开双腿,解开裤扣,这同蜜那死去的男人一样,她在后面看,觉得威武觉得高大,觉得比一切男人都强。 前两天,蜜同几个女人在莫戈岩口洗衣服,女人们就议论来莫戈岩察暗河的后生。 蜜不敢插嘴搭话,只觉得一张嘴必定会脸红。她尖起耳朵来听有关那后生的一切话语。 女人们说那后生来察暗河也来察女人,想上门入赘。 勒达寨尽管蛮荒偏远,却又看不起更蛮荒更偏远地方的人,更看不起从那些地方来这里入赘上门的男人。 可是蜜听说那后生要来入赘,不由觉得暗河流出来的水一片发亮,刺得眼睛都花了。 她急急地洗起衣服来。

自从听了蓝登要找女人家入赘的传闻,蜜就忽然很想唱山歌,想亮着嗓子甜甜地柔柔地唱,唱得一寨子人四乡八野的人都来看她。 她想唱:

勾魂鬼,

昨夜等你你不来,

前门留有一盒水,

床前留有一双鞋。

她更想唱:

不得风流心不开,

莫弋岩口起青苔,

哥想插柳尽管插,

莫要拔树别处栽。

这些都是她做姑娘时不齿于唱的妖歌,现在她却恨不得满天满地去唱,唱得个头昏脑热才好。 然而她又压迫自己不要唱出声来。 她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寡妇的种种难处。 她只能苦苦地默默地等待。 她时时担心这个察暗河的后生会在某一天早上像暗河一样忽然消失。

蓝登来护她了,她却没说出话来。 她一晚上都在懊悔没有说话。 回到屋里就大哭了一场。 起初是哭所受的欺负和屈辱。 这几天寨里人都在咒骂她和熊,甚至打炮鬼到处说她同熊睡觉,日后必定要生出一只人熊来。 他们要除掉这只熊,她已经感觉出来。 现在连娃崽们都来欺负她了,她就觉得孤独得寒心。 在寒心的时候又想起自己总不能同蓝登搭上话,眼看有了机会又没搭上,她就哭得更伤心了。这夜晚,蜜是睡不着的了。 她侧耳听着四处的动静,巴望有呼哨声,更巴望有轻轻的敲门声。 村长领受了熊的厉害,寨里的男人是不敢再来的了,这时候要再有人来,必定是蓝登。 蜜感觉他会来。 她巴望蓝登即刻就来。 恍惚间,她听着好像有敲门声,心就猛地一跳,再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 她怕蓝登胆小不敢多敲一回,赶紧光身跳下床来去开门,屋外一团漆黑。 她转回到床上,再侧耳去搜寻响动,熬得都困了;总是那只熊在呼呼地打鼾。 她头一回讨厌起这蠢笨的鼾声来,吵得她心太烦了。 一时间,她觉得黑洞洞的屋里很空很空,自己变得很小很小。

第二天晚上,蓝登终于踏着沉重的雷声走进了蜜的房间。 远天响着闷雷,而且越响越近。 蜜没有闩门。 她晓得蓝登要来。 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晓得他必定要来。 这晚上她反而没有脱衣。 她等他来脱,用一双又粗又硬的大手来脱,粗粗鲁鲁地脱,这样她会感到舒服死了。 可是蓝登不敢。 他只敢抱住她,只敢亲她……当两人抱成一团的时候,大雨就哗哗地刷下来了。 蜜顿时感觉到浑身一下就清爽下来。 雨声增添了她的温暖,风声带来了她的安逸。 蓝登在颤抖,木楼也在颤抖。 风声雨声雷声闪电里天翻地覆。 压抑了两天的雷雨如压抑了几百几千天的情欲一齐发泄。 蜜只觉得是在雨中奔跑,在泥泞中挣扎,又觉得是在迎风而立,用了全身的力量稳定自己。 她头脑里忽然就冒出一句壮族古歌:“莫弋岩是造人的地方,水总也流淌不停。”往昔听来丢丑,往昔听来脸红,往昔不愿多去想它,这时候竟想起来了。“莫弋岩是造人的地方,水总也流淌不停。”她想放声喊出来唱出来。 她什么也喊不出唱不出。 雷声雨声风声很响。

