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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

八分满的月轮,跑出松林上面来了。她照在沿海岸线一带沙汀上,和雪一样的白。她照在海面上,潋潋滟滟的反射出万道银光。晚潮好像欢迎她,一阵一阵赶上沙汀上来。

一群渔家地小女儿,跑到沙汀尽处,嘻嘻哈哈的和晚潮竞走。

“姊姊我的草鞋儿湿透了。”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草鞋儿湿透了我不管。叫妈妈捶你!”

小女孩儿哭了,她姊姊却笑着说:

“看你还跑到那边去么!”

小女孩儿揉着眼睛,懒懒的跑到她姊姊跟前。一群小女孩子也跟着她,离开了沙汀和潮水底接合线。

几片浮云被月色冲开了,月色更加明亮。不安定的海面,给月色拥抱着渐渐的睡下去了。她们只听见晚潮一呼一吸底声息,和松林里唧唧的虫声。

“我们唱歌罢。”

“还是捉迷藏好。”

“我们猜拳,看谁赢了,我们就照她说的做。”

她们猜了一会拳,终归唱歌的赢了。

“唱什么好呢?”

“《君之代》。”

“《君之代》不好听,我懒唱它。”“唱《飞萤》。”

“我喜欢《铁道歌》。”

她们胡乱唱了一阵。

“叫静儿唱《贾秋霞雪中送别歌》,她唱得最好。”

“我要听秋姊独唱!”

名叫秋儿的,站在中间,她们彼此拉着手,做一个圈儿围着她慢慢的旋转。潮浪打着沙汀的音调很能够和她们的步踏一致。

Come! Come!

I Love you only,my heart is true!

Come! Come!

I am very Lonely, I long for you!Come! Come! my darling, Naught can efface you,

My arms are aching,

Now to embrace you!

“现在是我们一齐唱。”

“阿呀!秋姊姊哭了!”

“谁哭!你们唱!莫理我!”

吃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晒得很历官,吃过了饭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天色阴暗起来。再过一刻,下起雨来了。傍晚的时候,雨下得更大。坐在近海岸的松林里一间茅屋里面,只听见波涛怒号,分别不出那一种声浪是松涛,那一种声浪是狂潮,霹雳的由那小小的窗口闪进一道青光,把茅屋里黄豆大的灯光吹灭了。茅屋里的女主人——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忙由灶炉旁边底小椅子站起来,跑到窗前,把窗门关上;重新点着那和磷火一样的灯光。

“秋儿!你还在哭么?仔细爷回来要捶你!他今晚上回得这样迟,敢是又吃醉了。”

“我怕他么?我又不是他的女儿。”秋儿抬起头来,睁开肿得像扁豆大的眼睛,似怒非怒的,望一望她的母亲,再伏下去。

“你还说么?不怕他撕烂你的嘴!”老妇人说完了之后.还叹了几口气。

“他哪里当我是养女看待?你们逼我去挣那不应当挣的冤枉钱!我挣了回来,还要虐待我。你也没说一句公平话,今天又帮着他逼我……”秋儿说到这里,声音早咽住了,说不下去,呜呜的痛哭。屋外的松风和潮音,像可怜她.和她的哭音共鸣起来!

“我说了多少话了,你还不懂么?真是不明白道理的女儿!你还在梦想他回来么?他不过一时的把你当玩物呢!你还不明白么?你想守他到什么时候!”

“当妾,我情愿;当一个男子的玩物,我也情愿。我只不愿当多数人的玩物!无论如何,我总不喜欢那个屠户!”

那老妇人坐在炉火旁,连叹了几口气,只管摇头。炉里的火.照见她两个生了皱纹的颊上,泪珠儿一阵一阵的滚下来,她也觉得这个女儿——混血儿可怜。

日本有名的商埠,要算是横滨、神户、长崎。这三个地方,都有华侨寄留。在长崎华侨里头,有一个豪商姓林就是秋儿的亲生爹爹。

林妈——秋儿的生母,明晓得林商在中国内地有了家眷,还跟了他,替他生了四五个儿子和秋儿,秋儿是最小的一个。

林商内地的家眷王氏.也有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两头家眷都依靠林商一个人。林商的半生事业,也消磨在生育子女上面,林商要满五十岁的时候;精神忽的衰颓下来,繁重的商务,自己一个人再支持不住了。王氏生的大儿子名叫寿山,由内地出来,接着做他爹爹交下来的生意。

