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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檀河之水

他除了头上的一条毛巾,和腰间的一条短裤之外,要算是一丝不挂。不单是他,在沙汀上坐的,眠的,站的,走的一群学生个个都像他一样的装扮。所差异的,不过毛巾和短裤的颜色。

他侧身倒在沙汀上,因为太阳正在沿直线上,不准他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汀上的砂热得要烁人。但他才从海水里爬出来,倒不觉得砂热得厉害。从砂里面发出一种阳炎(Gassamer),像流动的玻璃,又像会振动的白云母,闪得他头昏目眩。他只得再坐起来。

他左侧右面的一群学生,都三三两两聚起来谈笑。只有他一个不开口,好像正在思索学校的微积分难问题似的,他只望着岸前几块被水蚀作用侵毁了的礁岩,和对面的天涯海角。天空没有一片云;若不是远远望见一条黛色山脉线,和天空海角之间几点满孕南风向北行的白帆,他真分不出水天界线来。

他一个人痴坐在沙汀上,并不是为别的事,不过他此时望见湾内碇泊着一只小汽轮——那烟囱还微微吐出黑烟来的小汽轮——他便联想到他的家里。思念到家里,良心即刻跑出来责备他,骂他不应当为一个女子——并且不是真心爱他的女子——不回家;不应当父亲死了两年,还没有回家去看一看。

他梦见他父亲坟前的草有丈多高,没有人剪除,站在坟前,望不见那块用很粗糙的石英粗面岩做的,上面凿有“故○○○公之墓”七个隶体字的墓碑。他梦见他族人骂他不懂古礼孝道,父亲死了两年多,还不做道场超度,忍心看父亲的幽魂在阴司受罪。

良心责备得他很厉害,逼得他二年来没有一晚不发恶梦,没有一晚得安睡。但没有神的良心总靠不住!他精神涣散,神经中心点疲倦,良心没有表现的时候,他还是思念那女子时候多,思念他的死父时候少。

他受了良心的苛责,近来又新尝失恋的痛苦,所以他亡魂失魄似的跑到这海滨来。他到这有名的海水浴场,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他的精神还没找得集中的地点,他的灵魂也还没有落着。

他犯罪!他的确犯了罪!他不明白悔罪的方法,所以他只管把责任推给社会,他只说他犯的罪是社会叫他做的。他不知他是一个罪人。他只知他身体疲劳,灵魂软弱,境遇险恶。他只说他是一个可怜人。

他实在也可怜!他是苦海中激浪狂潮里的一根浮萍,东飘西泊。他觉得这茫茫苦海虽然宽广,只少了一块能使他安身立命的地点。因为他是淡水植物,漂流到这苦海里,冷浸浸的氯卤盐水,不能养活他。他的形骸没有寄托的地方还不要紧,只有他胸坎里的心——凄凉寂寞到十二分的心,好像找不出安慰他(心)抚爱他(心)的人,始终不能安静似的。

他没听过他母亲唱哄小孩子睡觉的歌儿。他梦中哭的时候,也没听过“孩儿呀!你不要哭了!你不要惊怕!妈妈坐在你旁边看护你,你安心睡罢!”这些话。但他也不希罕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受过慈母的抚爱,不明白这些话的真价。可怜他才生下来,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

前年他在日本南边海岛上一家客栈里,接了他爹的痛报,哭倦了,睡在一间小房子里,半夜醒来,思念到他以后再没资格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几个字的信札公式,他没眼泪再流,他只觉得像饮了许多硫酸硝酸等镪水,五脏六腑都焦烂了。他爹一死,他的心像在大海上惊涛骇浪里,失了指南针的轮船,飘来飘去,不知进退。

他未尝没有朋友,他也有几位泛泛然不关痛痒的朋友——要向他借书籍,借金钱,或有什么事要向他商量的时候,才去探望他的朋友。——索性说明白些,他们或许把他当做朋友,他却不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真朋友,不是真心探望他,但他还是很欢迎他们。因为他寂寞到极点了!