竹床嘎嘎作响。 熊醒过来了。 它对女主人房间里的一切激烈的响动有了高度的敏感。 有过很多回,只要它立刻进去,总是有事,总有它威风一回的机会,然后女人总会靠紧它抚摸它,温存一回。 这晚上它自然又威风凛凛地走到女人的床前。 女人在挣扎。 女人在喘息。 熊逼近床边,用一股腥臭的气味冲散了人的一场狂欢。 蜜吓得喊了一声。 熊的一只前爪已经挥动。 蓝登昏头昏脑,躲闪慢了,肩膀挨了一下,火辣辣的。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 熊呜呜地哼着,转身又要去抓他。 蜜要蓝登快跑。 蓝登不能跑也不愿跑。 光着身子怎么跑?就是穿上衣服他也不愿跑。 他不甘心在蜜的跟前有一点软弱,他要证明他不同于打炮鬼不同于村长他们。 他要硬朗朗的。 他只恨不得一拳擂翻这只笨熊。 他有的是力气,莫说是一只熊,就是一座木楼一架大石山,这时候他都想把它掀翻。 熊又一次扑上来,蓝登用一只胳膊拉住它,一拳擂过去。 熊的脑袋挨了沉重的一击。蓝登的胳膊被抓烂了。 熊吼了一声,蓝登骂了一声。 野性的熊已经被人驯化得不太善斗,而原本是人的蓝登却浑身冲突着野性。 他要同熊拼个你死我活。 杀死你!他喊,不杀死你我不做人! 他咬着牙鸷毒地喊。

蜜光着身子抱住了熊,又恨又痛心地骂着熊。 熊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回女人为什么不要它的保护。 它顺从主人的意思,不再去争斗。 但它还是对着蓝登呜呜地哼,威胁着这个男人,它要他立刻滚开。 它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它的女主人的,尤其是在黑夜。

蓝登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可是蜜求他快点离开。 他急得想大骂起来。 如果身边带了牛角尖刀,他要当场杀死这只熊。 被一个野东西欺侮,他感到屈辱。 而在做爱时被一个野东西欺侮,他更是感到不能容忍的耻辱。 可是蜜又不准他伤害熊,他又感到委屈,甚至是嫉妒。 他抓起衣服,光着身子走出门去。 他甚至不愿在这里穿上衣服,那样他将感到自己一点硬气都没有了。 临出门,他发誓,不杀了它我不是人! 他压着声音粗着嗓子发誓。

蜜的心都要碎了。 她撇下熊,反锁了门,跑下楼梯。 风雨已经停了,四处都很安静,一只夜鸟号叫着,孤零零地飞过寨子上空。 蓝登还没曾走开。 蜜抱住他,生怕他打脱一样,拼命抱紧他,嘤嘤地哭起来。 她用温热的舌头舔他的伤口。 她说以后惯熟了熊就会同他好的。 可是蓝登还是咬着牙,把要杀熊的誓言咬得紧紧的。 你要熊还是要我? 我要你要你。 你可怜熊还是可怜我? 可怜你可怜你。 女人哭着跪下来,抱紧了他的脚。

一场大雨,暗河涨水,欧阳雄他们的拦河网被水冲走了。 彩色漂浮物还是没有出现,或者已经被洪水冲走了,或者两条暗河并不相通。 欧阳雄和蓝登一大早就去了暗河口。 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看来洪水还在长。 蓝登不着急,他说索性再等下去,水消了再控网。 欧阳雄自然明白蓝登的心思,女人已经拴住了他的心。可也替他担心,只昨天一夜晚,就伤得那么重,再往下怎么得了。

暗河调查队给人送了信来,要他们继续拉网,继续守候彩色漂浮物,他们在那边每隔一天投放一个,现在已经有一个暗河口收到了,他们将同时从两个暗河口投放,因为根据原先测量,莫弋岩的海拔点比那两个暗河口低得多,倘若相通,这里肯定是下游。