寿山出来日本那年,已廿七岁了。他廿八岁的那年,林商由日本寄回几百块白洋,替他成了婚。寿山成婚一年之后.就替他爹生下一个孙女儿,过了几年,又连网接缝的,生了几个孙儿。林商虽然喜欢他膝下子孙满堂,但他背过脸去,不能不咬着牙根叫苦,叹他负担太重。因为寿山做了几个儿女的父亲,还要林商每月寄几十块白洋给他,在北京城里混,说他进了一间中国特有的,四不像的专门学校。

王氏在内地.一天到黑,一年到冬,所操心的,就是林商在日本的生意。她怕林妈把这副资本夺了去,所以她常对她的亲近,说日本女人淫贱。日本女人不要脸,专跟中国人。她要寿山快把书本丢开,出日本去,把家产争回来,寿山是“读古人书,做古人事”的一个书生,他很能够守“亲命不违”的古训。他接到林商叫他出日本来帮做生意的信,就立刻出了学界进商界了。

寿山经手做了两年生意,不见起色。第二年冬,林商染了流行感冒症,一病死了。他临终,晓得王氏和林妈中间,绝对没有调和的希望,所以遗嘱将家财五分之三归内地家族,其余五分之二给日本家族。他又恳嘱了寿山几句,寿山也居然下几点痛泪答应了。

不知道是寿山忘记了父亲临终的遗言呢,还是绝对的服从了母亲的命令?他对林妈说,他是长子,庶母一家的生活费,他应必须负完全责任,家财不必照遗嘱分剖,还是合凑着做生意好些,并劝林妈带弟妹们回内地去。林妈深知道寿山并不是能够孝养庶母,抚爱庶弟庶妹的人,不过想掌林家的财政全权罢了;况且日本女人,是不情愿像木偶一样,等人家给饭吃的,寿山竟料不到林妈会提出抗议。

日本是法治国,不像中国响有许多曲折微妙的,糊涂了事的折衷办法。在日本不要什么乡绅来调停,也不要什么族人来排解;寿山只得恨得咬牙切齿,照遗嘱办了。但他总想在遗嘱之外,多争几个钱回来。到后来,他妙想天开,想出一条妙计。他提议家财未分之先.要扣下三千两,替林商觅一穴生龙口好风水的坟墓,其次还扣下一千两,替林商觅一个七天八夜的人幽魂超度道场。林妈说,这是出乎寿山一片孝心的提议,马上答应了。寿山真喜出望外!

林商死的那年林妈的大儿子,小过七岁,秋儿才生下来四个月。日本的生活程度,比中国内地的要高十多倍。林妈生的几个儿子,在华侨学校不完全的中学初级卒业后,就各自寻生活去了。大的在一家杂货店管账,次的在一家中国酒店当厨房,第三的在一家洋行里当侍仆,第四的给了林妈的哥哥做养子,只有秋儿跟着她妈妈,再嫁到日本西海岸S村上一间小礼拜堂的老牧师家里。

秋儿初到这牧师的茅屋里,才十四岁。她在这渔村帮渔家摇橹和晒网,劳动了两年。她的虚荣心,跟着她的女性美,一天一天的发达,这荒凉寂寞的渔村中,她再住不下去了。她一个人搭了数百里的长途火车,漂流到东京人海中来,她在东京,没有亲故,也没有知友。她只跑到一家介绍职业所去,报了一个名。她的志望是想到一家高贵的家庭里,当侍婢,吃碗比较清闲的饭,习一些高尚的礼节应对,她自信她天生丽质,决不会使她志望失败。

过了三天,那家介绍职业所的主人,写张明信片叫她去。

“对不起得很,我这里照你所志望的,打听了几处平日有信用的家庭,都回说现在没得缺员。若专等上流家庭的服务,怕一时难得出缺。只有……”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旅馆,洒楼、茶店这些地方,比较容易找些。”

“没奈何的时候,就进这些地方也使得。”

“有是有一个比较清闲的地位,不知道好姑娘愿意去不愿意去?”介绍职业所主人,露出两列青黄色的牙齿给秋儿看,并且眯缝起他的一对鼠眼望秋儿,秋儿听见她称她做好姑娘,心房像受了一种刺激,她心房的血,登时逃到她的双颊上。

“什么职业?”