他寂寞到万分的时候,听见她的几句安慰话,真像行大沙漠中,发见了清泉。他时时对他亡父的遗像,和生前寄给他的书信咽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揩干他的眼泪。她实在是由苦境里救出他来的安琪儿。他也像爱安琪儿一样的爱她,他自信终身决不会忘记她,怎料她后日竟离开了他,辜负了他……

不论行到沙汀上,或回来客栈里,他昼也偏着头想她的事,夜也偏着头想她的事。没奈何的时候,还是取出她从前写给他的信——可怜他没有把这些烧毁,还当做一种情书,珍藏着来咀嚼。并且倒在席上,追索他和她没分手以前她对他的好处。他读到她信里的,“我愿做你的金表儿,你得时时刻刻瞅着她(金表儿)。我愿做你的金指环,你得天天戴在指头上。”他也曾跳起来恨恨的骂道:“果然是没有思想的女孩儿!什么东西不可拿来比喻!总离不了灿灿的黄金!”但他再读到“太平洋也有干涸的时候,地球也有破碎的日子,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他又不禁泪眼婆娑的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实在不坏!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她不懂好坏,所以给人骗了!”他那早要滚下来的泪珠儿,此时也再止不住了!

他真痴到极点了!他再翻开旧时的日记,把他和她的恋爱史,从头再温习一番。

前年的今天他住在她家里差不多要半年了。他记得初到她家里的气候,是寒风凛烈,雨雪霏霏。早晨替他送火到房里来的是她,替他开纸屏和窗扉的也是她。替他收拾铺盖的是她,送茶送饭给他吃的也是她。替他打扫房间的是她,替他整理书籍的也是她。她的妈只管理厨房的事。她的妹妹只喜欢淘气,不会帮忙。

他们两个既然接触得这样亲密,他们中间的恋爱自由花,没半年功夫,也就由萌芽时代到成熟时代了。他们相爱的热度,达到了沸腾点,不过还没有行为的表现。但他们彼此都很望有表现行为的机会。彼此都满贮了电气量,一有机会,就要放电。他们中间寻常空气早都没有了,只有电子飞来飞去!

有一天晚饭后,他从市里买书回来,还没有到家里,突然下了一阵骤雨。他没带伞,只好呆呆的站在一家店檐下避雨。在他面前来来往往过了无数的人,有带雨伞的,有穿雨衣的,有乘人力车的,有乘马车的,有乘汽车的。汽车前头两道很亮的白电光,使他看见空中的雨丝更下得大了。

“韦先生!没带伞?我的伞是小点儿,总比没有好。我们同走吗!”她一手撑一把伞,一手抱一个包袱,好像也是从市里买什么东西回来似的,笑吟吟的跑到他面前。他也望她笑了一笑,“多谢了!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吗!你从来都没好话说的,讨厌的……那末我一个人回去。你淋湿一身,与我什么相干!”

“芳妹儿!饶我这一回。”他从她手里夺过那柄雨伞,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意叫她凑近些同走。

“谁是你的妹儿!羞也不羞!快放下你的手!这样勾搭着,谁走得动?”

“伞不够大,我们应当凑近些。”

“前面来的人注意我们呢!”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微微的呼吸,觉得全身发了酵似的,胀热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道,到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上。雨丝也渐渐疏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他不能前进了。

“做什么?发什么呆?”她推了他一下,叫他向前走。他此刻学她的样子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了几句话。她不禁失声笑了,摇头抿嘴的说道:

“不行不行!妈在家里望我呢!”

“不要紧!要不到半点钟。芳妹!你依了我罢!……”

“我就跟你去,可是要快些。”她像有什么信他不过的,踌躇了一会,才表示决意的态度。

“是的,是的,但有一句要求你的话,到里面去切不要韦先生韦先生的叫,还是叫我哥哥好听些。”

“我就依了你罢!”她不禁伏在他的肩上笑了一笑。

……

从此后他喜欢听她唱“来!我爱!来!我爱!你不要管我的膀儿酸!我只望你安心睡!”她唱得很凄切。他常常听了就下泪。

他和她如胶似漆的,做了两个月有实无名的一对小夫妻!