送信的人还给欧阳雄捎来两封信,一封是省作协的干事董仁信来的。 小董同欧阳雄的关系不错。 他在信里对欧阳雄的前途表示了很沉重的担忧。 他告诉欧阳雄,省作协第三次代表大会即将召开,原先欧阳雄被内定为作协副主席候选人,现在已经取消,这两天筹备组对他的理事候选资格还在讨论,有人已经提出他连代表也不能当。 乔力倒也还能替他说话,他私下里说了,整了欧阳开了先例,以后没准我们也会倒霉。 前些时作协党组派了调查组到北京去,大约去了他们学校和外语学院,希望他妥善对付。 欧阳对取消他什么资格倒无所谓,取消了也就轻松了。 反正总还没到取消我做人的资格罢,他想,至于到北京调查,他更无所谓,既然闹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需要证实的呢? 通通来问当事人好了。 此外,小董还告诉他,唐颖向作协党组书记表了决心: 永不离婚,欧阳雄就是患了癌症她也要守下去。 党组书记非常高兴。 欧阳雄想,为了他这些人也真操碎了心。

另一封信当然是易雨来的。 信很简单,她告诉欧阳雄,系里安排她三个月备课,她决定下个月一日到柳州 (还有十天,欧阳雄迅速计算着时日),请他去柳州接她。“我太想去看看暗河了。”她写道,“暗河太有力量了。 暗河也太不幸了,倘若它总也不能光明磊落地流淌在蓝天丽日之下的话。 我很为暗河感动,但是我又不愿意把全部的感动交给它。 我不能忍受将激情永远埋藏在地底的命运。 我要把压抑住暗河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地壳通通轰毁。 如果我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欧阳,咱们就在暗河口住下去,老死于暗河之滨。”

看了易雨的信,欧阳雄直觉得眼皮很重很涩,直想一劳永逸地闭上眼睛。 其实老死于暗河之滨的念头曾若干次在他头脑里出现过,而这时由易雨说出来,他感到格外地悲壮。

这天欧阳雄开始留心观察体会勒达寨周围的一切。 寨前寨后的大山有黑森森的山林包裹,浑厚而温存,易雨一定会喜欢;寨左寨右的石山峭壁如刀削斧砍过,正直而充满力度,易雨一定会赞叹。 寨前山上挂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易雨一定要去攀登的;通向莫弋岩的泥路还算平坦宽阔,易雨一定会奔跑着扑向暗河。从莫弋岩里流淌出来的细流易雨当然会叫绝,而他就把莫弋岩的传说告诉她使她脸红一回;然后两人进岩洞去看暗河,因为黑暗森严两人一定会依偎得很紧并且相互温存几回。 还有,那清晨的鸟鸣,迟暮的山雀,黄昏的炊烟和水牛,还有一年几次的歌坛,男女青年漫山遍野公开的有声有色的恋爱,易雨都会感到亲切的。他们还可以去看红水河,红水河就在寨前大山的那面。 欧阳还没去过,听说要走大半天,这样很好,不要人带路,只朝着方向走,逢山爬山,逢水过水,总会到的。

他同易雨曾经一起嘲笑过对花落泪的大学生式的感动。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深沉,已经不会“爱上层楼,更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不曾想现在竟对自然风物充满了那么细致亲切的感受。 或许这正是一种懦弱,一种害怕尘世纷争的懦弱? 或许这正是人需要在自己的故乡——自然里寻找生命的和谐? 我怎么能懦弱呢? 欧阳雄抗争似的想。 我这不是懦弱,我在寻找,寻找生命的和谐生命的方式生命的哲学,那就是自然法则是生命的最高哲学,人类的全部努力都应当以此为最合理的结局,其余都是过程。 欧阳雄激烈地想到。

十一

蓝登已经把往昔塞在提包里的牛角尖刀挂上腰间。 他那一举一动都聚着一股硬气一股蛮力。 欧阳雄暗暗喝彩。 有这么一派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愿意爱什么就爱什么,爽神。 他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那么多的畏首畏尾,那么多的虚伪客套和冠冕堂皇的理论。 他蹭蹭蹭直出直入,以生死作爱,以性命作证。 这样的爱穿得透岩石,穿得透大山,一世人回想起来也不会感到窝囊。 爱情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掠夺的问题。 要就是真心相爱,那么就当然要排开他人,要就是肉体占有,那就根本不是爱情。 欧阳雄还真想从这后生身上学取几分英雄气概。 他晓得自己到底还没有这一股大气。 想想自己竟然叫作欧阳雄,竟没有一点雄性之气,真是一种嘲弄。