“我想姑娘早懂得我的话了。这个位置只要夜间劳动三两点钟,此外一点儿事并没有,由得姑娘自由,月薪有五十多元。得主人欢喜了吗?哈哈哈!那就由姑娘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秋儿虽然没受完全的教育,没有高尚的思想,仍她知道处女的真价是很宝贵的,断不是一个月五十元白洋便可卖掉的。

秋儿没有到中流以上的家庭上当侍婢,也没有到酒楼旅馆去服役,到后来,她由自己的志望,进了东京近郊的一个工场当女工去了。她的美貌很能打动工场监督的心。她会见他的时候,他表示一种很欢迎她的态度。

监督会弹四弦琴(Vilin),监督夫人的钢丝琴(Pioano)也很巧妙,工场定例,每月第三个星期六晚,要在工场附设的俱乐部开慰劳会,男工固然个个到会。女工也差不多全部出席。监督和他的夫人,也到会演奏他们得意的乐器,监督的四弦琴音,和夫人的歌声几次能够叫秋儿下泪。秋儿的社交是在这工场俱乐部开始,秋儿初次知道艺术上的一种寂寞的悲调.也是在这工场俱乐部。

她在会合室的一隅,拣一个没人注意得到的席位坐下。没有人去理她,她也不找谁谈话。她只旁观她的同僚,男和女,拍着掌合唱野合男女常唱的情歌。她在这慰劳会场里不觉得有什么安慰,她只觉得有一种悲哀的氛围气,围绕着她。她在这会场里,新得了一种感想,就是这会场中司会的女王、是日夜不劳动的监督夫人。她又常拿自己和监督夫人比较,觉得两人间的劳力和报酬,很不平等。她会唱“Come!Come!……”的情歌,是监督夫人教她的。监督夫人唱完这情歌,她定很欢乐的笑着,但她唱完之后,她的态度,全然和夫人的相反。她出席过两三次后,她再不到这慰劳会了。

一班男女工正在拍着手,唱歌,喝酒和吃茶点的时候,她只在工场附近老农妇家里一间小房子里——她一个月出三块钱租借来住的小房子——闷闷的读一册《妇女世界》杂志。

监督很爱她,监督夫人比她的丈夫还要爱她。

有一晚,监督夫妇专请她到他们家里去。她到监督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快到八点钟了。监督夫人引她到后面楼露台上去。月色很亮,要不着灯火。露台中心摆一张圆台,周围有几张藤椅。

监督之外,还有一个男子在座,秋儿认得他是前月才到任的工场理事莜桥五郎,是明治大学专门科出身的秀才,两颊红得发亮,但不是健康的表象,鼻孔下蓄有几根黄胡子、看见她,忙站起来,鞠了一鞠躬。

他们四个人——两个男子和两个女子,围着圆台,谈笑了几十分钟,监督说,还有客在楼下客厅里会他,和他的夫人告辞先下楼去了。只剩下莜桥和秋儿两个,靠着露台底栏杆,望天空的碧月。秋儿才知道监督夫妇请她到他们家里来的用意。

过了几天,监督夫人自己到秋儿那边来说,要替她作媒,劝她嫁莜桥五郎。监督夫人没有替她作媒以前.她还不见得很讨厌莜桥,自监督夫人来访之后,她在工场里遇见莜桥再不睬他,也不和他说话。

秋儿的心地,日见日烦恼,她的脸儿.也日见日清瘦。有一天响了十二点钟,放了工,有一点多钟的休息,她在工厂后溪旁边,拣一块僻静的草地坐下,打开带来的饭盒子。刚吃完饭,一对生有许多黄毛的手。从她的肩膀后伸了过来,她待抵抗,已来不及。她觉得有一种能使她心房破裂的重力,压力她的乳房上面。她到底是年轻的女子,体力和灵魂—样的脆弱,她从此不是处女了。

自后她一个多月。并不到工场里,但她的薪金,还是一样的寄来。同僚的女工,有羡妒她的、也有轻笑她的,但她对身外的褒奖,一点儿没有感觉,监督夫人请了她几回,她一概拒绝了;莜桥探问了几次,她也不情愿会面。到后来,监督夫人也懒请她了,莜桥也懒探望她了。