凉秋九月,他和同级学生要跟学校教授到矿山里实习两个月。他此时真尝到了别离滋味。他在矿山工场寄宿所,每天晚上不写封信也要寄张明信片给她。她天天也有信来——可怜只继续得一个星期——说些孩子话,叫他开心。

她信里说,他为什么把她的灵魂带了去,若不然,她为什么晚晚梦见她和他在矿山里相会。她信里又说,她情愿缠一块白头巾儿,到矿山工场里当选矿的女工去,得天天和他相见。她信里又说,他走了才两三天,她为他哭了好几次了。她信里又说,留级一年不要紧,他今年不实习也罢了,早些回来看她,安慰她才正经。她信里又说,她近来很想唱“来!我爱!”的歌引他哭。他哭了之后,她好替他揩眼泪。最后她还说她很望她能够快做他的儿子的母亲。并且问他同意不同意。

他每得她来的信,至少要重读十几遍。读了之后,不是哭就是笑。哭够了,笑够了,才得安睡。

可惜她对他的亲和力——在书信里表现的亲和力——像得了负的加速度,渐渐的弱下来了。

她离开了他一星期后寄给他的信:

韦先生!我不知道叫你什么,才能表示我的爱!所以我信里还是用平时对你的称呼。你答应我叫你亲爱的韦郎么?我也几回想写这可宝贵的称呼。但我到底还没有这个勇气。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其实写也不要紧,是不是?

韦先生!你不觉得?你在那边昨晚上没梦见么?昨晚我梦见睡在你胸怀里,你向我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我恨了,在你臂膀上捏了一下,你在那边不觉得臂痛么?

我在梦中不知不觉的把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们的生涯中最要紧的那晚上——骂你的话:“讨厌的韦先生! 不行不行!怎的?没有那样随便!”说出来了。妈妈睡在我旁边,听见了,叫醒了我,骂我不要脸,不识羞。韦先生!你当真不回来么?那末我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得安睡……

她第二星期的信:

……我想告诉你,我又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韦先生!我真不好意思。我写到这里,我还一面发热呢!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对你说也不要紧——不单不要紧,实在应当告诉你的。这不好意思的事,你也得分担一半责任。——对你说了罢!可是我还觉得很羞人似的。怎么说法呢?怎么开口说呢?韦先生!我想到这件不好意思的事——别人或者要说丑事。不要说别人,恐怕妈妈也是这般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过度,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泉,流个不住。有时还要痛哭!——我此刻正在流泪。韦先生!你可知道?——一直哭到半夜。哭倦了才睡下去。前时我也对你说过,我很盼望我们俩的恋爱花能够早日结果。但我现在又觉得她(恋爱花)不结果也罢了!因为妈妈天天骂我不该吃怪酸的干梅子……

她这封信明明疑他没有能力负责任。并且微微的露出她有点后悔。

她写了前一封信之后,七八天没有信寄给他。他在矿山里每天做工回来,就问寄宿所的婢女,K市可有信来?一连几天都回说没有。他急了。他有点担心。因为他一半是真的思念她心切,一半是他对名誉的卑怯心发出来的。他怕她信里说的不好意思的事闹出来,他在留学生社会中的信用,马上要陷于破产的悲运。到第十天才接到她一封信:

你真恼了么?你不能恕我么?我许久没有信寄给你,也有个理由。我说给你听,你听了之后,一定恕我的。因为我是你最爱的人里面的一个。错了,不是这样说。要说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

姨妈来了。她老远的由东京跑来看我妈和我和妹妹。她是我从前对你说过,在东京开一家很大的旅馆的姨妈。她没有儿女,我小的时候,她要妈妈把我给她做养女,妈妈不答应,她就好几年没来往了。这次还是妈妈叫她来的,她说下星期带我到东京看热闹去,半个月就送我回来。我起初不情愿,因为我舍不得你。但我没到过东京,我又很想去看看。我想你还要一个多月才得回来,所以我后来又答应了她。我去只要半个月,你不要心焦,恐怕我还比你先回来K市呢!