蓝登自然要遭到勒达寨的男人们的笑话。 那些同类,几经努力没有得手,甚至有的还为此受了伤害,自然要为蓝登的受伤大大的欢喜起来。 昨天村长还同众人说这个后生不同意他们杀熊,要买熊,原来是想连熊带女人一起买。 这一回莫弋大王开眼,也让他尝了一回火色。 欧阳雄同蓝登从暗河口回到寨子,路上就有几个男人眨着一律的细眼睛向蓝登笑,不说话。 村长在木楼里的火塘边闷头抽烟。他晓得他们进家,却不肯回头来打照面。 过了蛮久,他收起烟袋要出门前,才看了蓝登一眼,闷着声说,那是惹不得的麻风,你莫想了,想同她做一条暗河,不成的,要命就莫再去惹麻风了。 蓝登铁青了脸说,哪样暗河? 我要大明摆白仰卵朝天同她来。 村长阴险而又不屑地咧出黄牙齿笑了笑,说,你敢大明摆白去? 仰卵朝天恐怕熊先抓溶抓烂你的卵! 说完村长便出了门。 蓝登即刻就起身。 我去!他吼道,我大明摆白给你们看! 他暴躁地吼道,立刻就要夺门出去。 欧阳雄急忙喊他回来。 他不听,咚咚咚直冲下楼梯。 欧阳雄冲到楼梯口,蓝登却已经冲上蜜家的楼上。

蜜不在家。 木楼门锁上了。

蓝登骂咧咧地打转回来。 腰间的牛角刀摇摇晃晃。 他自然有,一拳打了个空的遗憾。 回到屋,他仰面倒到床上,蛮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

欧阳雄看见村长同几个男人聚在寨口的榕树下,远远地朝这边看。 看样子,他们并不想阻拦蓝登向那女人的进攻,只要他敢杀了熊,这女人就理所当然属于他蓝登的了。 也许他们会嫉妒,但他们会认为蓝登的获取又是理所当然的。 有本事就去抢过来,这是山里人的天经地义。

蓝登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 直到黄昏,欧阳雄看见蜜回来了,没有熊跟着。他就赶紧告诉蓝登,他莫名其妙地巴望蓝登能从床上挺起来。 果然,蓝登就急急地跑往蜜家去。

蜜已经把熊带回大山林里去了。 她一早就牵着熊出了寨子。 她不愿蓝登杀了它,更不愿它伤了蓝登。 她带了好多红薯玉米在身上,一路上尽喂熊。 最后她把熊哄进了一个小岩洞,把剩下的食物全放在那里,然后转身躲开去。

在回寨子的路上,她抹过好几回眼泪。 她想起熊的种种好处,想到它从此将孤零零地在山野里过日子,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当初放它同那只母熊过日子去。她还想到蓝登也许就为了这只熊而恨她,再要是蓝登气短就此离她而去,自己就只有死路可走了。 她想起蓝登就心紧,几乎是小跑着回来。 她巴望蓝登能看见她哭,她想让蓝登看得见她着急的样子,她要让蓝登晓得,为了他,蜜什么都舍得丢掉。

蜜见了蓝登,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为了可怜的熊,也为了蓝登终于没有走掉。

十二

天亮蓝登从蜜家出来,昂首阔步,满脸喜气。 他打定主意入赘到蜜家来。 他觉得太爽神了。 蜜是那样地合他的心意,她有了一个崽,证明她是一只会下蛋的鸡,这样一切都合适了。 他到村长家拉上欧阳雄,立刻就去暗河口重新拉拦河网,神气好得很。 他吹嘘自己一晚上不曾歇过。 欧阳雄听了直咂舌头。