她虽然恨莜桥五郎入骨,但过了两个多月,她觉得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非找莜桥五郎不可。

她渐觉一个人的生活,太过于单调寂寥。有一天晚上,月色还是和前两个月在监督家里露台上那晚的月色一样,她一个人冒着晚露出去散步。她在监督的露台下经过,她忽然听见一阵欢笑。随后又听见监督和他的夫人的乐具演奏,随后又听见许多男和女的谈笑声。莜桥的声浪——像破锣一样的声浪,也混在里头。她觉得这些声浪没有一种不是讥诮她的,没有一种不是揶揄她的,她听得哭了,她双手掩着脸,急急的跑回寓里去。 她静静的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的跑到监督夫人家里去。

“秋姑娘好一阵风把你送来了?”

秋儿悲不可抑,但她极力的忍耐着,勉强笑颜去答应夫人。

“夫人!从前劝我的话,我现在决意答应他了。夫人可以代我告诉他?”

筱桥五郎对监督不能不保持他的信用,马上答应和秋儿同居,但他早已不像从前热爱秋儿了。

他们同居了两三个月,公司本部要调筱桥到大阪支工场去。秋儿要同行,筱桥不答应,说他到大阪找定了地方,再来接她。他给了她几十块钱,叫她暂回日本西海岸S村去。

秋儿回到S村里,有点钱在身边,她的继父老牧师待她还不错;到后来秋儿的私蓄渐减,老牧师对待她,也渐渐变了。筱桥去了一个月不见一封信来,她去信催他,也不见答复。

做母亲的受悲痛的刺激过度,胎儿也不能发育,她流产了。她经了这样伤心的痛苦,觉得她应受的罚已经够了,她的责任也轻了,她渐渐的忘记有筱侨五郎这个人了。

秋儿从前是看金钱比她的身子轻,现在她觉得金钱比她的身了重了,肉体的受蹂躏事小,精神的受虐待事大,所以秋儿牺牲她的身子,去博金钱,来解除精神上的虐待。

她流产后静养一个月就进这S海岸第一家旅馆招待旅客了。

秋儿到底赋有点“从一而终”的遗传性。她受了筱桥五郎的污辱,不但不图雪耻,还想将错就错去成全“从一而终”的美德。到了现在,她绝望了。她在这旅馆服役期内、她身边的男子,和从前筱桥身边的女工要同数样多了。不单她自己愿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也默认她做这种卖身生活,多挣几个酒钱给他。

今年暑假有—个姓H的中国留学生,避暑到这S海岸,在她的旅馆里住了—个月,她为这位中国留学生抛弃了仇视中国人主义,——因为她当中国人个个都像她寿山哥哥一样——渐渐的思慕起来她亡父的祖国!

照国籍法讲起来,她本是中国人,她亡父的故乡,是岭南严冬不见雪的地方,她在日本列岛西南部一个孤岛上生长;她十四岁时跟她妈妈来这雪深二三尺的S海岸求生活,后来她又漂泊到东京去。向一班残酷无情的人讨饭吃。但她所历旅途之苦,赶不上她所受精神上之苦百分之一。她此刻遇见了H。H对她说,他能够洗去她从前一切的耻辱。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安慰她将来的悲寂。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带她回她亡父的故乡去。他又对她说,他能够像她离开日本列岛一样的,带她离开她现在所处的精神上的悲境。她半信半疑的,对他的要求,还没有肯定过答复。她只问他一句:

“我能够回中国去?我真欢喜不尽!”

赤热的火球渐渐的沉没在远山后面,H忙把面西的一扇纸屏打开,放点儿凉风进来。秋儿也放下端进来的膳具,忙跑过去替他把挂在檐前的纱帘卷起。他回到房里,盘腿在一张蒲团上坐下。秋儿跪在他旁边,把膳具在他面前摆开,盛了一碗饭,放在一个黑漆茶盘上。送过来给他吃。

“秋姊儿……”

“……”秋儿并不望他,背过脸去。一手按在一个小饭桶盖上,一手按着一张新闻纸,翻看衣服首饰店的广告。

“秋姊儿 …… ”

“不快点吃么,姊儿姊儿的叫什么!快点儿吃哟!我还要侍候几个客吃饭呢!”秋儿回过脸来,半哭半笑的,向着他发嗔。他倒笑了。

“秋姊儿!你真的想精神的把我杀死么?”