我因为姨妈来了,天天不得空,要陪她到各处去耍。我昨天陪她到你学校里看植物园的花,和运动场。我还把你的实验教室指给她看。但我看她不像我一样的喜欢望见你的实验室。

这是我好几天没有信寄给你的理由。你不能恕我么?那末我要发恼的。我说错了,我拼命爱的韦先生!你若不原谅我,我是要哭的……

她这封信里表示的亲密话,比从前几封不自然得多了,也不及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再过几天他又接到她一封信:

我今天搭急行车和姨妈上东京去。我今天带的压发花儿,是你买给我的。我穿的金碧色夹绸衣和紫红裙,也是你做给我的。我穿的靴儿,也是我去年生日你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身穿带你的东西上东京去,是因为纪念你的。

你的小相片,我贴身放在胸前,不给妈和姨妈晓得。你和我共照的大张相片我用我的衬衣包着,叠在小衣箱里,也不给妈和姨妈看见。韦先生!——我临去我要叫你一声亲爱的韦郎!你要知道一天不对你的影子,我心上过不去!

这封信我昨晚半夜起来写好的,打算今早偷偷的投在停车场前邮筒里。我写到这里,钟敲了三下。天快亮了,我便停了笔。我只在信笺上接了几个吻寄给你!

她对他不是绝无留恋,不过好像受了一种压逼。她的错处,就是借受一种家族压逼做口实,离开了他,成了她和他的罪恶!

他陆陆续续还接到几张她在长途火车里写的,安慰他的明信片。但他的悲痛,却和她的安慰话成反比例。

他实习将要完的时候,接到她由东京来的一封信:

韦郎!你差不多要回K市了罢。姨妈不愿意我再回K市。我想到我以后不能再替你收拾房子,整理书籍,我就下泪。

韦郎!我望你不要多思念我。你的责任很重,你将来回国去做的事业,也很大。不要为我一个女子,——不值什么的外国女子,——牺牲了你的前程。我总望你还是照旧的用功。——像我还在你身旁的时候一样的用功,——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最后要求。也是你对我的一个最后安慰!

我以后虽不能伺候你,但我的心的振动数和你的相同。你切莫悲伤。你若悲伤,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振动波,响应起来,共同振动,一直振到破碎!你若欢喜,我的心也和你共鸣!

我好久不读你的信了。我想是妈不把你的信寄来给我。我望你也不必寄信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再没有自由读你的信了!我们只好等再会的日子!梦想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没有再会的希望了罢!

韦郎!我寂寞得怕起来了!姨妈介绍一位住在她旅馆里的大学生和我来往。他常常请我同乘汽车到帝国剧场去。我前天看的演剧,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才想起我身上有一桩事,很放心不下!

我下个月也不能再住东京了。韦郎!你应当知道我要到乡下一个女医家里替你受罪!这是妈叫姨妈托她(女医)的。我总望有机会,把你那块托给我的结晶体交回你,不过我恐怕到那时我完全没得勇气,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韦郎!韦郎!我们在这人间,虽没有再会的机会,将来无论上天下地,我和你一定有相会的日子!

他回到她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了出来,并不是她的妈待他不像从前,他实在再住不下了。因为她每天替他开闭的纸屏,拂拭的台椅,收拾的书籍,和她编给他的书夹子。并绣的一个承肘小蒲团,没有一件不是催泪符。他还有一枝她平日喜欢吹的西洋玲珑笛。他常常取出来看。那枝玲珑笛好像对他说:“她怎的许久不来看我了!不来和我亲吻了!把我搁在这样冷静的地方!她应当早些回来,拭去我一身的尘垢!”

他描想到这点,他眼里一颗一颗的泪珠,滴在这枝曾经她无数接吻的玲珑笛上!

以上是她和他的过去恋爱史。他在海岸一天至少要温习几回。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说:“我那破碎的心再没有恢复的希望么?我醉眠状态中的灵魂什么时候才得醒呢?她真的把我的运命践踏了,我的前途毁坏了么?为什么她的影儿,总不离开我的神经中心点呢?”