中午他们回到寨子。 村长拦住他们,他告诉蓝登,那只熊又跟路回来了。 他好心地劝蓝登不要去惹它,它回来后又撞木柱又滚地,发了很大的脾气。

欧阳雄以为蓝登又要生出怒气来,不想他竟愕然了好一阵子,喃喃地念叨着怪了怪了。 然后就拉上欧阳雄去看。

果然,蜜家的木楼前围了不少人,看来熊是闹腾了一场。 这时候蜜已经把熊安抚住了,它紧挨着蜜的脚步站,一副寸步不离的神气。 而大凡围观的男人一说话,它就盯着那人,凹下去的细眼睛显得很深沉,看来它与这些男人们的仇恨也够深的了。

蜜见了蓝登就青了脸喊,你莫过来! 蓝登竟然也不曾着急过去,他同蜜已经肯定要在一起了的,熊只不过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小东西而已。 他犯不着同这小东西计较。 反正得把它弄掉就是了。 杀了它自然也没得必要,蜜是舍不得的,它到底同蜜相依为命了那么长的日子,杀了它会伤蜜的心,怕是以后对他还要啰唆起来。 蓝登安稳地得了女人,性子竟然也安稳下来了。

蜜把熊带上了木楼,众人一面看着蓝登的表情,一面很不过瘾地散去。 他们满以为蓝登会同熊来一场恶斗,不曾想蓝登如此没得神气,失望极了。

晚上,蓝登只好同蜜到莫弋岩去说话。 他们说来说去总离不了那只熊。 蜜说了它的好处,蓝登说了它的坏处,像在议论一个人。 最后,当蜜被蓝登抱紧了抱得舒服了,她这才同意了蓝登的主意,把熊带到红水河那边去,让它永远不回来。当这些主意定下来之后,蜜不禁连连打起寒战来。

这晚上,寨子里不时传出熊的吼叫声。 它吼得非常凄厉非常不平非常绝望。到了下半夜,它还在吼,那吼声同黑夜一样迷茫一样沉重。 后来,牛栏里的牛牯们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哞哞喊叫起来,狗们也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吠,还有鸡,还有山羊,还有打炮鬼家养的果子狸,把一个寨子闹得沸沸扬扬。 男人们都站到寨口的大榕树下来,神秘而沉重地揣测其中的原因和将来的祸福,烟头的火星不安地明灭。 后来女人家就在家里祈求莫弋大王保佑。 当寨里的这些禽兽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四面大山上接着也响起了各种兽类的叫声,有的像笑,有的像哭,有的明显是在发怒,有的则像在骂人。

蓝登一夜不肯睡去。 欧阳雄只好陪他坐在火塘边。 蓝登整夜里都攒着那把牛角尖刀,随时打算拼命的样子。 他一夜都不曾说什么话。 只是同欧阳雄说,就是有山神山鬼我也不怕。 欧阳雄感觉他的口气很神圣很庄严,本来想笑,但终于没敢笑。

十三

蜜终于把熊送到了红水河对岸。 对岸是连绵百把里的荒山森林,应当是它最好的归宿。

蓝登和欧阳雄远远地伴随着蜜。 蜜趁着同熊温存的时机,把它推下了一个两三丈深的土坑,这才甩脱了它。 按照蓝登的办法,那就是用铁链把熊拴在一棵大树下,这样要甩脱更容易。 蜜却不肯。 她说这样一来熊会被铁链困死饿死。 这样就只好采取推它下坑的办法,等到这个笨家伙爬得上来,人也就走脱了。

红水河这一段没有渡口,船家也极少,他们从下游请了一只小船来摆渡。 船家汉子对送熊过河的蜜十分惊奇。 他问蜜为何把这乖乖的一只熊丢了。 蜜却哑了一样,任哪样问也不搭理。 直到重新回到这边岸,回到蓝登和欧阳雄的跟前,她才疲惫不堪地软软地坐到石头上,很响地唉了一声。 蓝登很小心地陪她坐,不敢吱声。

他们三人正要起身回去,蜜忽然恐怖地尖叫了一声: 撞鬼了! 它来了它来了,她说道,它又跟过来了,撞鬼了! 她颤着声音说道。 她的脸上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蓝登和欧阳雄赶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岸的悬崖上只有几丛灌木在风中摇动,哪里有她的熊呢? 可是她还是喊,还是指着对岸。 蓝登只好再仔细望去,这才失声喊道: 当真! 接着欧阳雄也从那些黑色的灌木丛中认出了那只黑熊的脑袋。