“不要脸的!花言巧语,谁会信你?”秋儿也笑了。

“我就不会花言巧语,所以秋姊儿不…… ” 。

“不…… 不……什么?”秋儿正色的问。

“不高兴和我交际。”

这几句问答,像专对秋儿的弱点下了—个刺激,她忙低下头去。她觉得她所遇见过的男子,要算H最诚恳,最不会用能得女人喜欢的饰词,去称赞她,阿谀她,H也将饭碗搁下,偏着头望着屏外的黄昏景色,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筷子的手,按在右颊上,手拐却在膝盖上支着。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刻。H回过脸来,微微的叹了口气,秋儿的心给H这一叹羁绊,对H的要求,再没有勇气么拒绝了。

“你要我再到东京上做什么呢?”

“学校的寄宿舍,我再不愿意住了,下宿馆子生活我也厌了。这两年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无论迁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地方安置我的心。现在我找到能够看护我的心,安慰我的心的人了。秋姊儿!你不要使我失望,不要叫我亡魂失魄的,一个人回东京去!”

“今晚九点多钟你有空么?”

“有空怎么呢?”

“我们今晚上,到海边六角茅亭里,慢慢的商量吧。”

十一

秋儿在S海岸,接到H由距S海岸七里多远的温泉地方,寄来给她的一封信。第二天,她就向旅馆的主人请了两天假,搭乘这村间常用的交通机关——前两轮小,后两轮大的六个人合乘的马车,到温泉地方一家小旅馆去。

“我的信你读过了么?”H见到她,最先问她一句。

“读过了。”

“你决意了么?”

“我没有什么不决意,只怕你没有真心的决意。你将来怕要后悔!”

“为什么?”

“我不是处女了,你也早明白了的。我的身分比‘新平民’还要卑贱,我又经过很耻辱的生活。我不相信你真看得起我这样的女人!”(日本国民阶级,可分六等:皇族,二贵族,三华族,四士族,五平民,六新平民。新平民是朝鲜或台湾人,改用日本式姓名,与日本内地平民混居,数代之后,得有做日本平民之资格。日本人间多轻贱之。)

H身上,给由跪在他面前的秋儿身上发射出来的一种女性的力,引起了一种热焰。他只目不转睛的望着秋儿,并没有听出她说些什么。秋儿知道H呆乌一样的望着她,忙低下头去,用口咬着手帕的一端,他一端用手拉着,无意识的尽望下拖,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还是女人那方面,总有点不放心,先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从今晚起,你真的做我的永久保护者么?”

“你现在没有别的关系了么?”

“是的,没有。我只一个人!你真能够不问我过去的罪过么?像我这样不幸的女子,受过奇耻大辱的女子——说明白些,受过强奸和经过秘密生涯的女子,也还有人真心的爱我么?我不是在作梦么?你不是出于一时的性的冲动.当我做玩物么?”

“胡说些什么,秋儿你还不相信我么?谁把你当玩物?”

“当我是玩物,有什么要紧?我巴不得你永久当我是你喜欢的玩物,把我带回去,不中途抛弃!”

H爱秋儿,是一时对秋儿求性的安慰。秋儿满足了他的要求之后,他对她的爱,即消灭了。H堕落的第一晚上,在电光下望着秋儿的睡颜,便联想到《旧约》的《撤母耳》下篇(II.Summuel)第十三章第十五节。

十二

秋儿和H在温泉地方七晚六天的生活不过是温润的热烈的红唇的接吻,丰腴温柔肉体的拥抱,和华氏六十度的温泉池中的鸳鸯戏水。

到了最后那一天,H爱秋儿的热情既过了抛物线的顶点(Vertex)渐渐的下降,秋儿对他的恋爱力,受了H一星期间的放电作用,像新加了速度,和日数成几何的比例,反一天一天热烈起来。但H不能再在温泉羁留了,要趁今天的火车回东京去。

讨厌的秋儿在旅馆里,不饱哭一番,她偏偏在停车场月台上,听见轰轰的车轮和呜呜的汽笛无缘无故的,拿手帕掩着脸,呜咽的哭起来。

“你到东京,找定了地方.要即刻打个电报来接我,……我总忍耐着等你,无论到什么时候!”