他还是昏迷的日子多。他实在禁不得思念她。不单思念她,还思念她信里说的他们中间的结晶体。这是他良心上的不安,他犯了罪!

快晴了十几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把华氏寒暑表蒸热到九十余度。今天她(太阳)懒了,不见出来。但天气还是一样的酷热,还要蒸郁。傍晚的时候,海风比平日吹得厉害,天空渐黑渐罩下来。

他在房里,把窗门打开。烧了一炷线香,把呜呜的一群蚊蚋赶了出去。但飞蛾和水蜉却不怕香烟,一阵一阵奔进来,绕着电灯,飞来飞去,他闷闷的坐在案前电光下,取了一张才由东京寄来的新闻想要读,又搁下了。

“韦先生!有信,是挂号信。”馆主人的小女儿,跑上楼来,跪在房门口,打开纸屏,把信送进来。

封面的字虽然歪斜潦草,但他还认得是她的笔迹。那时候,他像感受了电气,全身麻木。又像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马上拆开来读,好知道她近来的消息,恐怕再迟一刻,那封信要飞了去似的。可怜他双手没有半点气力,去开拆信封,双目也闪眩得厉害,再认不清白封面的字。他只觉得封面上“K市工科大学校采矿科韦……”几个字在他眼前,动摇不定。

她这封信,是由学校转寄给他的。她信里告诉他,她在东京市外一个小村落里过了半年农村生活了。看护她的女医,是一位基督教徒,为人很慈和,很恳切,常常安慰她。每星期带她到村中一个小礼拜堂里去听说教。她又告诉他,她听了说教,读了圣经,才晓得自己是一个犯了罪的女子。她爱他,不算罪;她读到圣徒保罗寄罗马教会书,第七章第三节,她才知罪。她又告诉他,她近来认识了一个人。——能够代人类担负一切罪恶的人。只要我们相信他……——她负担不起的罪恶,她都交托那个人担负了。她又告诉他,她望他——不单望他,并且劝他——也跟那个人走的那条路走,好打算将来在清虚上界的会合。她最后告诉他,她前月轻了身。女医说婴孩在母体中,受悲痛的刺激过度,不能发育,生下来三天,就在礼拜堂后墓地下长眠了。

“礼拜堂!礼拜堂!”他读完了她的信痴坐了一会,只说出这“礼拜堂”三个字。外边风吹得更厉害,窗外松涛,像要奔进他房里来。忽然一阵又悲壮,又慈和的歌声,跟窗外松风,吹进他的耳鼓。他知道这海岸也有一个小礼拜堂,正在松林后面。过了一刻,他又听见“铿!铿!铿!”的钟声。他望着柱上挂的壁历,他才知道今天是礼拜日!

他心烦意乱,很不安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赶下楼来,急急的往松林里奔。松林里一片黑暗,伸手看不见五指。只有一道灯光从礼拜堂射进来,照着他向光的那条路走。他并不回顾,他只向礼拜堂前奔。不知道他的,要说他是发狂!

他站在礼拜堂门口,不敢进去。他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因为他还疑心,他的罪,那个人未必肯代他负担。他只呆呆的站在门口听里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救……主……离加利利,到……约……檀河。

不……远……路长百里,其……志……为何?

他不知不觉地跑进礼拜堂里面去了。他才进去,外边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没听见雨声,他只留心听唱的歌最后那一节:

信……赖……救主慈爱,卸……却罪恶重荷!

他信了那个人!——能够代我们负担罪恶的那个人!——那人拭干了他的眼泪。那个告诉他,上帝赦免了他从前一切罪过。他从礼拜堂回来那晚上,他的亡父跑来对他说,他(父)赦了他(子)的罪。她也跑去对他说,她恕了他。并且要他也和她一样的恕她。因为上帝尚且赦免我们的罪恶,我们人类那有彼此不能宽恕的道理?只要我们能悔罪,能改过!

一九二○年六月中旬
(初发表于 1920 年 11 月《学艺》2 卷 8 号) /Rjl7g3J8zgUfOp7KQ15X+uEs9LYrPv1LxFAlm/XHzSVeMe3tAS1/25Bo5BRca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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