红水河永远地把他们和那只熊分开了。 人和熊彼此沉默地对望着。 蓝登显得特别紧张。 欧阳雄感到十分新奇。 女人已经抽泣起来。 而熊,它只能远远地沉默。忽然,熊的身子站立起来,像是要向这边岸向它的女主人扑过来。 它站立了又倒下,倒下了又站立,越来越急促。 它跃跃欲试。 它要跨越眼前它怎么也弄不明白的鸿沟和河水。 但是它无论如何也要扑过来。

熊终于从悬崖上扑了下来,跌进红水河不见了。

欧阳雄和蓝登从红水河回到勒达寨的当天下午,彩色漂浮物就在莫弋岩暗河口出现了。 蓝登同欧阳雄说,他要回家去开结婚证明来。 欧阳雄则同蓝登说,他要去柳州接爱人,爱人从北京来,要来勒达寨看暗河,还要看红水河。 他又问蜜,到时候能不能住她家。 蜜连连答应,欢喜得直抿嘴笑直捋头发直扯衣襟。 但得她来,蜜说,我们这里苦,没得高楼大院,没得汽车火轮,没得东没得西的,但得她来玩啰,蜜惭愧地说道。 欧阳雄就同她说,这里好,这里爽神,这里喝生水都干净些,若不是还有工作,他同爱人都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

| 创作评论 |

在当代作家中,聂震宁的个性是十分鲜明的,他的小说里,有他独自歌唱的世界,有他独自弹拨的曲调。 正如鲁迅执着地写江南水乡,沈从文执着地写湘西,贾平凹执着地写商州,赵本夫执着地写黄河故道,聂震宁潜心地捅开一扇南方之南的天窗,引诱读者走进他的桂西北,走进蓝靛山、黑森林、红水河、岩画、长乐城。 概而言之,聂震宁在他的小说里构筑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蓝靛山”世界,一个是“长乐城”世界。 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聂震宁的小说大致有两种笔法:“蓝靛山”笔法和“长乐”笔法。

诚然,聂震宁到目前为止,除了两部小说集《去温泉之路》《暗河》之外,并没有什么专门的文艺理论或美学专著,但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氛围、倾向性,以及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身上和他谈小说创作的论文中,看出他的小说美学思想。我认为,聂震宁小说美学系统的最高范畴是“真诚”“孤独”“自然”。 其本体论最终的落脚点在于求真、善、美的高度统一。

——叶斌:《聂震宁小说美学思想初探》,《南方文坛》1992年第2期

| 作品点评 |

《暗河》写的是一位青年作家的山区生活体验,在类似野外作业的生活中,小说以很大篇幅叙述了青年作家在京城感到的事业型失意和在家庭感到的情感型失意,并着重描写了一场婚外恋对他内心世界的种种激发。 这种心理最后在宁静、质朴、原始的自然面前得到适度的调整,并从地下水的沟通以及山人之间大胆率真的爱情追求中得到启悟,最后青年作家明确了自我选择因此获得解脱。

——黄伟林:《在乎山水之间也——聂震宁“长乐”与“暗河”世界两面观》,《小说评论》1990年第1期

《暗河》的结构是三线并行: 一条是以暗河为线,是潜伏的,具有象征意味;一条是欧阳雄、唐颖、易雨之间的冲突;第三条线是蜜、熊、蓝登的矛盾冲突。欧阳雄他们的矛盾冲突似乎难以调合;而蜜、熊、蓝登之间的冲突却容易解决,因为熊是动物而不是人,最后蜜把熊引到红水河的对岸去,熊从悬崖上扑入红水河,这种结局是悲剧性的,因为熊毕竟是善的东西,与蜜又是那么有感情。

——叶斌:《聂震宁小说美学思想初探》,《南方文坛》1992年第2期 YfHdG/BkNJW/zb0e57ajN3FW5dVyGXaep+CvwkZMEoZgykPmEhJ9G8tkTO0pdx91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