她由腰间的衣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儿,从火车窗口交给坐在车内的H。

“回到东京后打开来看吧。”

H马上想打开来看里面包些什么东西,急得秋儿满脸发红,出了几点不好意思的急汗。

“你要在这里开,我即刻回去!”

“为什么此刻看不得?”

“……”

火车蠕动了。秋儿在月台上,挤命跟着火车跑,H在车里见她往后退。H望不见秋儿的时候,忙把她给他的小纸包儿拆开来看。里面有一张用很淡的墨水涂的一封信,用日本注音字母草书体(平假名)写的,字写得很拙,也很潦草难看。她信里的意思是:

他们——妈妈和养父和村里人——说什么,我都不理,也不怕了。我只跟你一个人去,我以后只爱你一个人。你当我做什么都可以,玩物也好,奴隶也好,只不要再爱上第二个人,来厌弃我。你不要我的时候,宁可把我杀掉,我总不愿生着看你睡在第二个爱人的腕上。你要知道我的性质和蛇一样的固执。我能够爱人,也能够同程度的恨人。

另外一个小包是我的头发,是我的身体的一部,我以后还要绣一个红绸三角袋子寄给你,把我的头发封在里面,你带在身上,好做你的护身符。

我想抱着接吻至唇破都不情愿放手的H郎!这是很寂寞很可怜的秋儿寄给你的信!

秋儿这封浅近粗陋的信,先使H发笑,其次叫H发生一种悲哀,最后使他怀了一种恐怖!

十三

秋儿在S海岸,等了一个多月,才接到H平安到东京的一封信——写了许多甜蜜蜜的话安慰她,叫她格外保重身体的信之外,再不见H来信叫她到东京去。她写了几封信去问,也不见答复。最后寄去的两封信,没有开拆,原封打了回来,封面贴有一张条子写有“收信人不在,无法递交,原函交还”的几个字,还盖有邮局检查人的印。秋儿恨得差不多要发狂,每日哭笑无常。她只说要到东京去,但她的妈妈和养父不允许。她妈妈是怕她到东京去再吃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吃酒的时候、说新旧约圣经里面,并没有戒酒的文字的养父,在礼拜堂里,恭恭敬敬的跪在写有“以玛讷利Emmuel”的,红缎子做的匾额前,高声叫“阿门”的养父,是要叫她每礼拜日,在小教堂里,按按风琴,向礼拜堂听众多捐几个钱;夜间还要叫她到一家教琵琶和跳舞的司匠家里去准备……

恰好这时候,东京警视厅发了一道命令,通告日本全国各警署严重的取缔不良少年男女,并警告做父母的不得轻许儿女单身出都会去。秋儿是S村中的一个人物,常受巡警的监视,所以她一到停车场,就有巡警去盘问她。她很悲切,她抑郁无聊的时候,只和几个渔家女儿,在海边散闷。她看见那六角茅亭,她就联想到H说她的亡父的故乡——在大庾岭南的深山里,景色和这海岸全然不一样的故乡,她不单没看见过,连梦中也不曾梦见过,她只能够按着H描说给她听的话去幻想她的故乡!

秋儿是中国人,她爹爹林商死后,她虽然恨中国人,但她不恨中国。她不但不恨中国,并且很思慕中国。她很想回中国去看她(中国)特有的伟大的壮丽山河!现在她绝望了!她的异母哥哥不爱她!她思幕的中国人也不爱她!她还思念她有几个同胞哥哥,在日本南端的孤岛上,“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劳苦着,也和她一样的不能恢复中国的国籍!她想到这里,她只好在这寂寞的渔树里做一个贪鄙的牧师的养女!她只好改属日本的国籍!她只好重新恢复她从前所怀的恨恶中国人的心!

一九二一年四月樱花落后,脱稿于日本浅间火山麓旅次 Akzdf+fzWoWEh1YjxTG0RpVEr4bi0kW3lI/rJ6lEkXfjCEeGhAJlxsO/sbWvn7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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