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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
妻子以为我的午睡已经切入正题。闪身轻轻帮我合上了卧室门。她在外面来来往往，擦着拖着洗着。不一会儿，我觉察到声音都静了下来，光线从卧室与阳台之间的玻璃移门中泄露进来，亮度越来越大，卧室和我便悄悄都浸泡在太阳的折射之中了。紧接着是一阵蹑手蹑脚的轧轧声，阳台的铝合金窗在缓缓向两边移开，最后，停住了——窗户已经完全彻底地敞开，像盛夏的睡莲开到十分，再也没有继续舒展的可能。我直起腰透过玻璃朝阳台上窥测，妻子果然正故伎重演着开了另一面的窗帘和窗户。
我们的新居有并排两个朝南房间，装修的时候各安排下四扇玻璃移门，将房间与阳台隔开，这样统长的阳台与居室都显得宽敞些，又在阳台上安装了厚厚的遮光窗帘。窗帘是母亲淘了半个城后选中的，花色质地都好，母亲看着安装完毕如释重负般道：这下好了，不用再怕太阳光了。她交代我们：“平时拖完地稍微开开窗走走水气就行了，窗子开太久积灰尘，太阳晒多了家具和地板也老化得快，容易蹦尺走样。”我们就恪守着所有住公寓房的人家的沿袭，每天小心翼翼地开合着窗户和窗帘。看得出来，妻子是不太适应的。她娘家住宽且长的私房，每次用湿淋淋的拖把在地上写完“草书千字文”，前门后门边门和大小窗户都洞开了，风裹着水气荡起秋千，她才觉得舒心适意。这时她会“吱”地焐进藤椅里，捧起半凉的茶水痛饮。冬天，则要把窗帘完全彻底地拉开，请最好的阳光铺满床头才甘心，她可以坐进阳台做想做的事——嫁出来了，那一切都享受不到了。
我明显地感觉得到，她不会死心。果然，今天老虎打个盹，她就暗搞“翻案风”。妻子发觉我直着腰冲她瞅，倒像不太心亏的小孩做坏事被点破一样，索性耍无赖：“开开窗开开门透透气——只一憩憩！”她“哗”地拉开移门，又咚咚咚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然后怀着恶作剧得逞的满足嘻嘻跑开了。
楼下小商贩电子喇叭的声音真怪，旁边菜场中怎么这会儿还嗡嗡如蠢动的蜂房，远处马路上汽车的嘈杂声里搅拌进了机器运转的叹息……我醒来时，一只脚踏在了被头外，却觉得暖融融地，每个毛孔都在接受慰抚，如同搁进了桑拿里。有风摇曳着窗帘，屋子里的气味真好闻：窗外香樟的幽馥、不远处野地里紫云英甜蜜的醇香、蚕豆花油菜花的味道，还有……是最原始的泥土的气息，在这个季节里地壳也彻底苏醒了吗？我闻到了她身体的芬芳。古人说“花气袭人知昼暖”，其实哪里仅止花气呢。春天已经灌满了整个屋子，一瞬间我能体会得到当年夫子在沂水畔昼寝的感觉。
仅仅只是敞开了一道窗而已呵，为什么我立刻就有与宇宙心灵相通的默契，甚至连人都演变成这季节里的细胞了呢？现代人享用着发达的物质文明的同时，却又被物质奴役扭曲，人与自然发生了太多的冲突。为淡化人与外界的对立，人们总自觉不自觉地利用诸如装潢居室等等手段诱骗自己的感官，使之可以看似更合理地摒弃物质文明以外的东西，包括自然。王维在轻荫深院中“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时候，人与自然万物多么和谐啊，房舍桌椅都是人与自然交融的场地，天人合一的纽带。而现在呢，反成为人与自然隔绝的屏障和栅栏。中国画里草堂高卧、依户望月都是无比幽美的构图，而若将现代高楼铁桥添进画面，虽有大手笔终觉不自然。
曾有要好的朋友对生活作如下的想往：中世纪的古典城堡里一切现代化的交通、信息、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城堡外是法国的农场加澳大利亚的蓝天白云。他们是情感奔放的当代诗人，除了设想城堡里豪华的生活，总算还没忘记对外面的天地再作一番规划。可诗人们却渴望城堡厚厚的石墙裹住富丽的场景，习惯于把空间分作“里面”和“外面”两段来欣赏，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因为公寓房住得太久的缘故。
人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弱不禁风的呢？怕被晒得蹦尺走样的，到底是地板呢还是人心？这就难怪越来越多的人沉湎于怀旧的情结中而不愿自拔了。
星期一清早我到办公室的时候，照例又拉开了北面的窗子，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我学妻子的样把窗完全地敞开了。等我再拎着热水瓶进去时，桌上地上却出其不意地漂泊了十几片枯黄的樟叶。这是间北面的屋子，终年不见阳光，窗外樟树的荣枯都比向阳处慢半个节气，枝头的黄叶去冬还没有落尽，梢尖却也陆续爆出了嫩芽来。
办公室只归我一个人使用，但堆满文案资料，每个早晨进来时都闻得到一种纸张的霉味。我并不喜欢这种忧郁的旧贵族气息，因此不管冬夏，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而今天我做得最纯粹。
今天我没舍得扫地，因为明天还继续会有来访者。
赏析
我们是都市人，离自然越来越远了。我们的生活安逸得使我们忘了自然生机，忘记了春天的阳光。谁还会感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神韵，抑或“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宁静？或许我们应去感受一下自然。
积累
本文是一篇颇具风趣而又发人深省的散文，作者用细腻生动的笔触将个人与大自然由隔膜到默契的心迹点逗出来，写得情感真切，滋味醇厚。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